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早爱音正站在一条在多元宇宙间穿梭的铁轨上行驶的货车里,这列车正行驶在亚热带风格的山林之间,斜向打来的春日朝阳在山后若隐若现,间歇性地照亮货车中布满灰尘的空气。她顺遂着列车根据铁轨接缝哐当作响的声音周期,静静地给《碧天伴走》的节奏吉他段落打着一个略显异端的节拍。
她穿着的是那件从英国回到东京时披着的灰色大衣,她当时是在逃跑,巧了,现在也是。她不快地想到。分离总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它会让许多人欲求着重新相遇,团聚在一起。而既然有人想要团聚,自有人逃避着,不想去团聚——千早爱音便是这样的存在。
倒不是说这女孩是个多么冷血的人,她对此还是很难过的,她可不是单纯为了装造型才玩这一出。其实是怪异的现实让她不得不如此。
将某个魔物的真名喊出能让人找寻到它的真身,大大削弱它的实力,这种设定对大家而言不算陌生吧?至少千早爱音是听说过这种设定的。
但如果有一种魔物,它们通过故意让人得知自己真名,而后以此作为媒介来修改认知,让他们与别人无法正常交谈,这样来捕猎他们呢?
乃至于更糟糕的情况:有这样一种魔物,只要你试图调查它们,它们就会把真名的一部分硬塞给你——也许是图像,也许是音频,总之是某种独特的“印象”,然后以你为圆心开始修改某个范围内所有的记录,想尽办法抹消与它自己,还有你相关的一切认知,让你在无法向他者求助的情况下孤独而死,连你这个人存在的痕迹都没有过——甚至在魔物本领高强,能将人以外的生命也一并欺瞒的情况下,连尸体腐烂,入土为安的可能都没有呢?如果你遇到了它们,你将怎么办?
爱音的思维逐渐游荡天外,回想起了她第一次得知世上竟有如此恐怖之物的夜晚。
当时,她刚结束乐队再平凡不过的一天练习,正在回家的路上缓步行走着,这是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路,虽然不如商业街般繁华,但夜跑者和加班完刚下班的上班族随处可见。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随着街上奔来走去的人群飘动着,观看着他们的外观特征,她莫名忘了是在干什么,也许是给自己的队服设计增添点灵感?那我的那个乐队……叫mygo对吧?后面几个感叹号来着……她感觉有些奇怪,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突然没了印象?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便有那么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人戴着鸭舌帽,穿着红T恤和牛仔裤,看不出男女,脸也不知为何模糊不清。这人拿着一根银灰色的棒球棒,行走的步伐颇显僵硬,默默地走在她的斜后方。
虽然那人看起来没有明显的敌意或者精神不稳定的迹象,但千早看着那根棒球棒,心里总觉得发毛,只想快点摆脱这个人。走的更快了些,试图观察那人的反应,但那人只是跟她保持一个距离,动作上没有任何情绪的表现,只是用那僵硬的步伐跟随着。千早爱音心里的焦虑愈发增加,于是她不再回头,严重的焦虑让她无心再去观看和思考其他什么东西,只是埋头向前走去。
就这么走着走着,道路一直沿着下坡延伸下,灯光也逐渐变暗,路看不到尽头,行人逐渐隐没在阴影中。她发现周围的街景开始重复,有些原本是弄堂和岔道的地方被砖墙封死。不对劲。她连恐惧都来不及,只是本能地为了验证某种猜想回头看去。
那个拿着棒球棒的存在继续走近,到了距离爱音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它轻笑了两声,随即说到,“看着罢!”揭开了它的鸭舌帽。
