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心中能不怀想?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and auld lang syne?
友谊地久天长
——Auld Lang Sy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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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曲折折的山路上,我看见太阳从对面的山峰之后升起,金色的朝晖投向这里,投在一个小小的我身上。
我停住步伐,腰际的黄布书包在金光照耀下愈发刺眼,缀着的玉佛却显得温润。
“顺儿,喜欢吗?”母亲的声音常在我脑海中重现。
我还记得那天,也几乎只记得那天,母亲双手举着那个略显粗拙的黄布包,针线与碎布散在四周,苍白的脸上终于显出了一次笑容。自从病魔缠身,母亲整天郁郁寡欢,很少见她这样开心过。
我爬上床一头扑进了母亲怀里,像只小猫一样,温顺地让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和面颊,惊喜与快乐充满心间。
午夜,我难以成眠,抱着书包,如同怀着一件稀世奇珍。指尖突然在书包之上感到一阵冰凉,我翻身借着清辉,看见母亲把自己的护身玉佛缀在了包上。月光直射在院里,银纱铺地。山那边的天空,已经不再被镇子里的灯光照得通明。我索性睁开了毫无睡意的眼睑,看着月轮缓缓移动。
堂屋里,母亲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嗽的尾音中不停的干呕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裹挟出来。父亲拍着母亲的背,然后是浓痰落地声。我不敢想,这口痰是否带着血。我惊恐地缩进被窝里,强迫自己进入梦乡。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没有见到母亲,只有进门时微弱的应答声证明着她的生命即将燃尽。
终于,那一天回家时,母亲的床已经空空如也。只有父亲沉默地蹲在院里,黑着脸点燃了一根烟,一层白幕从烟头飘起,遮住了他的面容。陪伴着他的,是一台棺材。
父亲说,她死的太早,跟鬼脱不了干系。请了几个道士挥了一阵桃木剑,就准备把棺椁埋在后山。
下葬的那一天,父亲让我待在家里:“你小孩子,阳气正盛的时候,别沾上鬼气。”
我没有来得及说出什么,父亲跟其他人搬走了母亲的棺材。我趴在桌上,眼眶中噙着泪花也不知擦去。纷繁的思绪中,我不知所措。这么突然的变化,一定是梦,总会醒来的,睁开眼睛,这就跟任何一天并无不同,她肯定还会嘱咐我好好学习,对吗?对吧……
棺木顶到石头的声音在院外不远处响起。就像任何一个山村农民,没有任何排场。
一幕幕场景收回记忆之中,我拾起停下的脚步,继续向半山腰的学校走去。五六尺宽的盘山小路,左边是几近塌方的裸露红土山体,右边是近百米高的悬崖峭壁,据说曾经摔死过几个人。可是我也已经习惯了。
眼前,已是学校大门。我略一犹豫,走了进去。
一所沧桑破旧的乡村小学,教室是一排土坯房,青瓦檐已有一半被雨水蚀刻出印记。我如往常一般,走向那间又矮又黑的高年级教室,跨进了门槛。我装作看不见他们似笑非笑的奇异眼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同桌的阿财把目光移到了我的腰间,意味不明地噗嗤一笑,转过身和后面的人窃窃私语:“你看啊,我没说错吧,他这包啊,一看就有阴气!”说罢,粗鲁地朝我的书包伸出了手。
我没有丝毫迟疑,拍开了他的手,咬着牙,不知何时握紧的拳用力地挥到了他的脸上。
他捂着脸,一道红水自鼻孔流下。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我,愣了一刹,哭着跑出教室,喊着老师。
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用一种嘲笑、愤怒、恐惧混杂的眼神看着我。
拳头突然无力,我不知该不该放下手。三十多道目光如利剑般刺进心窝,所有希望与温暖似乎从心的伤口中流走,像是掉进了冰窟。我无力地跌坐下来,把头埋在臂弯中,逐渐由流泪变成抽噎,由抽噎变成了号哭。
在自己的哭声中,我似乎还是隐约听见了几句议论:
“听说他妈被鬼附身死了,看来是没做好事,这不是报应?”
“我就说哩,他身上老是有一股邪气,原来是鬼娃儿!嘻嘻。”
“……”
不出意料地,我在教室门口旁听了一天的课,从红日初升,到暮晖西斜。
“下课!”“老师休息——”
老师走过我面前,仔细端详了我两眼,叹了一口气。
其他孩子鱼贯走出教室,都刻意离我尽量远,好像一接触我就会暴死于此。那一瞬间,一个孩子的天真心灵里产生了一个残暴的念头:如果我真的能在一瞬间让他们毙命,那也倒不错。
学校完全静了下来,急匆匆离开的老师们都不会注意教室门口还有一个我。我推门而入,背起了包。太阳只在山尖探着半个头。
走出校门,我慢慢拖着脚步,黄沙从脚下飞舞扬起。这块土地,在还能看到的历史是方圆千里之中还算肥沃的地方,可不知怎么,今年的井水河水全部干涸,只有备用渠里流淌着一股细得可怜的水,百年难遇的大旱季正落在了我的童年。
天色慢慢暗下来了,星星在墨蓝色的夜空中闪耀。肩膀忽然搭上了一只陌生的手。我一甩肩,转过头去,怒视着他。或许能说,他的面容在那群孩子里中间是极其标致的,但在暴怒的我眼中,并无不同。
“还要干什么!”
