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子化

“我知道你在,”声音在Sofia耳朵里说道。

她没说什么。没什么可说的。

“我能听到你在喘气。”

她屏住气,虽然并没有意义。

“你不能永远躲着我。我会继续打的。不管要怎样,你必然要听我的。”

咔。


哔哔。内话器。有人想要进入建筑里。

Sofia停止翻动手机,从床上起身,伸了伸懒腰。她捡起接收器。

“是哪位?”

“Maria。”声音是浑厚的烟嗓,在Sofia记忆中就和昨天一样,毕竟正是如此。

“噢。噢靠。”Sofia靠在墙上合上眼。她还在期待什么?

“我都记得,神秘女郎。我记得所有事情。”

“对。耶。”操。

“他们试图给我塞些什么东西,但我—”

Sofia连忙打断她。“不。不要。别说这事。”

安静的一秒,只有内话器的嗡嗡。

“你不是要邀请我的么?”Maria说。

Sofia屏住呼吸。“我真不应该的。我不该这样。”

“但你想要这样。”

Sofia没说话。

然后她按下按钮,打开了门。

咔。


“我要怎样才能联系到你们这帮人?”

“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你们就在这给我兜圈子。”

“我是付了钱的顾客。我的律师会找你的。”

“去你妈的!你没用。他妈的没卵用。”

咔。


文字从屏幕一侧一个接一个地滑过,说话者时不时摇晃手指: “记住:你在这听到的一概不外传!”

Sofia正和十位工作员一起坐在展示间里。黯淡,Sofia记得它和自己头次面试的时候一样。

做展示的男人矮个子,光头,坐在自动驾驶仪上。他的名字是Felix。

“你们会了解你们的权限。这是关于你们被允许知道多少事的大概等级,一种你们持有的信任等级,基于据基金会所知应该给你们多少信任。但权限尽管重要,它还不是真正的关键。

“这个词叫做‘区隔化’。这是真正保护基金会,也保护你们的东西:你们只会知道需要你们知道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对所有为我们工作的人而言都是如此。”

一个纸箱子的剪贴画浮现出来。

“这样一来,如果有任何信息跑到了不该去的地方,损失将能被控制。

“所以,不要去问你同事的工作,或者他们接过什么通话。你可以了解他们的姓名,交换玩笑,但是严禁在工作场合外有任何深交。把你自己想象成身处泡泡之中,包裹着整个办公室。如果你需要讨论案件你可以去找你的上级。

“额外再说一点:这份工作你可绝不会带回家去做!”

他对自己的笑话笑了起来。“不过认真的,如果你们把任何材料从办公室带回家,那你们就将面临非常严厉的惩罚,所以请不要这么干。”

他咳嗽一声。“好了,下一张片子。”他按下按钮。

咔。


“上帝,这里的通话质量太恶心了。你一直掉线。”

“我觉得我在失去你。我已经失去你了?”

“该死,我要穿过隧道了。如果你能听到我,我—”

咔。


Maria站在她门前,穿着盖住膝盖还有脚踝的毛皮大衣。她上下打量了Sofia,而后微笑。

“现在可以报下你的名字了?”她说。

“Sofia,”Sofia回答。

“Sofia,”她说着,每个音节都念得很小心。“我就知道是个漂亮名字。”

Maria带着轻松的自信走了进来,好像是个以前就在这间公寓住过的人,当然,她还就是。她用双手做出显眼的手势,薄创可贴沙沙作响。“所以,嘿。什么鬼事情,对吧?这都是什么?”

Sofia舒口气。她已经知道了多少?她回想起她们的相遇,她如何告诉她穿过进逼的暗影,还有化为泥泞的城市。

“这是我的工作,”她回答道,非常简单。

“你的工作。你是警察的人?”

“不。我不应该说的。”

“而你,怎么,你是…在有人被影子怪物追赶的时候和他们聊天?”现在,她坐到了厨房柜上,说着话又摆着腿。

“不,我是说,一般我只会聆听。我一般不会谈话的。你是我的第一位。”

Maria抬起了她精致的娥眉。“我还走运了。”

“你看,我很高兴你没事。以及,我也很高兴你都记得。但我不能—我不该和你说话的。”

“因为这都是某种大秘密?”

“因为我不知道要是他们发现了会做什么。”

Maria仔细看着Sofia。Sofia已经靠着墙蜷坐了下来。

“所以这是什么地下活动这种的?我要是到处打探他们还会让我人间蒸发吗?”