虽然灯光已经变得昏暗,但爱音反倒能看清楚这存在的脸了——倒不如说,是这存在强迫着她去看自己的脸,她即使是闭上眼睛也没有用。
如果忽略其中可能涉及的生理疼痛不谈,那张脸可以称之为艺术。左边半张脸上布满了深的恰到好处的裂口,细密的红线刻画出了一只巨鸟的头部,那鸟的眼睛本应在的位置是它殷红的左眼,鲜艳地像是有一股血从脑内涌入了玻璃体当中来,鸟的喙部一直延伸到右半侧的耳畔,而鸟的身躯沿着脸颊和脖颈向下伸展而去,没入它的红T恤衫之下,看样子要一直延伸到腹部去。
除此之外,这张脸简直可以说是一点特征都没有,不是说大众脸,而是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无法总结出一丝一毫的特征来,像是识别人脸这种能力本身被渐渐抽走了。
千早爱音无法转开视线,抵抗与放弃抵抗都无法做到,整个身子好像被硬架了起来,只能看着那用血肉刻出的红鸟,脑海一片空白。那只鸟的花纹上有种异常,好像是某种发条驱动的机械一样,随着某种并非脉搏的节律轻微跳动着。然后爱音的眼睛因为异常的疼痛感涌出了泪水,再也看不清了。
她感觉自己濒临死亡,想起了之前提前中断留学生涯,逃回日本之后,被初中同学看到,被询问为何不在英国时泛起强烈不安的记忆,怎么偏偏是这个……千早爱音颇有些不甘地想到,虽然她已经不知道她本应想起的是什么了。
它站在原地,好似在品尝爱音在这一瞬间内出现的百种反应,好似在品尝爱音在一瞬间回忆起的百种记忆,然后……
“经历的内容是何等有趣,但种类却又是何等单一,没了能量。明明不该如此的,千早爱音女士?”那个存在突然大笑起来,还不等千早爱音做出回应,它就又靠近了一步,开始把手放在脸上。
“你和之前的人不同,没有那个无趣的空洞。他们空洞太多了,应该填满。也许你该见一见代价?或者连代价都不用,记住表面下方的是什么吧。”千早爱音惊恐地看着这存在自顾自地说到,开始沿着脸颊上的裂缝开始扒下自己脸上的肉。
它沿着接缝把肉从脸上扒下,但爱音看见的不是什么血肉模糊的人体组织,而是更加微妙的东西:微缩版本的人类躯体从它的脸颊深处探出,它们呼唤着不同的语言,身着着不同的衣物,身上遍布着不同的伤口。她好似听见了一千起发泄怒火的暴力欺凌,一千起滥用职权的刑事案件,一千起临时起意的战争罪行。
你/我竟以为你/自己可逃得掉?你也许暂时看不见,也许能假装██████用平和而无趣的繁复便能轻易组成,但当你/我胆敢去注视细节,你/我总能发现裂缝,裂缝后便是这███████████████。你/我难道不想知道那究竟代表着什么吗?你/我难道不想让他们█████████,从而感受那暴烈而热诚的情感?它可比我/你从皮下揭露的还要██百千万倍。
“看着了!这些可是慢慢聚成的,都是从满含能量,没有空洞的人里面抽取出来的。”千早爱音几乎听不见它的发言,只感觉心中有一股情感翻涌而上,从她的七窍中流出再把她淹没。“我是要让人被忘掉的,你本来也如是。但你的心是溢满的,所以我让你看到表面下方。要好好体会,把情感施展出来,要一个饱满的思维,要有能量,千早爱音女士。”
这存在把肉填回了脸上,重新戴上了鸭舌帽,爱音终于能自如地掌控自己的身体,她瘫倒下来,不住地对地面干呕。
当她抬起头来时,那个存在早已消失了,那时的千早爱音试图去回忆遭遇的记忆,但也什么都没想起来。就当……是幻觉吧。我还有如此多的事情可干,如此多的事情要干,不能为一点身体的疲乏平白困扰。这女孩如此想到,沿着重新灯火通明的道路走回家去。
但这可不是什么可以忽略掉的事情,它的影响正在缓慢而稳定地逐渐展现。现在的千早爱音如此想到。
首先是一点点轻微的不对劲,比如说她回家之后未曾听见父母的问好,而他们对此迷茫的眼神像是费了好大劲才发现自己有这么一个他们很为之骄傲的女儿。亦或是她突然对历史,尤其是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历史感起了兴趣,半夜止不住心里的骚动,爬起来开始搜索她所在街区的城建历史,羽丘学校的校史……还有她父母,还有父母的长辈的过去。
