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见到一具尸体。
他瘫倒在街上,内脏横流、舌头大伸、双眼望向虚空。被我找到时,他的双手已经僵硬,蛆虫大啖其肉。他是我见过的第一具尸体,我见到时,他已行将腐烂。
那年我十五,我吃了他。
我没想过要去吃他。我从没想吃过。但我饥肠辘辘,我忍不住。手中冰凉的血肉、腹中难耐的空虚、缓缓生出的獠牙,除却无论如何都要吞噬面前之物的欲望之外,它们是我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存在。自那夜起,三十年间,我只吃过二十次,博士——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心旷神怡。
曾有一天我在学校里遇到一位姑娘——那位美丽的姑娘,散发着太阳般的光芒,而那双蓝色的眼睛更足令人驻足数小时凝望。我与她相见于一次聚会,尽管我早已将她细细端详。她永远含笑、悠游从容。我曾因此坠入爱河,亦仍因此至今未返。她是我唯一的挚爱。萨。她叫萨曼莎。她也是我所见过唯一的吾侪。
她从未向我坦白自己的身份。像我们这样的人,又有谁想要暴露自身。她每晚夜出时刻,我佯装熟睡,便能看到她下巴上明晃晃露出的獠牙。每早归来,她散发出鲜血和死亡的味道,也从未将夜晚之事与我相告。只是最后几个月里情况变得渐渐糟糕,每次出发她手中都要攥刀,每每归返,她都会疲劳不堪;血衣淅沥,面露凶光,獠牙隐没唇齿之下、只留下最细微的迹样。她为何如此,我后知后觉。当她将怀孕之事与我相告,恐惧将我心噬挠。我将担忧深埋心间,祈祷一切只是凑巧,祈祷不是腹中慢慢成长的胎孩,驱使萨大开杀戒、为食物屠戮撕咬。
我们于是奔逃。两月之前,你们的人观望时被我们所看到。跟着我们,监视家中的她,和单位里的我。跟踪我们。发现之后不及多时,我们便离家潜逃,一间又一间汽车旅馆、我们的所到之处散布举国角落,每每想到被你们抓住便怖惧惊惶。我留她在家时,孩子已经两个月大。同她相知相识已有六年,我却从未将自己同类的身份与她相告。我……我只是害怕会把她吓跑。我太怕,怕会失去孩子的母亲。你懂的吧,你懂吗?上帝,我那年二十四岁。二十四岁,博士。她时时血流,我惊慌失措;她的腹部膨胀太快,我从不知该如何是好。每每如是,那般惶恐便重回心间——或许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缘由,我们的彼此类似,正是萨拉变成如此的理由。我那时尚且年轻,也还无从得知。我无知无觉。直到我的女儿咬穿她母亲的子宫破肚而出,我才如梦方醒。
我归返之时,她已死去。萨拉已吃去萨的脸部,萨的双腿,萨的腹部,正撕扯着萨的脖颈。她刚刚降生于世,却好像已有三岁之大。她有着她母亲一样的面庞,挂着同样的微笑,同样的蓝色双眼中闪耀着同样的凶野。我打开家门时她正与我对视,獠牙外露,母亲的鲜血涂遍满脸,从口中滴滴落下。每分每秒,她都在迅速长大,唯有她看向我的凝视永远不变。正在那时,我方意识到她将永远无法长大成为普通的、正常的人类,她既不会像我,也不会像她,亦不会像我族中其他任何一员。我的女儿是一头怪物。
我们于是不再是我们。她朝我冲来,獠牙外露,双爪拼命扑来。她好似一只动物、一头禽兽,那股驱使她杀死我妻子的贪婪又驱使着她扑向了我的命脉。她一跃而起之时我将她半空抓住,她的利爪撕破了我的脸颊。于是我也露出自己的獠牙……于是我撕开了她的喉咙,一如她对母亲所做之事。我扔下她,让她躺在地上血流而死,让她溺死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凝望着凝望着我的她的母亲的蓝色双眼。她是我的女儿啊,博士。我把我的亲女儿杀掉了,就好像屠宰一只动物一样杀掉了。
特工找到我们已是九十分钟以后。他们见到我怀中搂抱着女儿的尸体,瘫倒在妻子破碎尸块旁数米之外。他们要带我走,我便给他们走。他们要把我赶到牢房之内,我束手就擒。你知道我都做了什么了吧。我是头怪物。正如吾妻,正如小女。
数日之后我就四十五岁了。五年以来我已滴血不沾。我杀害亲女,被判无期徒刑,但我所背负的又何止屠戮一人生命之罪孽。我亦行将偿还我所未偿之罪之代价。他们要把我带到下面地狱,博士,你听说了吗?将我置于再也无法伤害别人之处。再也无法。明天,博士,明天他们就要将我带出这间牢房,而我,则将作为世间人间最后一头怪物坠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