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话短说

情感是愚蠢的。
在人类拥有的所有情感中,Delfina Ibanez曾经只重视积极的那些。比如满载奇异货物的船只抵达她的家乡阿根廷泽瓦拉村时带给她的兴奋。比如她对乘上某艘船航向远方的期盼,在那里,大簇的紫罗兰色水果散发着樟脑与糖的香气,在那里,栗鼠长着蓝色长毛,还有四个鼻孔,在那里,还未被压缩成她在家里棚屋后抽的那种烟卷的红草在田野里疯狂生长,她只在它们制造出的幻境中瞥见过如此景象。还有她对父母、祖父母和兄弟姐妹的爱。她跳舞,探索,极少感到有必要生气、难过或害怕。若忧愁袭来,她便对自己许下诺言。若她感到孤独,便在码头上为走私者唱歌,他们总有一天会帮助她实现那些诺言。而若她感觉无聊,便走上山丘,呼吸微风吹来的外界气息,憧憬着一路爬上去,越过这个只有蓝色与绿色的崎岖小世界,进入未知的外界,或跃入水湾,沉醉在深水和屏住呼吸的感觉中,看着深深扎根在海港岩石中的珊瑚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但这一切毁于大火之后,她颠倒了这个神奇公式。希望转变为愤怒,仇恨取代了爱意。她把自己当成一台内燃机,不停地运转,直到油箱见底。在那之后,她花了很多年来重塑生活,一定程度上找回了平衡,但她非常小心地确保自己永远不会陷入弱势。永远不会再做那个天真、脆弱、有东西可以失去的女孩。永远不会再受伤害。
接着,2002年9月8日到来了,在这场动荡的余波中,她容许自己的盔甲上产生了一点点裂缝。她本以为自己会很快后悔。
而事实上后悔一年后才来。
情感很愚蠢,漫步在保洁与维修部废弃的走廊里时,她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技术人员都在为明日漫长的工作做准备,评估由于再次发生突破而莫名其妙倒退了整整一年的设施状况。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只知道自己要远离什么。原始的愚蠢。会传染的愚蠢。她像个傻瓜。她相信了。
她曾愚蠢地认为,死去的特工复活后一切会有所改变。这次她可能会更了解他们。悼念Mukami、Radcliffe和Gwilherm的简单活动迫使她面对这样一个事实:除了他们做过什么工作,以及他们有多惹她生气,她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她想解决这个问题,并且觉得自己得到了第二次机会。
然而仅仅一天后,她就巴不得他们回到地里躺着。
好吧,实际上只有Gwilherm真的在地里躺着。她的遗骸是一条长得出奇的生物材料,装在密封容器里,埋在伊珀沃什公园地下六英尺处。Radcliffe被种在她上面的土壤里——字面意思的种——已经长成了一棵多节的黄树。Mukami则以另一种方式被埋葬,她那一捆纸一样薄的遗体被锁在低价值物品仓库里。尽管没有正式道过别,没有任何关于来世的想法聊以自慰,也没有被牺牲精神所鼓舞,但Ibanez已经学会了让死者安息。她习惯了时常想念他们的脸。
但现在他们回来了,而且一点也不想更好地了解她,Mukami还去了解了Noè Nascimbeni,最后一件事萦绕在她脑海中,证明了泽瓦拉后期模式的正确。受了羞辱,死都要在愤怒中死去。把一切可燃物都当成燃料。她能感觉到怒火重燃,随着她的靴子一步步重重踏过油毡地,它们在她内心的熔炉里熊熊燃烧。她不是诗人,也多年没有唱过歌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沮丧。但愤怒?她知道如何处理愤怒。她用愤怒熔铸了自己的生活。她的下属可以很好地证明,她仍然知道如何煽风点火。
她从门框和栅栏间上了电子锁杆的废弃暖气管道门前经过,这时她感到嘴里有一股胆汁的味道。喉咙突然发烫,她弯下腰,几乎要吐出来。过犹不及。她被剥夺了太久的生命力正在积聚。她的身体已经不习惯了。她必须找个释放的出口。她抓着自己的头……却发现头发剪得很短。
什么鬼——
“部长?你还好吗?”
她抬头,仍然抓着过短的头发,准备把碰巧路过的幸运特工当成撒气筒。接着她看清了来者是谁,却掏出了枪。

“你早就死了。” 她瞄准那个小个子男人的额头以示强调。她几乎扣动了扳机。
“嘿。”特工举起了双手,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徒劳的辩护,他的五官因困惑和恐惧而扭曲。“我只是问问!不是故意要影射什么!”
“激动过头了,部长?”另一个特工——这个是女性——绕到她的搭档身边。“是我们啊。Sandy和Lewis?”
Sandrine Holt和Lewis Bosch。她高大却笨拙,他矮小而壮实。他们都穿着去年的制服,与一月份他们死去时一模一样。
直到此刻之前,他们还没有像Mukami、Gwilherm和Radcliffe那样,而是一直体面地保持着那种状态。

我们又不是认真的。
Noè Nascimbeni有女性方面的烦恼。
他太老了,不该有女性方面的烦恼。他已经是鳏夫了。但他不是单身汉;他早就将就着接受了与他为之工作的巨大机器——SCP基金会休伦湖研究与收容设施(简称Site-43)之间的《星际迷航》式婚姻。他确切地知道它的工作原理,知道如何保持它的状态,知道如何评估它的情绪,知道如何判断是否出了问题,以及如何修复。他妻子在这些方面的情况他大多都从来不曾知道,Delfina Ibanez的事他更是知之甚少。他是世界上研究巨大而复杂的无生命物体的顶尖专家,但在初入中年时,掌握更新、甚至更复杂的专业知识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他从来没有明确地断绝与儿子的关系,只是放任关系因为疏远和缺乏维护而恶化。他的孙女还太小,一时还不至于因他长时间的缺席和敷衍的关爱而产生怨恨,但时间已经不多了。2002年,在他的副手兼养侄Romolo Ambrogi去世后,他放任自己对保洁与维修部的父爱渐渐淡化。过去几个月里,他设法修复了大部分损坏,没有遇上太大的麻烦,他甚至奇迹般地与Ambrogi团聚,但他与Delfina的恋情……嗯。她就像他的反面:傲慢、大胆、易怒,无法区分愤怒和激情。她把他从麻木中解救出来,给了他巨大的金属掩体永远给不出的东西。
接着,昨天来了。
确切地说,去年的昨天又一次来了。它带回了Ana Mukami,他一直怀着平和认命的心态在远处欣赏她,却在亲密接触的氛围中与她重逢。Mukami决心让新生活的每一刻都有意义,比起其他所有人,她最想和他一起度过。几个月前,他可能会迟迟不回应,但Delfina让他重新迷恋起了生活中柔软的那部分东西。
你真的要把这一切归咎于她?
他摇摇头甩掉杂念,接着因头撞到了上方的机器咒骂起来。他沉浸在思绪中,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整个人钻在一条水平爬道里,只有脚露在外边,身旁是一组扳手,放在带有舱门的金属地板上。一个复杂传送系统的底盘在他上方俯视着他。这台机器没有坏;如果文献与修缮部的人输入请求,他们所选的书还是会被送进来,只是速度只有传送带额定速度的大约百分之九十。Nascimbeni喜欢追求效率,这是他与蒙哥马利·斯科特和乔迪·拉弗格1的另一个共同点。他把大部分同龄男人花在妻子或女朋友(或两者同时)身上的精力花在了这里。对他来说,工作与休闲融为一体,他经常修补结构和基础设施直到凌晨……尤其是当他希望燃烧精神能量的时候。