“交个朋友吧。”他柔和的普通话让我软化了不少。与其说是如此,不如说,在那个普通话甚至都没有推广过的山村里,他标准的普通话让幼稚的我给予了他无上的尊敬。
我杵在原地,不知何以作答。
他咧嘴一笑,把手插进了裤兜,走在了我身旁:“怎么说……我觉得你是很有决心的那种人。我叫李楠,请多指教。”
他伸出了手。这是知识分子们的礼仪,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够被这样对待。我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随即坚定地握紧,跟随着他一起摇动。
“我叫陈光顺。”
十二岁那年,他就是我人生中的光。
他从那时候就很喜欢科学,这样的孩子在山村里很少见。不过我听说,他八岁以前一直生活在城里,和父母组成的是一个干部家庭。之后,似乎是父母把他扔给了爷爷奶奶,从此除了孝敬老人时顺便看看,便再无任何交集,逐渐形同陌路。
奈何,他在这里也并不受多大欢迎。对村子里祭神求佛的盛大活动,他所抱的态度无非是不屑与厌恶,常常用科学理论把长辈的“告诫”“真理”驳得片甲不留,甚至还为此掀过一次桌子。全村人都把他当做不肖子孙,他自己倒是不怎么理会。不过我想,或许这就是他能够理解我的原因吧。
他是一个热爱探索的人,一个标准的科学人才——这点你们应该也能看到。他的行为常常被称为怪异,为了他口中振振有词的“求知欲”,常常走出村好几里地。我倒是愿意一直跟着他做这些看似无意义的事情。因为只有这时,我才能觉得,这世界似乎也是美好的。
如果硬要我说的话,我还能想起那是一个周六,是双休日实行不久之后。夏初朝阳刚刚升起,不过六点,我翻身下床,摸起锁匙,拧开了院门上挂着的铜锁,拉开那两扇陈旧的大铁门。我惊讶地看见他就靠在门口的柴堆上,带着笑看向我。
“光顺,今儿去山上找几种草药,一起?”
“谁病了?”
“嗨,没病,就是以备不时之需,顺便玩玩。”
我看向坡底,我们家的几亩田。虽然都是些耐旱作物,但也都肉眼可见地折损了大半生命力,不见生长的绿浪,只见歉收的枯黄。今天,我本来打算替父亲到渠边排队等着灌溉。
“这不还有你爸吗,要心里过意不去明天你去排一整天队。”他对于我心思的猜测已经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不容分说,左手提起放在柴堆上的小篮筐,右手拉起我就跑。
我被李楠拖着向前,扯着声音朝院里喊:“爸,我出去一趟!”
身后是父亲无可奈何的训斥:“小子,玩不死你……”
山沟中的耕地一片萧瑟景象,山上倒也还好。不知是地下水层更浅或是野草生命力更强,植被茂盛交错。
在我看来并无不同的草坡上,什么马齿苋车前草,他却说得头头是道。野草莓之类的浆果缀在地面上,如花火散于天空,这是在田里埋头苦干看不到的东西。李楠俯下身,薅了两大把,将一把塞进了我毫无准备的右手。
黄色的朝阳变成白色的午日,再变成红色的斜晖,一天时间过得很快。曲折的山坳中定不可能记请方向,李楠在来时路上做好了标记,我们沿着来路回村。
没走几步,日光完全隐没于地平线之下。山上伸手不见五指,随意扔下的纸片路标完全融在黑暗里。
我慌了神,看向李楠,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却放下手边的篮筐,就在附满矮草的山坡上躺了下来。
我机警地留意四周,脚步仍然不受控制地慢慢向山下挪动。他却还翻了个身,毫不在意什么危险,也毫不在意身上沾满泥土。
我带着怀疑与忐忑,在他身旁躺下。他轻轻一笑,立马转过身,给我讲起了星座和天文。
“你看这些星星,古代的西方人把星星一共分成三四十群,叫星座;中国人分成二十八群,叫星宿;三零年呢,整个地球上的天文学家都开了一次会,把星星确定成了八十八个星座,咱们理论上应该能看到三十多个……”
我只能听得半懂,点头与应答只是些程式化动作。但在转移我的注意力这方面,他成功了。在繁星相伴之下,我合上了眼。
再睁开眼,太阳已经照亮整个天空。不出半个小时,我们踏上了村里的“主干道”——一条土路,满是手推车的车辙印。
村子里一片宁静,丝毫未显出昨夜发生了什么的痕迹。
我在门口与李楠告别,走进了家门。
“爸。”我低着头,做好了迎接一阵狂风暴雨的准备。
许久没有动静。我抬头,父亲的脸上夹杂着惊讶与——
失望。
是的,对我安然无恙回来这件事,他感到很失望。大旱年,期盼少一张吃饭的嘴,也并非不可理解,但是对我而言不可原谅。
我越来越感觉到,除李楠以外的其他人,对我全部都只是灰暗的虚影而已。
我和他,是村里那一届唯二的高中生。
六月那天,我走出熟悉的县一中,一眼看见了他等待着我的身影。
“怎样?”他用惯常的兄长口气问,把右臂搭上了我的肩。
“大学就别想了。”我半不耐烦地答道。“再想考得怎样不如今晚在县城玩个爽。欸,咱打工挣的钱现在还剩那么多,难道就放着啊?”
