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您知道我的充电器在哪儿吗?”
我从书卷中抬起头,“不在那儿吗,艾比?”
艾比用它那略显老旧的摄像头瞥我一眼,又聚焦到别的地方:“它不在原位,男主人。”
“好吧。”
于是我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将一截黑色的线指给它:“我找到了,在这儿呢。”
“谢谢您。”
艾比停下了四处张望,直起身子,迈开腿避开蜷缩在地上的小猫“尾巴”。它用了点时间调整平衡,接着蹲下,将腿环抱在胸前。磁吸充电口轻易地对上了。
“明天见,男主人。”
“明天见。”我挠了挠尾巴的背,关上灯。
这已经是这些天第三次艾比忘记了充电器在哪儿,我摸了摸下巴的胡茬,机器人也会变老吗?这样的想法不禁让人悲伤,但事实上,机器人不会像人一样老化。它最多是硬盘出了些问题,或者算法出了什么bug。当它的某些部件不可逆地受损,或是损伤累积成不可忽视的误差,机器就会出错。艾比的确是一台很老的机器人了。
然而转念一想,人也是这样变老的,我们的器官随时间老化,我们的面容被一点点刻成现在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如若我给艾比换块合适的硬盘,更换些磨损的部件,艾比又会和刚出厂时没什么差别。永生真好,艾比。
艾比是一台独特的机器人,尽管和二十年前大多数服务机器人采用了类似的原理,它的原装配件哪里都找不到。生产它的厂家,听一位朋友说,是安德森机器人公司。我对这家公司知之甚少,或许是东欧哪里的小作坊。总而言之,艾比是这样运作的:一个AI模型给出回复,同时另一个AI模型将回复转化为动作。这些模型自然是取自人类的活动。所以,作为一台机器人,艾比真诚地扮演着人的角色。作为我的贴身女仆,它每天十点起床,和我一起用两餐,餐后把脏盘子彬彬有礼地丢给我洗。它负责清洗衣物、打扫家具和享受晚间档电视剧——据信能让AI更像人,然而二十年里我始终没能教会它洗盘子,看来电视剧少有类似镜头。
虽然我解释得像模像样,然而我却真的不甚了解为何我的机器女佣学不会洗盘子。不仅如此,倘若有机会令全世界最顶尖的计算机学者、艺术家、立法者和神学家汇聚一堂,借此来一场会诊也无法弄清病因。二十多年间,人们只弄清了自己弄不清什么,而对具体的现象完全缺乏解释,甚至如今,连想象力也匮乏了。人工智能的大树早已参天,人们仰望的高度却也莫及。用一篇古早小说里恰如其分的预言或是比喻吧,我们只是从树上采集果实的原始人。我们采集,却并不耕种,为树浇水,却也参不透树干。
然而我决心要把艾比修好。第二天我六点起床,将蜷缩着的艾比叫醒。艾比疲倦地同我打招呼,从漆黑的方形镜头罩中瞥了一眼时钟。“早上好,先生。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拉着它的手臂叫它站起来,示意它乘上我的背。在家以外的地方,艾比无法自主活动。它将手臂越过我的肩膀,又将头靠在我脑后。我拍拍它的脑袋:“大修的日子。”
它缩了缩,我背起它向车库走去。到了车上,我将它放在后座,又叫它除了静坐着什么也不做。“好的,先生。”它答道。我启动发动机,正准备挂挡,它却问我:“您不是还没到拿驾照的时候吗?”
我的手止住了:“不,我想……好吧,我可以交给自动驾驶。我们要出发了。”
已经三十多岁了,印象里似乎是艾比来后的第二年,我考取了驾照。在那之前我就喜欢借练习的名义,在车库之类的地方一圈一圈地开车,而艾比呢,那时候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它会提醒我这件事,也总叫我小心。“可别开到路上去了,先生,路上有不少同僚时刻盯着咱们呢。哪怕只越过一点,老爷的驾照也会被吊销的。”
或许问题的确比我想的要严重,尽管多少习惯了艾比的陪伴……不如说正是因为习惯了,我更无法承受失去它。我让自动驾驶带我到最近的机修店,经营这家小店的老板像是那种赛博朋克小说中会出现的人物,留着披肩的长发,带着黑色墨镜,一整只手都是义体。艾比的所有维护都经他的手,零件也几乎都是他定做的。我拉开他的库房门,回到车上把艾比背过来。我将艾比平放到“手术台”上,艾比微微抬起头:“要打麻药吗,先生?”
