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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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学肆贰陆 侍翎

志:异学肆贰陆

类:

经:凶器,状不定,取人血之为物激活。平常状若匕首,长尺许,质透明,色青若碧。若伤人,辨其血,后易其形。以其所噬鲜血生异效。

传:


史:
  • 战国七年2,异学会太尉贪狼于岛常试以此具击入室之贼。侍翎刺入贼腰间,贼大脱血。试亡,走五十余步,倒地毙。后异学众人解其尸,查其脾裂,血转为灰白色。众人以为此具可惩人之生灵,令速死。
  • 坚旃九年,焘以侍翎自刎。箴王拾此物于地,察匕首可惩人血於握剑之人。帝突觉剧痛,欲采拔,无果,侍翎粘于手。后侍翎稍长,为剑也。帝感此乃凶器,若有生灵之状,劈砍铁甲若无物,且嗜血。至三更方复归原貌。帝令异学会诸事同方士共往北,封此物于坚冰下,常人不可得见。
  • 坚旃十六年,帝遇弑,原异学会太尉廉贞吕齮以侍翎击帝胸,帝崩。然帝之血未转为灰白,而吕齮背生异变,生双翼,色金黄,携帝之遗躯扶摇上万里,不复现。异学会推定侍翎可夺人之血脉,补杀人者之缺。齮原为羽人羽化一派后裔,其血统性颇纯;刺帝,以帝之血补其缺漏,生全羽也,方能振翼而脱。

赞:

异学会太尉武曲有言:兴亡惟苦,生民惟艰。王朝倾颓,帝王衰崩。于战国乱世,百姓或因岁凶灾起,避难他乡;或因战乱横起,走死于穴;或沦野兽之伍,但以屠戮为好。却难见昌平之世,风云皆静。学会人振奋橹,搏命于飘摇乱世间,嗟叹九万里陆,无处安生。是时太尉贪狼,禄存等跨海渊,为无所住人辟得一地,筑城以避战乱,兴室以鞠任命。然创业终险,守业愈难。贪狼野心,破军铁腕;人心向背,终日难安。

夫侍翎者,先时羽人族之祭物也。其民或随女阴亡去,或幸与人通婚,皆难复现凶器之神迹。此具便弃于女阴黄熊共亡之地,至贪狼启出。狼以此具为随身之物,然终难忍叛乱野心,夜袭帝营,功败垂成,自刎辕门。嗟乎!此具虽可全人之血,但终为异途,而贪狼廉贞陷于其中,直至刺帝于庭上,学会终隐于世,所谓“龙蛇之争,人族之咒”也是欤。

然时移世易,弹指百年,帝崩于夏,侍翎之器终不复见。今朝他思涌泛,人心终远。九星长黯,得无心乎?异学会主任惟望莫弃胸怀天下之志,以奇术,文字之流,化个人之心为国之力,虽谢芳华,而饮长风,遍开枝叶于六州之地,亦不忘立国之能。是故书卷以为证,存于守藏库中,可警后世,大庇六州。人类诚宜共荣也。

或有所感,作《羽人歌》,词曰:


北飞群鸟,梧桐凭吊,冰原寒云茫茫
长剑击涛,羽人泣泪,女阴黄熊战殇
京都晚风翔,暴雨勾琴声,客死他方
往昔深怀, 起作歌折, 续荣昌

六州战国乱世,人终难安心,入目荒凉
侍翎幻变,流青漫渰,挥剑他人中伤
异学终隐世,银戒于炎毁,勿念辉煌
守成海渊乐所,终为九星乡




极北之地,无名的冰原,惨白的天地间只有冰雪。一个人在寒冷的地狱里漫步。

那个人身穿黑色的斗篷,上面唯一的装饰是一个金色蔷薇的花纹,很明显是有人亲手缝制上去的,看的出那个人的手脚很是粗浅,蔷薇的纹路并不平坦,只是有着很细密的针脚。她身穿这个斗篷已经走过了太多太多的路,以至于斗篷上已经附着了很多的灰尘,只是她依然执着地穿着它走路。她在跟随着地图上的虚线进行行走。

终于,她停下脚步,向远方望去,崔巍的玄岱山在冰原的尽头,据说玄岱后面是大海,海上漂浮着冰山和鲸鱼,随后又是陆地,陆地上是与此处毫不相关的贫瘠土地,那里的人们依靠所谓科技生存,土地上方是被烟尘染成灰色的天空。她还没去过那边,不过应该很快了,除了那个地方这块大陆就要没她的栖息之地了。

眼前是巨大的梧桐树,巨大到可以想象它长出叶子时那遮天蔽日的感觉。她的眼里空无一物,她掉进回忆之中。

“上一次到达这的时候还是六个人。”

很古怪的,东风刮了起来,并且逐渐形成了不可阻挡的势头。想必是非常寒冷。风卷起斗篷的下摆,露出的是精美的脚踝和细长的小腿。在这样的地方依然能不惧寒冷的展示自己的美丽,如果不是愚蠢的话,那大概就是她有恃无恐。“东风起了,”女士抚摩着面前枯萎的枝干。

她看到站在河边的一行人快乐的唱歌,载歌载舞着。然后是燃烧的篝火,大风将火星吹的像是漫天落下的雨点。然后是战争,人们在夹缝里艰难的存活,鲜血将头发粘结在一起。最后人们分离,坐在各自的王座之上,面孔生冷,眼神疲倦。可惜那是最终。

她明白这场荒野上的行走是个什么样子的东西。不就是陷阱吗……她依然义无反顾的踩了进去。她迫切的想拿到那把刀。魂剑侍翎。传说中必能一剑必杀的东西。只是她终于从梧桐树里拿出这东西的时候她还是吃了一惊,因为这把剑实在是过于小巧了,不像是传说当中那把每次使用都需要拿魂魄献祭的那类东西。

