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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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平稳呼吸,乖狗狗,听我说的做,你会没事的。”

你躺在一个手术台上。头顶的照明灯将这男人的轮廓照个大概,那是一位身着白大褂的瘦弱眼镜男,用手按压着你满是血污的胸口,胸前还挂着一个怀表,怀表上的时间大致是下午三时。周围挤满了研究员和医护人员。你想动弹,但四肢不听使唤。

一名安保人员越过黄黑色条纹的封锁线。这小年轻是一路跑过来的,喘着粗气,着急忙慌连字都吐不清:“那架飞机,是切巴耶夫,主管,切巴耶夫来了。”

“别他妈打扰我!操你妈的!”他突然咆哮起来,按住那安保人员的脸,后脑勺撞在墙上,对着墙面一路摩擦,拉出一条深红色的血迹。那瘦弱眼镜男的性情也过于多变了,上一秒还像个只会做题的书呆子,下一秒整个人都躁动起来,爆发出不属于他体型的、将要把血也从狰狞肿胀的眼球里挤出的灼烧感。“等等,什么切巴耶夫?来的不是机动特遣队?”看着跪倒在地捂着头的安保人员,他来回踱步,从对基金会人事档案库有限的了解中,试图找寻这名字代表的含义。“切巴耶夫切巴耶夫切巴耶夫……大法官切巴耶夫……操,伦理道德委员会的大法官维克多·安烈科维奇·切巴耶夫。”

听到“伦理道德委员会”——有人也称其为“伦理道德法庭”,众人慌张起来。有人视之为基金会古老而腐朽无用的贵族俱乐部,有人觉得他们只是些装饰门面用的花草,有些人将其想象为纯洁慈爱的无害神像,有人从不知从哪挂起的一阵风中窥到过这一部门的本来面貌,却将这些夸张的描绘视为玩笑。但你能感觉到,站在你面前的这些人,他们不仅仅是听说过这一神秘而残忍高效的基金会部门,而且在过去真正见到过。

“还有多少时间?”男人冷静下来,整理了下眼镜框。

“十分钟,主管……”安保人员就像一条受委屈的小狗,一直跪坐在地上抱头抽泣。听到主管的询问,他用哭腔尽力回答。

“真他妈该死,这场手术不可能在十分钟之内完成。不不不不不不不……我们还可以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哦,当然,当然可以,我们现在可以做很多事,比如首先……”眼镜男弯下身,轻轻抚摸安保人员的头。“刚才很疼,对吗?”他突然发力,把安保人员的头几乎垂直碾压进脊柱里,脑花和碎骨渣从手掌底下溅射出来,血液从防弹衣的缝隙中榨出。“但你他妈可有点太吵了。”然后他转而看向你,用温柔的语调说,“至于你。确实,亲爱的,我们还没完事呢。”

他丢下那具坐在地上的“沙袋”,那浸血的布袋仍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他笑着走向你,拔下了你的呼吸机,关节肆意扭曲,揉搓着你的脸,“相信我哦,这不会痛”,没等你反应过来,他就把一根如刀片般锋利的电极刺入你的眼窝。你的脑子就像一个碗,现在被勺子搅动着,翻来覆去,你甚至能听到刮擦声。“你真可爱,你现在的样子美极了。”眼镜男笑着,呼吸产生的热气扫荡着你的额头,从舌尖一路垂下的粘腻口水沾染着你的脸颊。“对了,鉴于这东西很碍事,我想你不需要这个了。”他随手把你的眼球拉出来,扯断,扔掉。

然后他把电极的另一头缓慢插进他的太阳穴,进入期间他发出阵阵呢喃,伴随享受的呻吟,深吸一口气,紧盯着你的双眼,那无数射线向外崩裂的、裂纹状的黑色眼珠游离在深红色的无边海洋。眼镜男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注入认知伪装,启动模因缄默欺诈程序。”

研究员们陆续回到工作岗位,让整台机器有序运转,重复道:“注入认知伪装,启动模因缄默欺诈程序。”

你感觉自己的脑袋冰冰凉,好似冷空气越过你的鼻腔直接灌进来。

“标记点,十九,十七,零,三,三,二。第二级记忆碎片化重建,注射阻断剂,逆向记忆删除进程。”

“阻断剂,逆向记忆删除进程。”

