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把这个吃了。”她这样说着,把一粒黄色药片和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的桌板上。随后,她靠倒在扶手椅之中,手中拿着纸笔,静静地看着我。
“你是志愿参加药物试验的,为什么。”
不知道。我这样说。正如我平时所做的事情那样,我只是得到机会就去尝试而已,无论那之后会对产生何种影响。我已经分不清麻木和习惯之间的界限了。
“你并不怕这枚药里面有什么危险的成分吗?”她眯起眼睛,那是一种沉重的微笑,我这样猜想。
它不会使我致死,我对你们尚有价值,你们不会轻易地把一个尚有价值的事物推向毁灭。我这样说。更何况,我自认为我不惧怕死亡。
“我又要发问了,抱歉,这是药物后续测试中的一环,”她翻开笔记本的下一页,回避了我的眼神,“为什么。”
死亡并不是一种应当被克服的事物,相反——我是这样想的——对死亡的恐惧更多来自对于未知的恐惧。倘若我真的接触了死亡,恐惧便是无意义的了。
“很有趣的答案,Spikelet小姐,”她直呼我的名字的时候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那是一种陌生的眼神,“那么,你恐惧什么?”
我是被调至Site-CN-06工作的。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处在真正成熟的前期时被吸纳入SCP基金会这样一个神奇的组织……我大概已经忘记我那时的感受了。总之,当我来到六站的时候,我还保留着一份难得的热情。
我那个时候相当兴奋,以至于我到这来的第一天,我就依照我的权限规划了一份“旅游地图”。简言之,我花了我无数个午休的时间,去了这个站点我能去的所有地方,当然,顺带惹毛了负责权限管制的那个文书登记人员。是的,那个时候他们不怎么用电脑,时代很快,是吧?
我记得一个房间,那里的布置很特殊,虽然其它地方如同一个寻常的办公室,有着办公桌,书架,廉价的转椅之类的摆设。但房间的中央有一颗枯死的树,埋在混凝土的地面中,仿木质纹理的地板特地为那棵树的树干留了一个空位。
我很好奇,那时我走近那颗树,它绝对是木质的,有着那种特有的粗糙的质感。但随后,我害怕地后退了。
树上,隐藏在树枝与树枝的影子的纹理之间,盘踞着一条蛇。
“您是说,您害怕蛇吗?”
当时,我害怕很多东西,自然也包括蛇。这种会带来死亡的动物。不过当然,人也值得害怕,不是吗?
她依然没有正视我的眼睛。不过这是当然的,我相信言语上的询问只是辅助。她看着仪器上起伏的数字,延伸的传感器连接着我与那台冰冷的仪器。
“抱歉,是我吓到你了吗。”那条蛇开口了,那是一个温柔的女声。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的恐惧突然就消除了。现在我知道了这并不是一条单纯的蛇,它可能是一个异常。于是我就安心了,比起一条蛇,我想我还是更擅长应付一个异常。
“你可以称呼我为‘蛇’,初次见面,你叫什么呢?”蛇盘踞在树枝上,她的眼睛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从那双眼睛中却察觉不到任何的恶意。
“你应该清楚,蛇不会讲话,过去不会,恐怕将来也不能——蛇类并不具有声带”她的目光转向我,略带狡黠地看着我。
是的,可是这里是基金会啊,你能理解吧。我说着,尽量去挤出一丝笑容。
“好的……接下来,药效可能要起作用了,我看见这条数据线已经升起来。”
“现在……”,她深吸了一口气,略带颤抖的声音轻声地说到,“Spikelet小姐,你恐惧什么。”
蛇。
为什么?
死亡。
是的,死亡,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
比我还要高大的人在我面前倒下,在地上无助地抽搐着,嘴中呕出黄色的胆汁。鲜血,我并不记得当时我有看到鲜血,但我记得那个因痛苦而呻吟着的人,艰难地呼吸着,异常艰难地呼吸着。一股手臂更加有力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咽喉,鳞片上灰黑的条纹随着不断收紧的它的身体而变化着形态。
我错愕,向后撤步,却倒下,落地的声音惊起了那条蛇,它昂起它三角形的头颅,野兽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
“你为什么在这里?”它开口,蛇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感。
“我我我……我是来找你的……你你你”我颤抖,几乎就要爬起来逃走。
“我吓到你了吗?那我道歉,抱歉,这是我的工作之一。”它蜿蜒地在地上爬行,一如一条曲线划过雪白的地板,它游走至我的面前,随着挺起它的身体,有意不接触到我的眼神。“如你所见,作为一位拥有特殊才能的基金会人员,单方面的屠戮也是我要做的事情之一。这个人渣利用他的职权所做的比我的行为低劣千万倍……”
它说着,语气中却不自然地带着恐惧的喘息。
“你……你也会杀了我吗,如果有一天……”
“……当然不会。”
真有趣,你会相信一条蛇吗?