“我不知道!也许真是?我只是做电话的。”Sofia吞咽一口。“给我们说过要保持沉默,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必须签些东西,以及它很大,甚至可能是全球级的。光是我们的办公室至少就有一百号人,肯定还有更多。”

“所有这些只是针对在黏糊城里抓人的影子人?”

Sofia摇了摇头。“不,不止这一个。”

“比如说?”

“我真没法告诉你。其中大部分就连我也不知道。我上面还有一层有一层的人,我…我真的谁都不是。”

Maria看着她。

“你救了我。”

Sofia看着地板。慢吞吞地,她说道:“我觉得这对你不安全。到这里来,我是说。我觉得…我觉得你必须离开。”

Maria撅起嘴唇。而后她在包里翻找起来:白色,皮革的,看着很贵。她拿出一张名片。

“我懂。但你看。我就在这间俱乐部工作,对吧?我除了周二每天晚上都在。如果你想要到别处聊聊,如果你想再见到我…”

Sofia没说话。

Maria把卡片放在了靠墙小桌上。

“我希望你还想,”她转过头,说道。而后她离开了。

门关上。

咔。


“你好?”

“你好?”

“你-好?”

咔。


一级轮班的早间员工会议。Sofia和其他十个人一起坐在折叠椅上,而Felix和他的小胡子正在播放幻灯片。

“好了,开门见山:我们从十四站收到报告,间歇现象‘绿松日落’再次归来—”

有几个雇员痛苦呻吟。

“所以如果你们接到了写有‘交工作员聆听’的通话,就把电话完整听完。记住,这些不是真正的通话,都是从系统内部来的,但你们必须接听它们。一路完整听完为止。”

Sofia举手。'“抱歉…这是什么?”

“电话里的幽灵,”另一位工作员搭话,还有几道零散的笑声。Felix瞪了他一眼,然后干咳几声重新掌控房间。

“给新来的员工们说下,绿松日落是对一种现象的代称,指的是我们办公室接到从电话系统内部打来的呼叫。这种呼叫会抱怨各种东西;电话的技术问题,不能找到它们想要的人。程序就是完整聆听这些通话。至于更多信息,来所有人一起说:”

“超出你的权限。”他们齐声喊道,参差不齐。

“很好。下一张片。”

咔。


“我打通了吗?”

没有。 Sofia想着。你没有。

“线路很不好。”

比你知道的还不好。她想。

声音每次都不一样,而它们全都在说这类事情:它们想要打通电话,它们被隔断了,线路出了什么错误。电脑把它们标记为“未知拨叫者—未知来源”。然后就是简单的“交工作员接听”。

“这里干扰太多了。这…这都乱成一团。”

它们总是声音疲惫。有些很愤怒,或者困惑,或者失意,或者急切。但绝大部分时候,它们都很累。

“我听不到你。我必须挂了。”

咔。


Sofia在一位同事身后停了下来,一位带着大圆眼镜的卷发姑娘,二人排成了等饮料机的小纵队。温暖、充实的寂静延伸开来,很让人不舒服。

这叫什么事, Sofia想着。“所以最近怎么样?”她说。

女孩尖叫一声连忙转头。“哦。嗯。挺好。”

“比电话推销好,对吧?”

女孩虚弱地笑了笑。

“抱歉,”她说。“除了我的上级我坚决不和别人说话的。这样更容易些,不是么?不是针对你个人。我只是…不做任何私人的事。”

然后她走了。

更容易。 Sofia想到。她摁下了健怡可乐的钮。

咔。


“派送,谢谢。”

“有人吗?派送?是我孙子的蛋糕。”

“噢亲爱的。我觉得我按错机器女士的号码了。”

“这些现代系统真让人弄不懂。我就想和大活人说话。”

“我再试试吧,大概。抱歉我搞错了。”

咔。


“有无自杀想法?”

“没有,”Sofia说道。

“抑郁?”

“没有。我是说,生活还是很恶心,但我能撑过去,你明白?”

心理医生记了记笔记。

“每月两次常规心理评估。”有一场入门讲座里是这么描述它的。这里没沙发。Sofia感觉应该得要有才对。然而,这里有的是一把椅子,一张桌子,还有一张填写表。

钢笔在纸上刮过。“你感觉你有看到、听到任何不是真实的东西么?”

她笑了。“每天都会,因为这是工作的一部分。今天早上我就遇到有个打电话的大喊吸血鬼。这个问题的真实到底是按什么算的?”