世界因此而变化,你开始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你感觉到无法看到的蠕动虫子试图从你的每一个腔口钻入每一个器官,在一阵耳鸣声中,挂在天花板上的六颗太阳让你头晕目眩。噪点开始在视野边缘浸入,怀表上钟的指针正扭曲着断成无数节,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记忆开始紊乱、扭曲,某些未曾见过的场景在你眼前一帧一帧快速掠过。你并不想看这男人惊悚的双眸,但只是一秒钟,你和他对视了一眼,从这男人眼睛涌出的焦红色粘稠海洋便席卷成一股巨浪将你吞没,淹没你的并非恐惧与错愕,而是不甘、愤怒和某种缺失的存在。你知道基金会对你做过记忆删除,你也确实想要知道他们删除了什么,但对基金会的信任,让你从出发点上,便认为这是为了全人类而做的些许微不足道的牺牲——看,他们发明了这个词,“牺牲”,用来扼住你的喉咙。什么意思,谁在和我说话?可你知道人类在基金会这头巨大的怪物面前究竟意味着什么吗?

“电凝刀,内侧颞叶。”

沙箱里的虫子,被关在玻璃柜子里饲养的,被柔软或粗糙沙子覆盖着的,节肢的、长条状的、好斗的、散漫的、可爱的、丑陋的、纯洁的、肮脏的生态学样本。它们一生只会做一件事,被学名为混凝土与钢化玻璃的薄膜勉强包裹成几十米不等的立方体,依靠那对密集黑色条纹的触角向散发着交欢气味的宫殿探索,自下而上填充着血管和经络的每一个间隙。瘙痒与疼痛的交响曲在咯吱的关节中吟诵各自撰写的古怪悼词,将每一句话打散重组为排列不明的癌症,那是它们战争的场所。挤压着彼此、未长出獠牙时就开始用恶毒的语言互相攻击,不时用脐带缠绕对方脖颈,只感觉每个眼球都无意识地向外滚动。互相吞咽直到最为世人垂涎的珍品不再令味蕾分泌腥臭的唾液,窒息于直通心脏的电梯井。让人分不清在反复抓挠与跌落过后又有多少疮口正扩张和感染,将这些怪异景象浇灌在原本如此美好的颅骨之中。哪怕是失败的虫们也好。失败的虫们早已被践踏地小腹胀裂,腔液第一次从外向内抚慰群星,用命供养滋生疾病的活体国度。

虫们软塌塌的“皮”与略微发涩“籽”一般的内脏早已从口腔一路涌向肠胃,烧灼的窒息感瞬间扼住喉咙里的尸味顶上额头,与即将呕吐出的寒意针锋相对,你沉浸在这番景象之中,却对此毫无感觉。你甚至找不到什么词汇来描述这个场景对你的情感波动,太常见了,太普通了,世界理应是这样运转的。

“生命体征,脆弱。阻断剂已经无法再加大计量了,主管,再注射下去恐怕……”

“激活亚群电极,进行功能检测,指数2.1,下降63%,终末段43.8,准备入侵。”

我现在在哪?看啊,基金会的刽子手成了基金会饲养的生态学样本,你和普通人现在他妈的没有区别,从来都不是,从他妈最基层的职工到监督者和管理员,所有人都成了样本,所有人都囚禁在这个缸里。

我想要蠕动我的肢体才发现它们早已被融化到了身后,我的骨头脱离着我的肉躯像一条长长的彗星尾巴最终与我告别,我想要说话却只能支支吾吾发出低吼的啸叫。我感到欣喜,想要抓着我的每一根毛发大声告诉它们我终于与世界上的其它生物一样,不再孤独,不再永远只有一个人活着。动物之间的情愫是存在、切实存在且我能感知得到的。我有同伴,我有家庭,我能欢脱地摆动触角寻觅爱与罪孽,最终会死并化为滋养宫殿的血液。

“定位传导束,韦尼克终端时钟校准。”

十,九,八,七……

我朝所有虫笑着,虫们站在我的每一个器官上,面带着喜悦对我点头。有些激动地跃起,有些双手合十跪在地上对我祈祷,还有些焦虑而兴奋,其复杂的情绪不足以用受限于当下时刻的辞藻衡量,唯有时钟本身有资格去非议。“神经认知功能同步。”它们承认我是它们的一员,一只向前方散发剧烈气味的肿胀果实蠕动的虫子。六,五……在我蠕动过的后方,我的粪便会向全世界宣告我诞生过的踪迹,当闻到我的粪便后,想必它们会歌颂我,回忆我,也许会憎恨我,哪怕最终会迎来那场必然发生而我不得不经历无数次的灭绝,之后恐怕也有什么事物能采集其飘荡在时空之际的黯淡尘土,从中发现“虫”这一伟大存在的痕迹。“突触运动同步。”一门学科,“昆虫学”会为此建立吗?“昆虫学”的科学家会视我们为智识的存在吗?四。“怠速思想浸入程序执行。”

三。“你说你是基金会人,原生的基金会人,土生土长的基金会人,天底下没有谁比你更基金会了。”二。你和这世界最后的联系,就是手术台上那男人狂喜时扭曲的脸。一。以及肌肉狰狞。我该说你是久负盛名还是臭名昭著呢?