好像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天空也在刹那之间变得澄澈万分,梧桐在瞬间结叶开花。荒野中的彩色,怎么看都觉着有些违和。

“好久不见。”

她转身走了。斗篷在东风中肆意飘荡。可以看见手腕上翠玉的手环和手指上纤细的银戒。梧桐在冰原上似乎要永恒的开放下去。偶然完全展开的地图封题上写的是西文,“S C P”


店铺的门牌上写的是“石菖蒲客栈”,掌柜在柜台后面一脸愁容地书写着手册。他心疼的看着撒了小半块的朱砂,然后尝试将它从桌面上小心地捡起来,放回收纳盒。

“嘭!”伴随着门撞击在墙壁上的声音的是朱砂砸在了地上,彻底报废。掌柜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看向门口。如果不是重要的事,他一定要把闯进来的人叉出去。掌柜如是想。然后他看到手指上佩戴着刻满甲骨文字的银戒。掌柜深吸一口气。然后门外是纷乱的马蹄声,战士们,或者说干事们在门外徘徊着。他们尊敬着眼前的人,或者说畏惧着,他们没敢踏入这件客栈。

是异学会的人。这些家伙现在当上了帝国的官方机构,其他的组织自然也就没法入他们的眼了。

掌柜舔了舔自己因快速呼吸而逐渐变得干燥的嘴唇。“好久不见了,巨门太尉。”“是啊,很久不见。你居然还在开着这间客栈。是嫌弃异学会给你开的条件不够好么?”巨门的语气中分明有着些许的轻笑。“……只是不忍,”掌柜回过头去,拿出扫帚清扫地上的朱砂,“当初带我入行的老头在最后时间将这个地方托付给了我,我总不能驳了死者的愿想。何况,没了这地方,你就没地方免费吃面了。”“放屁!异学会现在是国家机构,去那个地方公干还需要我付钱。”巨门大声调笑着旧友。掌柜欲言又止,“……这次来是什么事。”

年轻的太尉的侧脸明显严肃下来,“就是来看看你,看看这家店死了没有。”虽然话是如此,巨门仍是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轻轻的放在桌上,随后以指节敲击三下。阅后即焚。

“好了我走了,这次其实是公干,去扬州把陛下要的钱财和女人带回来。很急,没法停留太久。”巨门又摸出一个钱袋,上下摇晃三次。任务:三个月时长。“那你还不快走?当心王座上那位要你命!”“马上就走马上就走,真的是……”太尉无奈地推门离开,目光闪动。

掌柜从柜台后出来,解除暗杀机关,再把所有门窗关好,只剩顶上地天窗。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信件。轻瞟几眼后,掌柜的神色渐凛。“什……她活着回来了……当初那些人到底隐藏了多少……”掌柜显然意识到当初言笑的东西变成了现实。他坐在那个不被阳光照到的位子上许久,之后他微微摇头,将信件点燃,开始收拾东西。他掂量了一下钱袋,面色又变。

“巨门你*的,钱又少!”

只是这一声喊声最后还是没能传进所谓巨门的耳里。那太尉正在策马奔腾,在马背上像狮子一样咆哮。身后的战士纵马长歌。

这一曲长歌终结在八年后的朔方。当竹简提供的力量再也无法克服伤病的时候,这位异学会史上最精于战争的太尉终于在针对太岁生物的剿灭里摔下马倒在被鲜血浸润的鲜红肥沃的土壤里。他一生奔走于这片大地之上,异学会长成参天大树;他被告知整个异学会将会因为他的功绩而感到自豪,为他的离去而感到最沉重的悲痛。

只是当人们将这些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轻笑着,似乎在思念着什么。

“记录下来,我巨门的才华,早留在了八年前的冰原上。”

后世再无人可以解释这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最杰出的太尉最后的遗言。


幕间


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窗边,认真的擦拭着手里的茶盏,一个又一个。

风铃声响起,男人并没有回头。“想好了结束这一生么,那帮人除了我之外还没人这么做呢。”空气回归沉默。

“你要知道哪怕是灵魂也很少会主动造访这里,何况你身上还沾满来自冰原的气息。”男人开始沏茶,“你再不说话我就把门移到北斗阁里去。”“我无意打搅你的工作,只是想取走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身着黑色斗篷的人终于开了口。

男人罕有的停止了手里的动作,随即继续沏茶。“取到侍翎了?”他转过身来,前倾着向青瓷碗里倒出漂亮的茶水。“过来吧,这碗不是让你遗忘的茶水,我保证。喝完茶再走吧。”他开始清洗茶壶。当所有过程结束的时候斗篷人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那碗茶水,像是在取暖,又像是在发呆。

“茶凉了。”沉默。“极北的景色可好?”沉默。“最近过的还好?”沉默。

叹息。“先拿出凭证,如何?”一枚小巧的竹简被放在了桌子上。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轻声念完了竹简上的一段小诗。男人点了点头,“是了,是我当时送给你的东西。只是这下着雪的冬天,你拿着这夏天的诗找我,是不是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你当年送给我的时候也是夏天。”来人没有一丝动摇,“我想要北斗阁的下落。”

“就这样?”

