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街道旁的灯火点点,偶尔经过一辆汽车,沿着马路驶向远方,化为金色纽带里的一粒黑点,直至消失不见。
我走在街上,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我看不到几个行人,也的确,这见鬼的冬天里谁会半夜三更跑出家门?
我只是睡不着,那个男人已经躺下了,所以我出门走走。我把它叫做散步,因为白天人太多,会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盯着我身上的每处地方。在太阳下我小小的伪装显得滑稽可笑,那是我想维持一点尊严的办法。我喜欢黑夜下的我,准确的说是我的影子,我觉得我的影子很帅,让我想起海报上的英雄。
我走过一排排店铺,只有几家大门紧闭,透出黯淡的白光。我的嘴角微微上扬,我不想当英雄,我只是喜欢那个影子里的我,没有我的脸,我讨厌那张脸。一旁新修的公路很好看,清晰的白线和刚上漆的铁围栏,和被金灿的灯光照着的公路一起,成了一幅美丽的夜景。
这景色只属于我,也是我为什么喜欢在晚上散步的原因。因为没有人,只有我和世界。没有穿着考究的衣服的男人勾搭着一个妖艳的女人,没有套着背心在街上张望的老汉。在阴影中所有东西都变得格外美丽,这是黑夜给予的馈赠。月亮出现在夜空中,满目疮痍的小树成了婀娜的蒙面女郎,露天停车场里形形色色的小车都安静的沉睡。从高楼间穿过一丝白光,如果这时有一只猫窜过。那会是无与伦比的——柔光下的丽影。
我在街角的一家服装店门口驻足,我盯着橱窗里的我好一会,月光把这里照的冷冷的。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忘不掉,记忆在反复的回忆中已被撕成了碎片。我能看到地下室外浓荫密布的小道,灰暗的路灯,在路灯下的那个孩子,他看着,我看着,我就是那个孩子,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不见的门里摇动着的黑影。我看向小道的出口,那里灯火通明,但我过不去,因为那离我太远,我只能站在路灯里祈求保护。
咔嚓咔嚓声,连贯而不清的低沉嗓音,我从没听过的声音。我看着那个男人,他的脸凶狠而肥阔,眼珠子瞪着我。我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记得,他手上的血,他额头上渗出的巨大的油珠。他蹲在那,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有的时候世界对于你而言是那么大,而你的世界只有那么点,而且颠覆的如此之快,如此轻而易举。我看得到我头上的星空,但我看不到那更深邃的,浮在深空里缓缓旋转的星球。放眼太大,会让人感到不安,因此人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
我不敢想,因为那对我来说实在太庞大。就像把一头大象塞进老鼠的腹腔,只会带来不适感。我的脸在玻璃中显得很苍白,我看着我自己。过了一会我转过了身,因为橱窗后面模糊的门框和散落在地上的人偶叫我心里发慌。
但不想的话,那时我在柜子里看到的半只脑袋是什么?在一场火灾中我失去了那个对我至亲的人,而父亲终日以泪洗面,变得乖戾而消沉。可我肯定看到了,母亲被啃食到半边脸的头颅,连着一根筋挂着的糊状肉,还有那些从里面爬出来的蛆在我手上蠕动。那该如何解释?我不知何时已经蹲在地上,试图重新理清我的思路,我不知不觉中在理清我的思路。
你有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情况,你仿佛活在这个世界里,却又隔着一层纱。就像一个虚影,看着别人笑,看着别人哭,宛如林子里的一粒沙石。但其实你知道这么想只是给你自己找存在感,让自己觉得自己会很特别。世界上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而你却没看到。
从相片里离开,避开公众,这是你的选择。可当那女孩走过你的桌旁,你低着头,心里却想着她的目光在你额头上会留下一丝温柔。你把过去抛弃,闭口不谈,同时却又渴望着有人能踏进这扇门,希望有一滴清泉落进你干涸的心田。忧伤和愤怒都已经被磨的很不明显,你尽力把它们发作的很久,然而你其实知道,在你心里它们只是掠过了一瞬间。你成了矛盾的载体。
我的脸变得平静,我站起来,看着镜中的自己,我兴奋的拍了下玻璃。
父亲说母亲和我在火灾中受伤,我沉睡了三天,而我醒来之后我的世界永久的变化了。我失去了我的一切,母亲,父亲,我的家。父亲变了,终日窝在布满油污的地下室里,昏暗无比的室内只有电视机的吱呀片语。他看我的眼神变得很奇怪,掺杂着疯狂,欲望,以及时不时显现出的仇恨和厌恶。在我摔坏了同学的玩具后,他把我吊起来,用麻绳抽了一个晚上。
所有人都说他是受了打击,但我明白,他蹲在那,啃食着我母亲的头皮。
我必须寻求帮助,可我该找谁?警察?他们不会相信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的话,镜中的我变得惊慌失措。我看着我的倒影,可我突然发现,那背后熟悉的柜子,以及在月光下照的干净的店内。
是烧痕。
我每晚在小城中徘徊,我想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把过去遗忘,但我内心早已踏进真相的大门,而它把我引到了最初的地方。
门没有锁,我推开那扇布满污垢的熟悉的大门,与过去不同的只是那时我站在扶手下。店里飘过一阵熟悉的橡木味,尽管它们早已在腐烂的动物和霉味中分散,但我仍旧嗅得出来。那时的假人们呆在橱窗里,穿着最时髦的衣服,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成了地板上的黑色碎块。我记得在柜台后面,父亲搂着母亲,母亲抱着我,我们一家拍了一张照片,那时我笑得很开心。
柜子,终于还是不可避免的提到了。它就在那,就算过了许久,外漆早已剥落,布满了划痕,虫洞,黄色的微粒。它还是关得紧紧的,像在嘲弄我。我知道什么在那里,母亲的头在那里,真相在那里。
我缓步走去,已经腐蚀的木地板吱呀呀的响,我的证据,我的亲人,就在那。
“你现在已经长得很大了,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迅速转过身,父亲的脸从通往后厨的门里浮现出来,那张巨大的,扭曲的人脸。他对我裂开一个微笑。我冲出房间,外面一片黑暗,充斥着混沌的狭小空间在我身边缩紧,那张肥大粘湿的脸贴在我的面前。我已经不需要证据了,乳白色的,庞大的蛆一样的身体,它的两个瞪圆的眼眶挤成了一个弯牙,牙齿沾着口水戳进了我的额头上。
我从床上惊醒,记忆起父亲早已在坍塌中身亡,缓了口气。软软的墙壁下摆着一张固定好的桌子,我走下床开始喝鸡汤。护士姐姐抱着一个蓝色的本子走进了房间。
“今天好点了吗,林?”
“好点了。”我用左手舀起一勺鸡汤,我的右手似乎早被砍掉了。
“给你的药吃了吗?”她笑眯眯地看着我。
“吃了。”我拿起一只鸡腿。
“真棒,那你有没有做什么有趣的事呢?我告诉过你要懂得让自己开心的哦。”
我没有理她,饶有兴趣的看着手里的鸡腿,咯嘣咬下一口脆骨。我想起那个晚上,他也被啃的很干净,嫩嫩的很有嚼劲,比成年的老的好得多。
护士姐姐看着我,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走出了房间。我瞟了她一眼,她的身体很丰腴,至少在我眼里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