但无论她所在的街区再怎么地价高昂,家里再怎么有隐藏的富裕,羽丘的升学率再怎么高,也只不过是一处幸运而寻常的街区,一个幸运而寻常的家庭,一所幸运而寻常的学校,除了一点流水账以外别无他物。
然后开始逐渐明显起来,首先是梦境,梦境里那只发条般运作的红鸟撕开她的面颊与颅脑,好像还要撬开她的颅骨,跟大脑挤到一起去。梦里的感觉并不疼,酥酥麻麻的,但总是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不是汗毛倒竖,肾上腺素飙升,而是一种缓慢而悠长的无力与绝望感。而每次醒来之后都会或多或少地发现自己少了一点追忆的谈资——也许是某个小学同学,也许是某个无名的时装博主。
然后她在学校里与人的交互近乎减少到了零的地步,周围的人即使是想要想起她是爱音这么个人都要花上好一阵功夫,并且除了高松灯那个女孩(她非常担忧地看着爱音,紧紧握住手却不知如何发言,好像她在其中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是丰川祥子的突然消失让她变得比往常要更为敏感了吗?)以外,几乎无人感到这有什么不对劲的。
爱音起初颇为惊慌,她打小时候一开始就是为了不被忽视而去玩出风头的事情的,连那次从伦敦的耻辱逃离也有很大原因是那边的社交环境只能给她带来尴尬和某种兼具同情和嘲讽的隔膜感。她倒是并不悲伤,虽然她确实害怕被人抛弃,但经过她反复的实验,确定了这明显不是什么“别人集体孤立她”的寻常烂事,是无可抵赖的,别人都像是集体患了失忆症一样难以想起她了。然后这种惊慌便变成了一种更加柔和,但也更加粘稠,无法摆脱的燃尽感。
于是她为了不让自己就这么陷入颓废,开始装作自己是某种具备隐身能力的超能力者,虽然不好出风头了,但是可以玩一些独特的花样了嘛!就这么近乎欺骗自己,用这种别人难以记起她的特征搞一点装神弄鬼的操作来寻找一点难得的乐趣。
但随着时间流逝,她却逐渐对任何正常的玩闹失去了兴趣,只感觉内心饥渴无比,需要什么填满,那是即使和同学们恢复了原来的关系似乎也追不回的——然后她想到了最开始那天晚上她所做的事情。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千早爱音只是一味地窝在图书馆里,大量查阅历史类的书籍——纳迪尔沙对巴格达的远征如何失败,亚述的国王如何用屠杀和远征的作秀来稳定民心,郑信是如何被他的女婿所杀,这些原本是我决没有了解过,也不可能去了解的东西,但现在的我只有看着它们,才觉得自己的思维是清明的,记忆是稳定的。
而她的那个乐队嘛……不太好说,真的。她仍然照常出每一次排练,但立希和素世明显对她所表现出的怪异疑惑不解,满腔焦虑无法排解,只能对着她们关心的这个人发泄;灯三番五次想要开口询问她的苦衷,却总是欲言又止,乃至于开口而她无言以对;而乐奈却出现了近乎应激式的退缩,她不敢再靠近爱音了,也不知是觉得爱音被可怕的东西附身了,还是觉得她就是可怕的东西。于是没有互动的乐队只能干巴巴地开始演奏和歇息的循环,气氛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沉闷感,像是有一层柏油压在众人上面,阻挡了她们的直接接触与交心。
这种症状逐渐加重,已经发展到她即使在黑板上画下几个“我要逃学”的大字,然后大摇大摆地从学校门口走出去,再走进别的学校故技重施也不会有任何人(好吧,椎名立希和长崎素世还是会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她的,而高松灯和要乐奈只是默默流着泪)在意的地步了——老师甚至会直接盖着她的粉笔笔记继续板书,然后还在纳闷怎么黑板上留不下清晰的痕迹。