他想忘掉Delfina的脸。那是一张极其诚实、毫无掩饰的脸。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他做了什么,但他知道她确实知道了,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那尖刻又充满蔑视、愤怒和受伤的眼神让他几小时前与Mukami分享的那份慰藉流失殆尽。那一刻,他对自己的憎恨几乎和她现在对他的憎恨一样强烈。他简直想钻进一个洞里去死。
但他实际上钻进了一个洞去工作。他的初恋正在四分五裂。再次发生的突破削弱了整个站点所有收容设施的能量,而他的工作就是要处理这个问题。眼前这个系统只与收容勉强相关,还有很多更重要的项目等着他去做,但他现在不想做任何重要工作,免得犯下任何代价高昂的错误。他工作只是为了让脑子里有事可想,避免去想他必须做出的决定。
你会选谁?
他嘲笑着自己胃里蝴蝶翻飞的感觉。它就像突然发作的消化不良。他难以想象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已经太老了,不应该像暑期电影里的青少年一样生活。不过,选择可能已经自动做出。他不相信Delfina还会接受他回去。她不是那种会原谅和遗忘的人,从她寝室里那堆混沌分裂者的报告和一叠被拒绝的机动特遣部队职位申请书就能看出来。不,他破坏了他们之间无言的纽带,在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珍惜某件东西之前就从她那里夺走了它。她最恨的就是这一点。他们在这方面很相似,还有很多其他的——
有人在踢他的靴底,两侧各踢了一下。他又撞了一下头,咒骂得更大声。“是谁?”
然后他从传送带下面滑了出来。有人拉着他连体服的裤脚,他躺在轮架上滑了出来,看到了……
麻烦。Ana俯身看着他,笑得合不拢嘴。她没穿规定的E级人员制服,令人惊讶。但她确实穿着一件紧身亮红色吊带上衣和白色喇叭裤,这也令人惊讶,还令人有一些其他的想法。“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她的声音活泼、轻快而有力。“就你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他冲她咧嘴一笑,眨眨眼驱散工作灯红光的残余。有人告诉他,这种灯在夜间相对不那么晃眼。“再也不会是了。”
他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奇,品味着胜利的喜悦。要让Ana Mukami措手不及可不容易——毕竟她是一名训练有素的狙击手——不过由于之前主动出击的人一直是她,显然他的主动起到了作用。
她好奇地打量着他。“没想到你见到我这么高兴。”
“你是说Delfina的事?”他揉了揉眼睛;残留的红光依然没有消失。“她会挺过去的。你和我……”他呻吟起来。他的脊椎一离开那舒适的平坦轮架,就立刻开始疼痛,他揉了揉,但没有效果。他的连体服有点不对劲……它更厚,更油腻,原本应该温暖而质感斑驳的地方摸起来却凉爽光滑。他一定是躺到油里了。奇怪的是油没有渗透进衣服里。他感觉背部很干,他还没有老到皮肤失去知觉的地步。这个很好解决。他首先是个机械师,口袋里总是多带一块布。他重复了自从J&M启用新制服后几个月来一直在做的事情:伸手去摸原先的背心胸袋位置,然后调整角度,找到连体服的胸袋。老人更难改变老习惯。
但毕竟,改变总是要来的。他强迫自己去适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Mukami的眼睛,红色光芒没有减弱,他摸索着新口袋,努力无视旧口袋挥之不去的记忆。
他的指尖触到了一张刺绣的姓名牌,上面只有一个名字,他知道那是什么:凸起的黑线绣着的NASCIMBENI。这是他妻子在大约二十年前为他绣的。
“我和你怎么了?”Mukami看着他难以置信地拍着口袋,拽着那件本该早已被丢弃的制服背心的翻领。“我们要做什么,部长?”
他眨了眨眼,这才明白那是一道红色突破警报灯。
“我们,”他缓缓答道,“要去找你的上司。”

这简直扯淡。
William Wettle被死人抢了风头。像一个海洋探险家,他不断抵达新低谷。
他从来不喜欢自己的人生变成一场高收视率的滑稽秀,但如果他不得不陷入无休止的受伤和社死的哑剧里,他认为没有理由不把它同样变成其他人的问题。只要他还清醒,他就是一堆漏电的电线。比如,自从今早从床上摔下来后,他就不停地撞到门框,被门槛绊倒,被旋转门砸到脸——一个明确主题正在浮现——他的脸越来越红,直到他感觉脑细胞为了维持脸颊发红都快爆炸了。他本应已经成为至少一打人新笑柄了。他本应至少能让一个人开心一整天。但是,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七个复活的无名小卒身上,无人问津让平日受惯的羞辱显得更加沉重。他没看出那些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在自己这种危险的特性中生存了近40年,这当然比他们死了又复活更值得称赞。
唯一能减轻他愤怒的是,其中一个复活者后来与他发生了激烈的性行为,他觉得这很令人满意。偶尔故意受点伤也没那么糟糕。但一个突如其来的巨大响嗝提醒他,即使是些微的安慰也是有代价的。他在心里默默记下,在下一次与Gwilherm滚床单之前,一定要吃一片Gravol2。
他慢悠悠地走向复制研究实验室,去完成每日例行的避灾仪式。他总是在打卡下班后锁门,然后马上忘记自己有没有锁门,接着回去检查。Delfina Ibanez已经向他明确表示,这种行为完全是多余的,像Wettle本人一样。“这个站点雇佣了几十名警卫和特工。这个站点有远程计时器锁,摄像头和无人机,这一连串的都是冗余。你不是这个系统的故障点;在我看来,你什么点都不是。每个扇区都由AIC监控,每扇未上锁的门都会准时自动上锁。不要干涉安全协议,我们也不会干涉应用强迫症部Department of Applied OCD。”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受到这种责骂,毕竟她还不知道他每次还会来回摇晃机座里的读卡器,以确保它位于正确的位置。无论如何,他的每个行为都有自己的理由,也有不解释这些理由的理由。让大家认为他是个健忘的蠢货,也好过让他们发觉……
……什么……
“……操?“

他的手在伸向读卡器的路上僵住了,读卡器不在那里。曾经嵌着它的那面墙也不见了,后面的地板也不见了。门本来应该在那里——他试探着向空旷的空气挥了挥手——复制研究分部的其余部分应该向南延伸,狭窄的工作空间和他更狭窄的办公室是由旧A&R传真和邮件室改造而成。但它们都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基岩凹坑,里面有灰烬、煤烟、焦炭和别的他不确定跟它们是不是同义词的东西,地板和天花板上有一对匹配的陨石坑,之间没有任何东西。
他简单推算了一下。
1. 他真的很疲惫;
2. 他身上有几处新疼痛;
3. 他心情不太好;
4. 最有可能炸掉William Wettle实验室的人是William Wettle;
5. 要对炸毁的实验室负起责任的人不是William Wettle,而是Delfina Ibanez;
6. 他抢占了先机。
他沿着AAF-D通道,朝宜居性与生命维持保障部走去,一如既往地庆幸他的宿舍离他工作的地方很近。大厅里警示灯亮着,他至少有百分之四十九的把握之前没有亮。不过,警报声并没有响起,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肯定不会严重到哪里去。走廊里有人……好吧。走廊里只有一个人,但他看上去并不着急的样子,只是目送着Wettle从他面前经过,这就算不能说让人安心,也至少是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常态恢复了。他宿舍的门虚掩着,这让他怀疑Gwilherm是否回来准备进行第二轮了。就算真的是,她也已经离开了,但给他留下了一份临别礼物。
他拥有的一切显然都被撕烂、砸碎或以其他方式破坏了。
他咧嘴一笑。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也许她还会回来?最好能在她有机会冷静下来之前回来。
他关上门,把床垫从碎片堆上扯下来,发现找不到床架后,把床垫扔到了皱卷的地毯上。随之而来的灰尘让他打了个喷嚏,眼镜也掉了下来。他趁机摸了摸左眼上的伤处,笑容更灿烂了。我绝对喜欢这样的女人。他甩掉实验袍,扔在床垫旁,它不知为何发出了柔和的光,然后他腰带上的枪套被蹭掉了,他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枪碰到地板时没有走火,因为一般情况下不会这样,也因为枪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命,他的霉运不会这样生效。
走廊里有个声音在念诵:“你们一定很好奇:她还会不会回来?我可以绝对肯定地告诉你们,她会的。因为我相信她会。因为我相信,所以她一定会回来。因为我相信她会回来,她就会回来。而我会继续相信下去,为了我们所有人。因为我爱她,我也爱你们。”
“真不赖,”他评论道。他找到了一个没有枕套的旧泡沫枕,他想了一会儿,露出一丝淫笑,去衣柜又找了一个枕头。只是以防万一。衣柜里有一股臭味,他无法辨别,也找不到源头,但他嗅那个枕头时只是打了一连串的喷嚏——他从来都不会只打一个喷嚏——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更严重的反应,所以他觉得这可能没什么问题。
他把枕头放好,然后仰躺在“床”上,专心等待他的新欢,他立刻陷入了酣沉无梦的睡眠。
那才是他的霉运生效的方式。

