过年了。本该为此而弥漫的年味被年关以来不断出现的坏消息裹挟,积雨云般厚重地团成一拢强打精神的佯喜,在万家灯火中缓慢盘旋。
灰暗街道如同周身缠满绷带一般敷上了一层厚重的雪,家家户户往门上贴了对联和福字,街角悬挂的装饰灯笼在寒风中冷清地晃动,一切为带来喜庆而存在的刺目红色从街道各处渗出,像新溅在雪上的血迹。
秦思慎把身体蜷缩在不足以保暖的羽绒夹克里,在确认了地址后把手机揣入了兜内。他两手各掐着一根背包肩带试图减轻肩上重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在自认为做好准备后,这个年轻人大步迈进街道的最深处。
望见街角院落外用扫帚清理着门前积雪的老人,秦思慎加快步伐走上前,再一次做好准备后朝老人喊道:“大爷?大爷!您是赵延新的爷爷吗?”
门外一阵寒暄后,老人憨笑着请秦思慎进屋。
“新子以前常打电话给我,这段时间也不知怎么了,连过年也没个信。”老人在炕头趁秦思慎回绝前为他倒满一杯白酒,自己也举杯啜饮一口说道。
“驻守边疆,很多时候没办法联系呀,也劳您体谅。”秦思慎按自己曾在内心预演过无数次,也早已实践过的情况撒谎道,“不过他可一直记挂着您呢!不然也不会要我代他来看您了。在这之前我去了他妈妈那儿,您为什么不跟阿姨一起住呀?这都过年了。”
“唉,从来跟新子妈不大处得来,我还是一个人住着舒服。再说了,我一个老家伙,和儿媳住一块多不合适呢。”老人拍拍大腿毫不在意地说道。“新子他一切都好吧?”
“嗐,要说舒坦那是骗您,当兵的日子怎会好捱呢。但延新他在部队里认真刻苦,大家都喜欢他,我看他自己也挺适应的。”即便不是第一次撒这谎,但为掩盖撒谎的心慌,秦思慎还是拿起酒杯小小地抿下了一口。就像吞下一块燃烧的冰般,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噢,新子从小就讨人喜欢的呀。”老人笑起来。他起身走向电视柜,拉开抽屉翻找了一阵,取出其中的一叠照片回到炕上,将它们细细铺开在秦思慎面前,用手指指向照片当中年纪不同的赵延新和他身边玩伴。“你看他以前,都是挺多朋友的。”
“您这还有他小时候的照片呢?”秦思慎细看面前的照片笑问,这些被细心保存的一张张照片上面无一例外地都有秦思慎无比熟悉的面容在,那些面容的笑意如此温暖,让秦思慎内心隐隐作痛。
“他小时候就是在我这住的嘛,小学到初中,他还不是我跟他奶奶拉扯大的?那时候他奶奶还没走,每次他爸来,都会带他叫上同学朋友去这附近的一个公园玩,还给他拍照。”老人追忆着往事,将杯中所剩一饮而尽,又给秦思慎和自己满上。
“他跟我说过这地方呢!说这里面净是又锈又沉的游乐设施,小时候也不嫌弃,有得玩就玩,也玩得挺开心。”秦思慎沉湎于自己以前对这公园的设想里。“这公园现在还在?”
老人沉思一阵回答:“在应该是在,但兴许荒废了吧。”
“……也是,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秦思慎喃喃自语。
“真想见见他呀。算上大学毕业那阵,我爷孙俩足有两年没见了吧……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他娶媳妇。”像是想到什么,老人哼哼笑起来,“他小时候像个小大人,跟我和他奶奶说,他将来要娶的女孩子首先得有股聪明劲,因为他喜欢看起来机灵的人……说起怎么结婚,怎么过日子,好家伙,说得那可真头头是道。”
秦思慎闻言摇头尴尬地笑笑,回忆起自己翻看的相册忽然说道:“诶大爷,我手机上有延新最近的照片啊,您要不看看?权当借着这个见见他最近模样吧。”
说罢他拿出手机,点进微信置顶的头像中,按进赵延新的朋友圈里翻找他的照片,然后把手机递给老人。
“噢,他这还壮了点,虽然人也晒黑了。伙食挺好啊?”老人俯首把头贴近手机屏幕,随秦思慎手指划动换图而不断给出评价,“怎么大多都是只拍见个脸和半个身子的呢,都看不出是在哪儿,我也想看看西藏什么样啊……”
秦思慎跟着老人一起闲谈了许久。临走他再三婉拒老人留他吃饭的意图,装在牛皮纸信封中的钱,还有老人给的红包,因为始终找不到借口而在离开房间时直接塞进了被褥里。
离开街道,秦思慎循着手机导航走向那个聊天中提及的公园。
沿途他走到了一处刚才所见照片中拍摄过的小巷,照片里的小巷,幼小的赵延新和玩伴正拿着颜色艳丽的祈福风车从中跑过。秦思慎一晃神看见小赵延新高举着风车激动地叫喊着自巷尾向自己的方向跑来,风车哗啦啦地转动,小赵延新因为穿着靴子而脚步清脆。
自行车铃自不远处响起,把秦思慎从幻想画面中唤回。巷道的肮脏积雪裹着泥土,混杂昨夜留下的鞭炮纸让原本的砖路一地污浊,小巷里除秦思慎外没有别人。
秦思慎呼出一口气,白雾如方才的幻象那般无声地消散在空气中。他不知怎的回想起赵延新妈妈那双红肿的眼睛,想起她给自己倒水时印花玻璃杯上升腾起的热气。
走到目的地时,秦思慎手里拿着路途中在摊子上买的烤红薯。他大口嚼食着红薯,观察眼前这个无人的“公园”。
说是公园,但这其中有大量荒废的游乐设施。飞椅、海盗船、旋转木马、小型过山车……这些被废弃的物什在长久的日晒下褪去原本鲜艳的颜色,像久远的记忆在时间催磨下黯淡,泛出空寂的白。
此时它们静静地俯身于白茫茫的雪地里,如同鲸落被蚕食殆尽剩下的枯骨,曾经的喧闹不再,仅剩无法移动的建筑留存,承载着昔日记忆。
秦思慎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切,想起赵延新和他说起公园时眼睛里的神采。
如果他还在,那么在带秦思慎来到了这已然废弃的公园后他会怎么做?他会不会遗憾地长叹一声,为自己让秦思慎内心有了期许而懊恼,很快又打起精神带秦思慎在这记忆残骸里兜兜转转,指向一处处曾经让他心生快乐的设施,然后告诉秦思慎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的往事?
秦思慎眼睛涌起了酸意,他木然走向一排座椅,草草扫去上面的积雪然后坐了上去。
又开始下雪了。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青灰色的天空让雪花显得污浊。一些雪花在下落途中被风吹动,让秦思慎联想到纸钱被焚烧成灰烬后,些许纸灰乘风而起的样子。
站点主管Izsac的电话打了过来。
“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很累。”
“给你的假期不多,好好放松一下,不要再一直沉浸在赵延新的事里了。回来后需要你尽快投入工作状态,快往前看吧。”
“……什么时候下葬?”
“明早他的小队交待完作战状况之后。”
“记忆改动小组什么时候会处理亲属?”
“已经去了,你小心别跟他们撞上。”
“不会。谢谢你Izsac。”
“助理的心理状态,我作为上司肯定还是要关注的。对了,你回来的时候,买箱沙糖桔,再买盆年桔。年桔不用太大,能摆桌头就行。”
“……要年桔干什么?”
“我总归是广东人,现在总归是在过年。今年已经那么苦了,好歹让办公室里有点年味吧?”
