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用发条斩下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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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阿兰,今日却想见她来。邻居们再忍不住她家无端溢出的臭气,都若有所思地站在她家门口。公寓的防盗门尘灰暗积,一条条水电帐单垂到地上。邻居们敲了敲门,自己都不指望有人来开。人们在漫长无味的等待中,开始讨论起阿兰的去向。阿兰约莫三十上下,短发高个,常戴眼镜,见人话不多,只是笑笑。除此再想不起别的什么,连面容也模糊不清。一个说,是不是欠了债,就去跑她的路?大家都觉得不像。另一个又说,怕是遭了什么意外。阿兰独自生活。出于礼节,人们沉默了一会。这时来了一个清癯的老头,说是上过战场,背手站到门前,吸了吸鼻子。他得出了结论,这味道就是尸臭。于是人群震动起来,报了警。

警察向房东要了钥匙,开门进去,踏在灰扑扑的瓷砖上,一脚一个印子。来的该是富有经验的老刑警,穿了鞋套手套,不时扫些东西放进牛皮纸袋,就这样曲折前行,迟缓而坚定地向厨房移动,四面嗅嗅,一把拉开冰箱门。冷藏室里甚是空旷,几个早就蔫干的苹果梨子,一袋吃了一半又草草卷起袋口的早餐面包,都不能再吃了。冷冻室里只一个可疑的球形包裹,拿保鲜袋包得十分严密。小心翼翼取出来,掀开一看,不免大惊失色。那个是一颗头颅。

头颅嘴唇紧闭,两眼圆睁,也和苹果梨子一样,发了蔫。那不是阿兰的头,它属于一个男子,并不狰狞,就像是正发着呆呢,忽而就截去了脖颈。细细端详,切口处平得可称锋利,一节颈椎被一分为二,也丝毫未显犹疑。血洗得很净,只是微微有一些黑末,被白霜浅浅盖住。气氛冷峻下来。人们不敢相信,这岂是阿兰的杰作?她是最瘦、最苍白的一个,上几步台阶就气喘吁吁。她的形象与刀剑斧钺是那么违和!但警察并不为之所动。他们见过很多,知道一时激愤、十年凄苦,都足以使一个弱女子爆发出他人难以置信的力量。一切都将以事实为准绳,而不是由形象生发出的印象。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当警察们回到局里,他们发现,阿兰并不存在。学位、驾照,或是一根头发,他们找不到阿兰存在过的任何证明,任何可靠的证明。记忆并不可靠,讲述并不可靠。他们也找不到头颅的主人,基因检测的结果显示,它无法匹配任何一个无头的人,或是失踪的人。他们想象一具无头的尸体静默地躺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反而安了心,因为这样一来头颅就确有身体。像一个太难的谜语,它被遗忘在另一个潮湿的冰箱,直到数十年后烧毁于一团烈火,直到那时,它仍未能瞑目。

粉笔的痕迹显现、消隐,塑料带转旋而去。房东将公寓打理一新,浓浓地喷过空气清新剂,低价出手。那个不幸的购买者并不在意发生于此的前尘往事,很为这亮堂堂的房子满意,直到忽然一天,空气清新剂的效力丧失殆尽,许是迷魂不能安眠,房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杀出尸臭大军,并不浓烈,却久久不散,以至他望风而逃。

这样一来,这一切就又都回到了开始时的样子。




小时候,阿兰有许多发条玩具。她一家子的医生,都忙在外面,东奔西走的,家里面总她一个。要她出去跟别的小孩玩,她又不肯,于是无聊的时候她就把这些玩具一齐拧上,叫它们杂乱无章地动起来。呆头青蛙嘣嘣跳,独脚瘟鸡走又停。铁皮的,木壳的,清脆的,沉闷的,通通发动起来,热热闹闹地游一阵,又在卡顿中复归沉寂。阿兰又去拧发条柄,这样就可以玩很久。她一屁股坐到房前阳光直射的水泥地上,叉着腿,勾着头,眼睛是注视着这些木讷的演员,心思却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她常常想,是什么东西驱动着它们,驱这些无知无觉的玩具不眠不休,演一场默然的戏剧?