“部长?请说话,部长。”
格林认证协议(节选)
当遇到超维空间或现实重构事件时,基金会人员必须遵守以下指示:
1. 在可行情况下,自行与任何本地实体隔离,以客观评估情况;
2. 在可行情况下,避免与上述实体互动;
3. 若互动不可避免,在可行情况下,不要承认基准现实与新环境之间的任何差异;
4. 在可行情况下,不要摄入或注射在新环境中的任何物质;
5. 尝试退出空间或返回基准现实,注意避免令本地实体注意到此目标。
八个月前,Bosch和Holt被狼人肢解。除了显而易见的原因之外,他们的死并无异常。他们不是被魔法瓦斯爆炸湮灭的,也没有在一周年后因为某种反常的宇宙玩笑而复活,他们只是又在这里了,Ibanez一眨眼功夫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没有变,她也没有变。
变的是这里。

Ibanez继续用手枪瞄准Holt——两人中更危险的一个——并伸手去拿连体服裤袋里的钥匙卡。她发现自己没有穿着连体服;和他们一样,她也穿着去年的装扮。不过,钥匙卡还在,她用力把它拍在锁杆上。一声低沉的哔和咔嗒声响起,锁杆在门板上轻轻滑动。她用枪向把手挥了挥。“拉开它。”
“老大,”Bosch开口。
“拉开它!”
Holt突然向前一跳,Ibanez差点开枪。门旋转着打开,Ibanez跟着冲了进去。她用靴子将转到她身后的门向后一踹,它狠狠撞在Holt的脸上,锁杆被拍向内侧。她的钥匙卡仍然贴在读卡器上;读卡器检测到了力的作用,又哔了一声。门咔哒一声锁上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最难的第一点已经解决。如何实现第五点仍无线索。她站在一片漆黑的虚无中,周围什么都没有。她把枪收进枪套,拿回钥匙卡,拍了拍身上其他口袋进行清点。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但她确实找到了平时总是夹在枪套后皮带里的那本薄薄的记事本。她把它掏出来,从书脊处取出钢笔手电,将它点亮。她草草翻了几页,发现大部分页面都写满了字,于是她从头开始看。第一页的内容非常直截了当。
你是Delfina Ibanez。你是Site-43控制与收容部部长。站点正处于危险之中。你可能有危险。下一页有一个测试。
她翻页,对自己连身份都并不稳定的暗示感到不快。
1A. 难道那间歇的复仇者应该再次用祂那红右手来折磨我们吗?
即使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她也被内心升腾起的炽热怒火弄得有些窘迫。她紧紧攥着本子,这时门上响起了持续的敲击声,Holt的声音勉强传了进来:“部长?我们想谈谈。”
“你当然想了,”她咬牙切齿地嘟囔着,她并不完全确定自己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匆匆扫视着接下来的几条。
1B. 问题1A让你有什么感觉?
2. 你头脑中有其他人和你在一起吗?
3. 你信任谁?
4A. Ana Mukami是Site-43的站点主管吗?
4B. 如果4A的回答是“否”,那么谁是站点主管?
翻页以查看答案。
问题1惹恼了她,就像过去九年里她每次看到这个问题一样。她不知道如何判断自己是否在和其他人共享头脑,但既然问题本身暗示她应该能知道,她就假定自己没有。Mukami甚至都不是在职人员,主管当然是McInnis。至于她信任谁……
截至昨天,是六个人。今天的算法也许不一样,但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她知道这个小团队基本是可靠的。
她拍了拍额头。五个。Wettle与其说是值得信赖,不如说是容易预测。
不,等一下,还是六个。还有Yancy。
她翻到下一页。
1B. 愤怒。
2. 无。
3. 谁都不。
4A. 否。
如果说她迄今为止看到的其他一切都还不够说明问题的话,那么4B的答案明确地告诉了她,这个新现实出了大问题。还附有一个后记:
如果你的答案与上述内容有出入,可以在腰带上找到Langford-Euler模因清除触媒。
她无意用针扎自己,而且Langford-Euler总是让她头晕目眩,第二天又会让她患上轻微的扁桃体炎。她刚才读到的内容有没有告诉她一些她在冲进门之前不知道的情况?她又读了一遍问题。
被夺舍的风险……被Bosch和Holt?这还是解释不了他们为什么还活着。信任问题,夺舍,这是同一个问题。Mukami,主管……复活的Mukami显然已经转入了管理部门,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更宏大的野心。混沌分裂者……问题1A是基金会最难以预测的对手的座右铭,是《失乐园》的一段并不准确的引文。混沌分裂者的精神控制攻击?“真他妈蠢。”确实很他妈蠢。不可能是这样的。
她靠着门边坐下。这一次,Bosch叫了起来:“部长?”
“死人复活。服装转变。不可能的人成了主管。格林认证。”当然,最后一点才是关键。你来到了童话里,就要面不改色。别吃蘑菇,别吃药,别踩草地。不要挑起事端,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人发现你有哪里不对。你是Site-43控制与收容部部长。她当然是了,在任何一个值得去的世界里都是。
她重新打开锁,把它推到一边,然后一脚把门踹开。她将枪口保持水平,直到看到Holt和Bosch都没有拔出自己的枪;后者正抬起胳膊准备再次拍门。Ibanez把准星略略放低,一只手将记事本翻到第二页,然后开始提问。“Lewis!问题 1A!”