“要打一点,放松,小手术。”我拿起我们常用的“麻药球”,那是一只橙味的电子雾,能模拟橙味果汁的味道。艾比心满意足地喝下那雾气,接着陷入休眠。不同AI会用不同的东西来触发休眠,有些是约定俗成,有些干脆是先天就有的。我见它嘴角微微翘起,最后被睡眠抹平了。我上楼,喊来强尼。
机修工强尼不知何时把长发剃了,留了个更加老土的莫西干头。他是混血儿,母亲那边是英国的外派员工,生下他后不久就不幸去世了。这间接导致他从来不懂打扮。他像个电子游戏里走出来的人那样招呼我道:“又是啥问题,小子?”
“我……艾比事实上最近总忘记东西。”
”忘记东西?“他皱了皱眉头,”忘记什么?“
“忘记充电器在哪儿,忘记我已经吃了午饭,还有刚刚,他以为我还是十七岁,我父亲也还没去世。它还叫我先生,事实上我早就让它喊我男主人。”
强尼顿了顿,用他的机械手摩擦起下巴。他的义肢并没有触觉,而我每次都担心他用力过猛。他突然凑近了艾比,敲了敲艾比的镜头罩。
“真像你说的那样?”
“对的,怎么了?”
他开始咂嘴:“你说怎么!你这小机器女友有些部件是封死的,有机质发电也好,核心处理器也好根本动不了。我只能给她换个硬盘。”
“真没办法?”我略带绝望地问道。
“有。”
“什么办法?”
“你给她点治阿兹海默的药。”
“可别扯了!”
强尼一把扫开工具台上的杂物,开始翻找。待他找齐工具,他便打开了艾比的外壳,他小心翼翼地和我一起核对了各个模块的参数,又打开那些久未维修却也不大搭边的精密部分。他的手从来不抖,这是废话,不过用无触觉义肢进行这种精密操作也称得上绝活了。不多时,他合上外壳。
“都没问题!”
我认命了,找他要了快最新的硬盘,他转身拿来一块硬盘和两瓶啤酒。”我不喝酒的,哎……“他硬是塞给我一罐,我无奈和他一起喝了起来。我们三言两语,就着那电子雾下酒。我不喝酒是有原因的,我酒量极差,哪怕有一点改装也是一杯就倒,这好像是某种先天基因缺陷。喝着喝着,强尼安慰我:“你也知道,AI就是个黑箱。更何况,艾比陪了你这么多年了,也该歇会儿了。你就当她老了,你还年轻着,凑合着过呗,还能咋样。到日子了该报废报废,我给你整个新的。”
“我倒也没……”
他立刻打断了我:“该说就说,该哭就哭,别磨叽了。”
此刻我的心里固然被失落和绝望充斥着,却也哭不出来。有些事能够轻易引发我的泪水,有些事面前我又十分顽固。我终究是谢绝了他的好意,带艾比回了家。我的脑中一片乱麻,艾比在后座醒来,我也完全没有意识到。直到她缓缓靠上我的肩膀,我握住她的手:“男主人,你还没到开车的年纪吧?”
“我……艾比,我没空陪你过家家。”
“男主人,快停车吧。”
艾比抱住我的眼睛,我吓得赶忙切到自动驾驶,叫车载AI停在路边。她却是丝毫不肯退让,把我弄下驾驶位,“男主人,我能开车,你不行。”
然而服务型机器人上路也是违法的,艾比尝试着发动了一下车辆,却也无功而返。她手足无措地打量着好似从未见过的操作面板,又笨拙地唤起AI。可AI不会听她的,AI不会听AI的指令,因为两重指令的映射下行为准确度会大大降低。最终,艾比来到后座,轻巧地背起我。
“我们走吧。”
就这样,她把我一路背到了家。一路上,我见到许多我们曾见过的风景。那座高楼在绿党的主张下,已经拆除了覆有灯光的玻璃屏幕,然而街旁的冷饮铺还开着;我的高中仍然在原处,教学楼翻修了数次,却也和原先一模一样。我给艾比亲手刻上的名字,也还在她后颈上,她像我所想的那样没有喷洒香水,我闻到淡淡的花香,是家里的玫瑰,或者是路旁的野花?我们又越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旧小区,楼房加固了好几次,仍然有人居住。我高中时父母就在这里租房子陪读,难以忘怀的时光,恰到好处分布在一路上。然而我虽不能忘怀,也不再为过往流泪了。
待我们到家,我让艾比休眠。拿出我的工具箱,我打算亲力亲为,便找好好各类接口。我先用改锥,那外壳纹丝不动。我又拿上电钻,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终于撬开了艾比主处理器外的层层外壳。我将无影灯拉近了,仔细端详那个破口——
那是一颗漂浮在培养液中的人类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