“反正都毕业了,玩玩当然行。”他推推眼镜,脸上是那种书卷气的微笑,推着我向校门对面的小饭馆走去。
“两碗炸酱面,一盘黑豆皮,两瓶青岛!”我抢先走进店,向柜台前的老板喊。
“你别管了,我请客。”我挡住了他的手,拖着他坐到了椅子上,“回家的车费你付,行了吧?”
他迟疑片刻,乖乖地坐了下来慢慢地点了点头,自觉地拿过已经用开瓶器撬开的绿瓶和啤酒杯,斟满了泡沫并不多的两杯。他对这种事情看来并不怎么在行。也难怪,他的生活费有三分之一用来买书,我的生活费则有三分之一用在啤酒和汽水上。
我没搞清楚过,那天在饭馆里我们对于打牙祭的兴趣和脱离苦海的解脱到底哪个才是快乐的真正源头。我也没搞清楚过,我说的苦海,到底是辛苦的学习生活,还是所谓家乡的那个村里,人们异样的眼光。一切都像这样,不甚清楚——过去与未来,都是雾里看花,并不真切。我们只是举杯畅饮,大快朵颐——虽然只是再简单不过的饭食。
走出饭馆,天空已经被红霞染满血色。我们站在天桥上,夏天微凉的晚风吹着醺然的我们。他扶着栏杆,看本不热闹的县城大街,车流越来越稀。我蹲在他脚边。
他突然抽泣了起来,一滴泪正滴在了他脚边,我的襟前。“你说,以后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
“能再见的,能再见的。”我微微抬起头,醉意未消,看着眼前逐渐繁密的星空,喃喃道。“你看,这里的星星和那天山上看到的一样密,一样亮。再给我讲讲星座吧。”
他没有作声,环视苍穹,叹了口气,轻轻拉起我:“走吧,再不走旅馆要歇了。”
我们互相踉踉跄跄地搀扶着,一种说不上来由的悲哀让沉默填满了我们之间的空隙。
他看向我,突然悠悠地吟唱了起来。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我鼻子一酸,跟上了他的旋律。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
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
到处奔波流浪
九点多钟,县城的街道已经陷入寂静。只有万家灯火与满天繁星陪伴我们的歌声。
友谊万岁 朋友
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
同声歌唱 友谊地久天长
同声歌唱 友谊地久天长
……
不出意料地,自知能力不足却报了众多名校的我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我报名参了军,跟李楠同一天出发去省城。只不过,他是去坐火车到北京,去北大学医;我是被部队的车接到营里,就这样开始了我的军旅生活。
近乎苛刻的新兵训练结束,我被分配到了本省的国境线上。边境还过得去,至少比高寒之地的岗哨轻松了不知多少倍,生活还算和谐。
就这样度过了几年,日历又翻开毫不特别的一页。
我提起房间角落里那个自我来时就已经服役的暖壶,拔开泡黑的软木塞,开水倾泻入搪瓷杯中。这里没有统一的用餐地点,从灶台拿来两个馒头就能坐在宿舍里刷新闻,这倒也是好事。
“欸,班长,最近我们旁边那邻居挺不安分呐。”刚来的新兵认真地和我搭话。
“是啊,早该治治了,”我解决过第二个馒头,拍了拍手上的馒头渣,“五十年前逼到首都的历史看来也忘得差不多了。”
他点点头,意识到所有人都已吃完,就埋头专心啃起饼来。
一张脸贴在我们宿舍的玻璃门上,颇有兴味地打量着我们。
“起立!”全班整齐地敬了一个礼。“排长好!”