“我的上司?”Mukami重复。Nascimbeni几乎没有听到她说话。
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无论是进基金会之前,还是在基金会工作期间,都见过建筑材料以各种奇妙的方式形变。他见过灰泥受潮、脱落。他见过它燃烧起泡。但他从未见过灰泥重新凝结成冻结的瀑布,就像一开始就被浇铸成那样,他知道这块灰泥没有浇铸成那样,因为浇铸的时候他就在现场。墙壁后的螺栓和电线都裸露在外,电线没有绝缘层,配电盘也没有盖子,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也能看出所有电线都接错了。还有很多多余的电线……
……而且它们看起来就像构成Janet Gwilherm遗体的那条有机绳索。它们与面板相接处滴下白色的粘浆。他无法想象它们是干什么的,但它们一直在平稳地搏动。
“我的上司,”Mukami又一次重复。“你觉得那是谁?”
他把注意力从混乱的结构上移开,专注于她的笑脸。这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Delfina?”他猜测道。“我知道你说过,你在另一条时间线上转为行政了……”她还在笑,但表情似乎有些僵硬。他停了停,又再次开口。“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她友善地耸了耸肩。“我以为我知道,但也许我错了。你想知道什么?”
他对着墙壁挥了挥手。“为什么一切都乱套了?突破警报灯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没穿E级服装?我的脑子怎么了,在这下面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到底错过了多少东西?”一连串问题让他感到心跳加速,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虽然心脏病不论何时发作都不好,但他们目前所处的恐怕是最不适合心脏病发作的时刻。
她似乎斟酌了一会儿,才说出答复。“一切乱套和突破警报亮着是同一个原因。突破警报亮着是因为站点里有一半人发疯了,无缘无故想要杀死另一半人,这种疯狂正在蔓延到地面上。至于你的脑子,我真不知道。”
他稳住呼吸。和所有同事一样,他也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好吧,呃……”他摘下棒球帽,向她靠去。“我的头有没有出血?”
她伸手小心拨弄着他的卷发,然后俏皮地抓了抓,就像把他当成了得宠的宠物。“没有。”
他脸红了,又把帽子戴了回去。“那我猜这不全是我的幻觉,现实更替还在继续。该死的。我还以为这是一次性的事。”他好想调查墙壁中的蠕动之物,搞清楚它们到底有什么新目的,但他克制住了这种冲动。“是和之前一样吗?你和另外几个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我们却被蒙在鼓里?对你来说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吗?”
“在一定意义上是,”她笑道。
“好吧,但……”他叹息。“你们在汇报情况的时候可没说过有内战。你们说得好像一切都很好。你们七个说的都是一样的故事。”
她点点头。“有人告诉他们要保持一致。”
“谁说的?”
“主管说的。我们的主管。”
“那是?”
她对他甜蜜地笑着。“我!”
他眨眨眼。
“你说的没错,我在干行政。我负责平息政变。在确认这一切不会重演之前,在我了解你们每个人的立场之前,我不能冒险告诉你们这一切。据我所知,Noè,你支持另一边。但也许你说的现实更替……”
他希望这是真的。他希望她值得信任。他决定暂时先接受她的说法。“情况有多糟?我们有什么资源?”
“你可以理解为,我们无法接触到Site-43之外的任何东西。”
他吹了声口哨。“很糟嘛。附近情况怎么样?”他试着保持语气平和,但心脏却捕捉到了那句话中的含义,并再次狂飙起来。“大本德镇怎么样?有没有人——”
她抬起一只手,按住他的嘴唇。“大本德镇早些时候就疏散了。你的家人很安全。”
他相信了她,因为他需要相信。“好,”他在她的手指间含混不清地说。“那Romolo呢?他不是——”
她又一次按住他的嘴唇。“他很好。David也很好。他们站在正确的一方。”她眉头一皱。“但不是所有你在乎的人都这样。”
她的措辞让他立刻产生了怀疑,但他还是把怀疑抛到了一边。“好吧,我们边走边说吧。你能带我去找Del吗?”
“不能。但我能带你去我们的营地。”她开始向北走。
“你们的营地在……哪儿,A&R?”
“在AAF-D,”她轻松地说。“确切点说,要出AAF-D的地铁站。这有点一言难尽。”
“F-D,”他重复。“是啊,确实。当然。一切都从那里开始。”他摇摇头。“为什么你是主管?Allan怎么了?”
“McInnis离开了。”她步履轻盈,边说边夸张地做着手势,仿佛他们正在花园小径上享受夏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我们还有组织,还有计划。能在这里找到你,真是幸运。”

“还有谁?”在他的动脉堵塞之前,他需要把这件事解决掉。“还有谁不见了,谁没有?跟我说说Del、AO的Okorie、Blank、Lillihammer、Phil Deering、Veiksaar,呃……”他皱起了眉头。“还有Wettle吧。”他差点加上如果有时间的话。
她的笑容渐渐消失,脚步也加快了。“七个人里有一个还算不错?”

“你好。”
Wettle睁开眼,一次一只眼。这是他和第一任妻子结婚期间的老把戏。只要睁开一只眼,他就能知道她是否在静静地等着训斥他,而不会让她察觉到他已经清醒。她现在不在这里,也从没在这里过。他侧身躺着,避开从破枕头里钻出的弹簧,盯着墙上的一条巨大裂缝。裂缝里填满了看起来像铁锈的东西,但鉴于周围没有任何金属,很可能不是铁锈。
“你好,”那个声音重复一遍。
Wettle翻向另一边,然后看到一张脸……
呃,怎么看都是个男人。这个男人和他年龄相仿,没有胡须,面容要英俊很多,但明显比他少了几分阳刚之气。他躺在给Gwilherm准备的枕头上。他穿着一件翻领很宽的实验袍。Wettle依稀认出了那件衣服,但也只到能确定自己以前见过类似的衣服的程度。
“你好,”他冒险回应了。

那人微笑。“你好。”
Wettle点点头。“挺好。你在我宿舍里干什……”他突然又意识到左肩的钝痛,他觉得这种疼痛现在早该减轻了。Gwilherm很粗暴,但肯定没有粗暴到能够造成什么持久伤害。“你在我床上干什么?”
那人也点头了。“你好,”他赞同道。
Wettle伸手去检查这个人的实验袍,没有遇到任何阻拦。虽然没有名牌,但他拉开翻领时,确实看到了黑色的衬里,这就解决了问题。这是一位神学家。Wettle不想和他说话,更不想在他身边醒来。他很少在下床之前就这么倒霉。
“我要走了,”他说。“然后去叫安保。”
“走。”那人看着Wettle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从瓦砾堆里捡起自己的实验袍。“去叫安保。”
“没错。”Wettle看也不看就把胳膊胡乱捅进袖子,没想到第一次就没穿反。他还惊讶地发现,在他这么做的时候,痛感明显更剧烈了。"嗯,很高兴认识你。待在这里等安保吧。”
“待在这里,”那人附和着。他坐起来,Wettle打开门时,他站起来走向他。
“不。”Wettle把一只手放在那人胸口。那人的头软软地垂向一边,仿佛一只好奇而又迟钝的猫。“你待在这里。我要离开。”
“我要离开,”那人微笑着。
“不。是我要离开。”Wettle步入走廊。
“不。”那人跟着他。
Wettle叹息一声。离这里不远就有一个安检站,他只需沿着应急指示灯走就可以了。不幸的是,这些灯并没有亮,不管是不是红色的。事实上,这多少让他振奋了一些;也许炸毁他实验室的东西没有什么大不了。他还能睡上一觉的事实也证明了这种可能性……
他看了看手表,发现自己并没有戴表。他又看了看另一个人的手表——他们都戴劳力士,但Wettle怀疑这只表和他的不一样,这只是真货——然后皱起眉头。“七点钟?”这说不通啊。他并不觉得累……他怎么可能只睡了半个小时?
“七点钟,”那人愉悦地复述。
“而一切都……”Wettle继续扫视着走廊,直到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东西。“……一团糟。”

“这是要干什么?”Holt在Ibanez放下枪后问。
“非确认不可。”Ibanez警惕地扫视着走廊。“有些东西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不能在这里。” 应对猜疑的最好办法就是引导猜疑。最好让他们觉得她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们,而非她已经不再是她。
“行吧,好吧。”Bosch看起来仍然心有余悸,但他显然希望一切都好起来。“我们还要搞清他们去哪里了。”
Ibanez点点头。她一直保持着走出门后的狰狞表情,以掩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事实。“有想法吗?”
“他们是从礼堂走出去的。”Holt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显然不太愿意接受部长的突然发难。“很明显,那会把他们带进H&S。他们可能打算穿过这层楼去……你知道,投敌——也许他们中了Del Olmo的招,或者Wirth——但也有可能他们是要去宿舍里找什么东西。要我说,我们应该先检查Bradbury的宿舍,然后是Blank的。”
Ibanez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赶紧装作焦急地跺脚来掩饰。“有道理。”哈哈哈。“在找到更多线索之前,我还是不想做任何假设。我们去礼堂——”
地板在摇晃,天花板上的瓷砖也在震动,有几块掉了下来,摔得粉碎。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传来,接着是更多的隆隆声,然后就没有了。声音来自西面不远处。
“礼堂,”Bosch低声说。
“Mukami知道他们在附近。”Holt从枪套里拔出枪。“她在找他们。”
Ibanez感到一阵迷茫的愤怒。Mukami和这里发生的一切有什么联系?“那我们最好先找到他们。我们向北走,然后向西进入H&S?”她直到这时才突然意识到,在这个陌生的新世界里,她不应该贸然假定道路是否可行。
Bosch摇摇头。“那太靠近F-D了。我有更好的主意。就算有人堵住了礼堂的门,我们还是可以从走道上方进去。”
他是对的。大厅每个角落都有冗余楼梯,其中还有维修通道通向站点的第二层皮肤。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找到最近的——
她听到了枪声,立即四肢着地趴在瓷砖上。Holt贴在一面墙上,Bosch则躲在一组裸露的管道后面。三发子弹接连打在Ibanez身边的地板上,溅了她一身陶瓷粉尘。其中一枪击中了一根管道,释放出一团黄色蒸汽,但很快就消散了。Bosch咳嗽了一声,然后拔出枪还击。
Ibanez用一只靴子勾住地热通道的门,把它拽开,然后溜到门后。她从这个有利位置快速向走廊瞥了一眼,并自己放了几枪,确认了袭击者:一小队透明人形物体,男性是五彩斑斓的绿色,女性是闪闪发光的黄色。
“太难打中了,”Bosch吼叫着。“透明的狗屎玩意儿。”
“他们仍然需要瞄准,”Ibanez说。希望如此?“瞄准枪口的闪光射击。”