不玩玩具的时候,阿兰就踮起脚,按响邻居家的门铃。邻居家那个短发明眸的女孩,是阿兰儿时唯一的朋友,她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清楚,可总有些东西比姓名更加可靠,更加难以变易。女孩不比阿兰大上多少,和阿兰一样安静,生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人总像是在质问。已经许多年了,童年,早已与童年时代的街道一同埋葬,女孩水一样的目光却永远封存在阿兰的颅中,只要闭眼,就能看见,就会在这无言的质问中丢盔弃甲,掩住面颊。阿兰与她初识时,就是被这样的一道目光吓住,胡乱地向后退去,险些被绊倒在地。短发女孩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咧出一个笑来,对她说,别怕,我又不是坏人;你,想不想听个故事?不等阿兰回答,女孩就翻开膝头的一本大书,故事的标题是,海的女儿。

后来,阿兰就爱上了听故事。

但故事却给她以犹疑。

阿兰向邻家女孩问道,故事的结局,为什么总是死亡?

阿兰的问题其实不对。大多数时候,故事的结局是人们永远幸福,只有讲故事的人狠下心来,想要听众流泪时,死亡才成为讲述的结局。但女孩并不在意。她稍一思索,便答道:如果不死,就一定还有故事。

这又牵引出另一个问题。什么是死?

夜里,阿兰非常认真地想着这个庞大的问题,像许多人一样,她选择从自己的回忆中找答案。认识邻家女孩之前,阿兰孤单得怕人了,就自个儿背起书包,到她爸妈上班的地方去。她爸是外科医生,天天要站着做手术的;她妈不很算是医生,医学院的助教,经常带学生去上课。阿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记起有天去找妈妈,在楼下先碰上打杂的老头,正背着个人要上楼去。老头跟阿兰熟,好言叫她过来,跟在后头托着点,不然自己一把年纪腿脚麻烦,一口气背不上去的。老头说他就要去她妈妈那里,自然就带她一块去。于是他们就一起拐进楼梯间。阿兰只觉得这人脚冷,又脏兮兮的滴着汗,所以只撑着脚腕,一面小心别被粗心大意的老头顶到脸上,一面辗转着爬上级级台阶。转过弯,出了门,一阵凉爽,一身臭汗丝丝散开。阿兰见妈妈正在一扇门前张望着,招呼老头快送过来,不自主便松了手去擦额头,谁承想老头不受力,一个踉跄将背上那具躯壳翻倒在地,咣的一声闷响。现在,所有的视线都在这暗淡的走廊中交织起来了。阿兰见这躯壳已变了色,原来是件标本,不怎么异于常人。妈妈见阿兰站在尸体边擦汗。老头摁住腰,露出痛苦的神色。不远处的解剖教室里,中央一座平台,槽中血水环流,福尔马林的气味使人安康。

这安康便是死的味道么?阿兰不能知道,但只要开始思考,童年便沾染上这药品般纯粹而刺鼻的气味,便锻炼出针尖一样令人不安的冷意。那时她小,还在孩提时代,脑还没有生长得过分发达,见过的东西都是进了心里,一辈子也甩不掉,哪怕一星星儿也不记得,一颦一笑里还是时不时抖落些出来,这在旁人,想破了头皮也不能够设身处地,即使是邻家女孩,听过了她的倾诉,也只是歪了歪头,又讲起下一个故事。故事套着故事,连环一样连绵不绝的,却再不是阿兰的慰藉,反成了催促不停的难题。阿兰的童年,再加上一根稻草,就要轰然倾倒。