秦思慎紧张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在敲门示意后,开门迈入那书籍层层叠叠堆积的站点主管办公室。
Darklight的办公室昏暗得一如秦思慎在此站时的模样,秦思慎只因那次意外来过一次,却始终难以忘怀这昏暗。办公室里材料和书籍放得密密麻麻,逼仄得让秦思慎感觉这像是什么牢笼,堆积成山的纸质物品把并不宽阔的空间打造成一座迷宫。
将办公室内里稍稍遮挡似做屏风之用的水族箱中,防水笔电屏幕发出的冷色光让箱内飘动的颗粒和气泡分外鲜明。在经过水族箱时,秦思慎微笑望向水族箱,同时身体也稍稍倾斜,朝箱内正以触手飞速敲击着键盘的鹦鹉螺:Darklight主管的助理小诺点头致意。
通过狭窄的过道,秦思慎走向Darklight:那端坐于办公室中央,如大巫妖藏身漆黑巢穴般的当前站点掌权者:“主管。”
Darklight正阅读着一份文档,桌上台灯的灯光照在纸张和Darklight手上,二者同样苍白得晃眼。察觉到来人的靠近,Darklight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随即问道:“你的站点主管知道你来么?”
“我告诉他我来这是为看已故同事的家人,实际上我也确实这么做了。”秦思慎回答。
“你不是主管助理么,平时跟多少同事能有密切交集。”Darklight放下文档,抬眼望向秦思慎。他那异于常人的金色瞳孔让人看不懂他眼神里蕴含何种感情,却因此反而带有一种莫名的冰冷与疏离。“那同事跟你什么交情,能让Izsac相信你愿用掉休假,千里迢迢跑过来只为慰问他家人?”
“是—室友?”秦思慎的声音发颤,不敢向Darklight说出实情。
Darklight对秦思慎刻意的含混不清未做追究。他拿起桌边浓茶啜饮一口,然后看着秦思慎放下原本肩背的背包,又把背包抱在怀中摸索着将其中的文件袋取出,拿出袋中纸张放在办公桌前。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Izsac?”Darklight拿过纸张,仔细审阅了一番上面的文字后在确认位置签了名。“你可是他的助理,这个时候跑回我这边干活,他那边怎么办?”
秦思慎看着Darklight脖子上的爆炸项圈,回忆起该站点里,有关他可能是个Skip、是个间谍,又或者他身体里有着什么古老而可怖事物的流言。
“他那家伙的助理,蠢笨如我都能当……要从站点里再找个比我细心的人做助理应该完全没问题。”秦思慎接过Darklight递给他的纸张放回文件袋,又收起文件袋重新背上背包,“既然您这边有更迫切的需要,而且我刚好能直接上手,那我还是尽量在更需要我的场合发光发热吧。”
“我们是缺这方面人手不假,但你做好准备重新面对它们了吗。培育计划有变,具体我还不清楚,但绝对比上一次要难忍受得多。”
Darklight并不是在照顾秦思慎心情,这更像是表示“我们现在要在一条绳上了”的委婉声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此刻因低头沉思而眉眼低垂,如同闭上眼般的模样让他比刚才更像一具能移动的活尸。
“你要是真确定了要做,可千万别反悔。”
“很早之前就不能回头了。虽说我们那边如今上下都快乱套了,可谁申请了转站表,谁打印了这张表,站点里都会有记录,监控也还是开着的。我迟早要被发现想转站,但还没那么快。说到底如今大家都忙,他们现在心还不在我这。”秦思慎把身上的衣物裹得更紧,让脸埋进围巾里,声音透过织物被筛得含糊。
Darklight沉默了片刻。随后他说:“一会去做转接手续。回去后Izsac那边交待好了,就给小诺发信息准备如何。”
不带发问语气的问句。比起得到答案,秦思慎觉得Darklight更多的是在下达命令。见Darklight像是等他反应的样子,他终于纠结着开口:“……没有问题。”
Darklight见秦思慎的模样忍不住苦笑,随后又似乎是意识到这会让秦思慎认为他不尊重,收敛起苦涩的笑意淡然说道:“这一次你已经知道那东西受惊会发生什么,有了经验,可就不要再搞得像上次那样一团糟了。”
“……我会吸取教训的。”迟疑不决了一会,秦思慎回复Darklight。
察觉到回忆过往意外让自己禁不住有些眼眶发热,秦思慎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模仿起家中长辈时常展露出的,那成竹于胸的自信神态:眉心放松,眼睑轻垂。目光放稳不可继续飘忽不定,接着嘴角略微向上抿,再稍稍挺胸,想象一切尽在掌控,想象Darklight项圈的起爆装置在自己手里——秦思慎做出他永远也无法自然做出的那副表情:“这一次不会有那样的意外出现了。”
Darklight抬眉,眼睛看向秦思慎,金瞳的威慑在打量下弱了几分,其中升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怒意:“有那么几个时刻,你的神情有些像你祖父。”
“是吗……?我希望不只是,神情。”秦思慎回忆起自己的祖父,那在异常生物收容领域建树颇丰的收容专家。“我希望我做的事,和他做的一样,是对并且有价值的。”
早已退休的祖父,在秦思慎大学毕业后曾以私人名义租下一个水库,把如今稀世罕见的一匹“河伯”通过基金会正规程序收容其中。他在水库边搭建了一个铁棚屋,屋外养了两只活泼的小土狗,水库里养了许多秦思慎叫不出名字的鱼。
每每想起这个不多话的老人,首先映入秦思慎眼帘的画面从来都不是祖父那满脸皱纹却时刻悠闲自得的面容,而是那个他和祖父泛舟湖上,塑料小船和船边两条小狗在湖面划出长长涟漪的下午。
天高云淡,日光澄澈,秋风徐徐吹来,周边的山林缓慢而悠闲的沙沙作响。村妇在湖滩边弯腰采着艾,湖中透明的“河伯”正发出微弱得几不可闻的牛的哞叫。祖父悠哉悠哉地摇着桨。
Darklight话音将秦思慎由回忆唤入现实。他将身向后仰,拿起之前的文档继续看起来,漫不经心地客套道:“希望你能有他那番成就。”
“我一定努力。”感觉被寄予厚望的秦思慎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希望这努力,能帮助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早些结束。”
“仅靠你一人努力不足以早些结束争斗。客套话不必多说,快些准备回程吧,时间并不宽裕。”Darklight话锋一转,“回去记得带多几件冬衣。北方不比广东,你这身衣服不够。要想再次养育它们,精神上先不谈,你至少身体不能生病。”
秦思慎对Darklight让人丧气的直白和逐客令感到有些不满,但他那或许是出于关心的提醒,还是让秦思慎点了点头。
离开办公室时,秦思慎目光在水族箱中流连。水族箱中的鹦鹉螺正用自己的触须在自己的防水笔电里飞速键入文字,操作迅捷而无声。秦思慎抿嘴朝水族箱做一个没有笑意仅代表礼貌的笑,也不在乎小诺没有看着自己,朝那同是主管助理的鹦鹉螺挥手告别。
迈出门的那一刻,秦思慎眼角余光瞥见水族箱里鹦鹉螺正空出自己的其中一只触须,朝他的方向轻轻挥动。
“……我们甚至没来得及去家楼下新开的那家猫咖。”秦思慎把年桔摆在桌头,挪了挪花盆调整角度。
“猫咖有什么好去,那里面的猫习惯了被摸,每一次踩奶和呼噜不过都是工作所需的谄媚。”Izsac放下手中的文件,打开秦思慎带来的红色塑料袋。“再说了,你不是说他不喜欢猫吗?”