“就这样。”

“如果让我再看你一眼你的脸,我就直接把你送进北斗阁,保证安全。”男人笑着。

“我只想要那个下落。”

“……可惜,”男人惋惜的将竹简烧成灰烬,“年岁于我并无用处,也就难记事。”

一份折叠好的宣纸出现在桌子上,斗篷人看也不看收进怀里。男人只是稍稍闭了下眼,下一个时刻那人就已经推开了门。

“哪怕那个地方就是布给天下人的陷阱么?”男人静静的站在那。然后他也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是他上任以来第一次因公务之外的事情出门。



箴王斜坐在王座之上,看着大臣们跪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地进献着自己的意见。这场朝会已经开了两个时辰,而且似乎将要永远的开下去。

“启禀陛下,臣觉得屠杀扬州一事,不妥。”从礼部的队列里走出一个老人,“屠杀已持续了三周,只怕……”老人深深的低下头去。

“只怕什么?请说。我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箴王挠了挠眉角。“是不是想说,会遭天道报应。”“臣不敢!”老人深深地将头磕在地上。箴王在整个朝堂上竟是找不到一张可以直视的面容。

“我只是想让扬州的商会效忠于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缺少军费,如果再不从他们的手里挖出钱财,只怕下一刻,暗杀者的刀刃就会放到我的脖子上。”箴王耸耸肩,“我知道,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我是一位暴君,杀伐果决,手下无情。但其实我只是朝着自己的目标不断前行,就,只是去做。”

“所以我没什么好顾忌的,哪怕是天道。如果天道要杀我,我早就横尸于荒野了。”帝王的声音重新恢复了生冷。对峙来到了死局,没有一个大臣抬起自己的头。

“再一周,最后一周。当下一次月圆的时候,军队和异学会就会撤出扬州。让每一家商会准备好金子,送回帝都。”帝王从王座上起身。

“告诉他们,我只是要军费,而不是一片废墟的扬州。剩下的人会好好活下去。”

帝王拂袖而去,将整个殿堂的大臣和拜谢的声音抛在了身后。“去北斗阁。让钦天监的路先生来见我。”一道黑影从阴暗处闪出,消失在屋檐之间。帝王看了很久,依然觉得不习惯这四方的天。他还是怀念河边的火堆。


男人穿着玄色的服装走进了昏暗的大厅,他从暗格里拿出一个盒子。那对似乎永远保持笑意和冷静的瞳孔少有的露出了犹豫,那位自始至终都好像能看穿一切,以及看穿未来。他伫立了很久,终于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个银戒,以及一块泛白的玉佩。他将玉佩拿了出来,攥在手心。他的思绪飘到万里之外。他走在青石铺成的小巷里,转头走进了铁匠铺。一个沉闷的声音在店里回荡,仿佛和所有的铜铁器物共鸣起来。

“我建议你换件衣服,这地方不适合穿黑衣服。”

男人面前空空如也,对方却似乎正在紧紧注视着他。男人默默解开发髻,再逐次脱去衣物,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他揉了揉脸,面部线条变得柔和起来。男人在玄服下面居然出乎意料的消瘦,像是十数年未曾吃饱的样子。

“见过那位了?”

“见过了。”

“给了他北斗阁的下落?”

“啊,是的。”

“没选择直接带她去?”

“……她只有一枚竹简,我也就只能帮她一次。”

“但是以前你帮了他很多次,她始终只有一枚竹简。”

“那是我还有记忆的时候,或许那个时候我很喜欢她,或者还有其他的感情,所以我很愿意帮助她。今时不同往日。”男人说着说着低下了头。这不是他愿意思考的事。他更希望思考工作,工作时前往的地点,以及有的时候会出现在石板上的钱财。

“……于是你就只给了北斗阁的下落?那混蛋造的地方在哪?”

“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在‘若港’,或者说,在雾河最高的悬崖之上。”

沉默了一会。“你们疯了?那地方就是一个只进不出的陷阱!”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男人也喊了起来,“在这一世我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收回竹简,提供信息,我做的已经足够。”

“……你得帮她。补偿的事情由我来做。我会尽力让你从这个职位上更快的肄业。”

“那就让她杀了皇帝好了。”无所谓的语气,“我不用你的补偿,我在现在的岗位上干得很开心,死亡对我来说依然是酷刑。”

“那是北斗阁。如果她真的进了北斗阁暴露了身份,她一定出不来,”看不见的人骤然平静,“如果这样,我会用我的势力永远与你为敌。你清楚的,玉佩的作用是建立联系,而不意味着我们是伙伴。”

沉默。“我会在这边让你再死一次。”

男人哽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位经常拜访的朋友会在顷刻之间翻脸。不管说多么低俗的话题,对方的语气始终泰然中带着一丝轻浮。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男人的思维回到昏暗的房间。他坐在红木的椅子上嗫嚅。

“难道她对当时的我们真的那么重要么?”


男人回到茶楼之中,整个人停顿下来。他掏出纸笔,开始书写送去冥界的文书。

敬禀者

臣身有要务,于半月内不职。吾知缺席将致人归难,故臣愿先罢臣里八功,易臣之职。

又,臣欲使人勿为所召,保其安。臣将为其监视之职。愿得相从。

使者,无常,白差使拜谢

他拿出封存好的朱漆,涂抹在宣纸上。白色的宣纸瞬间肉眼可见的泛黄,发黑,消弭成白烟。男人很平静地坐在那。

只是当再次有宣纸出现的时候,男人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他明白,这张纸上写着的东西将会决定自己以后的命运,哦不,魂运。他打开宣纸,纸上用红色流体写了一行字。

十年。一月。

男人如释重负。他明白自己的交换得到了允许。

他拿起帽子,扣在头上,走出门。宣纸再次消失不见。房子里似乎回荡着金属共鸣声。“祝好运。”



扬州,曾是号称富甲天下之地,混乱,自由。这里的江水和土地十分慷慨的养活了所有来到这个地方的人,依靠着无数船只携带来的物资和钱财。一般来说,来到这里的人会迅速融入这里,被同化,或是被腐朽,然后声名狼藉地过完余生。