“情况不妙。”Holt重新装好子弹。“如果他们能到这里,说明他们已经突破了Yancy。”
Ibanez在原地僵住了。Howard Yancy是她最可靠的特工。如果她非要向谁承认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此时此刻她显然绝对需要这样做——首选对象就会是他。"他在哪儿?"
Holt眯起眼,但Bosch还是做出了回应:“就在下一个路口。如果他看到了什么,应该用无线电报告。他可能已经……”他摇了摇头。
她顺着裤子和靴子瞥了一眼地热通道口和废弃的维修通道。她在脑海中勾勒出这些通道的出口位置。“我们先别这么假设。打出三人份的火力来,伙计们。我去去就来。”

Nascimbeni摇摇头。“真不敢相信。”
“唉,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已经把保洁与维修部远远甩在了后面,现在正拐过Wettle复制研究实验室冒烟的弹坑,向AAF-D进发。“你的大部分手下都支持另一边。我们不知道他们准备干什么,但肯定没好事。”
得知侄子没事,他松了一口气,但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学会了对放松产生怀疑,所以他保持着谨慎的乐观态度。“谁是首领?我是说‘另一边’?”
她告诉了他。
他瞠目结舌。突然间,“半个站点的人都疯了”的说法似乎更可信了。“你不是认真的吧。”
在她回答的时候,他仍然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到深思熟虑的审视。“你之前对此似乎很高兴。”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为什么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改变了他的看法,但突然又念头一转。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完全信任Mukami,即使在仅仅几小时前他们分享了这么多。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同一个Mukami。那个奉他命令冲进AAF-D、死在那里并被纪念的人……
他停下脚步。
壁画不见了。
“我的天啊。”他理智上明白现实正在重新洗牌,但这是最醒目的标志。Wettle把他的实验室搞垮了?那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失去纪念墙意味着他所有的记忆现在都靠不住了。
“什么?”她看了看他盯着的那面墙,又看了看他。“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我现在才开始领会到一切。”他走向紧闭的气闸门,避开她探究的目光。“你确定是这么走的吗?”
“是啊。”她和他一起来到控制面板前。“自2002年9月18日以来,门禁密码一直没变过。还记得你的密码吗?”
他思考了一下。“实际上……不记得。”
她皱起眉头。他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她皱眉。“不记得?真的吗?”
他耸耸肩。“抱歉。我没有保存旧密码的习惯。当然,我记得整串密码,除了最后——”
突然,一阵嘶嘶的漏气声传来,门开了。

气闸里站着一个死人,他向他们倒下来。Nascimben吓得后退了一步,那人赤裸的身体撞在白色瓷砖上。
然后死人站起来了。

陌生人跟着Wettle沿着走廊步行,无忧无虑地绊倒在路上的一切东西上,他绊倒的次数几乎和Wettle一样多。绊人的东西很多:大块大块湿透的绝缘材料,形状可疑的黑色垃圾袋,生化箱,空手提箱,还有各种状态的各种杂物散落在地上。时不时还能看到腐败程度不一的人类尸体。这一切都没有让Wettle太过困扰,因为他已经太迷惑、太害怕了,根本没有空间去承担更多麻烦。
“半小时!”他喃喃自语道,与其说是对他不请自来的同伴说的,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的。他知道他的同事们都很无能,但这真的太过分了。
“半小时,”身后传来茫然的重复。
“他们会把责任推给我的。”他揉了揉酸痛的手臂,结果手指也开始疼痛起来,他咒骂了一句。“你可以告诉他们这事跟我没关系。当时我们睡在一起。”
“睡在一起。”
“事实上,算了。别告诉他们。跟他们说……什么都别说。”Wettle叹了口气。这个人显然不会告诉任何人任何事,除非是别人刚刚告诉他的事。也许可以训练他像鹦鹉一样重复简单的短语。他把这句话归档,以备后用,但马上又忘了。
他没来由地再次叹息,然后突然停下了脚步:下一个拐角处也传来了叹息声,是个女声。
“谁在那里?”他问道。
“谁在那里?”回应从身前身后一起传来。
他转过拐角,发现了……某人。一个女人。一个医生;如果他没记错她的脸的话,可能是主任。她的脸通常不这么松弛,也不这么没精神,但看起来确实更符合她的年龄了。她曾经很迷人;但就像和他一起醒来的那个男人一样,现在她的外表严重缺乏养护。

“我肩膀很痛,”他告诉她。“你有什么可以缓解的东西没有?”
她向他微笑。“没有。”

Ibanez轻轻推开了通往主走廊的维修通道的门。她壮着胆尽量等了几秒钟,看看能不能听到外面的动静。Yancy全靠她了,她不能只顾自己的安危。
走廊里没有威胁,却有些令人感兴趣的地方。所有东西都被涂成了白垩色——她意识到,这是通过头顶的喷淋系统输送进来的消解液。她瞬间明白了原因。有人,很可能是Yancy,通过Anastasios Mataxas博士提供的站点反幽灵对策,击倒了一些透明的攻击者。他们很幸运,战斗在J&M进行。如果是在离奥秘消解部门较远的地方,那里的洒水器只能洒出水,他们就完蛋了。
她跨过一滩滩隐约呈现出人形的五颜六色的黏质,她举起武器,侧耳倾听。她绕过她看到的第一个拐角……
“Howard!”
她急忙跑向仍未倒下的Yancy,他斜靠在一堵墙上,走廊围着他绕了一个急弯。他看到她时,眼睛瞪得大大的,猛地朝旁边做了个手势。就在她向左迈步的一瞬间,她右边的瓷砖爆炸了。
狙击手。

“是她,”Yancy吐了一口唾沫。他蹲在一个轻轻转动的换气扇下面,左手捂着右肩,小心翼翼地从墙边探头窥视。“她把我困住了。”
他的伤口似乎没有流太多血,Ibanez一眼就看出了原因。Yancy习惯把无线电夹在肩章上,现在无线电通话线毫无用处地挂在腰间,而他的脚边散落着一些电子元件。“她打中了你的无线电。”
他点点头,咬紧牙关。
在这个站点里,只有三个人能够远距离击中Yancy的无线电:Ibanez本人、Gedeon Van Rompay和Ana Mukami。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干的。
“Howard,”她说。“我需要你回答几个问题,但你不要反过来问我。而且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的问题告诉任何人。你相信我,对吗?”
他眯起眼,但点了头。
“那是Ana,对吗?”
又一个点头。
“真的是她吗?”
他摇摇头。“她都他妈射中我了,部长。我还能说什么?”他咬着嘴唇,显然在克制着问她到底要干什么的冲动。
“那边有几个人?”
他思考一下。“要我说有三个。她,还有两个透明人。”
她点点头,又扫视一下周围的环境,第二次点头。“好吧。我们要这么做。一分钟后,你就开始浪费弹药。盲目射击,不要把手伸出角落,不要在同一高度开火;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Mukami是Site-43无可争议的神枪手。如果Yancy不小心,她会把他的手打下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等我给你信号后,”她指指某个地方,“我要你投降。让他们来找你。明白了吗?”
他面无表情地点头。“你要去哪里?”
去格林认证要求的地方。“去唯一一个我确定能独自一人待着的地方。”

Nascimbeni目不转睛地盯着死人。他甚至没有注意到Mukami在默默后退,退到了A&R大厅。“Paul?”
Paul Nicolescu——在Melissa Bradbury见到Phil Deering的镜子怪的同一天进了停尸房的那个保洁与维修部初级技术员——现在在他面前的走廊里瑟瑟发抖。“嘿,老大。很抱歉……突然闯进来。我没想到会有人在这里。”