看到这里,读者也应当大致明白了:千早爱音遭遇的这种东西其实是异常性的逆模因中一种具备主动掠食能力的存在,但鉴于先前调查逆模因的组织早已伤亡殆尽,后来基金会建立起的新的逆模因调查部门只能重新从零开始,并且因为发现先前的遗迹而变得更为疑神疑鬼——让千早爱音,还有与她一起调查这类异常的同僚(也许有吗?也许有吧。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这一类不属于基金会人员的人们对这一类概念的知识颇为缺乏,于是她也只能用这样的比喻做一个近似性的解释。而后来基金会自己所有站点设施一并灰飞烟灭之后,她想要得知这种信息更加难了——不过那是后话。
但还未等爱音开始担忧她会不会完全变成某种不管做什么大家都无法发现迹象的情况,她就发现了一个让她消除了绝大部分脑海中关于“隐身人”的不切实际想象的奇异场景。
那是一具尸体,躺在步行道中央,形形色色的人从其上踩过,从身旁走过,却没有一点的反应。那具尸体的后脑勺上有一个正方形的缺口,从中可以看到受害人的整个脑子消失了,连血迹也没有一丝一毫。
千早爱音只感觉荒诞,她只知道自己会不被人注意,莫非这不是什么她自己的问题,而是某种更广泛的情况吗?以及……她也会变成那样吗?爱音只觉得背后发毛,夏日的烈阳也不影响她手脚冰凉。
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在那具尸体旁边蹲下。是不是太干净了点。这是爱音的第一印象,因为据说尸体死后是会迅速腐烂发臭的,而她所见的那一具则显得过于正常,一点异味也没有,以至于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当她发现周围的人还不至于直接踩着她过去之后大致放了心,开始把这具尸体拖到角落处,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在图什么,但下意识感觉这个与她很可能有共同语言的死者应该留下了些什么信息。
她把那具尸体翻过来,面貌既不平静也不惊悚,只是透露着一股深切的迷茫。嗯,不是熟人,还好。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更好了——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好在哪里了。
她往衣服上的兜里掏了掏,抖出来几张纸条,还有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她的名字,还有……嗯?“SCP基金会理念圈部?”她搞不懂这是什么,于是她开始翻看那几张纸条。
最前面两三张大致是一些工作笔记什么的,爱音没有看懂,只搞清楚了一点:如果里面所言非虚,这个所谓的“基金会”是一个有一定规模的组织,而其中一部分人专门被分出来调查她正遭遇的那种会让一般人完全无法发觉的怪异存在。
下一张是一个有关于……皮质?斜体?弧线穿越?她完全看不懂,只大致推断出来有那么几个装置会安在部分员工的脑子里,似乎有某种通讯的功用,还能进行一些……看起来像是穿越平行宇宙的操作?抛开里面奇怪的内容不谈,她隐约悟出为什么这具尸体的大脑被完全移除了。
再下一张就有意思了,那看起来和死者本人的笔迹并不一致,似乎是谁提前偷偷塞在她身上的——抑或是还有另一个人也能看见这具尸体,他在给其他人留下某种信息。
具体日期未知,总之是第一份记录后的第一百二十天
仍然未知灾变原因。证据引向深红王之子和第五教会。వ的残肢?
棒球棍人不再有出现报告,但与其相关的异常现象出现的更为频繁。改变形态?其行为模式变得固定,疑似有异常能力转移。与我们一样?不止一个Nobody?
发现现实复现者的尸体,伤口模式与棒球棍人造成的不一,但其他迹象仍然符合其行事作风。还有别的存在。
在池袋附近地域出现的最为频繁,追溯其行动轨迹发现其最容易于羽丘中学附近的商业街逗留。青睐学生?是学生?究竟是加害者还是受害者?