所以阿兰的童年,只剩下最后的一件事要讲。

在阿兰模糊的记忆里,这大概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那黄昏时分的太阳,颜色仿若陈旧照片,干枯而细碎地笼罩着阿兰,她还是坐在树下,坐在门前,邻居家的女孩则站在她的身边。两个孩子抬着头,望向不远处正远去的另一群孩子,他们聚在一块儿,不知玩的是什么游戏,只听见欢声笑语。她们从未因孤独而动心,这天却是个例外。她们不是没有试过融入其中,其实,这群孩子片刻前就在她们面前,领头的高个子男孩气昂昂地讲道,人数已经满了。芜杂的思绪填充了她们的心房,她们一直待到这小巷里再找不见第三个人。阿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断了腿的发条青蛙,放在地上,看它翻滚。一个热得撩起汗黄背心的大肚男性出现在视野之中,略一迟疑,也步向她们两个。青蛙锵锵作响,阿兰蹲下去拨弄。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呢?怎么,不去和其他小孩玩?女孩清脆的声音应和着问题,阿兰只看着青蛙。水泥地粗砺的表面已将铁皮划得伤痕累累,不只是破了漆,即使是露出的金属部分,细看来也有数不清的丝状划痕。可对于大多数孩子,他们只在乎青蛙能不能跳,跳得远不远,又怎会关心这些。他们不是看不见青蛙的伤痕,只是没有必要去费这番心思,他们不去看。阿兰听见女孩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没能理解她所说出的词语,只是下意识感到一丝焦躁,于是她捧起青蛙,用手轻轻擦拭。这一刻她又灵光一现,悟及发条所驱动的其实不是这铁皮青蛙的本性,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她隐隐约约感觉这是什么要紧的事,却不能用清晰的语言表述。谈话仍未停止,他们都在商讨些什么?阿兰真想离开这里!那个挺着肚子的大人,忍着嬉笑牵起女孩的手;另一只细弱的手,则轻轻拍上阿兰的肩膀。阿兰猛地回头,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孩,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后,带着语焉不详的的笑容,沉默着,招她过去。于是阿兰很是茫然地转过身去,背过了拉扯着的女孩,背过了她所熟知的世界,背过一声纤微的呜咽,提起两只螳螂般伶仃的腿,迟疑地,走向男孩的方向。他们不言不语,一路走到另一条无人的小巷,终于停住脚步。男孩说,阿兰,我有件事想要请你帮忙。阿兰说,什么事?男孩说,砍下我的头颅,说着,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斧子,交在阿兰的手里。斧子好沉。男孩已躺了下来,躺在阿兰的脚边,双手折叠着放在胸前,闭上双眼。阿兰不知所措,男孩就一股脑地催促,阿兰真是没有办法了,想着再挨一会,就问,还要说些什么?阿兰不是要他说遗言,阿兰其实是想得到一个解释。可是男孩只是说:那,那就像是发条。阿兰愕然,百思不得其解,脑子里却忽而有一千座发条时钟铮然鸣响。就像是收到了一句咒语,阿兰说,好,然后就吃力地举起斧头,中了邪一样,在层层将她包裹的迷雾之中,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对着下颌与锁骨间那块模糊的区域,一股脑地下去。

你看,哪有什么卡顿呢。

……当阿兰再次抬起头,不知怎的,她已走到了自家门前。她嗫嚅着,甩甩头,推门进屋,与往常一样,吃饭、睡觉,不愿说话。这情形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傍晚,饭桌上,爸爸与妈妈为什么事起了争执。他们相互指责,最后没能吃完晚饭。阿兰也放下瓷碗。妈妈抱住阿兰,告诉她,不要害怕。害怕什么?阿兰没有问。在大人们无处不在的私语之中,在爸爸妈妈为愤怒所遮掩的恐惧之中,在果如其然的缺席中,阿兰所有的噩梦都变成了现实,她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妈妈却只是把她抱得更紧。胃在腹中翻腾,脑子一片糨糊,阿兰慢慢地,慢慢地侧过头望向窗外,在那里,有一片花瓣翩然而落。




阿兰开着车,车上载着一儿一女,前面也是车,后面也是车,他们就夹在中间,慢吞吞行驶在市区的公路上,驶向历历在望的购物广场,这年,她三十岁,稚气全脱。路上,儿子和女儿为了中午去哪里吃饭大打出手,搅得后排不得安宁。阿兰说,别吵,再吵,开回家吃泡面去。

阿兰在七八岁的时候,随父母搬去了另外的一座城市,在那里读了小学,中学,哭过一场,上了社区大学,再后来,就继承家庭的传统,穿一身白大褂,成为了一名护士。大多数时候,阿兰和医院的其他员工一样,对自己的工作尽心尽力;累得不行了,就慵懒地踱过输液大厅,端一盘药水棉球,哈欠着哄小孩别哭。工作两年后,阿兰与丈夫在一场舞会中相识。她老是踩到他的脚,而他一个转身就把她绊倒。他们相视一笑,留下了彼此的联系方式,不久步入婚姻的殿堂。夫妻关系十分和睦,可以预想,只要没有天仙般的人物出现,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出轨。婚后不久,阿兰就有了身孕,同事低声告诉她,肚里的是个龙凤胎,他们都为此欣喜。阿兰请假在家。生产的过程很艰难,宝宝很健康;儿子像阿兰,女儿长得倒像丈夫。他们很幸福。

只是,有时候,夜深人静,丈夫会被枕边人的梦呓惊醒。丈夫爬起来,搂住阿兰,别怕,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只是个梦而已。阿兰的抽噎平复下来,背对他蜷起身来,忽而,睁开双眼,叫道,请不要怪我!然后又闭紧眼帘,呼吸深沉,嘴唇半启,有时,也挂一丝晶亮的口水。丈夫为这问过阿兰许多次,阿兰却并不直截了当地回答。丈夫只是从旁敲侧击中,猜测阿兰是经历过什么事情。

阿兰依旧无法忘记童年结束的那天。有时候,她会做梦,梦里,她又变回那个懵懂无知的孩童,邻家女孩站在角落里无声地望着她,而那个面目不清的男孩,则捧着自己滴血的头颅,不住地哭泣;阿兰低下头,见血都流在自己的手上。醒来时阿兰会忘记做过这样的梦,但睡眠时留下的惶恐不会消散,疑虑不会消散,而且,日复一日地在家里蔓延开来。