此后,直通那焦红色粘稠海洋的门径被……一连串痛苦的尖叫声替代。

你面前的眼镜男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两根指头从他的眼窝钻出,血液溅到你脸上。

轻轻抬起,他的半个头颅——连同大脑和些许脊柱,被轻而易举撕开,指头穿过眼窝将其捧起,像是一座高脚杯,溢出的不是红酒而是血。抬起那眼镜男头颅的正是切巴耶夫,他身着镶纯金缎带的深黑长袍,脚踩一滩血水,神态柔和,举止优雅,卷曲的长发一直垂到脖子,用一股老伦敦腔低声细语。

“Area-α-101设施主管,编号B-0876,僭越职权,蔑视基金会行政守则,同混沌分裂者密谋挑战基金会权威,玷污光荣的监督者议会和祂忠诚的伦理道德,严重违反《监督者法案》。在议会的直接命令下,对这一人类实体进行逮捕并收押。”他举起眼镜男的头,丢进身旁伦理道德委员会特工递出的一缸不明的罐状机器里。你可能知道那是什么,一种囚禁有价值罪犯,使其免于死亡、为榨干一切线索遭受折磨的生化监狱,但你不知道这脑袋利用完后会变成什么。其余冲进来的伦理道德委员会特工,早已控制住了在场的局势,这些仅能看出为人形的特工们用剑抵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大褂们脖子上,等待有人去断他们的罪。

“根据《监督者法案》S.602-2,委员会全面接管Area-α-101,行使监督者议会的无上权能在此重建伦理道德。”这时,有两个身着黑袍、同样镶有金色缎带的人缓步走进屋子。对伦理道德大敌的审判必须由三名大法官同时在场:其中一人递给切巴耶夫一块石板,以契约的形态刻有一万位5级现实扭曲者的真名,另一人则递了一个槌,槌柄却为骨制,据说取自最早人类的遗骸。切巴耶夫托举石板,另一只手举起骨槌。“判决一,封锁设施,这里的一切将仅被监督者与她忠诚的伦理道德知晓。”砰,骨槌敲击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并非设施里的所有员工都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他们还在自己的岗位上正常工作,突然发现气阀门被一扇扇关上。“判决二,所有现设施基金会员工及其家属将被……抹除。”砰,跟随这次敲击的是接连不断的灵魂湮灭之声,在场研究员们无一例外都死在剑下,越来越多的血将整个屋子的地板浸染到再也没有一片净土,但大法官从不会因此起任何反应,好像外界与之完全隔绝。不远处也陆续传来尖叫,预示着这座设施的“改头换面”。大法官的“抹除”不仅意味着在世肉体的死亡,作为“伦理道德”这一人类最崇高理念之敌,他们将永不得轮回,无论是模因、恶魔学或其它超自然手段,亦或是黄石火山地下那台机器。“……用最纯净的水完全洗却污垢,人类低贱的伦理道德方可效忠监督者议会的无上荣光。”

这时,大法官注意到了你。“判决三,回收基金会资产,包括重要设备、异常项目、文件、核保险、人工智能助理……”伴随着一整座设施的哀嚎求救声与门口若隐若现的火光,切巴耶夫大法官右手托举着石板,左手握持骨槌,缓步走到你面前,无法分辨是蔑视与怜悯,低眼瞧着躺在手术台上的你。“以及前红右手特遣队成员,监督者议会忠诚的孩子,B-0031。”

你看见骨槌轻轻抬起,悬在石板上。

听,狗哨吹起来了,你在期待些什么。

最后一声敲击。

砰。

紧紧拥抱你的黑色帷幕,六颗太阳被阴云吞噬,花海绽放,后背被轻轻托起,牧师将祝福洒在你的额头,从蔚蓝色天空降生。

“欢迎回到基金会。”基金会的好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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