'“不算你在电话里听到的。任何你周围其他人好像看不到、或者听不到的。”

Sofia试图回想上一次周围有其他人是什么时候。“没有,”她答道。

“对你的同事有什么感觉?愤怒,害怕,类似这些的有吗?”

'“我和这里所有人都不熟,还谈不上对他们愤怒。”

“嗯,”心理医师说道,然后勾了几个格子。“好了,整个表都填好了。你可以继续工作。还有其他你需要说说的么?”

Sofia考量着这个人。他穿着苔藓绿的夹克衫,戴着蓝领带。他看起来差不多五十,已经灰头发了。她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她之前从没在这栋楼里见过他,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也不会惊讶。他的桌子上只有个人物品:这里甚至不是他的永久办公室。他只是来这做一份工作的。

“有什么让你困扰的么?”

“没有,”Sofia否定道。

“那么好的。你可以离开了。”他给单子签了字,然后摁下钢笔上的按钮收起它。

咔。


“帮帮我。”

“拜托,帮帮我,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

“我一个人。好黑。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都走了。拜托。”

“我好冷。”

“求你。”

“求求你。”

咔。


“Carlos?”

“是?”Carlos转过身来,同时还在他的扶手上敲打着手指。她的上级此时穿着一件带纽扣的干净衬衫,仅此一次,不过它们还是一样没扣好。

“幽灵电话。我们有试过和它们说话吗?”

“大概有过?谁知道,你又没有…”

'…权限去知道,对。他们肯定是试过的,对么?”

“也许他们试过了,然后他们的脑袋就爆炸了。”

“有过这种事?”

Carlos深长地看了看Sofia,一言不发。

Sofia继续话题。“我只是说,别人打电话都是因为想要些什么,你明白吧?不只是想被聆听。他们想要联系。”

Carlos耸耸肩。“你是遇到了问题还是…?”

“不,我…只是要建立对话。”

“好吧,这不管用的。”

Sofia眨巴眼睛。 “哇,好啊。你是对我生气了?”

Carlos揉了揉太阳穴。“我没那个时间或者兴趣来对你生气,Sofia。上面在追着我屁股呢。显然有人建议说我在这的事情搞得太松懈了,所以现在它是协议城市了,人口这个鬼东西。而这就意味着请你先坐下,闭上嘴,搞你眼前的工作。好吗?”

他转过身去,按下了耳机上的按钮。

咔。


“你好?你好?”

嗨。 Sofia心里默念。您联系到了基金会。我们今天要怎么帮您?

“我很抱歉,我好像不能…”

感谢您的耐心,她想着。我们正在解决您的问题。

“我的电话号码是对的吗?”

不,以及您也永远不会弄对。

“我觉得我在失去你。”

你已经失去了。

“我一直想联系到你,但你走了。”

感觉挺对的。

“也许我的电话在死亡。”

也许你就是死了呢。

“请不要死去。”

“求你。”

Sofia盯着屏幕。

“我只想打通到你,请不要死去。”

它不是在和她说话。它就是些词语。

“我分不清你听到我没有。我会继续努力的。”

电话挂了。

咔。


“请把你的头放到观看设备的半圆区域内,”合成音带着程式化的冷静说道。命令从她头戴的这个过大又窘迫的潮湿耳机里传出。Sofia服从。

“模因接种开始倒计时:5, 4, 3, 2, 1…”'

图像的列车在Sofia的视网膜上闪过,大多留下的有意识印象几乎为零。Sofia猜测要的就是这样,照她的理解是如此。有几张图片其实还逗留了好长时间,可以寻味一番:一朵颜色错乱的玫瑰,恶心的蓝和绿;旋转的抽象图案,暴乱的彩虹色块;荒凉的风景。某些图片还配有噪点爆,或者是蜂鸣音,又或极少数时候是几个词语。

暴露比较长的图片之一是哭泣的婴儿。她看着,耳中呼啸和嗡鸣响起。

这小孩儿到底是谁?她荒唐地想到。某种现成照片吗?或者它一定得是某个具体的小孩吗?它在这是要我感觉到什么?没有用的。她想着。

她注视着更多,注视那微小的咧嘴定格,带着痛苦与绝望,呼唤永不到来的宽慰,摄像机的眼睛将它困在了这个瞬间。她听说以前有人相信相机会偷走你灵魂的碎片,每按一次偷一点。她的手机里就存有几千张自拍。也许这就是她感觉如此空虚的原因。