“我喜欢啊。他怎拗得过我。”
塑料袋里颜色金黄的大桔曝露在秦思慎和Izsac面前。Izsac抓起两个,一个递给秦思慎,一个自己剥开。
办公室里一时间充溢了清酸气味。
“你看看你,你真是不会买,这哪是沙糖桔,普通大桔来的,不够甜啊。”Izsac吃着手中的桔子,嘴也不停下,一边往手里吐核,一边继续往嘴里塞入一枚桔瓣。“知道你不懂挑,可明明都直接叫你买那种箱装的了,你却这也不愿意做好。”
“就,摊档看见有橘子卖就顺路买了啊。应该不会差很多吧……?我哪里搞得清楚你们广东人要吃的水果。”秦思慎举起桔子观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这种办事态度高清敢要你,一定是因为实在没人手了。”Izsac嚼着桔子重新看起文件。“反骨仔,知不知道我再找一个助理手续上又要好久。你要是在其他主管手下做事,按现在这时节即便你理由正当,你这先斩后奏的行径也早就该被骂了。”
“……那边比你更需要我嘛。你最好深明大义一点,我这可是为了基金会。”秦思慎把手中的桔子放回袋子,原本坐在办公桌上的屁股慢吞吞挪下来。
“我如果不‘明大义’,就不会给你确认申请。”Izsac挑眉,“可你之前明明老和我抱怨那活有多痛苦,好不容易从那项实验里逃出来也在我这做稳定了,你现在又自己主动申请回去,为什么?不怕了?”
“当然怕,曾经没植入前天天想象身体里有那种东西会多恐怖,怕得要死。”秦思慎走向办公室一旁的沙发上,身体一倒让自己陷入其中,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面对那难以名状事物时的紧张,“但是,你知道吗,被植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人会被致幻——军犬借由培育者再次经历记忆中的痛苦而受滋养。——那是一种无比真实的幻觉,事实上,我甚至在想或许‘幻觉’只是一种欲盖弥彰的说法。我觉得那时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身体与一切事物的距离都被模糊了,回忆由此变为了现实。纵使行动不自由,但我可以由着回忆去往过往的各个时刻,去到某段回忆中,见到无法再见的人……”
Izsac嗤之以鼻,没好气地打断秦思慎:“你以为你是在干什么……?我说你怎么有这个觉悟又给基金会做代孕,你这蠢材……你是不是想借那东西去见他?你死了你就真是去见了他了。这么做真是捡芝麻丢西瓜,蠢死你算数。”
剧烈的情感拨动着秦思慎残存的理智。
“我本来就是从没好好规划自己的蠢蛋啊……!面对这样一个蠢蛋,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去审视什么呢?”
察觉到自己这句内心所想的由衷之言竟不慎脱口而出,秦思慎立刻改口放平自己的心态,试图让一切依旧循着轨迹发生。“我回去确有私情,可于公……我想让基金会能够继续产出更多军犬。因为这样就可以在应战时更多的动用军犬而不是特工了,如此一来,特工们的伤亡应该就会少上很多吧。”
“你在说什么啊,你果然还是因为赵延新啊,还道貌岸然讲着于公于私这种话,你口中的‘应该’,只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你知道吗?”Izsac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语气却越发无奈,“为了让自己好受,你就宁愿去选坏选择、由别人给你做选择,这跟你当初为你爷爷参加那破实验一样蠢。也罢,反正苦的是你。可是,高清那边让这么邪性的东西成为基金会正常兵力的一部分真是大错特错。”
“有什么错的……忠诚、高效、难以被敌方理解、已经完全逆向研究透彻,多好的武器,这可是我祖父都认可的东西,不能说看起来诡异就不用了吧,你也不看现在是什么时节。”秦思慎任由轨迹让自己和Izsac开始吵嘴。
他内心不愿再就这个话题和Izsac讨论下去,他害怕Izsac会越想越走进死胡同里。他暗暗责备自己竟在这最轻松的时节分神,让刚才的话脱口而出。所幸轨迹仍未偏离,这一次秦思慎不敢再试着去轻易改变走向了。
为此开始有些担忧起来的秦思慎看着自己双脚踩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向办公室的门。“好了,东西给你带到,确认书你也签过,我就先走了。得去宿舍收拾行李,明天再回趟家里整理整理再出发。
“你赶紧物色新助理吧。”
窗外在此刻响起了烟花绽开的声音。
秦思慎一瞬间有些慌神,他忍不住回头看向Izsac,直到见着一簇簇烟火跃向天空,在好几个瞬间把还未开灯的办公室也给染上浓烈的红黄二色,秦思慎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竟忘记了这一束于此时间点绽放的烟花。
Izsac暂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出乎秦思慎意料的,他没有再纠结秦思慎做出的选择,而是在一声叹息后,依旧没好气但收敛着愤懑问道秦思慎:“不去看看他?”
秦思慎诧异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没想到Izsac会这样问。
“新年流流……到公墓这种地方不太合适吧?”
不再担忧未循着轨迹,像是为安慰自己,又像是为说服Izsac,秦思慎继续说道:“迟早还有机会去看的。”
话音落下后的短暂沉默让秦思慎不知道该怎么做。
“想借那所谓‘幻觉’去看是吧?”Izsac此前的些许愤慨不再。他先是近乎和蔼地看了秦思慎一眼,又转头看向窗外仍在升起的烟花。“怕看见他的墓直接丢脸地大哭出来?”
临近傍晚时分,天黑得还不十分纯粹,昏暗的天光与已然升起的月色模糊暧昧地交织,焰火啸叫着窜入其中焦急地爆绽开来,向天空索取着新年本该有的喜悦。
“么—”秦思慎想拒绝承认,想说些什么证明自己不是这样矫情和脆弱,但他张开嘴的瞬间只觉得好疲惫,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和无力改变的事实让秦思慎只想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一场。
终于秦思慎还是克制地矢口否认:“没有。”
“今晚食堂有聚餐。”Izsac脸上浮现出极其勉强的微笑,笑容疲惫却泰然。“陈姨家乡那边的煎粄,她这几天做很多。”
“我不爱吃。都是你让我拿得次数多了,我才索性老让她做。”看着Izsac那近乎虚脱的面容,秦思慎愧疚但对此默不作声。他转身慢吞吞地走了起来,临走又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早点休息了。”
“不弄完这些会要命的。”Izsac叹了口气,随后又自顾自地补充道,“虽然不睡觉一样要命。”
“我走了。”秦思慎目光仍旧停留在办公桌上。
“你会走出去的。”Izsac意有所指,像是已经猜到了什么,又或者这只是一句有关赵延新的简单安慰。“快走吧。一会吃不上饭。”
烟花停了,原本昏暗的天光也终于接受夜晚开始了退缩。办公室内此刻只剩下Izsac案前台灯和电脑屏幕的光亮。秦思慎心里知道,这之后的三天内,站点就该沦陷了。
Izsac伏案工作的姿态让秦思慎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他:他从来不像个站点主管,他像个随时都可能过劳死的被老板压榨的社畜。
秦思慎几度想像往常那样刻意摆出不耐烦脸色大叹长气,然后认命一般不情不愿地帮Izsac处理文件。
但最后他还是没有回头。
一开始只是不愿意听见他又要出任务,不愿意看见他为了安慰我去做承诺……到后来,就变得甚至不愿意再听见他的队伍归站的消息。
为什么?