“为什么……你在这里?”问这个人为什么没死已经毫无意义了,但……“你为什么光着身子?”
Nicolescu畏缩起来。“我被抓住了。”他回头向肩膀后瞥了一眼。“他们扔下我,让我冻死饿死。我猜他们不知道你把密码给了所有技术员。”
“被抓住了?被谁?为了什么?”
Nicolescu一脸茫然。“主管没告诉你?天哪,部长。他想让我偷……”他的棕色眼睛突然睁大了。“妈的!退后!”
裸体的男人抓住Nascimbeni的肩膀,把他拉进气闸门里,然后大声尖叫道:“NASCIMBENI ALEPH ELEVEN KEI JULIETT APOCRYPHAL。”
Nascimbeni看到Mukami举枪走来——从她的姿势来看,不是为了开枪,而是为了防卫。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有一把枪。“等等!”她伸出空闲的手喊道。“听我解释!”
“你给我解释一下,”Nascimbeni冲着Nicolescu厉声喝道,同时门关上锁死了。
“你怎么不……?”Nicolescu摇摇头。“她是她们的中的一个,老大!那是一个Mukami!”
“你到底在说什么,‘一个A’Mukami?”如果Nicolescu说的不是那个女人名字的缩写,Nascimbeni实在猜不出他在说什么。
对方突然露出恍然的神色,他从气闸门前退开,来到AAF-D的主通道。“他们对你下手了。哦,老天啊,他们对你也下手了。”他绝望地抓着自己的棕色长发,完全忘记了要遮住羞处。
Nascimbeni举起了双手。“嘿,Paul。老实说,没人对我下过什么手。我还是我。你在罗马给‘水管工协会’当学徒时,是我把你挖了过来。”异常水管工相关组织的存在,让他一时对自己的雇主选择产生了怀疑。“你不小心冲走了French博士时,你喝下大地懒Megatherium浓缩液时,都是我帮你打的掩护,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工作也做得很好。”他拍了拍背心和名牌,痛苦地意识到其中的讽刺意味。“我是我。不是别人。”
Nicolescu扒住门框,仍然狐疑地盯着他。“那你和其中一个她在一起干什么?想不到她没有像对其他人一样把你擦成一片空白,再塞给Wirth。”
Nascimbeni靠在门上。“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Paul,发生了一些事。我失去了去年的记忆。我记得的一切显然都是错的。”
“是她干的。”Nicolescu指着气闸门。“她确实把你擦得很干净。拿走了你的记忆。”
“不,我没失忆!只是……” 他沮丧地吐出一口气。“Paul,她没对我的脑子做任何事。不管你认为她怎样,她是我们这边的人。”
“她屠杀了半个站点,部长。”
Nascimbeni眨眨眼。“什么?”
Nicolescu的音量越来越大。“她屠杀了半个站点!半个站点的人都死了!”
空气过滤器再次发出嘶嘶声,Nascimbeni向前跑开,门在他背后滑开了。他转过身,看到Mukami走了进来,依然随意地握着枪。“我听到了密码,”她解释说。“但我想给你们点时间聊聊。一切都顺利吗?”
“他知道你是什么人了。”Nicolescu看起来很害怕。
Mukami冷冷地点点头。“那是当然。他早就知道了。”她对Nascimbeni微笑。“不是吗,我的爱人?“
Nicolescu震惊地瞪着他,Nascimbeni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怎么会……我以为……”
“我能看出来。”Mukami垂下枪口。“你的行为举止表现得太明显了。这里也许不是你的世界,Noè,但我还是你爱上的那个Mukami。他告诉你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了吗?”她用枪指着Nicolescu,技术员缩了缩脖子。“那不是我。你们俩都被他们灌输了谎言。我是值得信赖的,而且我想帮你们。”
“你不能相信她,”Nicolescu恳求道。“带我回J&M。”
“你们回不去了。”Mukami走进气闸门里,两人在她靠近时向后退去。“他们一发现你们身后的隔板门是开着的,就会马上把它封起来。他们的要塞又紧闭起来了。”她灿烂地笑了。“庆幸自己站在正确的一方吧。”

Wettle在紧张时容易自言自语,但在不请自来的……同伴,的陪伴下,他很快就改掉了这种习惯。他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会用欢快的语调嘟囔回去,让他恨不得掐死他们。他开始意识到,在这寂静得可怕、没有任何令人舒适之处的走廊里制造大量噪音可能并不是明智之举。安检站全都空无一人,往往在里面、外面或里外两侧都溅满血迹;每个十字路口或T字型路口都设置了路障,其中有几个还放着裹尸袋或没有装袋的尸体;灯光在昏暗的突破警报红、闪烁的荧光白和更加闪烁的质朴火光之间交替。他仍在试图弄清自己是如何造成这一切的。当然,摇晃办公室的读卡器不可能 ——
“嗷,”他撞上了身边的一堵墙,叫喊起来。“嗷,”医生在他身边梦呓般地重复道。
一个穿着灰色实验袍、依稀有些面熟的矮个男人瞪着Wettle。他的护卫——两个闪着绿光的什么东西——举起了手枪。“利索点,”矮个男人喝道。“告诉我你在执行什么任务,我就带你回去见老大,而不是一枪打爆你的头。”
Wettle把头歪向一边,尽可能诚实地回答道:“什么?”
对方眉头皱得更紧了。“谁把你送来这里的?你在找什么?”他指了指那两个跟屁虫。“你在收集标本吗?”
“收集……标本?”Wettle缓缓眨眼,死命祈祷他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小个子瞥了一眼身后,叹了口气。“又一个脑子坏了的。早该知道。跟上,他们离我们没多远了。”
他转身就向Wettle来的方向跑去。他的护卫紧随其后。
“什么?”Wettle对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说,然后一颗子弹从他的肩膀上方呼啸而过。

Yancy开了一枪,掩护Ibanez冲过大厅。她又冲进维修通道的门,寻找着她知道在那里的梯子。Nascimbeni带她参观过这个狭窄而温暖的空间,图的就是它的狭窄和温暖。光是贴近感就让他们非常享受,更不用说他们还要在这里做些不该做的事情了……
专心点。她迅捷而悄无声息地爬上梯子,钻过技术员们根据《星际迷航》中飞船上的类似设计厌恶地命名为杰弗里斯管3的地方。她从那里打开一道闩上的门,开始爬行通过本不该有人类进入的空间:通风管道。这些通风管道仅靠气压保持清洁,必要时由遥控无人机处理。她的个子很小,可以穿过去,不过并不太舒服……
更多枪声传来。她加快了动作,幸好通风管道很坚固,牢牢扎在上面的基岩里。她穿过它们时,它们并没有像故事片中那样发出微型雷暴般的巨响。她在脑海中回想着路线图。快到了……她找到了她要找的板子,按下开关。远处嗡嗡作响的风扇系统突然停止了。
“等等!”从她的位置只能勉强听清Yancy低沉洪亮的声音。“等等。我们谈谈吧。”
一声颤抖的、音乐般的笑。Ibanez很熟悉这笑声,但它的腔调有些不对劲。现在听起来嘲讽的意味大于欢乐。“你想谈谈?我以为我们已经证实过了,这对你们的人不会有好结果。”
“我宁愿被洗脑,也不想死掉。”
洗脑?到了这里,管道的“地板”上有很深的凹痕,这个位置就是天花板的通风口。这些都是简单的格栅,一侧装有铰链,用锁扣而不是螺丝固定,既可以防止掉落,也方便在必要时进行清洁。每个栅格都对应着一道通往上方应用神秘学部的气流,这意味着有一个纵向的竖井与她正在通过的水平管道相接。
“你已经被洗脑了。”Ibanez从最近的通风口向下望去,只见Mukami脚步轻快地向前走着,欢快地踢着地砖。一个透明人站在她身边,挥舞着一把枪。“他们诱骗你去奴役这个世界。他们也诱骗了我,直到那场奇迹解放了我的思想。你知道我们的事业是错的,Howard。你知道我们还有时间纠正错误。”
Ibanez爬到下一个通风口,在竖井提供的空间里站了起来,靴子踩在栅栏边缘,与下方只相隔一段短距离的下坠。她看到Mukami转身面对那个透明士兵,只勉强听到她低声说了一句:“如果他跑了,就杀了他。”
她只需要听到这里就够了。
她将Langford-Euler刺入自己的脖子——除了其他那些成分之外,其中也含有肾上腺素——举枪,下落。
她的靴子撞上金属格栅,体重轻松地压断了锁扣,格栅猛地打开,她落在闪烁着黄光的透明人肩上。她用靴子夹住它的脖子,空出的手抓住它的肩膀,翻身朝Mukami的肩膀开了一枪。
她略略打偏了一点。

