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做梦。
她睁开惺忪双眼,窗外传来一阵微风。
她试图关上窗,却发现夜色中,花瓣如雨。
眨眼,眨眼。
空荡的纯白睡裙和花一齐落下。
星不忍心看见花落在地上,她又闭上眼。
这次睁开,她看见了一片花园。
一个浑身防护服的人站在花树下,声音甜美:
“异乡人,欢迎来到梦国,不要触碰花瓣。”
“这里是天堂吗?”星回答。
星还想提出疑问,可她的话语被哭泣打断。
乌云蔽日,异形云层张牙舞爪地覆盖天空,星瞳孔聚焦,她发现云层竟是无数只浮空眼睛,那些眼睛和星目光相处,它们哭出一片花雨。
防护服拉住星,把她扯到一个简易棚屋下,花瓣不断坠落,在地上层叠成薄薄一层,星不解地看着花瓣,她不知如此美丽之物为何无法触碰。
眼云散去,星看见花瓣逐渐腐烂成血水,她们走出棚屋,发现钢铁屋顶已溃烂不堪,红色锈迹里,一朵鲜花冒出嫩芽。
“这个棚屋不能再用了。”防护服叹道。她抱起星走出花园,黄砖小路边,无数告示牌遍布原野,她眼睛看向没有云朵的天空,轻轻说道:
“这里,是地狱啊。”
“我们是迷失在异界的旅客,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就来到了梦国。梦国有致命花瓣,云朵,和雨,梦国是一个不会醒来的噩梦。”
防护服解释道,她在告示牌上的原野上拔下一块告示牌,挖了一个地洞。
星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看着漫山遍野的告示牌,所有告示牌都指着一个方向,上面写着——回家→。
“顺着告示牌的方向走,真的能回家吗?”星问。
“最初,我刚来这里时,我们有十三个人,后来一对情侣走向了告示牌指示的方向,再后来是一家三口,最后除我之外的人要么走了,要么死了。我等了好久,却没人回来。”
“我本打算独自一人踏入回家的路,直到那天,我从土里挖出一面镜子。”
防护服拿出一面破破烂烂的小镜子,星依稀认得,这面镜子是hello Kitty的形状。防护服用镜子照了照告示牌,示意星过来察看,在镜面反射的镜像里,原野上无数的告示牌面目全非。
它们上面回家二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脸,不同肤色,不同性别,不同外貌,相同的只有疯狂惊惧的表情——仿佛处于无尽噩梦里,永不醒来。
“我认得这些脸,那两张属于第一次走的情侣,那三张属于那一家三口。”防护服指着镜中异象,缓缓说道。
“收拾东西吧,孩子,天快黑了。”
“这里最可怕的,其实只有孤独。”
二人把棚屋里的家具搬进地洞。所谓家具,就是一个大可乐瓶,一把还剩下三发子弹的左轮手枪,和一些杂物。
可乐瓶里满是清水,防护服把可乐瓶递给星,星一口气喝了一半,在她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后,她用做错事的眼神盯着防护服。
防护服摇了摇可乐瓶,瓶中清水逐渐变满。
“这个可乐瓶是我从土里挖出来的,里面的水永远喝不完——土里挖出来的东西,往往会有一些特殊的作用和旧时代的痕迹。像不像在挖自己埋葬的记忆?”
她指着瓶上的coco cola说道,随后拉着星一起躲进地洞。
星看见,就在黄昏逝去之际,黑夜的天空里飘满白色影子。
她没有看清,防护服就用一个告示牌堵住洞口。
“晚上不要出门哦。”她说。
防护服打开一个满是泥土的手电筒,照亮洞穴。
“这里所有东西都是无限的吗?”星问。
“只有土里挖出来的是。”防护服说道。
“比如我的左轮手枪,它是我入梦前就拿在手上的,子弹有限,如今只剩下三发。”
“入梦前……你入梦是怎样的?”星问道。
防护服沉默片刻,缓缓开头说道。
“我隶属于GOC,这个组织的宗旨是杀尽世上所有怪物。我们一天去进攻羊人聚居群落,用火焰喷射器烧尽草原小屋,直升机载机枪扫射拿弓箭的羊人。”
“我和其他队员们一起搜索废墟,给那些蜷缩在血泊里的羊人补上致命一枪。”
“我丢弃卡壳的步枪,持手枪推开一扇烧焦木门,一个年幼羊人女孩对我微笑,她白得发亮,瞳孔漆黑如墨。”
“「你才是怪物。」她喃喃道。”
“我闭上眼,扣动扳机。”
“再次睁眼时,我便来到了这里。”
防护服从土里挖出几只粉白蓝相间的蠕虫,递给星吃掉,蠕虫唧唧直叫,咬下爆出桃子牛奶蓝莓味汁水。
星一边吃一边说自己的往事。
“我爸爸穿着白大卦,我妈妈也穿着白大卦,他们把我关在房间里,不给我取名字。”
“我每天晚上透过窗户看星星,就自称为星。”
“直到一天,我仰望星空时眨眨眼睛,便来到这里。”
防护服没有说话,她忽然抱住星,星感到她身体很冷,她在轻轻啜泣。
太阳眼睛鲜花。
泪水弹珠洗刷。
核子幽灵落下。
爸爸妈妈害怕。
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吗?
