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安娜赛斯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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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赛斯被一阵柔美的旋律从睡梦中轻轻叫起,她望向那湛蓝的天空,其间点缀着几缕轻纱似的云彩,太阳隐在云中,明亮却不刺眼。阳光透过云隙洒在连绵起伏的草原上,几道清溪伴着芬芳悉悉穿插而过。一切都显得那么恰到好处,不禁要使安娜沉浸其中了。

但安娜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原来是达尔文1,安娜轻抚着达尔文圆乎乎的屏幕,那优美的旋律也渐渐安静了下来。直到这时安娜才发现,那种旋律,表明她有一封邮件要收。

安娜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邮件了,按坍塌域的时间来算大概有十几年了吧,但对于安娜来说,这仅是睡一觉的功夫。 安娜轻轻挥了挥手,一片信封像是蝴蝶一般轻盈地落在安娜身前,自动展开了信,投射在半空中。

但安娜看不懂,因为信上是一堆杂乱无章的乱码,在周遭的美妙中显得颇为刺眼。尽管安娜不怎么情愿,但她要亲自读这封信了。她知道有时自动编译器会出些故障,但这次的情况,未免过于严重了。“之后一定要让他换个好点的编译器。"安娜边想边自己读起了信。在量子域中直接读信是一件十分耗力的事,这消耗的不仅是读信者的精力,还有很大一部分承载量子域的算力。因为读信者通常是用底层代码逐层分解编译,而非编译器使用整套优化算法的快速编译,这就像是妇女用纺织机织布,和工厂车间量化生产的区别一样,一个精巧,一个高效。

最后,安娜读完了信,她仍是坐在柔软的草坪上,长久地望着天空,只是天空有些闪烁,同样闪烁的,还有她的眼睛。

安娜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达尔文的警报声了。她有些恍惚地起身,缓缓关闭了警报。在平常她可能会为此担忧一阵,但现在她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她知道的已经足够多了。

安娜有些手足无措了,她想梳理一下自己的长发,又觉得这没什么必要,她唤起达尔文,透过镜子般的屏幕看着自己的面庞,也只摇了摇头,留下了一声叹息。

天空上开始汇聚些云朵,几丝小雨也随之纷纷飘下。安娜很喜欢这样的天气,她觉得这不大的雨滴落在她的脸上,凉丝丝的,像是能够让她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存在,也能够洗净她的灵魂。安娜假装这雨是自己来的,她又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迈出了她轻盈的一步,轻盈到似乎压不倒一株嫩草。

安娜向前走着,首先经过的,是她亲手建起的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生态圈。生态圈的玻璃罩下,有着千千万万只生灵在为生存而生活。起初她只是想做一个类似于生命游戏的小玩意,没想到逐渐发展起来,一个个简陋的点阵图像不断复杂,最终竟然成了真正的生物。各异的生物相继汇聚起来,群落便由此成型,安娜便为它们划定了一片片区域,生态圈就这样成长起来。

安娜放慢了脚步,静静地望着生态圈里的每一只生物 。她熟知它们每个物种的名字,因为它们是她在这诺大的量子域中唯一的陪伴 。她能看到每个生物的灭亡与兴起,也见证着生态圈的每一次演变 。她奉物竞天择为真理,而每当这一真理验证在她面前时 ,她便体会到了人生最大的欣慰。

但安娜不能久留,她只得快步离开,留有一丝不舍。她快步穿过平原,来到一幢小屋面前。小屋不大,但足够容纳两个人的生活,墙壁间有些老旧的装潢上爬满了常青藤,一切还是安娜熟悉的模样。这是她的家,是她沟通过去的唯一留恋。随着吱哑的声音响起,安娜走了进来,进门的柜台上摆放着安娜与恩斯特的合照。恩斯特海克尔,他是安娜一生的挚爱。她看着自己与丈夫脸上开朗的笑,又回想起了她与他在耶拿大学里的那段时光。安娜想,若不是因为自己的那场病,他们或许可以一直待在那里,坐在银杏树林荫下的长椅上,或者在散发着果木香气与浓浓书卷气的办公室当中,他们可以从学术上的新发现一直聊到对未来的打算。直到夕阳隐去,万物归巢,他们也将纠缠尽欢,相拥入眠…但现在安娜孤身一人, 独自留在他所创造的量子域中。

安娜穿过廊道,推开熟悉的房门,客厅的灯光应声而亮,屋里的一切都是她最喜爱的样子,但这里缺乏的亲切感却是永远也无法补回的。安娜无暇顾及这些,她径直走向一道小门,小门通体散发着黑色金属的光泽,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仿佛它原先根本不属于这里。门很重,安娜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推开,里面的灯不是自动感应的,这让安娜有些许不适应。她借着达尔文的微光摸索到了开关,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一片广阔的空间呈现在安娜面前。

安娜觉得这里与外面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 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经与坍塌域无限接近,甚至可能已身处其中。整个空间像是一个用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囚笼,棱角分明的墙壁上混凝土裸露在外,几根支柱粗暴地镶嵌其中,几块不知用途的凸起横在地上,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排列着,阻碍着光与影的交融,以及安娜的视线。

安娜并不喜欢这种粗犷主义,但似乎有一种别样的美感萦绕在她的心头,像是一团忽隐忽现的薄雾,远看是一片白色的影子,近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了。安娜沿着路径向里深入,四周的光线也愈发柔和黯淡,只显现出了几处模糊不清的阴影。两边墙壁的低处开始冒出几点灯光,那是展台,正展览着安娜对坍塌域中的一切纪念。

安娜走过这些展品,展台上昏黄的灯光似乎带着某种久违的熟悉感,渐渐渗进了她的心里。她轻轻用手从上面抚过,有些陌生的触感从指尖蔓延遍她的全身,她的脚步逐渐加快,眼睛扫过的展品也越来越多,直到她看到了一份画稿,画稿下是他的名字。