若是长此以往,日积月累,这裂纹还会继续生长,直到摧毁这脆弱的家;可现在,它不过是葬礼上的嗟叹罢了。

阿兰带孩子们吃完了饭,就要回家时,在她视野的边缘,忽而有一个飘忽的身影,死死地吸住了她的目光,使她陡然一震。她在梦里一遍遍地见过这人,这莫非是,是她所想的那个人?她的心是跳得像鱼儿一样狂乱。你们不要乱跑,阿兰对孩子们说道,我去上个卫生间。她又招呼了一个店员,来帮她照管孩子。安排好这一切,她便深吸一口气,开始追逐。

头似火,手如冰,阿兰奔跑着,穿过一家又一家服装店,穿过有说有笑的人群,穿过风与回声,追向那稍纵即逝的背影,那背影却永远隔在前方,不近不远。真傻啊,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你想的那个人呢?你怎么就知道那个人真的存在呢?也许,记忆里那个古怪的日子不过是一场噩梦,甩甩头就会消失不见的,你孩子一样地跟过去,又是为了什么?但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拐过了弯,又鬼使神差一般,大步向前,一路跟上一架电梯。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阿兰要开口时,那人就转过身来,依旧是一张看不真切的脸庞。阿兰反而冷静下来,她由此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并非幻梦。我知道,你会来的。男人无比忧伤地说道。阿兰没有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讲,她有许多的问题要问,问一个回答,一个迟到了二十三年的回答,一个解释一生的答案。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又闯入我的生活?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因为有血在流,她在等待。然而,男人只是说,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还是要请你帮这个忙。登时一声炸响,男人的头颅从脖子上一跃而起,升向轿厢顶部,而厢壁之上,铁索节节断裂。在下坠的瞬间,阿兰只来得及想到,我们之所以上升,是因为就要落在地上了。




十七岁的阿兰,乐于想象自己是一只羔羊,随着吉普赛铃鼓的节拍,肆意舞动在一片草莽之中。十七岁的阿兰大受欢迎。吉普赛的铃鼓锵锵作响,阿兰的发丝都披散在自己的手上,阿兰跳一支没有章法的舞。阿兰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小羊,踏在松软的草地上,步步生花。阿兰将发丝扬起,露出洁白的脖颈,咩咩地叫着。阿兰呵阿兰,横陈的阿兰,十七岁的阿兰,她大受欢迎。

阿兰说,她从不饥饿。阿兰是一只羊,羊吃胡萝卜,而圈养的羊从来不需要自己去找胡萝卜。别人抢着还来不及呢。阿兰说,她从不悲伤,她确实如此。只是阿兰有时睡不着了,就想到,那胡萝卜,她是吃不进吞不下更咬不断的,当阿兰飨足了自己的盛宴,那盛宴却是钩子一样,要钩空她的五脏六腑七魂八魄。吃亏的还是她,她怔怔地想道。吃亏的还是我。黑暗里,她对自己低声说道。她发了一会呆,细细咀嚼这句话的意思,终于决定先去睡觉。

但她终于没有睡觉,而是爬起身来,赤着脚踩在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外面有什么声音飘过。她屏住呼吸谛听着,然后那扇薄薄的木门被一把拉开。阿兰一下子扑到地上,连尖叫也哽在喉里。阿兰痉挛着抬起头来,与门前的男子直直对视。她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她认出了那男子是谁。

男人轻轻将阿兰扶起,阿兰不敢再看男人的眼。阿兰说,谢谢,整理了自己的衣裳,等着男人说话。但男人只是说,我来,和从前一样。男人跪下来,在他的背后,有一把斧子。阿兰抽出斧子,抚摸那冰冷得晃人的金属,阿兰真是心也碎了。阿兰说,这一次,你有什么话要说吗?男人摇摇头。阿兰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突起的第三节椎骨之上。

当阿兰洗尽了手,男人在这世上就只剩下一颗头颅,余者都露水般纷纷消散。阿兰将头颅浅浅地葬在一条水沟,回到家门时,她称作爱人的另外一个男人已等候多时。爱人说,你去了哪里?阿兰说,上了个卫生间,到那边沟上。爱人说,我倒是听到了男人的声音。阿兰说,你耳朵精。阿兰累了,她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所以不想再纠缠下去,但爱人纠缠不休。爱人说,你讲讲,我待你可有什么不好的?阿兰说,我真的只是上卫生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爱人说,我要是搜出来了呢?阿兰说真的没有。于是爱人从屋里提起刀来。接着他们打起来了。