洞外,缥缈歌声从远到近。
防护服熄灭手电筒的灯光。
“睡吧,光引来了不该来的东西。”她对星说。
歌声在洞口附近徘徊一会,终于远去。
泪滴从星黑色瞳孔坠落,似星陨。内睡意朦胧,外朦胧黑暗,星拥抱防护服轻轻呢喃,一个一个圆滚透亮的文字漏出嘴唇,咸腥破碎。
“妈妈。”
“妈妈,我想家。”
话音让防护服轻轻颤抖,震颤是由内向外的,同情,痛苦,和悲悯。她是防护服,是工具,是武器,是goc刺向异常的剑,是年度最佳特工,是攻击小队队长,但不是人。
他们教她杀戮,却说这是荣誉。他们教她虚饰,却说这是智慧。他们教她失去自我,却说这是成长。他们教她静谧疯狂,却说这是理性。
他们教她屠杀,焚烧,强奸,受伤,扭曲,死亡——却说这是为全球超自然联盟的伟大复兴献出生命。
两分钟入睡法不再有效,防护服颤抖直至天明,她没有流泪,泪水早已和心一起干涸,枯萎的心在流血。
黎明,防护服走出洞穴,夜空中无数漂浮白影投来凝视,她们眼睛凸出眼眶,无限延伸,裂变为长满小嘴的手臂。
“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吗?”
“我不爱你。“防护服淡淡道。
白影们发出癫狂尖叫,破碎为汹涌血潮坠向防护服。
天边破晓。
阳光中血液瞬间蒸腾,苍白透明雾气升向天空,白影们化作天上云朵,歌声融进风里。防护服眼睛盯着天边流云,幽幽叹息。
她拔掉告示牌,又将底部木管掰断,做成一个小小木杯,她拿着可乐瓶和木杯走进花园里,打开一个土里挖出的生锈收音机,按动按钮。
“转变已经开始,市民保持冷静,前往最近的避难所并口服碘片,转变可防可控,请不要相信末日谣言。“
再按一下。
“同胞们,基金会已经兵临城下……成为核子幽灵。”
再按。
持续轰鸣的警报声。
“好了,现在花树,音乐和酒都有了。”防护服满意道。
防护服聆听警报,喝下一杯又一杯清水,她感到水液浸入咽喉,逐渐沉醉。
一杯清冽,二杯迷离,三杯忧郁,四杯沉醉,五杯欲望,六杯痴狂,七杯虚妄。
她醉倒在树下,一梦华胥。
梦中花坠。
醒来,她发现可乐瓶被落花埋葬,她急忙捞出,却发现水源已被污染,瓶中满是花瓣。
她庆幸自己身穿防护服,拿起木杯。
杯中清水里,漂着一片花瓣。
“不要触碰花瓣。”她回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
花瓣是致命毒物,绝美死亡,她见过不少人因此而死,触碰花瓣,肉体里长出花瓣,因花瓣而死。
防护服拼命咳嗽呕吐,她咳出一滩落梅。
门牙脱落,在半空中化作花瓣落下。
她时日无多。
防护服和水源都已沾染致命的花瓣。
她挖了一天一夜,寻找新的水源,她站在巨大深坑中,挖出一个又一个可乐瓶,心情却逐渐从欣喜化作绝望——这些可乐瓶无一内含无尽清水,而是瓶瓶都装满致命花瓣,可乐瓶之间似乎拥有玄妙莫测的联系,一个可乐瓶被玷污,便一切尽失。
她拔出左轮手枪,凝视枪口。
漆黑的诱惑……只需扣动扳机,即可坠进光里。
“姐姐,你在干嘛?”