受够了。一次次地担忧,一次次提心吊胆地暗自祈祷他这次也能回来。心脏就像栓在一架跳楼机上,每天都在上上下下。我终日生活在害怕失去他的恐惧里,到最后甚至他平安归来后,我也依然害怕,害怕下一刻他又有了任务。
果然比起结果,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总是等待结果的煎熬。
这场仗打不完的。从某种角度上,甚至产生了自己先比他死去,这样就不必再受折磨的自私想法。已经不想再面对这样的基金会,也不想再面对它带来的一切情绪了。
所以你才想借此逃避么?
植入“开始”了。
吞下药片后的秦思慎没有抗拒,随着头脑逐渐地昏沉和仪器运作的声音传来,秦思慎拥抱那席卷而来的困倦,再次将身沉入幻境中的幻境。
接着秦思慎坐在船上,看向船对面划着桨的祖父。
湖面上闪烁如碎银的波光被追逐船只的小狗搅成了闪亮的丝带,秦思慎的一只手正伸入湖中,撩拨着湖水。
“怎么会找不到工作。
“之前不是说,不愁出路?”祖父划桨的身体缓慢地前后晃动。
“你果真是孙辈里,最让我讨厌又操心的一个。”
天凉水暖,秦思慎的手指浸在湖里感受着奇异的温度。秋天的湖水明面上该冰冷如常,实际上却因为湖中的“河伯”而泛着暖意。这湖给秦思慎的反差印象,和祖父既相反,又相像。
“去做实验志愿者吧。可能会吃些苦,说不定,还会死。”祖父神情淡然,“但是一旦做完,就可以借此把你放进基金会里当个文员或别的什么。”
“现在不是养不了你。可人松懈下去,只会化成一摊烂泥。既然你求职不顺,或者假装求职不顺,那总归要让你有点事做。”
风吹在秦思慎身上让他感到惬意,可祖父轻巧自若又于秦思慎份量极重的话语,却让他错愕且自责。
“明天就启程。”祖父一边温和地笑着朝远处来采艾的农妇抬手打起招呼,一边对秦思慎命令道。
“不要再让我失望。”
秦思慎把手从湖水中收回。环还在扭曲,将要前往何处仍不稳定。秦思慎揩去指尖的水滴,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基金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我祖父每月的养老金也为此而停了。
你的祖父是秦老先生,那位我们站点退休的收容专家吗?
是的。你应该知道他。分部成立以来他就在了,简直就是基金会一代人的缩影。
他收容过很多地域性生物项目。在他给我和我的堂兄弟们讲的儿时故事里,偶尔会出现河神迁徙、森林与森林相亲、孽龙被困于权重之人身体里之类的描述。他是个……控制欲很强,看见一切与自己有关联事物不按自己所设想发展便会愤怒的人。但他也很负责任。
听起来你对他多少有些不满。
不,我很珍惜他。他曾是我所剩不多的,仍在关心我的家人。
他现在已经因为老年痴呆,进了养老院。他的儿子、女儿、兄弟姐妹……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生活,即便他把一生积蓄都给了他们。
说起来,他也为此没有见到、无法明白基金会像他一样垂垂老矣的现状,多少算是因祸得福了。
你也一样没有和他一起生活吗。
他在养老院要过得更开心。我不难过他进了养老院,这选择是他清醒时自己做的。我知道祖父他根本不需要这陪伴。
我难过的是叔伯们因为他曾经严厉的爱,如今报复般不愿意陪他过完余生的态度。
但是,他曾把你送来我们站点参与实验。你对此就不愤怒吗?
……我不知道。
或许有过吧。但自从我真正意识到他的意志正在逝去……意识到这个曾牢牢把握许多人和其他生灵命运的大人物,如今真的成了一个大小便也无法自理的老家伙之后……
我对他就只剩下可怜的情感了。
你对现在的基金会,也是这个态度么?
怜悯?
“我们把这种实体称之为‘狗’。”
听研究员声音颇大地开始讲解,秦思慎屏气凝神,想要快些适应场景的变换。
“它们是承受并利用培育者病态精神状况与过往负面情绪,以此为模塑造出的异常实体。能将培育者向内的攻击性,转化为自身独特的进攻方式。”研究员语速颇快又面无表情地解释。
“在此举例——”当研究员回头望向身后数个遭捆绑的D级人员,秦思慎听得一声如同呜咽又夹杂兽嚎的声音在他们身边传出。
只见那几个D级人员一瞬间身体迅速陷入地面被地面完整淹没,随后低矮的天花板上又落下来这几个D级人员的尸体。此刻他们的脖子上全都栓有一条此前没有的绳索,那绳索连接着天花板,把他们吊在天花板上看起来像一群刚刚集体上吊的人。
惯性让这几具尸体带着绳索轻微地摇动着。
秦思慎平淡地看着这诡异但习以为常的画面,任由自己循着轨迹,像身边其他的“志愿者”中非基金会出身的几位那样,克制而剧烈地战栗。
“凶猛、忠诚,难以名状。狗在战场上能给予敌方极大的威慑力,并且非常适合同时精准歼灭数量较多的敌人。”虽注意到“志愿者”中有人开始情绪激动,但研究员仍用毫无情绪波动的语气说道,“同时,狗会因为培育者不同拥有一些个体间不同的特性——心理边界模糊的培育者,会使它能够不受距离限制穿梭于各处并对目标产生吸力或斥力;高度敏感的培育者,会赋予它极强的电磁干扰能力并降低目标的疼痛耐受性……”
“让我们讲得通俗一点:狗以培育者经历伤痛为营养、汲取他们一切痛苦以此发育成长。它们能放大和强化这些负面情绪,让这些负面情绪的目标,由培育者自身,改变为现实世界的实质。——就像一把,将你的负面情绪变作源源不绝子弹供你发射出去的枪。”研究员握住自己双手总结道,“它给了包括我在内的培育者们,取出那些恼人的痛苦,将之塑造成强大武器的一个机会。”
“那些令人痛恨的无法根除的无用之物,通过基金会卓越的逆开发异常项目,成为了能对基金会提供显著贡献的新型军事力量的一部分……”研究员神往地感慨,目光和思绪都飘向远方,身后传出了兽类咕哝混杂啜泣的诡异声音。
“……这是对于沉沦伤痛的无用之人来说,算不算是不可多得的恩赐呢?”
实验其实并不多让我痛苦——除了那次意外之外,我甚至不觉得实验有过太多不愉快。
虽然替别人感受情绪这件事很尴尬,但我总觉得,你对很多事物,是不是少了你应该有的情绪?
还是说,你在回避那些情绪?
比如……?
比如你参与那一次实验,实验报告中分明提及参与实验者产生了更多的心理问题,销毁时的那场意外更是让许多当事人都留下创伤。可你如今却在平淡地说,你不觉得实验有过太多不愉快。
也许我被军犬改变过了?
这是什么意思。
发育中的军犬以人记忆中的痛苦为食,也许这之后,我就对痛苦不敏感了。
这说不过去。
你其实只是在回避你的感情。
成为培育者不是什么殊荣。量产军犬是基金会落难时期不得已的下策,这次你回来,就没机会再轻易离开了。你要不要再好好考虑一下?
我还是想为基金会做些什么。
我不想再像之前那样,做着可以轻易被替代的工作为未来惴惴不安。
的确,这不是什么殊荣。可是这对于我——这种沉沦伤痛的无用之人来说,或许是不可多得的恩赐吧。
回忆起研究员的那句感叹,秦思慎忍不住有些失神。“什么”体贴而乖巧地打起呼噜,把巨大而光滑的头颅轻轻依靠在秦思慎肩上,呼噜声里夹杂着几声代表不安的失真尖叫。
回过神来之后,抚摸着“什么”的秦思慎适应着回忆的变换。秦思慎能感觉到环如今在臃肿地挤压缠绕,接下来的经历只会更不稳定。改变导致更多的缠绕,放任自流却又使得循环不破。秦思慎无计可施。
想起Izsac那句“你会走出来的”,秦思慎忍不住自嘲般笑出声来。
这自怨自艾的情绪被“什么”所察觉,加剧了“什么”的不安。等待队列里,军犬们的诡异声音此起彼伏,“什么”在害怕。一如它害怕时总是会做的那样,“什么”如同受惊的猫般膨胀起身体,四肢缩成细小的线黏附在秦思慎肩上,不断重复着无意义的词句:“……什么?”