孩童还在那里。她想到:我希望有人抱住你,在之后。我希望有人能伸出手。

程序结束了,观看设备的快门立即合上,又是一声咔。


“快点,快点,”拨叫者说道。“这一次,一定打通。”

Sofia的麦克风不会对这些通话开启。甚至没有办法去打开它;屏幕上没有可互动的按键,没法去尝试和对话。他们对她没有这种信任。她思索着Carlos说起的人头爆炸。

“他们必须要接,必须要。”对方说着。

“他们什么都不用做,”Sofia压低声音。“他们把你弄得足够清楚了,可以把你锁起来,然后就停止尝试。”

声音停住。Sofia意识到这一位在粗重呼吸。或至少,它觉得它在这样。“快接,接电话,”它喘息着。

“我很抱歉,”Sofia无济于事地说道。“我们不应该放弃你的。我们应该继续努力。”

“这次一定要行!该死的,就这一次!我只需要—”

咔。

Sofia感觉眼里有了泪水,也感觉这样很愚蠢,又因为感觉很愚蠢而感觉到了愤怒。

她好奇这些声音到底想要什么。

她觉得她知道了。


夜店将近无人,对于一个周一也很合理。舞台上,一位与Sofia同龄的姑娘正慵懒地靠在杆上,吸引任何可能观看的人注意,而据Sofia所见并没有人。

她坐在了吧台边的凳子上。酒水要比本来应该的价格贵出一倍,但她还是点了一杯,打发时间。拜托一定要在这里,她想着。

“嘿。”有个声音传来。

Maria就在她身边。

“你来了!”她说。

“我来了。我还没意识到你是这种舞者。”

Maria耸耸肩。“就是个工作,你明白?”

“真的?”

“大部分,对。你在这花点时间,昨晚几个动作。然后钱可真好。”

Sofia细细打量,只见她轻松自信地坐到了吧台凳上,身上穿的将近一丝不挂。“我觉得这不对,”她说。“听着就是你在找借口。”

Maria抬起眉头。“你这么觉得吗?”

“我很肯定。你其实为什么在这里工作?”

Maria微笑,而后视线低垂。“大部分来这里的人,你知道么?当然,他们是很好色。但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要有个人花几分钟关注他们。这就是人们真正想要的,我觉得是。就是要个人给他们完全的关注。就是要…要…”

“联系?”

“没错。”

“而你呢?”

'“舞蹈是我感觉最真实的时刻,”她这么说。她把头发晃到背后,摆出一条胳膊来展示她的观点。“我感受自己的部分,我想起我的身体。我感觉…存在,于此刻,你明白?”

“真不明白。”

“那真遗憾,Sofia。”她慢慢地眨了眨眼。“所以你怎么会改变心意呢?”

Sofia用手指在眼镜边划过。“我不知道。工作很奇怪。比平常还要怪。我就是…我想要有人看看我。”

Maria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脸颊上,与她视线交汇。

“来。现在有人看你了。”

他们在这保持了漫长的一瞬,夜店音乐的节拍被Sofia的心跳声彻底淹没。

“现在我得去换衣服了。”


几分钟后她坐在了吧台上,数着钱。她穿着一件巨大的毛绒大衣,高跟鞋也换成了便鞋。

“差不多刚好够付房租。对周一都算歉收。”

“抱歉,我大概是把你从有钱客户那引开了。” Sofia说。

“没事,宝贝姑娘。你值得。”

Sofia脸上泛起红。

Maria从吧台起身,她们走了出去, Sofia跟在后面。凉爽的夜风在两人之间拂过,把几缕发丝吹到了Maria的脸上。她把头发拂到一边。

“很有意思,你知道么?我从来不介意一个人走过小镇。但现在,我会一直看着它,期望它再次对我变成一团泥巴。”

“我很抱歉。”

Maria耸耸肩,她宽大的外衣在她脸旁上下磨蹭。“我们都面对过创伤这些破事,你知道么?你必须坚持前进。”

她们沉默地走着。

“Maria?”Sofia开口道。

“嗯?”

'“和我回家吧?”

Maria停住,转身面向她。

“我今晚不想一个人,”Sofia说。

Maria点点头,伸出手。“给我带路吧?”

“你已经知道了。你去过我那地方。两回。”

“我知道。反正给我带路吧。”

Sofia微笑,握住她的手,然后她们一起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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