“抓到你了。”一个略显老气的女声说。
千早爱音吓得一下滚了开来,面对那个把手搭在自己肩上的人。她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诱饵——这个应该是没错,纸条里面的内容似乎就是与她有关。第二反应是这家伙就是杀掉那个女人的存在——这个应该是错了,来者的确带着一些看起来能杀人的工具,不过一是她完全不带杀气,二是那些工具看起来也没有能在后脑勺割出一个规整的正方形洞来的。
“果然,不管是这种食人心智的怪物本身,还是它们的受害者都对收集情报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那个女人穿着一身藏青长袍,戴着灰色的帽子,跟爱音一样难以被人注意,不过看起来只是纯粹的没有存在感而已。
“啊啊!你是谁……”虽然如此,爱音还是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毕竟她被无视已经太久了,实质上还是没做好心理准备。
“不如说我自己也好奇这一点。”她有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但现在你只需要知道我只是个无名小卒Nobody而已。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她看来已经明知道爱音大致是个什么情况了,不过还是想逗她玩。
“我叫千早爱音!呃……是个人类?”这个场景越来越荒谬了。
“大马路上拣死人翻兜的人类?你以为你在什么维多利亚风格的世界观里面?”
千早爱音听到这句半开玩笑的话语,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最后决定还是别管这些了,“……总之,拜托了,帮我个忙吧!”她双手合十,表现得很是诚恳,然后开始解释她遇到的困境,并且着重说明了自己忘了最开始的发生原因一事。
那女人听完了她的说辞,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从随身携带的工具箱里掏出两个小瓶子,看上去出厂时的密封还未解开,而瓶身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一些单词,其中最突出的是“Mnestics”。
爱音英语不错,她推断出这个词的含义大致跟“联想,记忆”有关,看上去是某种精神药物,非常之可疑……
“副作用有恶心,胰腺癌可能,很严重的噩梦,不过不会造成成瘾和化学性损伤。”对方似乎这么应付过很多次,已经知道了一般人看到这种来历不明的药剂大概会是什么反应。“这东西是用来增强记忆的,如果你感觉你会忘掉什么的话,打上一针就行。省着点用。”
她拉起衣袖,向爱音展示了那些针孔,旁边还有一些形状非常怪异的伤疤,翻覆着、扭曲着,像是某种蛞蝓,或者是海星。“你不会想知道那些是怎么造成的,相信我。打进肌肉其实就行……这东西在体内扩散的非常之快,不符合医学常理,不过你要面对的东西可没什么有常理的。”
“你要遇到的那种东西以吞食概念为生,听你的说法,那个东西确实缠你缠的很紧,不好摆脱。”
“其实我应该教你点什么应对的方法……但是真教了还是照样出事的例子太多,最后还是得靠你自己。不过还是记住一点吧,想要杀死概念,就要用更好的概念。”
爱音无言地接下了两瓶药剂,看起来注射器和针头得她自己买。“那请问这个人怎么办呢?”
“……你不要管了,我来善后。”Nobody如此应到,爱音呆立在原地良久,最后还是道谢然后告别,就此向别处走去。
而回到一开始那个“怎么办”的问题,千早爱音不知道别人的答案为何,而她自己给出的答案也颇为囫囵,那便是不要让任何她重视的人牵扯进来,于是她又一次准备逃跑,从她的父母身旁,从她的同学身旁……还有从她乐队的队友身旁。
她也不是没尝试过向别人求助,但无论原本是多么有责任心,多么敏锐的人,跟她交谈总是会把与她相关的状况不自觉地当做是理所当然,乃至于是堕入一个失去印象,想要记起,结果记起来之后另外的印象又消失不见的恶性循环。她果然只能靠自己。
这种逃跑固然痛苦,但以她的情况来看实她的最终消失逃不逃都不可避免,至少以他人的视角来看都是如此。她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所有人不主动去试图想起都无法想到她,而你怎么能想到一个你不预先朝着那个方向想才能想到的人呢?