“什么?”
“究竟为什么要活着呢。”
“天都黑了。”
“别碰那水。思慎。别碰那水。”
秦思慎轻抚着“什么”的头,温柔但无力地给予着安慰。
劣等犬的销毁开始了,“什么”一如记忆中那般对秦思慎充满不舍。被研究员带离秦思慎身边的“什么”开始委屈而愤怒地哀嚎,这一次秦思慎没有去尝试控制它,他知道这不过只是徒劳,改变只会加剧混乱。
抽质器埋入“什么”皮肤的那一刻,爆鸣如约而至般响了起来。秦思慎再次隔着检查室的玻璃看见“什么”剧烈地挣扎,所有研究员此刻身体悬空,溺水般无助地扭动四肢在空中受尽阻力地试图求生。在他们手腕处,伤口正喷涌出一团团鲜红的血雾氤氲于空气。
警报铃由此被触发,其他的军犬们开始了躁动。
当负责人找到“什么”对应的培育者,准备电击秦思慎让他和被抽取存在的“什么”一同陷入休克时,“自溺”于空气中的研究员们尸体已经在检查室里飘荡半分钟有余了。
隔岸观火的秦思慎任由自己的身体被轨迹带动。让曾经的惊恐占据身体,让手脚徒劳地挥动。当安保人员逼近自己,秦思慎看到“什么”墨浸水中般消散融化,而自己则绝望地闭上了眼。
既然我无法劝你,那么我只好祝你能够坚持下来。
那么多无法忍受的事,我全都挺过来了。这又有什么不能坚持的呢?
谢谢你愿意和我分享这么多。
我也很高兴,能有一个鹦鹉螺朋友。
得知噩耗的秦思慎木然提着待洗的画具来到画具冲洗台,把桶放在水龙头倾泻出的冰水下。
他在桶里搅动画笔上残留的颜料,让颜料在水中混合交织成繁多的丝缕色彩,使这些不同色彩的水中烟在媾和下染污清水,直至桶中水污浊成他人生的颜色。
秦思慎听见他身旁其他人利落地冲刷着画具,画笔在水中撞击出脆响急促如网中鱼跃。他看见一块块调色板像一片片染血的鱼鳞四散在台面,如同看不见的大鱼在冲洗台被剖杀,水声汇聚成葬送它的合鸣。
秦思慎感到手很冰冷,双手皮肤被水冻出经毒打般的红,孩童嚎哭时的脸一样让人紧张,却又沉着冷静地给予秦思慎让它温暖的无声警告。
巨大的疑惑伴随身体感受到的寒意蔓延开来,但秦思慎的心不在这里。秦思慎的心如同海鸟飞行在大洋之上,疏远着现实。
无处落脚,勉强维持着完好,几次就快要沉进海中,由着那现实中的情感将之淹没。
秦思慎看见水龙头喷溅出的水灌满水桶,而桶中的水继续朝外溢出。
“我迟早会死,秦思慎。”母亲终于把洗碗槽的水龙头关上,但外溢的水还是洒落在地。
“我迟早会死而你不会知道那将是哪一天。”
秦思慎看见自己的心,那强打精神的海鸟收起了疲累的双翼坠向海面——
“别碰那水。思慎。
“别碰那水。”
秦思慎弯腰麻木地把头埋向盛满了水的水桶里。
母亲在这水体里飘动。
她的眼如诉如泣,她的脸愁容未霁。
她的头发如同海藻飘荡在深水中,她的长裙如未开的花摇曳在水波里。
“秦思慎啊,秦思慎……你就是不能为我着想啊,是吗?”
秦思慎不知该如何做,他想要抓紧母亲离开,却又怕被母亲纠缠住身体,让自己也一同溺毙。
“不要继续在意她,人已经死了,你难道还要拿自己学业一起陪葬吗。”
“……什么?”
“人已经死了。”
“……什么?”
“情绪是宝贵的。不要用在让你失望的东西上。”
秦思慎闻言身向后退,拉远自己的头与面前素描的距离,眯眼观察所画素描的黑白灰关系。
他蜷缩在马扎里,腿脚因几个小时得不到屈伸而麻木。
画室里炭笔排线的声音此起彼伏,密集而不间断得就像连绵的雨声。秦思慎看着自己手上沾染的炭笔灰,那漆黑的颜色对比之下让手的本色显得如此苍白。
他听见此前嘲笑他成了孤儿的霸凌者在嘴碎地轻声嚼舌,间或发出克制的笑声。他于是想起父母,想起他们事不关己般地离开,想起他们唐突又毫不意外的死,母亲哭嚎着问他为何无法理解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
如果母亲能够抛却一切,那自己又有何不可?
秦思慎低头看向笔盒,看向那其中一把锋利的美工刀,又看向自己的手腕,良久没有动作。
就在秦思慎目光涣散起来时,赵延新伸手抓住了秦思慎细长的手腕。
这个总是在应允和肯定的男人此刻罕见地在秦思慎面前摇了摇头。他与秦思慎对视着,目光灼热且真诚。
“你已经不是在过去了,你走出来了。”
秦思慎呆看着赵延新的脸,赵延新自信地给了秦思慎一个温暖的笑容。秦思慎恍惚中本想伸手去掐赵延新脸颊,但眼前这个男人却突然毫不犹豫地转身只给秦思慎一个背影,拉着秦思慎的手带他前往空置的新房。
房子敞亮的空间让秦思慎被灰霾填满的心暂时空了一块出来。赵延新兴高采烈。
他松开秦思慎的手一次次走向装修好的空房各处,动作夸张而欢快地比划。秦思慎觉得自己该参与进去,觉得自己该笑一笑,有那么一刻秦思慎甚至觉得现在似乎可以放松下来,但那海鸟与海面平行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秦思慎害怕海鸟再一次俯下身没入海里。
赵延新果然还是孩子气地奔向了卧室,在门外要秦思慎进去,自己却故作神秘地关上房门。
秦思慎清楚地意识到门后不会是他记忆里的画面。他为此剧烈地发抖,脑海中的意念不死不休地交战。
“你不该想要去触碰这些。”
终于满身是伤的情绪还是跨过了理智的尸体,驱动他颤抖着推开房门。
赵延新没有在房间里对他嬉皮笑脸。
一座座坟横亘在墓园中,秦思慎看着面前墓碑上赵延新的黑白照片,觉得上面的亲切笑脸因颜色而毫无生意。
秦思慎怔然弯下腰来。
“不要难过。”
祖父安慰般的命令在身旁传来。
“不要继续在意她,人已经死了,你难道还要拿自己学业一起陪葬吗。
“你已经高三了。
“如今不学会控制情绪,想将来做个和她一样的疯子么。
“情绪是宝贵的。不要用在让你失望的东西上。”
秦思慎于是抬起头来。
水声潺潺。
山林中的巨大湖泽映着天空澄澈的蓝意,塑料小船和两条小狗搅动出波纹划开如镜的湖面。祖父正在划桨,秦思慎的手仍浸在湖水中,湖水一如往常温暖。
“别碰那水。思慎。
“别碰那水,你不该想要去触碰这些。”祖父提示着,瞟一眼湖水中游动的庞大异物,“有很多事,你现在还不该去深入了解。”
河伯在湖深处低沉地鸣叫着。
“那还不是你需要了解的东西。”
秦思慎还未能从刚才的悲痛里走出来,木讷地呆看着祖父,但祖父神情淡然。
秦思慎的手不舍地从湖水里抽回。
祖父的话语唐突地改变了:“你果真是孙辈里,最让我讨厌又操心的一个。”
秦思慎低下头,只感到一切让他痛苦且莫名其妙。
周遭事物变化着,秦思慎几乎感受得到军犬正衔着自己在环内穿行。
海鸟盘旋在湖的上空。
“这么说……他是真的死了,是吗?”