爱人说:他将爱她到死。只是阿兰知道,等不到那天了。




阿兰夹着一只笔记本,推开了咖啡馆的玻璃门。她的几个朋友已经坐在那里,给她留了位置。周二的夜晚属于读诗会,而阿兰从不缺席。朋友们对她说,知道吗,今天晚上,白会到我们这儿来呢。白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诗人,常常出入这样的场合。白不仅因为诗作出名,更为他直率而尖锐的点评为人敬重;对这里的小诗人们而言,能得到白的好评,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阿兰看着她的朋友们,看她们是怎样捂着嘴细笑,心里清楚,她们对白的热情并非全为了诗歌。她们中不只一人说过,以后要成为编辑,嫁给一位诗人,一位作家,甚至同时二者。阿兰觉得有些害怕,文学仿佛成了梅毒病原体一般的东西。她打开笔记本,重重地在上面记下一笔。这时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青年男子走到台前,他是今天的第一位诗人,读诗会正式开始了。

第一首诗刻板无味。有些人掏出笔来,对自己的作品开始了又一轮修改,这说明,他们真的很无聊。结束时,有一阵礼貌的掌声,接着大家都将目光转向前排。阿兰在那里看见了一张特别的面孔,于是她知道,那就是白了。大家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态,等着白给出自己的评价,白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阿兰翻了几页,咬着笔杆,想着是否应该再添几句,要不就干脆删掉这段。

剩下的时间里又有几个诗人登场,一位披着黑纱的女士,一个胡子拉碴的胖子。一个歪头戴着口罩的人。他们的诗都十分具有代表性:就是说,时有妙语,不能完全,但作为朋友,你心甘情愿把他们捧到头顶。白挠着头,评价第一首诗太过拖沓,第二首诗短于展开,而最后一首,老兄,你戴着口罩怎么念得清诗呢?咖啡馆里轻柔地响起一阵笑声。阿兰合上笔记本,把铅笔插进裤兜。右手边的朋友一把将笔记本抢过,开玩笑似的翻到方才那面。阿兰伸手去捉,朋友就传给下一个朋友。阿兰笑着讲,瞧你们,像是二十多的人吗!

朋友们读完了诗,都起哄说应该把阿兰推上去。她们也确实这样做了,在咖啡馆里闹出一阵小小的动静。见旁人都中断了笑谈望向这头,阿兰半推半就地提起笔记本,走向台上。她叹了口气,见白低下了头。她平复了玩闹的心情,忽然就变得真挚。她试探着呀了一声,声音清楚,字词晶莹。于是阿兰念道:

请告诉他们,对他们说

我不会诗。我没有诗心,我不是

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

我只是喜欢梦未醒时,淋落出我的丝丝思绪,

喜欢迟疑,喜欢延宕。

去,去告诉他们,

我听不懂你们所说的话,也

读不进你们所读的书。

我留着短发,只是为了洗头方便。我只是

在一个春风拂面、鸟语花香的早晨,

骑一辆单车(一辆线车哩),叼着豆浆

滑行过喧哗的街道。


我并非一无是处。有时候,

也有妙语如鱼儿一样,浮现在我的海中。

我把它们都忘记了。我像一只筛子,

风中漂浮的词语都将我穿过。

有时我谈到死,那只是

一个符号。当我骑过菜市场,我真想

告诉他们,我怕死怕得要死。

我自行车的刹车换得很勤。

这是姿态。


我曾经倾心于

落花,山海,与天青色的苍穹。

我曾经踮起脚尖。

我好作壮语,我无病呻吟,只是为了

在我生命中,捕捉

一个无穷无尽的,一个亘古不变的……

请原谅我吧。这是执念。


我在十字路口刹住了车。

恍若灵光一现,我看见,

在我面前,那么多的人生

线一样交织成一张大网。

我能够听见

他们哭,他们笑,

却看不见他们的脸庞,也

留不住他们的脚步。

当红灯转绿,

我还要飘向他方。


一场大雨倾洒而过,我

湿透。披上雨衣,只要

想起从前,雨滴就打向

童年。我的一生就是一场证明。

我一生迷于形象,飘飞的形象吃下

我栖身的形象。

我的全部的一生,只是落在

一只跳向远方的

铁皮青蛙。我真想哭。


我闭上眼,熄灭所有的面孔。

雨声也如书页合上。

我闭上眼,想象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

我感到自己是漂浮在半空中,

面前的黑暗,就是一面

隔绝外部的墙壁。去,去告诉他们,

我不再猜测别人的人生了。

我不再设想一种至高无上了。

去,去告诉他们。

这是

我要说的,最后一句。

又一阵礼貌的掌声,反正她也没有指望更多。朋友们惊讶的目光从第一个字延续至今,因为这并不是笔记本上写过的诗。有些句子她已默念多时,有些句子只是跟在说出的句子后脱口。她转身下台,忽然想起来应该还有什么。她与白对视了,白正咬着自己的指甲。