于是她便近乎不存在了,除了乐队的几次排练以外整天只是窝在家里,翻看着晦涩难懂的历史研究书籍保持一点理智,并且试图忽略从自己意识边缘处不断剥离的那些记忆。她其实很是害怕,害怕那个所谓的“基金会”,还有那个让她进入如此状态的不知名存在找上门来。因为好像做什么都没用了似的,她有时会看着那两瓶记忆药,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做。
说来也巧,最终让她下定决心的不是别人,还是那几个乐队的成员。
那时她(觉得大限随时将至,只求死个明白)穿着灰大衣与黑色的高领毛衣,随身带着针头与记忆药,还有对那个未知存在的恐惧踏入了练习室。那是一日傍晚,晴朗的太阳在没有下雨的情况下竟打出了彩虹,潜藏着的白光折射进窗户,是畅快而光明的风景,让她也多了两分生气。
她本想着抓住这一点机会狠下心来,就此道别,让自己孤独地死去,但灯却先开口了,是她穿着的那身衣服让她看起来过分阴郁了吗?她说了什么现在的爱音已经没法完全记清,她只记得,灯如若提前知道了她的困境一般,要抢先一步留下她,说什么“爱音的困苦她们即使不明白,也会永远接纳着她”什么的,然后立希和素世也反应过来,直接靠到她身旁也如法炮制。她也无话可回,只能不断地叹着气,看着面前几人欲要挽留却不知如何下手的场面。
不过到了这时候,这种别扭反倒让事情更方便了……她假装(也许当时是真心这么想?她不知道该怎么评判了,到底谁辜负了谁呢)被面前几人没有提前作表示,事到如今出事了才费心思挽留她的行为而失望了,准备直接转身离开。但这时候乐奈拉住了她,眼中是彻骨的恐惧,像是……感觉到她将要见到什么不该去见的东西。
爱音恍然大悟,原来那东西并不是完全无迹可寻的!看起来那些药今天就要用上了。她突然释然了,开始爽朗地大笑起来。只能说多亏了这几位队友,她不会在无准备的情况下去死,也不会在无留念的情况下主动求死(好吧,虽然现在没回忆那部分,她的父母也尽了力,要不然她根本撑不到这一天)。
那四个人只是带着惊骇的表情看着她,“谢谢你们,我永不会忘记MYGO!!!!!的。”而她只是如此回答,便快步走出练习室去,迎接傍晚的阳光。
她把记忆药打入了自己的身体中,买了一把剔骨刀,放在兜里,在即将天黑的东京城内四处闲逛。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身影,穿着红T恤和牛仔裤,戴着鸭舌帽,拿着一根银灰色的棒球棒。爱音逐渐想起了前一次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次是她在跟踪这个存在了。
她跟着它,就这么在夕阳中逐渐从有人的城市走入无人的的城市,如果不是她现在的状况颇为危险,她还真想去细细感受这一美景。
到了一处电车站门前的空地上,它转过身来,带着神秘莫测的表情开了口,“不错,你的体验变得复杂了,你的情绪变得绚烂了,你的思维变得饱满了,还有一点不快的气息,千早爱音女士。”
它突然向爱音狂奔而来,棒球棒似乎要朝她头上打去,千早爱音感觉自己闪不过这一下了,于是掏出衣服里的剔骨刀,带着保护同伴的决心与忘我激情向着对方扎了过去。
她的左肩狠狠挨了一下,但刀扎入了对方的左眼,好像对方就是在故意迎上来似的。
“好!好!就是要如此,你有了能量,但这还不够。”它摘下鸭舌帽,把底下的那张被雕刻成血肉艺术的脸露出来,里面的东西又要翻涌而出,要控告它们的愤怒。
又是一棒,这次爱音躲开了。爱音想起那个无故死亡的女人,她觉得事情决不该就这么糊弄过去,她觉得她应当去为她讨得某种公告,要让她死得其所,要不然自己也不会有人帮忙收尸的。于是她带着热烈翻涌着的偏执狠狠把刀扎入它的脸颊,往下拉出了一道大口子,它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甚至是期待着爱音这么做。
而后,那只红鸟从它的脸上脱离出来,它的半个身子都被其扯烂,虽然没有看到任何恶心的东西,但红鸟本身已经骇人无比——它通体由齿轮构成,由一个发条驱动,样貌让人想起老式的打字机。而正如打字机一样,它身上吐出无数的字条,上面写着浩如烟海的故事与数据。爱音的记忆药让她能够看清这些字条到底写着什么,她看到的是被剥了皮的面孔,别人剥下他们的脸皮,自己剥下自己的脸皮,为的是让世人惊骇,让世人不被得过且过和饱食终日填满心理,而是用剧烈的情感与创伤……让世人有能量。她听见那些尚在滴血的脸庞在共同呼喊着一个名字:████。
这便是它让我不得不沉迷于历史里的原因吗?因为它想要这种撕裂人心的能量,于是喜欢那些历史书里记载的屠戮?之前的那些“裂缝”的话语,说的也是这样的东西吗?