听见这满是悲怆的沙哑声音,秦思慎不禁愕然。他抬头把目光重新聚焦在赵延新的母亲脸上,这个女人双眼通红,唇瓣发抖,渴望着秦思慎嘴中能吐出一个“不”的音节。
她手中递向自己的热水,正冒着滚烫的热气。
秦思慎慌了。
他和面前这女人四目相对,他看见女人眼中仍有一丝希望闪烁。此刻这希望就如同风中残烛,而秦思慎将要做的,就是把这可怜女人心中暗室里唯一的烛火熄灭。
“别碰那水。思慎。”
秦思慎做了个干咽的动作。他迟疑着张开嘴巴,狠下心来:“他的确——”
“——你就不能为了他人撒一个善意的谎言吗?”
母亲的声音在秦思慎身后传来,秦思慎疑惑着回头,一切化为迅速的丝线灌进他耳朵炸成一声脆响。他迎上了母亲的一巴掌。
秦思慎捂住脸,不知所措。
“我和你爸的关系已经这样差,你告诉他我还要吃药只会让他更怕我,你难道不明白吗?
“你为什么不再考虑他人多一些?
“你从来就只考虑着你自己吗?
“秦思慎啊,秦思慎……你就是不能为我着想啊,是吗?”
母亲歇斯底里地哭泣,饭桌上做好的饭菜早已被打落在地。
秦思慎冰冷的手贴在如同火烧的脸上,一时间只感觉自己头昏眼花,耳朵似有若无地响起了嗡鸣。
“你不该想要去触碰那些。”
“什么?……可是为什么?”秦思慎再无法忍受,“凭什么?!”
怒号声斥远了嗡鸣。
“也罢,”母亲苦笑,眼泪滑落下来,“你终究是不懂爱的真谛。”
秦思慎被母亲的荒唐气得发笑:“哈?”
厨房里传来水龙头的水流声。
头晕目眩的秦思慎从那水流声里,又再次听得一种渐大的嗡鸣。原本退远的嗡鸣浪潮般逐渐覆过了一切,稀碎而嘈杂躁动的星点从角落开始,填满了秦思慎的视野。
一切事物突然都离他离得远远的。秦思慎闭上眼睛,世界安静下来,视野里只剩下一片灼目的白。
“啊。小秘书,又在给主管跑腿啦?”
奔跑在废弃的公园中,秦思慎感觉帆布鞋里渗入了积雪。厚厚的毛袜吮入雪水降低着脚的温度,秦思慎却只觉脚因为不停的奔跑而火辣辣地疼。
看不见。哪里都没看见他。若是有他在,或许先前经历的不顺与委屈都能被轻易消解。可是他不在这里。
“罐装咖啡。赔你昨天的。
“我哥们说那是你给主管买的东西,我抢了不好。”
秦思慎举目四顾,到处都是一片如同要烧灼起来的滚烫的白。肺不停地吸入干冷的空气,呼吸道开始如同烈日下树皮崩裂的干柴一般燥痒起来。
看不见。哪里都没看见他。若是有他在,或许先前经历的不顺与委屈都能被轻易消解。可是他不在这里。
“我说对不起嘛。你还不能原谅我吗?”
雪花轻飘飘落下的声响像是火烧,像是布帛撕裂,每一声都如此震耳欲聋。
“我不该那样对你,就像小学生一样。
“只是如今你怎么连生气也不生气了,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现在的你,就一点感情都不想用在我身上吗?
“即便是讨厌我?”
火燃烧的声音愈发巨大,更多的声响随之而来。黯淡的穹隆深处响着捂住耳朵能听见的血液流动声,不知何时溢出的眼泪风干在秦思慎脸颊,留下了难看的泪痕。
“情绪是宝贵的。不要用在让你失望的东西上。”
“是我让你失望了吗?”
天空灰白,像秦思慎曾经临摹一遍又一遍的范画上的衬布。一只巨大的海鸟荒唐地在天空中盘旋着,仿佛随时就要落下,将秦思慎如鱼般抓走吞掉。
“对不起。因为我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是可以玩闹的朋友了。
“作秀一样在同事面前扮跟你熟络的样子,你不喜欢对吗。
“我的本意其实是,是想借着跟你闹着玩……多少确定一下你对,对,唔。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太蠢了,我都不好意思说了,但是我真的不是有意气你。”
看不见。哪里都没看见他。若是有他在,或许先前经历的不顺与委屈都能被轻易消解,毕竟他是那样一个愿意温柔对待自己的人。可是他不在这里。
他不在此处,也不会在任何的其他地方,他永永远远地消失了,就连脑海里鲜活的印象,也必然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解,就像墨散逸在水中。
“赵延新——?”
“赵延新——!”
第一次任务,回来了。
第十五次任务,回来了。
第十七次任务,浑身是伤地回来了。
第二十三次任务,没有回来。
心脏在听闻死讯的那一刻在胸腔里爆炸。
秦思慎毫不隐藏痛苦地在雪地里放声大哭,风雪很大,没人看得见他落泪,没人听得见他哀嚎。
空荡荡的公园里除了秦思慎外看不见第二个人,秦思慎的喊声、哭嚎和搏动的心跳在这灰暗的天空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一声又一声的呼喊碎裂稀释在空气里,就如同飞扬的纸灰崩解为尘埃。
水龙头依然开着。
“爷爷,您打来为什么事……?我这边上着色彩课呢。”
“你妈妈自杀了。”
“……什么?”
“别碰那水。思慎。”“不要难过。”
“什么?”
“别碰那水。”“我叫你不要难过。”
秦思慎喘着气醒来。
“又做噩梦?”赵延新转过身,熟稔地用手搂住秦思慎的头和肩,嘟哝般带着未挣脱的睡意发问。
似是溺水者寻得了海上礁石,意识到赵延新就在身旁的秦思慎四肢死死缠住赵延新不放。
一时间秦思慎什么话都想说,又一时间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熟悉的暖意包裹了秦思慎全身,曾经每晚惯常会感受到的手臂的重量此刻就在肩上,额头再一次传来熟悉的沉沉鼻息。
秦思慎好疲惫。
没有在意这段记忆来自冷战后赵延新刻意求和,而自己仍生闷气的夜晚。秦思慎把头埋在赵延新臂弯里,双手抱紧赵延新的腰。良久,秦思慎感觉眼睛开始渗出泪水。
“太多了,太乱了,我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了。”
感觉到手臂被濡湿的赵延新彻底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松开手沉下身子让自己和秦思慎脸对着脸。看到秦思慎闭着眼安静地哭泣,他伸手拭去秦思慎的眼泪,默默地看着秦思慎。
“我觉得我走不出去。而且我其实也没有多想走出去。因为我一旦离开,我就再也见不到你,见不到离开的其他人。”秦思慎呜咽起来。
“先是你,再是全站点,我怀疑我醒不来全因为我现在已经被抓了。我不停地在这些该死的记忆里来来回回,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只觉秦思慎仍未梦醒而在说着胡话的赵延新温柔地把胸膛贴向秦思慎,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以做安慰。
“改变没有用,不改变也没有用,我是不是已经被困死在这里面了?为什么环不断,为什么这东西一直在不断纠缠……?!可笑的是我觉得干脆就困在这里面也未尝不可,因为一些时候至少你还在,我还能见到你。”
终于察觉到秦思慎并非只是被噩梦困扰,赵延新捧着秦思慎的头看向他的眼睛:“发生什么了?”