白:狗屎。

但是没有关系了,什么都没有关系了。这一夜,阿兰已讲完了她所要讲的一切。阿兰回到自己方才坐过的位置,把冷掉的咖啡啜尽。朋友们拍着她的背说些什么,阿兰没有在听。乐队走到台前开始奏乐。阿兰站起身来,向咖啡馆外走去,走向白方才推门出去的方向。她并不需要追他,他已经在巷角等着了;面目再度模糊。

你不是白,阿兰说道。

真正的白已在昨夜死在了自己的床上,男人说道,不知是否有意,他吃的抗抑郁药多了一些。我只是不想让他们失望,顺便,来找你。

阿兰哈哈大笑。想不到,你装得那么像。

真是令人吃惊呢。男人说道,这次,还是和从前一样。在阿兰的注视中,男人抽出了那柄一模一样的斧子。

真是没有新意呢。




阿兰将柜子锁好,把车钥匙从包里取出来,放在兜里,然后抱起桌上那只冰冷的,光滑的,黑色盒子,摸黑走下台阶,穿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区域,把脸凑在门边的摄像头前,开门走出站点,浅浅地走向停车的地方。她将盒子顶在腹部与车门之间,开了锁,艰难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几乎是在坐下来的同时,她发现,汽车后排已经坐了一个人。

阿兰没有回头。她将盒子平放在副驾驶座,给它系上安全带,然后拧动钥匙。车里放起音乐,她有些想吐。她失魂落魄地坐了一会儿,等着鲍勃·迪伦嘶哑的嗓音渐渐消失。男人从后排给她递了一张纸巾。道过谢后,她对男人说,麻烦低下头,我要倒车了。汽车辗转着驶出停车场,驶上公路。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电台司令的主唱一遍遍地唱道,那不是我,我不在此。这没有发生。闪光,鸣音,烟火,旋风。那不是我。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风声中,阿兰回到了家。男人跟在她的身旁。阿兰吃力地爬上级级台阶,在门口为难地停下,又对男人说,帮我开下门吧,钥匙在背包里面那层。谢谢。你也进来吧。于是他们这对奇异的组合,一前一后走进这间狭小而黑暗的公寓。阿兰不开灯,将盒子放上茶几,就瘫倒在沙发里。男人礼貌地站在一侧。

阿兰说,知道吗。再有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男人点点头。阿兰接着说,他很好,我们已经同居一年了。他很爱我。就是前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加班直到凌晨两点。整栋楼里除我外再没有一个文书人员,就像今天晚上。我关了灯时,突然感觉到一阵寒冷,即使是在夏天。我战栗着走出站点,发现他还坐在车里等我,等得已经睡着了。你想看看他的照片吗?男人又点点头。阿兰翻出手机,点开相册。男人说,他很英俊。阿兰说,你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男人说,我知道。你知道的,我全都知道。阿兰说,去,去你妈的。阿兰又说,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在基金会,也是个三级研究员了;这样的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男人说,我也一样。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未婚夫,男人小心地斟酌着用词,他遭遇了什么?阿兰把嘴唇都咬得要出血了,她说不知道。男人像是套了她的话,因为他接下来就发挥了那么多的话,几乎比他从来说过的还多。男人说,你看看,就是这么个光滑的黑箱。他的所有故事都封存在了里面。从外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知道。我们敲了敲它的外壳,听一声悠长的呜咽,可这都是为了什么呢?男人在阿兰的面前踱步,头一回,阿兰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激情。我们不知道他是死于何事,为何而死,不知道在他弥留之际曾有怎样的声音对他低语。对我们而言,他死了,这就是全部。你会记住他,可那只是你为爱所驱。你向他索取一种爱的证明,继而确认自我的尊严;等到时机成熟,你又会主动将他忘记,甚至不惜向心理医师要一剂记忆删除。而基金会,更不会记住他。他永远存留在事故记录的附录中,伤亡报告的铅字里,而无人试问这名字代表的究竟是些什么。这是一个黑箱,是我们处理他人的方式。我们给一个输入,收一个输出,然后就闭上眼不再过问其他。所有血迹斑斑的过程,都隐没在箱壁之后。