红鸟吼叫着,用充满喜悦的目光看着爱音,似乎是想说明该传达的已然传达了——而后它从身躯里掏出来一个装置,那是一个由多个单独模块拼装而成的小型机器,上面有着基金会的标识,还沾着脑组织——
爱音近乎要呕吐出来,她先前的猜想是正确的,果然是某个存在为了夺取那个装置而移除了那具女尸的大脑,但它究竟要干什么?
红鸟靠上前来,似乎要直接撕开她的颅骨。她通过记忆药的辅助想起来了,这是像是她的梦里所见的一样,要把她的一部分意识取而代之——
她想起第一次遇见这存在时,最后濒临死亡时只能想到从伦敦逃回东京的耻辱经历的时候了,它当时称我的经历很单一,莫非是指我遭遇的苦难只有自我的内耗,而没有真正外部打击带来的绝望,所以给我整被朋友“抛弃”这么一出?爱音开始有了满溢的仇恨,不仅是它随意操弄自己的,以及许多其他人的记忆与躯体的仇恨,还有某种更微妙的,对这些记忆背后所涉及的庞然大物的一点难以察觉而挥之不去的愤怒。她躲开了这一击,带着仇恨把刀插入了红鸟的脑子里。
红鸟随着狂喜与意外的惊叫炸裂开,却又试图沿着她的七窍钻入她的脑海,那个带着脑组织的传送装置启动了,一道闪光而过——
现在的千早爱音结束了自己的回忆,为自己的命运而哀叹:她本来只是想姑且回避一下,等事态完结就立刻回去,假装无事发生。
但这事态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完结不了——红鸟还活着,虽然那个传送装置在把千早爱音传送到别的宇宙中时已经将其身首分离,但还是有一点残渣钻入了她的脑海——正好让她不会被夺舍,但是也或多或少沾染上了一点这个异常本身的性质,让她终于可以较为自由地控制自己会不会被忽略和无视了,代价嘛——就是需要偶尔舍弃一点鸡毛蒜皮但是不是毫无趣味的记忆,比如史书内容,沿路风景或者是某次乐曲练习的突发奇想,防止自己脑内的某个部分开始无端的躁动。
她便是这么大致搞明白了这个红鸟到底是什么存在,而她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了:既然这种魔物的能力表现是吞食记忆与认知,那么如果某人自愿或被迫地被某种不会直接把整个人杀死的魔物或者它的残渣紧紧咬住,而它又为了防止同类与它争食而特意掩护自己猎物的存在——那么受害者便能在仍然存活的情况下附着上一些它本身的属性。爱音便是这种情况。
另一个问题就是这一回避就回出了十万八千里,直接让她明晓并无意跌入了兰彼得网络这一体积庞大到无以复加的存在,还不知道自己和原来那个宇宙的相对位置究竟几何。于是她便成了字面意义上的“迷途之子”——在多元宇宙间迷路的旅人。
看样子,红鸟本来的准备是干掉她之后跑到别的宇宙里面继续进行自己的流浪,不过它似乎是没计算到千早爱音拥有把它杀死(虽然没杀成,但看起来理论可行)的能力。这种能力究竟为何她不是十分清楚,不过根据她的体感,这东西和红鸟本身所依托生存的是一样的,也是那种极端而热烈的情感。也许之前那个Nobody所说的“概念要用更好的概念杀死”便是这么一回事了。
不过她得知了一个名字,那些呼唤着的面孔所嘶喊出的名字,深红之王。那四个字原本模糊不清,但在反复的,自我逼迫式的回忆中,它逐渐变得清明,让爱音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东西。虽然仅仅是去想象那东西可能代表什么就让爱音恶心,但她心里总有一个声音跟她说她逃不掉,她永远也逃不掉,无论去到哪里,这东西都有可能追上。于是爱音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准备调查它。