“你不该也没必要知道……”
“倾诉那么多,我想知道发生什么你却不说,会不会太见外了?”赵延新把头靠向秦思慎,额抵额轻声问。
“你甚至都不是真的你,你只是我的记忆。”秦思慎抽噎。
“是吗?”赵延新没有在意,他依旧轻拍着秦思慎的背,“可我就在这里啊,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你没办法一直陪着我。很快我就又会去到别的记忆里,而且那些记忆里未必有你。现在这个时刻,我之所以回到这,是因为这个时刻里我在后悔和你冷战,我在担忧和你的未来。它们总是嗅着最不愿意回到的记忆去的,”秦思慎颤抖,“我的愧疚,我的悔意,我取不完的痛苦……一遍又一遍,成为它们的食粮,直到它们成熟,直到它们离开我。”
“唔。”赵延新没有搭话,他若有所思地轻抚着秦思慎的背,思虑再三后轻声说,“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在经历什么。但是,我现在就在你的身边。我想帮助你。如果‘它们’会让你一遍遍重复你的记忆……如果我有出现在这些记忆里……
“不管那时候我们是吵架了,还是在冷战,又或者,回到了我们彼此仍未了解互相‘讨厌’的时候……我希望你都能像现在这样跟我说出来你发生的这些事,好让我能为你分担。
“现在,至少让我替你多少处理一些你的不愉快,好吗。”
“……嗯。”秦思慎无助地蜷缩着,用力攥紧赵延新就像要把他揉进身体。“那你现在,在我离开之前,用力抱紧我就好。”
赵延新闻言轻轻牵了下嘴角,伸手搂紧了秦思慎。他闭上眼睛,轻声哼起了曲调舒缓的歌。
Darklight手指摁在确定键上。
文件开始发送。
CIRCULAR OUROBOROS
计划概述:该军犬培育计划,旨在暂时改进与提升当下军犬培育方案,以应对战时对军犬需求增大之情况。
[……]
通过为军犬培育者注射经稀释的SCP-[已编辑]体表提取液、结合由Florida博士对当前已有常规军犬培育流程操作上的修改,军犬塑型阶段内培育者胎环的稳定将大幅提升,且能够以此为基础,加大塑型阶段内对环的人工干涉。
该手段将使得军犬不致因培育者难以承受而过早断环早产,同时,因该手段下环可由人工干涉,断环与否不再受培育者自身影响,操作方可在培育者顺序经历环中记忆后重复回环,循环经历记忆,以此提升军犬品质。并且,因环的稳定程度提升,培育者可以同时培育多只军犬、在军犬成熟后人工移出并继续植入新军犬胚胎培育,不再因无法承受而断环使军犬早夭、在生产后需再次提供培育资源方能生产。
[……]
通过计划,虽培育者在塑型阶段所承受之压力极大,但培育者所生产军犬数量将三倍于寻常,在战时应为相对高效的军犬生产手段。为人道考虑,参与计划之培育者必须知悉该计划对其损害并授权同意方可参与。同时,培育者塑型阶段的昏睡状态不得超过三个月。
[……]
结束培育的培育者其塑型阶段产生的记忆需被完整删除,而为进一步利用培育者该情况下终将遗忘个中经历的阶段,可在培育者授权同意参与该计划后,删除其对计划的知悉,利用培育者入环后困惑、绝望等情绪对军犬的成熟加速。
[……]
手机屏幕另一端的人接收了文件良久,回复一条信息:“真歹毒啊,GOC最近损失惨重就是因为这个吧。可惜基金会现在就跟发了昏的老头一样,蠢得什么都做,又什么都做不好。你再坚持一下,他们现在不过是强弩之末。”
“话虽如此。可等基金会倒了,有的是人想瓜分它遗产。趁着现在还没死,多咬上几口,兴许还能扯点肉下来。”Darklight回复。
“你的站点养的狗,万一到时用在咱们身上怎么办?”
“GOC和政府在华南的夹击清缴一旦成功,你们就进来,把我这站点炸掉。军犬跟培育者相关联,情绪的主人死了,它们也会死。”
“你真是毫不珍惜自己在基金会拥有的一切。如此昭然若揭的态度,他们竟没发现你不再是他。”
“被关在他里面这么久,他什么模样我也该学透了。再说那姓秦的早就退休了,知道我的人能有几个?”
“那个总是提及你是分裂者的特工,辰?得想办法除掉。”
“已经死了,死于混战。”
水族箱里发出了响声。
Darklight熄灭手机屏幕,抬头。
变回人形的小诺把头从水族箱中探出,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喉咙中的水。她抬腿迈出水族箱,甩了甩一头湿发,拿起水族箱旁的毛巾擦拭身体。
“正好。”Darklight拿起办公桌上的咖啡壶。“咖啡空了。”
小诺草草套上准备好的T恤,再穿上白大褂,扫Darklight一眼,看着他手中那台手机。“不喝茶了?”
“还是咖啡吧。”
“那个之前找过你的小秦。”穿上牛仔裤,小诺走上前接过咖啡壶,思索着补充道,“该说他不愧是有经验吗?他的效率比其他培育者高不少。”
Darklight漠不关心地挑了挑眉。
小诺站在办公桌前,目光转向Darklight眼睛:“培育部那边让我问你,小秦确定不按三个月期限走吗?”
“他自己要求的要一直保持昏睡,直到基金会不再需要更多军犬。”Darklight低头看一眼手机,见没有新信息,再次熄屏,整理起桌上的文件。
“好大的牺牲呀。”小诺平静地感叹道。“可是他也不知道培育部那边会把自己这个选择、还有一直循环的情况给记忆删除吧。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沉浸在本该只用经历一遍的幻觉里,人会疯掉的。训犬部说包括他在内的培育者,环都开始混乱了,只是全凭着提取液在堪堪维持着。”
“你很关心他?”
小诺捏了捏下巴,仍观察着Darklight的眼睛:“我略微有些在意这愿和鹦鹉螺模样的我打招呼的同事,并且十分关心可能会到来的伦理道德委员会致意。”
“伦理道德委员会解散了。”
“诶?我怎么不知道?”小诺有些讶异。
“我们连军犬这样的东西都开始大规模动用了,各站点如今的开销也在一减再减,伦理道德委员会解散,是很稀奇的事情么?明面上没公开罢了。”Darklight抬眸看小诺一眼。
“可怜小秦得继续受苦了。”小诺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心甘情愿去做培育者,这个中缘由,我还蛮有些想了解。”
“不要多事。”Darklight有些不耐烦起来。
“要么是他真想为基金会做贡献……要么,就是他回忆里,有他无法忘怀的人或事,想借军犬塑型去看。”小诺直勾勾地盯着Darklight眼睛,“会是什么人呢……”
“你还打不打咖啡?”