“扬州是古楚之地,这里异物横行,阴云蔽日。这里的人早就忘记了力量为何物。”箴王在一个半月之前站在扬州城下对着自己的士兵们说,“所以,别心软。看到不公,不平,不正之事,就用你的刀,杀了他们。他们的女人和金钱就将属于你们。”

“这是审判。”

即便是长达五天的屠杀,和接下去接近一月的戒严,在军队撤出扬州之后,这里依然只用了一周就仿佛忘却了鲜血和疼痛。又有新的人来到这里,渴望在火焰和废墟上建立属于自己的宅邸和财富。只是最核心的富豪们并未被屠杀所抹去,他们张开獠牙,不断吞噬着远道而来者的愿想,以及血肉。

每天都有人从城墙上跳下,只是每天都会有人负责洗地。世间的太平好像从未被打破。就连城墙甚至都快走到了被拆除的边缘。

穿着斗篷的人来到了这个忘却之地,她转过头看向那具刚刚摔成一滩的尸体。她或许觉得自己曾认识它,它的背上是浮华的纹身,描绘着神祇从云端为人们带来火种。她忍不住走过去想触摸那具尸体。

近了,更近了。只是在触摸到那幅纹身之前她首先看到了死者的眼睛,那双眼睛中悲哀,愤怒,更多的是迷茫,怀疑。那情绪不知怎得传进了她的身体。她骤然顿住了身体。她不知接下去该做什么。

抚摩那副纹身来确定尸体的身份?抱走这具尸体然后树一个无名冢?她感觉没有必要,她未曾感受到记忆的回归,于是就只是留下可怜的熟悉感。

她蹲下身,轻轻合上那对眸子,将一切情绪都掩盖起来。她也闭上眼,想按照传统,为其默哀几秒。只是远处传来喊声,叫骂声,然后是布料摩擦,推搡。洗地的人来铲走了尸体,顺便将残余的血迹抹去。在离开之前那个拿着铲子的人不解的看了身着斗篷的人一眼。为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而驻足蹲下,真是奇怪。

他未曾发现,也根本不会想到身着斗篷的人的眼睛里有可怕的情绪在聚集着,他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默默地将面纱装回了脸部,将斗篷扶正,把白色的头发藏回斗篷里。她的瞳孔慢慢从红色变为蓝色,像是潮水褪去一般。她的五官精致小巧,放在脸上像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她的脸上露出犹豫。到了决断的时刻了。

她转身离去。她听见了城内的传闻,各大世家和商户都在苦恼着花费多少钱财和美女才能换来这一次的平安。她有了目标。


城墙的阴影下,洗地人被长枪挑起来,挂在半空中,他受了重伤,即将死去。他满脸惊惶地盯着下面一脸无奈的男人。

“无常……”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么就很好办了。我知道我能让你落入很惨的境地,但是我觉得还是直接杀了你比较好。因为杀了你能让你直接前往阴间。这是一件好事。如果让人知道你刚刚看到了那位的脸,不管是异学会还是朝廷都会全力追查你,只是因为你看见了。”

“噢,还有,哪怕去了阴间也别说你推搡过她,”男人回过头来笑笑,“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阴间,你都会因为这件事情被千刀万剐。那两位可不是很好打发的主。”

“祝万事顺意。”男人潇洒地离去。洗地人的瞳孔终于暗淡下去。


身着斗篷的人看了眼贴在墙上的告示,低头走进了府门。里面传来惊喜的叫声。

她站在房间内部,看着红色的窗纸出神。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通知她清水已经准备好了。她踏出门,将水捧了进来,没有管门外的目光和小声的言语。

她默默地整理和洗涤着自己的头发。从极北之地回来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洗过头,一路上都在赶着时间。自己也没有多余的钱去买这样一盆干净的水,有这钱她大概会很开心的给自己买一碗甜食好好享用。头发逐渐变回雪白的颜色,没有一丝杂质。她开始清洗身体,年轻的躯体在水珠映衬下显得干练而美好。然后是纹身,两位天神在云端相触碰,像是为天地洒下光芒和爱意。最后是双脚,脚底长满了老茧,有些是练武造成的,有些是跳舞造成的。

最后的最后,她拿出魂剑。她觉得现在这个形态其实更应该叫它匕首,是更适合用来刺杀的武器。她将水缓缓撒在上面,魂剑逐渐变得纯青而透明,竟是水晶一样的质地。她将魂剑塞回剑鞘,绑在自己的大腿内侧。

她呆呆地望着浑浊的水面。“我是不是很傻呢。”没有回答。

水虽然浑浊,但是依然能映照出外界的天空。今天是极阴的天气,甚至能看到北斗在天空闪耀,不受太阳的影响,是极为罕见的场景。

“希望这些年过去,我没有变丑,也没有变蠢。”她无奈地揉乱头发。

“我现在可没哭。”空气中传来轻不可闻的叹息声。她将水倾倒掉,开始重新梳理自己的头发,将凌乱的长发变成合乎礼规的发髻。她似乎很熟练地做这些事,只是她脸上的厌倦怎么擦都擦不掉。

她将斗篷叠好,放进箱子,然后是翠玉环,踌躇了一下之后她将银戒也放了进去。她嘱托丫鬟把这些东西寄到京都的一间客栈,并携带一封书信。她坐下来,等待车马的到来。她呆呆地坐在那,托着那张美丽的脸,像是每一个不知前途的人一样。


箴王斜坐在北斗阁最高处的躺椅之上,下方是饮酒作乐,七彩的水袖翻起而后落下,跳舞的宫女将这里变成了如同天上人间一样的地方。

箴王最近这段时间最喜爱的妃子此刻正趴在她所有者结实的胸脯上,她柔软的手指伸进衣服,像是一支柔荑一样轻轻的抚摸着肌肉。她脸红的撒娇,“陛下许久不来北斗阁,是想让这里的人们空守悬崖么?”