……它说我是它唯一的朋友了……
然后你做了什么呢?我需要你回想起来,Spikelet小姐。
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不断袭击着我的意识,一切仿佛都是梦境,一场无理取闹的剧目。
Spikelet:杀死我
SNAKE:不,我不能,我不能亲手葬送你,哪怕无数之人已殒命我手。
Spikelet:杀死我,我已不想受苦,这世上的一切都在折磨着我。我请求你,赠我之死亡。
SNAKE:死亡何其应当是一件需要克服的事物……
Spikelet:赠我之你的毒液。
SNAKE:不……我不能……
“当你有了厌世的想法的时候,你应该寻找心理医师,而不是一条……蛇。”她深陷在扶手椅中,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
我知道,我当时就是去寻死,不然你以为呢?
“……我明白了,请你继续。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对它说,不杀死我,我便杀死它。
“我看出来了,”她以她镇静的眼睛直视着我,使我再度想起一些事情,“你现在活着,那么。”
Spikelet:我将杀死你——如果你不杀死我。我唯一的资本是以一条生命,赌注则是另一条生命。
SNAKE:好,杀死我吧,比起让我杀死你。
是的,我杀死了它——处于种种原因,我当时实在是太痛苦了。它就这样死了,我拿起手边的一把刀,它则张开了它的嘴——不是为了噬咬,而是为了暴露它唯一的柔软的弱点。
“Spikelet小姐,我又得提醒你了。如果照你所说,以你当时作为一个新人的权限去杀死一个经验老成的成员,实在是不实际的。”她站起来,为了更好地宣讲。
“也许我太超前了,那让我们回到我们一开始,”她瞪着我,“Spikelet,你能记起药物试验开始的时间点吗?你能保证在你正式吃下药品之前,你就是清醒的吗?你甚至连话都说不了,那我们是怎么交流的?”
你是我的幻觉吗,你是臆想?你是说,我现在我在一个虚假的梦中吗?
“可以这么说,但你应该清楚,你所参加的药品实验——并不会让你看见一个无意义的形象。”她莞尔一笑
“我应该提醒过你,蛇并不会说话,理论上,只有人才会说话。”她如一条蛇一样瞪着我。
“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退后,手上的血渍格外的黏稠。我看见那把刀笔直地刺入人的胸膛
那怎么会是一只冷血动物呢,温热的鲜血的质感是那样的鲜明……
为什么,我杀了你,现在你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了,你任然对我存有恨意吗?
“怎么会,我也很惊异,我恐怕已经是死了,但我现在却在和你说着话。”
我想起来,那时我很是孤独……在我加入基金会之后,我所得到的工作却让我同人更加疏远了……
“这里并不存在秘密,如果你不乐意的话,我可以代你提起。你为基金会工作了不计其数的年数,你返老还童了无数次,更换了无数具躯壳,却少有知心的朋友——他们有的先你而去,有的再无音讯,有的……”,她停顿,“是你亲手葬送的。”
“或许我该指出,最为被你杀死的并非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人,我并不是你的后辈。在你叙事时,你显然搞混了角色的界限。”
“你以为我是你,而你是我。但有一点你说坦诚了,最后你杀死了我。”
“我还记得,那天,受我尊敬的前辈哭着要我亲手杀死她。因为她承受了太多她所不能承受的事情,她恐惧,她厌倦,而我是她所唯一能‘托付性命’的人,听上去挺好笑的,不是吗。”
“啊……您不必自责,当我伸出援手去帮助一条毒蛇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被反咬一口的准备。”
“……您为什么不说话呢?”
蛇是不会说话的。我这样想着,也是这么说着,但负责翻译我的思想的仪器已经被一大段其他的感情信息挤占了。
我之后,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形体,选择一条蛇作为自己的身体。
我想那是因为只要我乐意,我便可以拥抱我自己,我便不用再去寻找一个移情的对象。
于是盘踞成一团的我的身体死在了那次药物试验中,那大概是没关系的,我的权限使我有着无数次死而复生的机会——也许不是无限,但那已经无所谓了。
Spikelet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