Dictycodon annasethe放线虫画稿——恩斯特·海克尔

那个时候安娜与恩斯特还未相遇,她当时的生活被学业所填满。
唯一能让她感到放松的事,或许就只有在当地的学术期刊上看到了自己的论文。她一路从一个懵懂的女孩成长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生物学博士,自己的书呆子气却丝毫未减,身边的人都认为她的生活似乎除了读书以外什么也没有了,甚至她自己也这么认为。直到她遇到了他,拥挤的生活才被开拓出一片属于阳光的空间。

安娜已经忘记了是哪次实验了,她只记得自己是在实验时撞见恩斯特的。或许他们只是恰巧选中了共同的课题,又恰巧被分为了一组,他们的爱好又是如此相似,于是,他们便相识了。后来,不知是运气还是默契,他们总能被分在一组, 而随着一次次与他的协作,安娜发觉自己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而在那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合作中,他先向她坦白了一切,而几乎是下意识地,安娜伸出手拥抱了他,交出了独属于她的一份无声的答案。

科索涅斯奖原件——恩斯特·海克尔

但安娜有时会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那些美好似乎只是一瞬间 ,转眼便消逝了,而在拿走这些美好时,上帝还不忘取走她的希望。当时安娜本应该是欣喜的,但伴随着他们的新物种报告共同出现的,还有另一份报告,那是安娜的病理情况报告。她的病很罕见,当地的医院从未有过这样的病例。
于是,他便带着她走遍了全世界,是带她寻找最后活着的机会,也是带他对这个世界做一次最后的纪念。安娜想,这应该是她人生中最幸福却又最困难的一段时间了。

安娜不知道这时发生了什么,对于她而言,她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了。准确地来说,是她的大脑“认为"她的身体已经死亡了。她只记得自己安静地躺在床上,正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正是属于他的科索涅斯奖的领奖日他正在厨房准备着一顿丰盛的晚餐来庆祝这一切,她能听到,叮当声不断从门门外传来。大概是一瞬间的事,她听不到那锅碗之间清脆的碰撞声了,她看向墙上挂着的钟表,上面的秒钟几乎停止了转动。她的回忆渐渐从浑浊的脑海中浮现,带领着她从光亮走向虚无的尽头。

灯塔水母画稿——McCrady

而安娜醒了,醒在了她所熟悉的房间里,月亮的踪影已消失不见,几缕清澈的阳光洒在床前,只是,窗外的树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如果安娜还相信上帝的话,那她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到了天堂。于是她轻快地跳下床,在房子里寻着他的身影,只不过将整栋屋子翻遍,她也没有闻到他的一丝气息,此刻安娜明白了,这里不是天堂,而是囚禁着她灵魂的地狱。

但安娜找到了达尔文,一个总是浮在空中,呈圆鼓状的小机器人,它向他解释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或许安娜当时并不理解它在说些什么,就像一部机器也当然不会理解她在想些什么一样,只是安娜听着这部机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单词,以及它们所构成的戏剧性的事实。但现在安娜明白了,是自己告别了他,而他的临别赠礼,便是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

安娜赛斯霞水母画稿——恩斯特·海克尔

安娜终于走到展厅的尽头了,她静静地看着这幅异常精美的画稿,华丽的伞盖像是一顶冠冕散发着光亮,与缤纷繁杂的触须相互映衬,仿佛有水的波纹映射到安娜的眼前。安娜知道恩斯特以她的名字命名了三种生物,安娜赛斯霞水母是最后一种。安娜最后一次抬起了她在量子域中的手,向着画稿中那美丽的生物轻轻挥动,她是在与这,个世界告别,也是在与她自己告别,与他告别。

安娜又回到了地面,只是大地有些微微颤动,不过这时她以没必要在乎了。抬头看去,天空破了个大洞,显露出纯黑色的背景,像是一块缺了宝石点缀的黑色天鹅绒,柔软到想让人躺在上面。忽然,她觉得重力消失了,她的身体轻飘飘的,竟然真的离开了地面,缓缓飘向闪烁着的天空。

数根天使之发从空洞中微微探出,安娜知道,那个连接着她与他的天使,正躲在天空的后面等待着她的前往。安娜与天使之发已经足够近了,天使真正的面貌也已然显现在她的面前,它绚丽的颜色令安娜陶醉,它浮动的身姿无比轻盈,开合摇曳的伞盖即使在黑暗中也散发出梦幻的颜色。

安娜就在这时不禁碰到了触须,那是她眼中的天使之发,这一刻,安娜觉得自己发生了些小小的变化,就好像自己已经不止是安娜,而是一个只存在于梦中的天使。

于是安娜舞动着她的触须,向着这世界之外游去。


寻物启事


地点:耶拿大学实验楼负一层标本储存室
描述:外观为黑色的不透明中型标本箱,标本编号为1864,内有两只安娜赛丝霞水母标本。此标本于本校意义重大,提供线索者将重金酬谢。

有意者请联系██-█████-███

——耶拿大学办事处


多年以后,当科洛索夫船长在非洲南部海岸执行深潜时,他总能想到那两只水母。他永远记得那隐在大洋的阴影深处,仿佛不是来自于这个世界的两只小精灵。那两只海中精灵散发着绚丽的荧光,他们相互旋转漂浮,像是在完成一曲绵长的深海华尔兹。这样美丽的图景让科洛索夫船长呆在了原地,他此前见过的所有生物,在此时此刻似乎都成了陪衬的幻影,消散的无影无踪。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在生物检索仪上检索成功的绿灯亮过之后,屏幕上略显冗长的名字,是一种已经消失了三百余年的生物
——安娜赛丝霞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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