“不,近来政务繁忙,也就很少来这里。怎么,缺人陪你?要不我让人把你放出去,嫁给什么大臣?”箴王连视线都不曾转动过来。

“不不,不是……我想让陛下多来来这里。我更想要个孩子陪我。”妃子最终还是吐露了自己的目的。无论如何,不管是在皇宫,还是在这里,宫斗都是一样的情况,如果不能怀上皇子,自己需要面对的结局就是人老珠黄之后被人遗忘地死亡在这四方的天里。

“这样?那有机会让你生一个好了。”箴王大笑,只是笑声之中并没有什么喜悦,只是空荡荡的小声。曾被称为破军的帝王一直被盛传是个冷漠无情的人,曾经斩杀过自己的手足。

箴王缓缓地抚摸着妃子背后描绘妖艳场面的纹身,悠长地叹气。“……过去太久了啊,我连那纹身都记不清了。”

月亮被阴云所覆盖,整个楼内骤然暗淡下来。箴王瞥向星空,随即顿住,愣愣地看了很久,久到妃子担心的扯着帝王的衣襟。

“看啊,看到那盛放的北斗了么。”北斗星光芒大盛,楼内只余下其光芒。

“这证明陛下的武德得到了上天的认可。箴必将大兴。”

“不。世人总以为北斗只有七星,其实不然,北斗实有九星,除巨门等七星外另有左辅、右弼两颗星辰。右弼此刻依然暗淡,而你看左辅,它散发的光芒可是比北斗还耀眼。”

“八星?这意味着大王就会迎来新的能臣辅佐您。”

“不,猜错了。”箴王将妃子放在一边,站了起来。“辅,暗杀之星。”

“当年正是这颗星闪耀的夏天,我登上了王位。”

箴王大笑。“让路先生来见我。”


钦天监,南斗阁。

绿色头发的青年不像他的同族一样壮硕,他更爱观测星空。此刻他也愣愣地盯着八星的北斗。他手中绘制星图的毛笔摔在地上,产生一朵墨花。

他镇定地走入钦天监的藏书库,这里装着箴王从全国各地收集来的星辰书。他来寻找一个答案。最终,在十年前的旧代星图上,他看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可惜。这帝国才刚刚建立。”苦笑慢慢占据整张脸。

“陛下宣钦天监路先生觐见北斗阁!”

“找我又有什么用呢。星辰的旨意从来不曾改变过。更何况盯着这星空的人远不止我一人。”

青年开始收拾行李。在临走之前他将墨迹未干的纸递给守卫,“告诉陛下,让巨门远离这个泥潭。那群人总需要一个善终的人为所有人送终。另外,我能给他指的路,都在纸上。我已尽力了。”



石菖蒲客栈的大门终于再次被人打开。掌柜连头都没抬,“路,你居然真的舍得那间琉璃顶的观星阁离开。”

“废话,世人皆知我是箴王最宠爱的臣子,比朝堂上那些受宠多了。你不也看到了星象,等箴王死了之后,我能留具全尸算我走运。”神秘消失的路先生此刻居然坐在了这间客栈里,还没好气地一边骂着一边掰着筷子。“来来来先来几道招牌菜,自从当年的草原之后我可是再也没吃过你的手艺。虽然我不是最开始那几个,好歹我也跟了你们那么多年。整快点整快点。”掌柜在哭笑不得中跑去厨房。

最后端出菜的时候,那位路先生饿的眼都绿了,迫不及待地开动。掌柜靠在墙角乐呵呵地看着故人狼吞虎咽。只是很快这抹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说说吧,你和巨门在谋划什么。”观星者显然很久没有这么畅爽的进食和说话,“箴王那个半吊子观星者看不出来,我还是看的出的。辅星大盛,弼却没有相应的明亮,而是转而隐藏;巨门的光芒也暗淡下去,远离破军和辅星。”

“星辰从不欺骗世人。你们让谁去做了暗杀者,你们又想对陛下做什么。”观星者的目光骤然锐利,像是群星亮起,照的掌柜很不舒服。

“你的话,其实说了也没关系。”掌柜走过来坐下,“暗杀者是那位……至于计划,我比巨门想的更多一些。说白了,就是行刺陛下。”

观星者的筷子掉落在地上。“你疯了!她会死在那的!北斗阁的守备力量你我不是不知,她会死在那的!”

“所以我说我想的更多。你觉得这是以复仇为机会给她下套对吧,但你觉得陛下知道她死在自己手上之后,会怎么做。”

“……以陛下的疯狂程度,大概会举起焚世之火吧。在陛下心里她大概是公主一样的存在。你我都见到过陛下为了公主攻打城寨的样子……那对眼睛里尽是冷燃的怒火。”

“是啊,他当时可是杀光了所有欺压过她的人,不论亲疏远近,程度轻重……”掌柜无聊地玩着手里的筷子,“所以。”

“你这是在把整个天下拉进陷阱!巨门难道没拦着你吗!”观星者气的站了起来。“巨门……他终究只是一个武将,能够想出冰原计策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又怎么会想到最后的结局呢?”

“那你难道不怕我现在出门把这件事告诉她吗?她回过神来一定会杀了你!”

“不怕。”“嗯?”