她还从各处车站的传言和故事中听到了有关这趟列车的信息。这些信息里面提到了兰彼得的线路将多个互不相同,但总体而言还是分享同一套物理定律和设定规则的宇宙链接到了一起,现在虽然已然衰败,但永无止歇运作着的多元宇宙轨道还是能让人想象其曾经的宏伟,而爱音原先所在的,和其他几个人一起玩乐队的那个宇宙只是这些宇宙的其中之一。
而这个多元宇宙的设定里最值得庆幸,也最值得可惜的是:由于每个宇宙的发展都有所差别,所以她所认识的那些人在她目前所知的情况下是独一无二的,别的宇宙可能有和她们长得很像,或是性格很像的人——但那些人的故事与记忆与她们决不能简单等同,那些人是另外的,自己故事的主角。
为何值得庆幸?因为千早爱音由此得知,她们的经历不可替代,她也不用去面对到底是选择哪对千早夫妇,哪个灯,哪个立希、乐奈、素世等等的扭曲故事,她不能也不允许自己用别人作为她旧日亲友的代替;为何值得可惜?因为她所做的所有事都已造成后果,其中总有一些不是很尽人意,她必须得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于是焦虑与偏执的情绪便要在她的心中发芽,沿着脊柱慢慢攀爬而上。
也许这样最好,不要让她们也面对这样恐怖的事物。千早爱音看着多元宇宙货车窗外的风景,如此期待着。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给人疑问的空间,不给人答案的线索,像是用一把锋利的刀撬开了骨肉间的裂缝,让一切记忆都自然地脱落下来,于是她的父母,她的同学,她乐队的队友们只能望着干净利落的切口发愣。
这便是她当时想出的办法,她要自己去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不要在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游泳的情况下把别人拉下水跟自己一起淹死。这条路毕竟不正,但千早爱音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而在她跌入兰彼得网络之后,这种权宜之计变成了事实上的永久性措施,于是爱音Anon就这么成了在多元宇宙间穿行的Unknown,就当是致敬一下那个帮了她一把的Nobody。
不过,千早爱音毕竟还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她有正常的欲求,乃至于有些耍酷的小心思,所以她也要学着那个Nobody,以Unknown大人的名号行事:
第一份记录,是我的十七岁生日!
已经解明红鸟的特质,其后引出了一个名叫深红之王的存在。那些被剥皮的脸代表什么?所谓“注视而后看到裂缝后面”又是什么意思?所谓“空洞”又是什么?
多元宇宙网络中有一条跨度甚广的铁路,需要确认其起讫点。希望回家找到回到原宇宙的路径,但优先级需要放的尽量低。
要搞清楚所谓的基金会是什么,以及其是否是跨多元宇宙性质的。希望我没有拖人下水。
最后再祝我自己生日快乐,愿望就是与……啊,不能说出来!
Unknown
爱音静默地看着窗外翠绿的山峦隆起又压低,除了几处陡峭到可称之为恐怖的巨大山崖以外,植物将这比东京城更要广阔的大地完全覆盖,不留一丝村庄或者道路的空间——不过即使将涉及异常属性的多元宇宙货车轨道不提,这也显得在山间穿针引线的高压线路变得尤其……伟大,好像人类总是能找到什么方法,去给任何一件什么事情找到解决方案似的。爱音心想。
即使要翻越无人的荒野,即使要付出长久而无人所知的努力,即使要面对不可知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