看着Darklight在注视下皱起双眉怒视自己,小诺毫不在意地和Darklight四目相对,打量他的目光。
看着Darklight恼怒却隐忍得松开了眉毛,逐渐恢复原本淡漠的神情,小诺原本脸上的些许猜疑之色也隐藏起来,目光中探寻什么的渴望却愈发强烈。
确定这一次试探也将像之前那般毫无所获,良久,小诺无可奈何地抿了抿嘴,拿着咖啡壶转身走向门外,自言自语般喃喃:“果然人到底还是无法明白……有些人消失了,就真的是消失了呀。”
用于试探的悲悯很快地因小诺无法探清Darklight而消散。
她想起此前秦思慎在微信里和她提及的东西:秦思慎毫无顾忌地向小诺诉说着赵延新的一切,就仿佛那是他一辈子能得到的所有快乐。
与Darklight的过往记忆浮现眼底,关上办公室门之后,小诺脑海中仍在将现在的Darklight和以往的他做对比,尝试找出某些端倪。此刻的自己让她忍不住想起秦思慎在微信里那句酸巴巴的文青感叹——
回忆终究会成为纠缠成团的衔尾蛇,作为过往的遗毒在每个人头颅里蠕动不休的。
“真可笑啊。”
“爷爷,我好难过。我到底该不该去?”
秦思慎半蹲着,和祖父一同看着养老院褪色墙壁上的蚂蚁。
“当时念你爸爸粗鲁愚钝,就想着让你能细心些,所以才取名‘思慎’。谁知道这竟让你想事如履薄冰了起来,多愁善感又什么也不敢下手做。”祖父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墙上为蟑螂尸体争斗的两波蚂蚁,一边煞有介事地在手上的笔记本上笔走龙蛇地记录着什么。写毕他小心地打下一个勾,站起身来,迈步至一株绿植旁。
“这都要怪爷爷。给我起一个这样的名字。”秦思慎麻木地在嘴上假意埋怨着,跟随祖父起身,看他在笔记本上记下“个体A,无恙,正常生长”一行字。
“这竟怪到我头上来了,你这不孝的孙子,什么时候你敢这样跟我讲话了。”祖父又挪步到绿植旁的告示牌前,仔细观察起告示牌上内容有关老年人应对痔疮的宣传画,继续在笔记本上书写。
“赵延新终于死了。我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可是,可怕的是我似乎不觉得非常难过,麻木得,甚至有些如释重负。倒是为这如释重负而生的愧疚更让我苦恼。”秦思慎神情恍惚。“这是应该的么?”
祖父在本子上写上“收容细节”四字,然后细致地临摹起宣传画里蹲便的卡通人物。“……难过到开始告诉别人你对痛苦的疲于应对,以至于事事顾虑他人的你开始不在乎他人是否能承受这些。你果然是我孙辈里面——”
“‘最让我讨厌又操心的一个’?”秦思慎漫不经心地插嘴。
“——最让我记挂又放心不下的一个。”祖父平淡地补全。
秦思慎突然就感觉到了眼酸。他眨眨眼,又说:“赵延新的老家,正好,离Darklight站点很近呢。”
“就咱们站点附近……那他老家不就是在这边吗。几步路的事情,像个女儿家磨叽半天,你要去就快点去。”祖父毫不在意。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老糊涂了,那里,离我们现在在的地方,很——远的。”秦思慎的夸张语气就如同大人哄小孩。
“你是成年人,不要事事由我琢磨,我工作极忙。”祖父合起笔记本,夹在手里大步流星地走向屋内。“我没办法,一直听你为同事的死来倾诉。”
秦思慎跟着祖父走进养老院的屋内,看他不怒自威,趾高气昂地穿行于众老人之间,秦思慎原本恍惚的面容逐渐失神:“可是我只剩您一个爱我的人了啊。我有什么关于未来决定的设想,只能找您问意见了?”
祖父不说话,背朝着秦思慎对他摆摆手。“快走,快走吧。我在‘单位’里忙得很。”
“这一去他老家和Darklight那儿,您可能以后就没什么机会看到我了?”秦思慎眼神空洞。
祖父转过身来,叹一口气,背着手教训下属般说:“做‘单位’工作,总是有牺牲的。”
那严肃的态度,像是把秦思慎错认成了别的人。
“是呀。”秦思慎附和着,抬起了眉,短促地干叹几口气:“总是有牺牲的。
“只是,只是如今火烧一样对赵延新陪伴的渴望,是我如今不能毫无波澜独活的元凶。这种在胸腔里的烧灼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灭,我连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还要难过多久。”
秦思慎自说自话般喃喃着,无视了祖父眼睛里的一丝疑惑,用手揪紧胸膛。
“真是非常难熬,我一直强撑着,也不知道是这团火先熄灭,还是我整个人会先被火焚烧到癫狂?
“爷爷一定也会希望我熄灭那火好好活吧?您一直是劝我别多动情感的。只是,就算结果是前者,也不算是胜利,我总是渴望陪伴无法忍受孤独的,这团渴望的火熄灭了,我也许就淡忘赵延新了。可我唯独不希望自己变成那样……毕竟他是唯一一个,让我知道了爱不止是有着忍耐与甘愿被胁迫这一种姿态的人。
“为什么基金会就像如今的您?如此荒唐,如此衰弱,再没有从前的样子。若是基金会没有倾颓,说不定他也就不必死。
“我明白一切已经发生了。但我始终想要回到原点。知道赵延新死了之后,我始终……没办法让自己不沉湎在回忆里,没办法不去触碰那些要溺死我的情感。爷爷一定会骂我懦弱,可是,可是那些藏在回忆中的平淡到微不足道的闪光……就是我这辈子能感受到的仅有的快乐啊。”
秦思慎咧开原本张大的嘴。
“我好累。我不想再坚持。
“的确这一切里有我无法承受的事物,可是那些我本应感受到的快乐却也在其中。
“为了这其中的快乐,我是能豁出一切的。毕竟我就是格局如此狭隘之人,公事慰私情这种事,就是我会做的事。为此让基金会利用也没有关系了。互惠互利而已。”
秦思慎的僵硬笑容局促起来。谄媚,却又夹杂些许挑衅,如同遭毒打困缩角落的狗,虚张声势地缩身乞怜,但仍夹着尾吠叫只为证明自己尚未投降,在下一秒就可能由着绝望扑上前,咬出那殊死一搏。
“我想要向您摊牌。您为此痛骂我也没关系,兴许这样,我还能好受一点。”
秦思慎望着表情逐渐转变得淡漠,随后又变得狐疑的祖父:“我知道您一定无法理解我做这些,是吗?”
“你,你是……?”
祖父的眼里带着货真价实的茫然。
秦思慎心知祖父的病再一次扰乱了祖父的记忆与认知。他感觉话语里的寸劲被轻易地化解开,连带着好不容易吐露的真情实感化作无形。仿佛从不存在。
为此他绝望地逐渐安静下来,阖上酸胀已久的劳累的眼。
他知道祖父不是有意,但这场面又让他想起祖父一次又一次的胁迫。
“情绪是宝贵的,不要用在让你失望的东西上。”
“又开始了。”
过年了。
本该为此而弥漫的年味被年关以来不断出现的坏消息裹挟,积雨云般厚重地团成一拢强打精神的佯喜,在万家灯火中缓慢盘旋。
灰暗街道如同周身缠满绷带一般敷上了一层厚重的雪,家家户户往门上贴了对联和福字,街角悬挂的装饰灯笼在寒风中冷清地晃动,一切为带来喜庆而存在的刺目红色从街道各处渗出,像新溅在雪上的血迹。
秦思慎把身体蜷缩在不足以保暖的羽绒夹克里,在确认了地址后把手机揣入了兜内。他两手各掐着一根背包肩带试图减轻肩上重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在自认为做好准备后——
这个年轻人大步迈进街道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