我们每个人,都有天该成为这样一个黑箱。男人总结道。

阿兰没有开灯,于是光线都从窗台外面照射进来。广告灯牌五颜六色的油光在她的脸上滚滚流淌,看上去多么湿润。阿兰说,我不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可对于我,你也是个黑箱。一个不能理解的黑箱。我并非没有试着窥探箱壁之后,我并非满足于这千篇一律的输出。所有用斧子砍下的头颅,它们使我感到惶惑。我已经不再记得这是我们的第几次会面。我一次次地向你索要一个回答,你却从来语焉不详。我的人生在从我的掌中丢失,一遍又一遍。

男人说,因为你,我才是个黑箱。也许有一天,这发条一般的回环将会消歇;我衷心等待着这样一天。然而在那之前,请记住:我们还会再次见面。说毕,没有一丝征兆,男人“嘭”的一声消失不见,只在对应的墙上留下一丝阴影。

阿兰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咀嚼男人说过的话,想着是否还应该把这些都记下来。但她终于没有起身。她知道,要不了多久,她也会像男人一样消失不见,醒来时,就已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境地。她会一直活下去,直到男人再次现身,请求她,斩下一颗头颅。阿兰注视着窗外,一声警笛响过,红蓝交错的光芒刺在她的眼中。她倾着身子解开茶几上安静的那个黑箱。虽有心理准备,见了还是大惊失色。里面没有骨灰,只有一个圆滚滚骨碌碌看不清楚的玩意儿,那个是一颗头颅。




阿兰已经老了。阿兰穿裤脚翻起的裤子。阿兰独自一人,生活在一处偏远的公寓。才三十出头,就已经是老了。阿兰不与外人来往,出门也很少。阿兰做些文字工作,不怎么和人打交道。阿兰缩在家里,要什么东西就请人送到门前。阿兰已经老了,就是说,离死也不远了。阿兰每一晚睡前对着镜子,张牙舞爪。

阿兰是愤怒的,但她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阿兰是愤怒的,但她日日在衰老。

门铃响了,阿兰去开门。女士,你的快递到了。门铃响了,阿兰去开门,女孩子家,我们新搬进来,认识认识,以后邻舍多关照。门铃响了,阿兰去开门。小妹,咱家钥匙忘带了,从你家阳台过去一下。阿兰真想推他下去,但是忍住了。

阿兰是愤怒的,但她时时在衰老。

这天夜里,阿兰坐在电脑前,不开灯,啃食一袋面包,有人轻轻敲门。她把椅子往后蹬去,到门前把眼睛贴上猫眼。接着阿兰开了门。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男人说,怎么会。

但我知道你今天会来。天不下雨,我手腕处的旧伤,又开始痛了。

于是他们两个仿佛是一对故交,无言中走向客厅。男人拿起茶几上的物件,又随手将它放下。他们坐下来。男人说,没想到你还留着它们,已经那么多年了。男人说的是茶几上的发条玩具,呆头青蛙嘣嘣跳,独脚瘟鸡走又停,都是从前的形状,不是当年的色泽。时间的沙已将它们磨得粗砺,又包上泪与汗的外壳。阿兰看着它们,不觉泪水暗滴。阿兰说,青蛙冷冷的。男人重复了一遍,青蛙冷冷的。他们都觉得这就像是一句咒语。阿兰小声说道,后来她回到老家,曾去走访过年迈的居民,他们都不记得那么一件事了,那目光逼人的邻家女孩,也终于失去了现实的锚定,弹指间就在记忆里风干如灰。阿兰还去走访了那座母亲工作过的医学院,那里标本依旧悬浮在福尔马林安康的环抱之中。阿兰签了协定。想到自己死后,也将各自装在玻璃罐里倾听日月星辰的序列,阿兰就由衷地感到温暖。阿兰回到老家并非出于心血来潮,她是来探望父母的坟墓,在他们倏然去世之后,十五岁阿兰就独自离开这座城市,闯荡向外面的世界。她做过打字员,餐馆侍女,也曾在黄色小报上投稿粗制滥造的专栏故事。现在她回到这里,几乎就像是落叶归根。阿兰最后补充道,那次从老家回来,她就一直全心全意的等待死亡,或者是等待男人。后者的来与不来,都是奇妙的故事,前者却是确定无疑的。阿兰就说到这里。

男人富有耐心地听完了这一切,接着他站起身来。男人说,你一定是等了很久,才会连愤怒也浸没了棱角。男人说,我可以在今夜解决一切,可以向你打开所有你无从理解的黑箱。可在那之前,我想听你讲讲,这只青蛙,对你都意味着什么呢?

