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之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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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快到下班时间了。

完成又一个长段落,Echo把头靠在椅背,手指揉了揉脖颈。

文档仍未录入完,光标于文档末尾的逗号旁不依不饶地闪动。Echo联想到人行道绿灯即将结束时的闪烁,一种让人起些焦急的无声催促。

需要加班吧。计算着剩余的工作量,Echo腹诽起来。食指勾起桌上咖啡杯,早已冷下来的咖啡被他抿进嘴中饮下。

随意环视了一下四周,明天就是平安夜,文书部里西方背景的员工众多,办公室因此在此刻悬挂着各种小但惹眼的节日挂饰。彩纸和亮片的色彩与闪光细碎地迸溅四处,显得轻佻又欢快。

一些彩灯已经亮起来了,Echo由此更加清楚地注意到这些改变在愈发深刻地呼唤着圣诞。节日基调让文书部一改原先沉谧氛围,一株株主体为绿错落摆放的圣诞树装饰,点缀其间的金红白分外明亮。

只是如此节日气氛,办公室隔间里的文书们却都无一不在敲打键盘目视屏幕只为完成今天的工作。

连续不停的键盘声,交织成仿佛密集的硕大雨滴敲打玻璃窗造成的群响。

或许直到傍晚时分过去,这“”雨声”也还停不下来。

疲惫的Echo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若在小时候,自己是不是准备放假了?临近圣诞的新加坡往往灯火璀璨,游人如织。

Echo儿时老是被商业包裹出的节日喜庆吸引。音响里的圣诞歌,造雪机喷涌的保丽龙,装饰华美的巨大圣诞树下泡沫塑料方块与各色亮纸片做成的高耸礼物堆和肥胖得有健康问题的圣诞老人扮演者……

但母亲看见Echo眼里的光亮总会不屑地笑说,圣诞,圣诞哪里是我们的节日。

节日。Echo很久没感受过节日的快乐了。

节日概念常常伴随着家人与家乡,就好像人类对值得欢庆事物的庆祝,总是离不开与家陪伴的过程。

Echo忍不住闭上眼。此时母亲的笑声和纱丽一同拂过面颊,牛奶甜粥的气味氤氲于空气,窗口吹来了喧闹和温热的风。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窗沿芭蕉叶上的爪哇八哥衔着一口甜粥飞远了,远处公园林内噪鹃那聒噪的鸣叫已然退却,Echo手中的黏腻不再,嘴里的味道也只留刚才饮下咖啡的酸涩而不复甜蜜。

或许最早对鸟类有了兴趣,就是因为丰收节母亲带自己把多熬的一些甜粥摆上芭蕉叶放在窗沿吧。

母亲说,那种鸟头黑嘴黄,远远瞄一眼像姑娘头上簪朵黄花。

Echo并不那样觉得。但是因为母亲,他偶尔也会尝试把这些鸟看做是雀跃的泰米尔女孩,——嘴碎地彼此谈论着,蹦跳得机敏,发色乌黑,簪一朵明艳的黄花。

“那叫什么鸟?”
——如今的Echo能够回答母亲了。

努力回过神来,Echo心境却不比刚才。

家总是只有在Echo晃神时才最亲近和清晰。当思维冷却,“家乡”的图景便变了模样。

情绪泡腾片一样跌进心海,心声争先恐后地从海面冒了出来。

家乡?

该继续工作了吧。

如果现在不快马加鞭,一会或许要呆到深夜。

没人想要看到主管那同情但决绝的嘴脸。同理没人想要去听那些戏多的人下班后对圣诞节的激烈谈论。

需要工作了。

别再想那一切。

……

圣诞难道不是个吵闹又虚伪的节日吗?

孩童的期待最终转化成南亚东南亚工厂的流水线作业,圣诞树种植吸血一样抢占了太多自然资源,该死的昂撒人为辣眼的节日装饰造成严重的环境破坏居然还好意思觉得塑料做的人造圣诞树是一种高尚的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家乡。




唉。

是整洁而观光客络绎不绝的岛中城?