星的声音把防护服的目光拽离枪口。
“我感觉,姐姐你有点像我妈妈。”
防护服放下手枪,摇了摇头。
“走吧,我们回家。”
她带星踏上所有人都有去无回的黄砖路。
黄砖路连绵不断,她们一路走至黄昏。
一只旋木雀站在路边,笑容灿烂。她如同守卫般站在路边,只见远处天边,道路尽头,一扇漆黑的门半空隐现。
“可爱的小小小小小旅客!欢迎结束梦国之旅!前方便是旅途终点站!我都要高兴得想跳舞了!呜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旋木雀头颅三百六十度快速旋转,舌头如同长鞭一般伸出眼睑。
“不过,可爱好吃甜美细嫩酥脆的小旅客!我有一个小小的考验……猜三个谜语,如果正确说完答案,我便不会伤害你们!如果猜错了的话——“
旋木雀羽毛下,无数人脸寄生虫探头微笑。
“你们都会被做成告示牌,孩子。你们将夜夜守望道路的尽头。”
“开口。”防护服护住星,冷冷道。
“一种死物,白天没有腿,晚上两条腿,她们无腿时无法被击溃,有腿时一触即溃。她们最脆弱时最可怕,无法击溃时反而无害。”
“白天化作云雾,无法击溃却无害。晚上化作白影,极易崩溃成血雾吞噬一切。是夜晚时空中漂浮的白影,是吗?”防护服答道。
旋木雀发出一声癫狂尖叫,羽毛随脓血逐渐脱落,只剩下溃烂萎缩的粉红色肌肤。
“小旅客,第二个谜语。”
“什么会跑却从不走,有嘴却从不开口,有床却从不睡觉,有头却从无泪流?”
防护服沉思许久,没有答案。旋木雀笑容愈发狰狞,她口中流下无数黏腻唾沫,形成浅浅一滩。
“我听过这个谜语,来自黑暗塔,斯蒂芬的小说?答案有点记不起清了……”星弱弱地说。
“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你不知道答案。”
旋木雀不断重复,她口中满是细密如针的牙齿,身后是深紫色天空。
“我有个猜想。”防护服在星手掌心写下自己想法。
“对!就是这个!谜底是,河流!”星高兴地大喊。
旋木雀皮肉腐烂剥离,露出跳动内脏。
“最后一个谜语,圆的周长与直径的比值。”
“Π。”防护服回答。
“完整说完它!”旋木雀尖叫。
“3.1415926535………”星迅速念叨。
夜空中白影显现。
“8979323……”星急着想哭,继续背诵。
白影眼睛凸出眼眶,无限延伸,裂变为长满小嘴的手臂。
防护服拔枪对准旋木雀,逼其离开。
旋木雀笑容撕裂嘴角,她扒开自己内脏,一个微型核弹和缠杂电路在其腹中蠕动。
“开枪后你也会死……可爱的小旅客。”旋木雀说。
防护服愣住,不敢开枪。
星拿出hello Kitty小镜子,对准旋木雀,镜中核弹只是一个玻璃瓶,里面装满花瓣。
枪响。
一发子弹把旋木雀连同腹中假核弹射穿,脓血飞溅,核弹破碎为玻璃碎片,电火花从她身上爆射而出。
“全球超自然联盟,生物兵器十三号已损毁,请求支援。全球超自然联盟,生物兵器十三号已损毁,请求支援。”旋木雀抽搐蠕动,体内机械音不断重复。
“什么烂俗情节,是不是山寨了什么欧美畅销流行恐怖小说?”防护服吐槽道,用另一发子弹彻底结束旋木雀的生命。
天崩地裂。
无数告示牌长出手脚,哭泣着扑向二人,黄砖路裂开,流出血液和手臂,白影膨胀数倍,呕吐出汹涌血河——太阳和星星睁开猩红眼睛。
吃掉你们吃掉你们吃掉你们,不准走不准走,爱我爱我——整个梦国开始咆哮。
防护服抱着星,一路狂奔向空中的门。
防护服被撕裂腐蚀,皮肉绽开,血和花瓣一起流出。
她在下身被彻底撕裂的前一刻,将星扔向空中的门。
星攀附于门上,爬进门里。
濒死的防护服躺在血泊中,手枪里还剩下最后一颗子弹。
她知道那是留给自己的。
星走进空中之门。
她出现在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里,楼顶。
迷离微风中,她纵身跃下。
她血肉崩解成花瓣,骨骼消散在风里。
坠落中,眼睛化为花瓣的前一刻。
看见一扇窗里,
长得和自己一样的女孩,投来惺忪诧异的目光。
空荡的纯白睡裙和花一齐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