“我说,不怕。因为你走不出这里。”掌柜起身看向因剧痛趴在桌子上的观星者,“我也说了,巨门是员武将,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能在我的计划里活下来的原因。至于你们,过于聪明了,自然也就会被我考虑进整个步骤。你不是也让陛下把巨门派出去了么。”

“懂星象的人不止你一个,你的星相学当时还是我带你入的门。这幅星象我也会替你记录下去。”

“北斗九星中辅,弼二星重回暗淡。贪狼、禄存、廉贞、文曲、破军陨落,巨门远离,武曲最终会照耀天下。只是可惜我没有做帝王的打算,这个世界或许还是乱点好。”

“所以你请安心的去吧。禄存会带你喝下遗忘的茶水,贪狼则会在阴间等你。”

最后路还是死去了,只是他不曾闭上双眼。

这位在整个大箴历史上最出色的星相者在史学家的眼里失去了踪迹。


天降暴雨,雨点打在屋檐上的声音像是要压垮整个北斗阁。

远处,帝都在暴雨中散发出氤氲的光芒,眺望的人站在楼阁的最高处,黄袍外边是刀剑痕迹密布的铠甲,为黑色的北斗阁点上不同的颜色。他的手里轻轻地握着一张纸,虽然这张纸上写的是许多人用万金都求不来一眼的路博士的留言,但他显然还是很漫不经心。

“传前东北城寨公主喻柒前来。”下人急匆匆的离开。他依然像是一座山一样站在那里。

匆忙的脚步声。织物摩擦地面的声音从远及近。

“许久不见了,公主。”只是寻常的问候,这让本来满目仇恨的女人措手不及。

“一直听说你的琴艺很好,今天叫你来就是趁着这暴雨为我弹琴。看到里面那张古琴了么,就用它。”于是琴声开始悠扬的响起。这张琴显然是很久无人触碰过,上面竟是沾满灰尘。此刻弹起来,纷扬的灰尘在半空中飞舞起来。

“我没有子嗣。”“是的陛下。”没有火药味。

“但是,我的主家还是有人的。”没有回答。

“猜想一下,如果那边的人即位,德不配位,以你的美貌和才艺,你的命运会如何?”琴姬的手一抖,整首曲子散乱一地。“陛下……您才不惑之年,称帝也才七年,为何这就决定要退位……”

“不是退位,是我要死了。”琴姬面色惨白。

“没事,不是要你死。只是想讲个故事。”帝王此刻像是一个窘迫的青少年,挠了挠自己的眉角,“你不是箴人,所以你可以听这个故事,我也可以放你出去。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琴姬微微定神,“奴家愿意。”琴声重新响起。帝王耸了耸肩。“想必两个时辰的弹琴你还撑得住。”

帝王一边喝着酒,一边将故事从草原讲到别都,再讲到扬州,最后讲到帝都,讲到火堆。琴姬数次手抖得连琴弦都按不下去,只是琴声终于不再间断的响了两个时辰。

最后,琴姬按断了一根琴弦,趴在帝王的脚边。“陛下饶命,奴家不该好奇,陛下饶命!”

“没事,这是我要讲给你听的,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有事,你还是前代的公主殿下。”帝王随意的摆摆手。“只是,路先生在离开之前留下的字迹说,北斗异变,天降暴雨,若这场雨能够不带来雷电,能在入夜前停下,那我还能奋起一战。不然,就建议我尽快逃离这片大陆。不知他现在如何。”

“陛下!”

正好一道闪电落下,重重劈在北斗阁的阁尖之上,整栋楼仿佛都散发出焦烟,摇晃起来,尖叫声此起彼伏。琴姬强自镇定的趴着。帝王不耐烦地抠了抠自己的耳朵。

“来,当年的你号称天下第一女棋手,让我看看你的实力。等到夜色落下,你看不清黑子的时候,你就可以离去了。”

只有棋子交错落下的声音和雨声。

远处的更板声终于响起,琴姬再怎么揉眼睛也再也看不清棋盘上的黑子,她的手微微颤抖,终于还是没有下出下一步盲棋。

暴雨依然毫不停歇的落下。

帝王站起身,望向黑暗的夜空,他将双手背在身后。“公主,我知道您的志向始终在山水,在美景,在自己的爱好,只是出身与帝王之家将太多你不想要的责任加在了你的身上。我能理解这些事情。”

寂静。

“除我之外的人登上这个位置,他们德不配位,必然会对我的势力动手,所以路才会早早逃离。以你的美貌和才能,你将会沦为他们的玩物,被反复蹂躏,直到他们失去兴趣,或是你死去。我可以选择将你放回故地,但是那里的人一定会拥护你为女王,即使你不想这样,然后你会起兵再次和我的国家作战。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会做违背我的国家的事情。”

寂静。

“我的墓里缺少一个执灯人。我知道民间传说里执灯人都被看做会永生永世封印在石化的躯体里,手执长明灯为死者指引道路,是极端痛苦的事。”帝王的面部曲线逐渐变得柔和,“但,我手里还有异学会,我可以让你的灵魂脱离石化的躯体存在,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继续游山玩水。你甚至不用路费便能周游天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帝王毫无缘由的大笑。

“我可以让你的灵魂摆脱石化的躯壳,离开坟墓存活。我可以让异学会为你提供器具,让你能够重新享受俗世的美好。我还可以让异学会为你准备躯体,让你可以继续弹琴下棋,继续你的爱好。只是,我没法保证让你重入轮回。你得处理自己的记忆。还有,石化的过程会有点疼。不过什么疼痛会比过自己不想过的生活更疼痛呢?而且你已经品尝过了,我猜你不愿品尝第二次以至于很多次。”

夜幕中的黑影长跪于地,不曾抬头。“陛下您……”

“如果你愿意以公主之姿为我作执灯人,我就让异学会准备石化和离魂的药剂,以及收集让你满足各种需要的器具。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只是你必须留在你的府邸里。可是我觉得那些废物不会让你拥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依然是长跪于地的身影,没有回答。

“我知道举世都盛传我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只是我再无情,也不会逼迫一个女子去承受永生永世的痛苦。所以我不逼迫你,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依然是没有回答。许久,公主起身整理衣襟,又再次跪下。“谢陛下。”语气里满是感激和信服。

帝王随意地扬了扬手:“带公主回府。准备石化和离魂的药剂。以及让那群太尉们找一些能够使用的躯体,以及灵体使用的器物。等待我的诏书。”

黑影跃出北斗阁,像是消融在暴雨中一样。有下人走上楼来带路。

只是公主并没有按照计划的一样快速离去。“陛下,您尚未陷入死局,也还未面对危机到来。”看不清公主的眉眼,“何不尝试对抗天命,哪怕是逃离京都,让天命失效?”