城市的林地丰密,就像一丛丛遍生于钢铁洋流间的葳蕤群岛。高温裹挟艳阳让这里的空气如此稠郁,但海风和洁净又让此处透着清新爽利,先祖不同的人们总是不合,禽鸟却在林里事不关己地嚣张地唱出放肆的歌……

不,或许不该如此认为,母亲并不承认它“真的是家”。

那该是电视里那条众人在其中涣衣濯体甚至排泄的污浊圣河所属的国度?纪录片里新生儿在欢笑声里被浸没于河中又被从中举起、故去之人的棺桲乘着河的流动漂向远方。

……人头攒动下艳丽的衣袍、升腾的烟柱、饰金纹银的纱、蛇般拧转缠绕的乐声,值得欢庆的神明之日,河上除了尸体与浮沫漂起了星般璀璨的灯。牛悠闲地拦在了道路上,轮胎遍布泥浆的车自其身旁绕过,Echo试图想象着自己漫步母亲口中曾说过的街市,香料……摩托车……远处不知哪一教的诵经声……

Echo只感觉到疏离。

那么果然还是……曾经拖着疲惫身躯自打工商店回到多人廉租屋时,在硬板床上自窗外防盗网时常凝望到的那块广告牌上印着的那个词吧:城市的名字。Echo至今仍不会用粤语腔调准确地发音。

他回想起自己尚未在这城市站稳脚跟时搭的第一次地铁:每一次报站提示都用三语循环一遍,每一次他都借着报站声默默练习粤语的发音——他看到地铁上有的人身上贴着为某事物捐款而发的贴纸,他看到贴有这贴纸的同族而不知是否自幼生长在此的对座姑娘在察觉到他视线后,礼貌而怯懦地给了他一个微笑。那是他在这城市第一次接触到善意,只是那时的他内心猜疑着她难道明白自己不属于此——

Echo此刻清楚地回忆起那个姑娘挽在脑后的黑发,地铁很冷,风显得很大,她的一些发丝在这样的冷风里激烈地飘动。

……她是否也曾害怕过被处在认同感的审视下?

思绪开始混乱,Echo的眼前声势浩大地飞过五彩斑斓的禽鸟。没有鸟鸣,伴随振翅声自鸟喙里喷薄的是闲言碎语之集合,是一句句被包装或被坦诚的“不欢迎你”大意之变种或其他同义语句。

观鸟协会会长曾问Echo为什么喜欢观鸟,笑吟吟的老家伙,无恶意却扎人地在Echo背后与他人叫他“阿差”。Echo的答案无关母亲,也无关窗外绿意盎然的林,更没有提及一点芭蕉叶上的甜粥、簪黄花的黑发姑娘……Echo的回答,是自己看着会长那燕子T恤莫名其妙便脱口而出以致让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一个问句。

不同的皮肤和语言,同样看向异类的眼神,亚洲各地的人们唯有此时在Echo眼中一致了起来。Echo曾觉得自己好像巨大的杜鹃幼鸟,把不属于自己的他人的巢庞然地挤占。

Echo是谁?Echo是哪里人?Echo权限得知的中国分部所有代号Echo的人士里,唯有他一个是无从找到认同的杜鹃。

母亲说家不算是家,她认为的真正的家却让Echo陌生,而Echo后来选择的家,他到底从未在其中真正扎根。

难以言明的愁苦,一匹解开的绿绸缎般自苦咽的喉头滑散向胸膛,滚至心的深处。披散的丝绸沿轨迹柔顺地贴伏于胸腔上下,Echo感受到沁入脏腑的一股寒凉。

绸的绿是窗外藏有鸟雀的生机盎然、是母亲从不佩戴只取来睹物思人遥念远方的祖母绿首饰、是广告牌上粗大鲜艳的广告字体。

“候鸟会思考生命中的诸多住处,哪一个才算得上是家吗?”

Echo把视线由屏幕转向了自己的隔间之外。到处都是欢庆意图的绿。

Echo又把视线转回屏幕,全文尚未录完,光标仍在催促,之前设置的护眼浅绿背景在眼里逐渐变得浓郁。

Echo一只手分别揉了揉两只眼睛,另一只手拿起了咖啡杯。

咖啡杯随着又一次被放回桌面见了底。然后Echo若无其事地把双手放归了键盘。

一次不易察觉的叹气之后,屏幕上的光标被增加的字符推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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