她双腿用力一拧,和她的无名受害者一同倒在地上,她听到了它脖子断裂的声音。她重新站了起来。
Yancy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他举起拳头,胜利地挥舞着……然后突然倒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还记得他们做了什么,”Muakmi咆哮道,Ibanez转身低头看向她。她不可能还有呼吸;子弹从她的脸颊射入,打碎了骨头,嵌在她颅骨另一侧的某处。她快死了,但她应该早就死了才对。“你现在还能看见。棚子里……”她吐字含糊不清,显然是脑损伤的缘故,但这并不重要。Ibanez能看见。她
上半身赤裸着,浑身伤痕累累,那个警察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说出名字是个好的开始,但只是个开始。我要知道你告诉他们的一切,然后你和我要写一份新供词。我们要说出真相,士兵。我们的真相。这样我就不用去蒙巴萨看望你的父母了。”
这里太热了,她体内有哪里已经断裂。她要死了吗?她几乎希望如此。她咽下了嘴里的铁锈味,吐出一团滚烫的什么。“当然,”她急促地说。“我们说出来吧。”
说出来永远是
“正确的选择,”Mukami说完了,她的嘴里全是血。她痉挛了一下,然后就死去了。
Bosch和Holt出现在走廊远处,前者跪在Yancy身边。“休克了,”他报告道。
“部长?”Holt叫道。“你还好吗?”
“还好,”Ibanez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然后她清了清嗓子,重新说了一遍。“还好。我没事。用无线电联络基地,”她希望上帝保佑这里还有基地,“告诉他们我们需要增援。医疗优先。”她真心希望他们还有医护人员。在经历了刚才的事情后,她觉得还应该进行一次模因筛查。“确保他的情况稳定,然后我们走。”
他们都用同样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去哪儿?”Holt问道。
“Blank和Bradbury在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她检查武器,然后捡起透明士兵的枪,以备不时之需。她已经感觉到那种眩晕感正在袭来。“Ana是对的。我真的需要找个人把这件事说出来。”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Nicolescu呻吟道。“他们会再找到我们的……”
“谁?”他们在AAF-D走廊里走了几分钟,Nascimbeni一直任由他继续说下去。现在已经能明显看出,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他不会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他可能认为Nascimbeni已经知道了所有值得知道的事情。“你在担心谁会找到我们?”
“所有人,”Nicolescu埋怨着,暗暗白了一眼Mukami。“但就现在来说,是骑警。”
“什么?”Nascimbeni皱起眉。“骑警?他们在这里?”
技术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们从来不会全部出去巡逻。总有一两个小队在监视仓库。我进来的时候,他们本应该正在下层修理什么东西,但我猜那条情报是假的。”Nicolescu揉了揉肚子上一块难看的紫色淤青。“也许是我惹怒了蜘蛛,这就是对我的惩罚。”
“蜘蛛?”Mukami问。她在Nicolescu看不到的位置向Nascimbeni眨眨眼。翻译:不用谢。他感激地笑了笑。他不能问太多问题,不然对方会停止自行解释,开始反问。
“背地里我们这么叫主管。当然不经常有这个背着他的机会。但你已经知道了,对吧?”在他们行进的五分钟里,Nicolescu没有和Mukami对视过一次。“你的眼睛无处不在。”
Mukami伸手拍了拍他裸露的肩膀。他向后一缩。“Paul,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很好。”他加快了脚步,让Nascimbeni欣赏到了一个男人摇摆的屁股。“别让我相信。让我不信到死好了。因为如果走这条路的话,我们真的会死。”
“我们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他们现在正绕过同步/重定向与本我降解室——也就是俗称的“洞穴”——的西北角。“我以为我们要往北走,去地铁站。”
“就是去那里,”她说。“但如果我们要去那里,我们必须先找一件东西。这很简单,但很重要。我们要造一个幌子。”
Nascimbeni又皱起了眉头。“什么样的幌子?”
“那种会引发巨大警报和闪光的。”AAF-D的受损程度之轻,实在令Nascimbeni惊叹。它很脏,但完好无损。他在这里之外的世界的见闻告诉他,Mukami那个激烈内战的故事或多或少有真实的成分,但显然没有一场激战是在这里进行的。为什么?“让他们跑到错的方向,这样我们就能溜过去。”
Nascimbeni停下脚步。“你想让我把什么东西搞过载。”作为J&M部长,他可以让任何一台消解设备走上毁灭之路。然而,这需要的不仅仅是他的密码。还需要他的声音。
“是的。”Mukami没有停下。“最简单的东西就行。我不是要你把这里炸得天翻地覆,我是要你制造一点混乱,让他们不得不处理,好让他们无暇顾及闯入者。”
“她想让我们给他们搞破坏,” Nicolescu呻吟道。他踮着脚跳来跳去,让Nascimbeni看到了更不想看到的景象。“天哪,他们会把我们的指甲拔出来的。”他转身面对Nascimbeni,让Mukami从他身边走过。“老大,别听她的。她无处不在,而且她脑子不正常,她在离间我们。你相信我,对吧?你一定要相信我啊。”言语本身在他恳求的语气面前显得多余。
Nascimbeni不相信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他觉得他要到遇见原本没有死的人的时候,才会开始信任别人。不过,Mukami一直含糊其辞,Nicolescu的恐惧却不像是装的。他曾在French博士事件之后看到过Nicolescu这种紧张的表情,但他不确定Mukami所说和所做的一切是否与他前一天见到的她相符,更不用说他在突破之前认识的那个女人了。这让他难以接受。
“这样如何?”Mukami在Nicolescu身后停下,迫使他转身面对她。他显然不会把自己的后背暴露给她。“我们找个地方,可以让你们在那里绝对保险地破坏——保险箱,他们的保险箱,动静很大但不危险——到了那里,我会告诉你们一切你们需要知道的事情,让你们相信我。然后你们去做我刚才要求的事,之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们三个一起离开,”Nascimbeni说。“全都要活的。”
她微笑着说。“当然了。我可不会把你俩的尸体一直拖到地铁里去。”

被枪打中,真的是一种解脱。Wettle知道自己在枪战中应该站在什么位置,或者说想站在什么位置:离得远远的,能多远就多远。中弹简化了原本可能非常复杂且混乱的一天。当然,被击中会使天平向错误的方向倒转,但他从未被任何可能导致他丧命的东西击中过,所以这种事现在似乎也不太可能发生。尤其是现在还有两个肉盾挡在他身后,手臂在身体两边胡乱挥舞着。
“停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吼道。
“我不!”他头也不回地喊回去。虽然他很喜欢女人怒吼的声音,但拿枪指着他的女人不算。
“博士!”女人更接近了。Wettle看到拐角越来越近,他想知道,如果他绕过拐弯,然后伸出腿来绊倒追赶者,会发生什么情况。
你的腿会骨折。
“博士,停下来,我们谈谈!”就这么定了。如果她以为跟他说话就能解决他们之间的分歧,那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向拐角处飞奔,决定冒着生命危险伸出腿,就这样,他撞上了站在那里等待的人。