“我曾经尝试过对抗天命。”帝王的面容也隐于黑夜之中,“那一次我败得极惨,甚至到了需要弄脏自己的双手才能活命的地步。我至今仍然记得手洗不干净的感觉。与其让生灵涂炭,不如直面天命。”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吗陛下。”

“错了。到了坟墓之中你可能得永生永世地盯着我的面容,又从何谈起最后一面。”箴王大笑。“也许我明天不会死,那可能就得麻烦你在石化的躯体里多驻留一会了。”

狂风四起。箴王的身影没有丝毫动摇。只是散开的长发终于再难以接受风雨,刺啦一声,一缕微微泛白的头发掉落下来。

大笑,将头发扔下高台,看着它风雨中飞舞。



“亲王们请求觐见。”“让他们进来吧。”

箴王坐在北斗阁里饮酒,整座阁内放了上千支蜡烛。烛火漫天,帝王的气势像是海潮一样压得所有人几乎喘不过气。

“我认识你们,每一个。”最后还是箴王先开了口,“每一个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你,九岁那年就随我一起上了战场,带着百人队奋力拼杀;你,十一岁那年就获得了异学会得重点关注,现在已经是太尉的副手。作为臣子,你们都是好样的。”

“只是你们想坐上这个位子,还不够。”话音未落,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不用如此,你们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家里蓄养了星象师,每一家的房间里都有琉璃顶的观星室。你们早就知道接下去要发生的事了,不是吗!”

箴王猛然起身,掀翻了面前的长案,长案下方是那把陪伴他征战多年的长剑。所有人都战战兢兢。“陛下饶命!”

“我把你们叫来,不是为了杀死你们,而是让你们能够安心,为了这个国家效力,而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奔走。”箴王的长剑在每一个人的后脑上方停留片刻,“不要尝试攻打另一块陆地,除非武曲星黯淡到你们的星象师都不能看见,所谓的“基金会”正式从箴的国土上被抹去。也永远别想着攻打海渊的另一侧,那些背上满布纹身的遗民对我们大箴没有用处,但是他们的法术,他们的寿命,他们的聪慧,都不是你们所能相比的。”

“在我死后,让阿信来坐这个位置。”所有人都惊诧地抬起头。“他最没有野心,也最是胆小,所以你们都很信任他。只是你们都不曾看见过他的决心,他的毅力,所以他依然能够活得很好。”箴王将长剑架在那位名叫阿信的少年的脖子上,“这个位子,需要野心,需要胆量,但是你记住,你有其他人都没有的才华,所以我选择你。”

“你们要好好辅佐他!”“敬遵陛下遗命!”

箴王将长剑深深插进地面,扭头坐回座位。“都离去吧。回去之后想想自己能做些什么。好自为之。”

“来人,待所有亲王离开之后封住北斗阁的大门,禁止任何人出入。”沉默,随后是大喝,“上好酒!跳战舞!”

入阵曲响起,五百宫女从阁内跃出,雄壮的号角声不断回荡。箴王大笑:“好!恍若当年!”

所有宫女都身着战甲,虽不如真正战士的雄伟,但仍然有飒爽的风味。这五百人都是从扬州送来的,她们经历了战争,经历了屠杀,她们的眼神中含有杀意,但她们的动作确实一板一眼,恍若军旅。她们像是五百头母狮,在阁内发出专属于她们的杀意。

有一只狮子实在是过于出众了,她的剑舞耀眼地让其他四百九十九位绝色的战姬都黯然失色,她逼退了所有在她周围的人。箴王已经喝下了今天的第八坛烈酒,他似乎喝的太醉了,就真的只是看着那个身着战甲身材曼妙的狮子登上了北斗阁。没有人反应过来,几乎所有的守备力量都在阁外。

那个女子真的就站在了箴王的面前,她蓝色的双眼凝视着已经不惑之年的帝王。作为普通的人类,这个年纪已经开始衰老了,箴王的两鬓甚至都开始斑白。

箴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是你么?许久不见了,大概有七年了吧。”箴王挠了挠眉角“很多次我都以为和你重新团聚在一起,醒来才发现是陌生的女人。每一次我都会惊慌失措地扔开她们,我会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走到尽头的雄狮扑了上去。

就在他触碰到女子的肩甲的时候,战甲骤然失去重量,随后流溢着水晶光彩的匕首骤然刺了上去。红色闪现。

帝王木然地看了自己胸膛上的伤口,“看来真的是你。你带着它来杀我了。为了报仇?”

“……是的,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

“当时我杀了多少人来着?不记得了。”箴王突然笑了,“反正去了那边想必活得不会很舒坦。”

看着箴王释然的笑容,刺客突然感觉到恐惧和迷茫,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匕首没有扎进帝王的身体吗?