我的全部的一生,阿兰嗫嚅道,只是落在一只跳向远方的,铁皮青蛙。她其实是被问住了。她闭上眼睛,忆起青蛙跳下她的手掌,引她背过女孩,走向已等候多时的命运。但它都意味着什么,她却从来不能知道。

男人说,青蛙是发条的扩写,发条是回环的线索,而回环,是发条的象征。我讲完了。现在,你是否愿意与我一同踏上那条通向发条的路?如果愿意,我将向你讲述我知道与不知道的一切;而如果你选择拒绝,也许这是个更为明智的选择。斩下我的头颅,这次,我将一劳永逸地从你的生活中离开,而你,也将回到从未见到过我的时光。我把选择的一切权利,都交付于你。

阿兰说,我愿意。

阿兰说,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男人说,好的,好的。我会告诉你的。我将会告诉你一切。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如果你真的想结束这一切,你就往下看。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

再往下一点,你就看到了。



有一天,我坐在自己的桌前,听见阿兰把我的房门敲响。阿兰从头到尾把我打量了一遍,她说,我真没有想到你是这副模样。我说,怎么了嘛,她说,没什么,很好。她说,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就像问塔罗兰那样?我问道。阿兰含着泪水点头。于是我明白,今夜我将难以入眠。

不必再问,我直接向你坦白。我曾见过,听过许多个塔罗兰。我说。真实的,虚构的,可爱的,可憎的。熟悉的,陌生的。我曾在脑海与稿纸上书写过故事的许多个版本。有的塔罗兰一生幸福。有的塔罗兰早早地夭亡,甚至无暇痛苦。女厕里的书包,撕成长条的裙裾,私语者的指点,我既见过,也书写过。有的塔罗兰在受苦,有的塔罗兰披上其他人的苦痛,醉倒在赌场门前。有的塔罗兰长眠已久,有的塔罗兰尸骨未寒。

阿兰说,那么你为什么要写我,为什么,不单单去写塔罗兰呢?毕竟,他才是罗网中的那个,目光中的那个。

我犹豫了一会儿。我说,还有的塔罗兰仍在继续生活。我才管窥一斑,就已不忍卒读,可他们仍在生活。而你……我摇摇头,抽出几张凌乱的草纸。你从未幸存。

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塔罗兰将你带到海边。他在癫狂中将你当成活靶,赤条条钉在七彩的旗杆上。就像《醉舟》里写过的那样,河水携他漂流天涯。这是一个好的结局。坏的结局里,发条赢得了一切,你与塔罗兰一齐赴死,没有人再记得你们。我很难过,可是,故事就是这样。

阿兰被一根长钉从头顶刺向地板。她愤恨地哭泣着。

有一天,我躺在床上,合着眼,忽然灵光一现。我继续讲道,记忆钩起来,又沉下去。我感觉自己触及了,它又被潮水卷去。我耐心地等待着它的重现。最后,在一阵近乎圣洁的安宁里,我看见了死者的模样。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四年时间,在互联网上近乎百年。我绞尽脑汁掀翻起几个关键词。我是幸运的,很快就检索到那条旧新闻。我盯着标题看了很久。若是用我惯用的笔法,我会说有一行眼泪流下;但其实我不是个爱哭的人。我在家里长久地徘徊,在两个阳台间往返。我感觉到,词语裹住了我。

我开始写作。我写下了阿兰这个名字。我觉得自己好聪明。塔罗兰的一个幻影,叫这名字再好不过。这名字也曾经柔情似水。这名字也可以说是阿·兰,我喜欢的诗人。你看,写下你的时候,我只顾着自己的聪明。我又写下了聪明的话。阿兰,后面的事,我不用再讲。

所以……我推敲着,推敲着自己的心门,我说,你能够原谅我吗?

——阿兰哭泣着,尖叫着,用她紧握在手的词语诅咒着我。

我潸然泪下,我痛哭流涕。我让虚构的死于虚构,把所有遗忘的一并忆起。我用一支柳叶刀析分脑中的沟回,挖心脏置于天平浮沉。质问,谁谴圆规裁旗帜,谁折铅笔抹人生。

而阿兰哭泣着,尖叫着,用她紧握在手的词语诅咒着我。

我让嫁走的光阴溜回,合上分开太久的圆规。我把最后的涂卡笔节节磨碎,抹黑了我刻意涂黑的假面。我在稽首时发出一万个誓言,用记忆与讲述补偿谋杀与诈骗。

阿兰哭泣着,尖叫着,用她紧握在手的词语诅咒着我。

于是我向阿兰请求,斩下我的头颅。

阿兰哭泣着,尖叫着,用她紧握在手的词语诅咒着我……

……夜复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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