“别杀我,”他气喘吁吁。“拜托别杀我。”
“杀我,”被他压在身下的女人快活地说。这又唤起了他对第一任妻子的回忆,但他来不及多想,因为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粗暴地把他拉了起来。他的眼镜从脸上飞走,发出一连串啪嗒声在地砖上弹开,所以他看不清楚这个正用枪指着他的金发……警察?的脸。
“你是谁?和你一起的人是谁?”她命令般地问询问。她身后又出现了两个警察,都是魁梧的男性。他们分别押着神学家和医生。“你是哪一边的?你要把这些活死人带到哪里去?”
“我们不是一起的。”他防卫性地举起双手。“我们不是一起的!”
“睡在一起,”穿黑色实验袍的男人殷勤地补充道。
“他们要逃走了,长官。”其中一个壮汉迫不及待地想继续前进。
“行了。”女人的靴子从他眼前踏过;一个搭扣擦过他的耳朵,他很惊讶它没有勾住。“我认出这个人了,他没什么用。我们回头再来找他。”
他一直等到他们都走了,才从第三个僵尸的胸口爬下来,哼哼唧唧地站起身。不管这伙人是谁,他可不打算在他们回来时还留在这里。
只不过……他们没有试图杀他,至少之前面对面时没有,而且他们有枪。
事实上,另一伙人也有枪。双方都没有试图杀死他。进退两难。他一边想着,一边扫视着模糊的地面,寻找能再次让他看清的眼镜。
被他撞倒的女人笨拙地站起来,但她摇晃的头使她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地向旁边踏出一步,踩碎了他的眼镜,这是一个独特又令人兴奋的转折。他本以为它会被他自己踩碎。

Ibanez锁上了他们身后的门,Bosch和Holt出现在走廊尽头,而她还没来得及跟刚找到的朋友们互通情报。她给Harry使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而他在她经过身边时假装在调整自己搂着Bradbury的姿态。
“时间线更替,”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她转了一圈,回头看着他,他点了一下头。她睁大眼睛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Bosch和Holt就在她身后对应的方向,然后她摇了摇头。他们不知道。
他又点点头。Bradbury紧抿着嘴唇,在他的臂弯下扭了扭。
“我们要去哪里?”Harry问。
“总部,”Ibanez回答。“Sandy告诉他们我们在路上了。你们两个负责带路,我想和我们的逃兵聊聊。”
两个特工看起来都不太满意这个决定,但还是让他们的上司到了队形中央。Ibanez还没从肾上腺素的刺激中平静下来,她两脚蹦蹦跳跳,双臂大幅挥舞,仿佛在敲钹。她实在没法克制住自己。
“是什么促使你们这对比翼鸟飞出笼子的?”她问道,声音高亢而欢快。她希望自己在额外能量之外表现出的狂躁不会显得很勉强。
“我的脚踝没事,”Bradbury突然说。她在Harry怀里像只吃饱了的猫一样扭来扭去,于是Harry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了下来。扭伤肯定不严重,因为她马上就能走路了。Harry护在她身边,对事情的转变显得有些腼腆。
Ibanez拍起手,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两名特工都回头看向她,脸上又忧又恼。“集中注意,”她尖声说道。“给我一个‘回’!给我一个‘答’!给我——”
“一个回答,没问题,”Harry叹了一口气。“我感觉——”
“他们在宿舍里找东西,”Bradbury打断了他。“我们已经听过骑警的报告,说那些透明人把H&S半数房间都翻遍了。Harry认为他们可能在找个人密码,事情刚刚开始那会他把平板电脑留在了房间里。他想去看看还在不在。”
“然后呢?”Ibanez又转了一圈,这次是缓慢的360度,同时仍然保持向前行走。当她转到完全正对他们的时候,她卸下了快乐的面具。你要在这里把故事编圆些。她看到Harry明白了。她想知道是否只有她和他还记得这一年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她迫切希望不是这样。
“然后,”他说,“它确实在那。但在回来的路上,煤气管爆了,我把它掉进了炸出的洞里。煮熟了,炸透了,完。威胁解除了。”
“呵。”Holt说。“倒是挺省事。就是不知道蜘蛛会不会买账。”
“如果部长也认可,他会买账的。”Bosch对他们咧嘴一笑。“有时我觉得她是主管唯一信任的人。”
“McInnis?”Harry不小心脱口而出。Ibanez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别搞砸。他们的性命可能就靠这个了。
Holt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我们从七月起就没见过他了。他可能死了,也可能躲起来了。”她把他这个愚蠢的问题理解成了一个无关的问题,这样最好。
Harry摇摇头。“Allan不会躲。他会在这里领导我们。”Ibanez理解他的心情。如果McInnis不在这里领导,他不是被俘就是被杀了。
“随你怎么说。”小个子男人摇着头。“是啊,随你怎么说。”
在档案员有机会再次说漏嘴之前,Ibanez迅速梳理了他可能的思路。他们是去找主管,而主管不是McInnis。他会问谁是主管吗?他可能不会。他可能会问起他的女朋友和最好的朋友;谁先谁后都有可能。Ibanez清了清嗓子,又争取了几秒钟思考时间,然后说道:“趁我们还在外面,最好先考虑一下临机目标4。”
“比如?”Holt问,两个字里浸透了怀疑。
“让我们先回顾一下。Okorie现在在什么位置?”
“在地铁里失踪了,”Harry回答道。他沮丧的表情证明了这确实是她的Harry;在任何其他宇宙中,这位邋遢的历史学家都不可能钓到Udo那样的女朋友。但究竟是Ibanez的想象,还是Holt在听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确实略微放松了一点点?想必是因为他在复述已知的事实,这意味着他是“他们”的一员。没有被洗脑。值得信赖。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下一步就是让Holt对Ibanez本人放心。如果这位身材修长的特工跑去警告其他人,说她的上司已经被一个假人取代了,她的小短腿肯定追不上。
“我真不喜欢像那样丢下一个有用的员工。”Ibanez大声喃喃自语,装作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样子。“Lillihammer呢?”
Harry显然还没问过Bradbury这个,这很糟糕。Holt和Bosch似乎都不急于回答,这就更糟糕了。

Lillian Lillihammer正盯着一堵墙。
她的头歪向一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两根墙梁间露出的一大块基岩,拆下来的瓷砖杂乱无章地堆放在她身旁。岩石上有粉笔画的痕迹,工程师的标记,拆除的标记;有一个钥匙孔穿透了岩石,一根电线穿入钥匙孔中。
一切都歪斜了一个角度,她意识到这是因为她自己的头也歪斜了一个角度。她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知道答案之前,她不应该把它正过来。
她注意到,她的头发湿漉漉、软塌塌的,比平时留的头发要长。这是因为她可能有一个月没有洗头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她在昨天傍晚与其他生还者会面之前刚洗过澡。可是,那次聚会当然并没有发生,因为她一直站在神学与目的论部里,平静地等待命令下达,脑子里没有任何新奇的想法。她在站岗,看着炸药,等待技术员来检查引信是否完好连贯。
当然,她意识到自己脑子里的想法也存在连贯性的问题,但她选择不去关注。她想看看这些问题是否会暴露出她大脑中的缺陷和短板。
她穿着一件陌生的衣服。通常,她在模因炫彩实验袍下总是穿着舒适的衣服,比如宽松的衬衣或休闲背心,如果心情好,还会穿更华丽的衣服。她现在穿的衣服可不怎么舒适。她穿着一件衬衫,她伸手试了试它的面料。布料很薄;她回想起小时候父亲给她报名参加童子军时的情景。那制服也是这种面料。她从持续听到的抱怨中了解到——尽管这种抱怨已经老生常谈到大多数人都只把它当做杂音,她还是能够听到——控制与收容部的制服符合这一特征。她没有低头去看,因为那种不想把头放正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
为什么我穿着S&C的制服?

她穿着S&C制服,因为她早在七月就应征加入了Mukami的部队,当然,那时候Mukami还是个死人,也从来没有过什么部队,因为从逻辑上讲,现在也没有部队。因为现在有一场内战,又没有内战。因为基金会崩溃了,基金会又好好的。她走到这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原因,只是在走廊里闲逛,她思考时经常这样,她停下来盯着墙壁看,只是因为感觉不错。但她也是被派到这里来的,被特意派到这里来的——在一段与她认为更真实的叙事完全不相容的叙事中。
Lillian Lillihammer正盯着一堵墙,歪着头,同时处理着两条平行时间线的每一个记忆细节。
她是敌占区的俘虏,而敌人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