帝王再次开口,“没猜错的话,是石菖蒲那个阴谋家让你过来的,对吧。巨门把这把剑的位置交给了你。”沉默,手颤抖起来。“他们对你的看法很正确,你会为了复仇而情愿踏进陷阱,在这个陷阱里面不论你是否杀死我,你都做好了自己死去的准备。你对这个世界其实并无留恋。”

“所以你觉得这个陷阱是给你的,你也乐意踏进去以燃烧自己。但实际上这个陷阱是给我的。”帝王迎上的是震惊的眼神,“以我的心智,当我觉察到是巨门和他让你来送死的之后,我一定会以铁血手腕肃清整个异学会,异学会定会一蹶不振,而所谓的基金会只需要付出他一个人就能获得如此大的好处。异学会一蹶不振,我的国家里必定异常横行,天下必将大乱,我刚刚建立的国家一定会覆灭,而基金会能很快取代异学会在民间的位置,毕竟百姓只需要有人能给他们安居乐业的环境。而我,如果被你杀死,这个国家换上无能的君主,势必无法应对乱世,我们将重新回到战国时代,那恰好是各方势力自由生长的环境;如果我没死,我势必会因为你的死去重新掀起战火,我需要有人能替代异学会的位置,基金会就能趁势上位。”

“所以我才会将所有事情,甚至连这世上最后一个认识你的人我都安排好,以此避免我的国家陷入动荡;我也让巨门远远的遁走,有巨门在异学会就不会陷入绝境。放心,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巨门和那位掌柜之外将不再有人见过你。”帝王笑着抚摩依然年轻的少女的脸,“想必当年我们都没有告诉你魂剑侍翎的作用吧。”

“魂剑,以魂为饲的凶器。侍翎,这把剑就是针对你们这群拥有羽人血脉3的人。当其他人种拿着这把剑杀死一个拥有羽人血脉的人时,他就能获得羽人的力量,能拥有飞行的能力;而当羽族的人拿着魂剑杀死一人时,他的血脉就会得到激发,也获得飞行的能力。所付出的代价,只是被杀之人的魂魄将会被魂剑消耗,不入阴间,不入轮回,消失不见。”

“所以当年我杀他也不止是因为帝王之位,他设置陷阱与我无关,但是涉及到你,我不答应,所以我也让巨门将这把匕首藏了起来。只是没想到最后死在这个匕首下的人是我。”

帝王用尽全力扑向了羽人,沉重而血色的拥抱。帝王虽然已经老去,但气力仍在。他自己的力量让魂剑终于穿透了他自己的胸膛。魂剑爆发出剧烈的光芒,星月和松明都仿佛失去光彩,只有青光充满室内。魂剑逐渐变长,剑形却好像越来越淡,剑口变得浑圆,好似一片青叶。

女子感受到箴王的鲜血染湿了她胸前雪白的亵衣,箴王紧紧地抱着她,像一个害怕失去母亲的孩子,或是失去归属的流浪汉。她什么都没法做,只是静静地拍着帝王的后背,感受那份温暖逐渐消逝,一如七年之前。

她感受到了双翼的生长,随即一飞冲天,带着不再年轻的少年。


箴的开国之王就在他统治的第七年死了,死因不明。正史说他死于过度操劳国事,只是他正值壮年。野史说他死于一场谋划已久的刺杀,甚至有人说异学会亲手策划了整个过程。

只是他们忽略了潜入戒备森严的北斗阁的可能性。由于此处不是皇宫,因此这里的戒备是皇宫戒备等级的数倍。野史还说因为箴王杀孽过重,有羽人从天而降发动刺杀。据说当时那位羽人的双翼雪白,在完成刺杀之后带着帝王的尸体振翼而去,连驻扎在那里最最精锐的弓箭手都没能将其射落。

最后,那位结束战国时代的帝王还是死了,新的少年即位。箴国举国哀悼三月,三年内不办大典。扬州的富豪庆祝暴君惨死,心怀鬼胎的人们谋划新的计策。异学会的巨门太尉依然在外征战,异学会依然是官方的机构

只是他们最终发现新即位的少年在国事上竟比开国之君来的更加熟练,他的身边甚至比开国之君有更多的帮手。所有的谋略都几乎被扼杀在摇篮之中。百姓们感叹盛世将临。


阳光再次照进石菖蒲客栈,掌柜睁开了眼睛,站起身去开门,准备迎接新一天可能到来的客人。

只是当他开启门的时候明显错愕了一下——一柄长剑被放置在客栈的门口,还有一封书信。掌柜回头,果然,屋内的箱子已经消失,只留下薄薄两张银票。他抽出剑,那绽放的青辉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赶紧插了回去。他再打开书信,只有一对翅膀的纹样,以及一画出来的裂缝。

掌柜哽住,将信纸烧成灰烬。他坐回柜台后边,托腮思考着什么。许久,他拿出朱砂,开始在上好的纸笺上书写。

异学肆贰陆 侍翎

许久,掌柜抬头,拿出印章,沾上印泥,摁了上去。印下的文字赫然是甲骨文的异学会。

他将整件事写入一本册子,然后转身放进一堆账簿之中,只是这本册子的书脊上写着《杀人阱》。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手艺,带着纸张出了门,前往异学会的藏书库。


海渊对岸,中元。这里是箴国之外的土地。

在这一天,身穿斗篷的人将一个骨灰罐放入土壤中,细心地盖好。墓碑上写的赫然是“箴 破军之墓”。她低头默哀了一会,转头看向旁边,上面写的是“贪狼”。

“你们俩死之前就喜欢扭打在一起,死后也呆一块算了。”语气中满是嫌弃和生涩。远处,一身黑色的男人无奈地环抱着双手,目睹这一切。他大概在懊恼付出如此大代价之后却什么也没有换到。

斗篷人振翅飞去,惊起一片呼声。她在思考在另一块大陆上会是怎样地景象。

关于羽人的记录从此停滞在这一刻,就连异学会的人也不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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