“坐!坐!精神状态不错嘛!”排长走进门来,坐在了我身旁。“不愧是你小子带的班!”他拍拍我的肩。
“那可不是,您带的兵当了班长还能差?”我也调侃道。
对面的新兵显然拘束不少,连表情都显得僵硬。排长不改一贯的幽默,注意到此,马上抓出一个现挂:“今天可要专门练你,多吃点儿,怕你受不住!——行了,那我走了。”
新兵腼腆地笑笑,以敬畏的眼神目送排长离去。他似乎还对排长随口脱出的“专门练你”心有畏惧——我当新兵的时候也未尝没被吓到过。
“排长这人啊,就是爱开玩笑,没个正形,在他面前就得贫点儿,别畏畏缩缩的。”
一句话音刚落,警报随红光响彻营地。我与其他人面面相觑,随即便立刻做出了行动,跳下床来,向军械库跑去。
“狗日的这么敢挑战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排长在军械库里涨红着脸怒吼,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真正令人生畏的样子。
“班长,真的是……”
“别怕,大概小事儿。”我拿起一把步枪,装好刺刀头,递给他。“等会儿别往前冲,跟在我身后,懂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慢慢点了点头。
全排夹着枪,一同往外冲锋。浅河滩对面,黑压压的人群骂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石头密集地飞来,偶尔有子弹从头上掠过。
之后的记忆便凌乱如蒙太奇式的叠印:排长自己带着一个先遣班跳出掩体,然后被飞石击中了太阳穴;战友们与敌军拼刀,一个毫不起眼的疏漏就把刺刀送进了自己的胸膛;我咬牙狠心,带着最后这一个班义无反顾地发起最后一次冲锋……我没有离牺牲这个概念这么近过。
我发出一声怒吼。无际的愤怒使我想起了我的童年,与现在一样孤立与绝望。突然间,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朦胧地在我体内觉醒。如同蒙在我身体上的一层薄纱突然被整个地撕开。
下一秒,我看到的是所有人痛苦地挣扎了一阵,便毫无生命迹象地倒下。
只是一瞬间,一切都让我始料未及。双手一阵无法抑制的无力,刀脱手摔落在地。
我颤抖着,翻着他们的尸体,既没有伤口也没有中毒特征。最后一步,最艰难的一步,我走到了新兵蛋子的尸首前。我想起,他还只是一个高中毕业生,脸上还带着些许稚嫩,就像……当年的我。
膝关节此刻仿佛不足以支撑我站立。我跪倒在了他的尸体前,几滴温热的液体模糊了视线,沾湿了地面。
我坐在一把不大舒适的椅子上,等待着研究员到来。四周是纯白色的墙,眼前是一道玻璃隔断,将我与对面隔开。他们说,我的情绪会让我产生什么“生命能量抑制”,这是为了保护研究员的必要措施。
我记起了那天在学校,我的所想。多么巧合。
昨天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他们跟我讲了一大堆,什么收容,什么保护。可在我眼中,它们只是一些死板的词汇罢了。
咔哒。
锁门的声音。我懒得抬头,就这样无目的地望着自己的鞋子。
“你好,我现在假设你已经熟悉你的收容措施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猛的一下抬起头,看到的也是一个足够熟悉的面容。
唯有他,我绝对不会认错。
是他,李楠。
我扑到玻璃上,期望他能认出我来。
他看着我,瞳孔略微一张,言语略微一顿,但也仅此而已。这已经足够了。
在他口中,我只听到一串古怪的编号与警务腔的询问,却没听到情感的哪怕一丝表露。他的感性仿佛已经被全部抽离。
我不知道他说的SCP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妈的什么叫帷幕协议。我只知道,我的后半生不再可能拥有自由。更痛苦的是,李楠只会用这种生疏而公式化的语言与我交流了。我掉进了与童年无异的孤独罗网。
他问了我一大堆问题,但是我只是机械化地对答如流。他看我的眼神中,有一丝悲哀。对我的悲哀,也是对他自己的悲哀。
分针转了半圈,他合上笔录,以那段难以理解的编号与我告别。
我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双目失神。至少我终于能重新天天见到他了——大概,我也只能以此聊以自慰。
“今天,四月七日,我将要开始对于你的例行记录。是否明白?”
“……明白。”
“早上好,昨天睡的还好吗?”
“挺好的……那个……谢谢。”
“那就好,慢慢适应吧。我们开始四月二十二日的记录……”
“五一啦,想要什么东西吗?我给你带回来。”
“那就……帮我买几本书吧。别太晦涩,太无聊的就好。”
“那好,路过新华书店我去买就是了。”
“麻烦了。”
“五月十五日,记录完成。对了,我今天倒挺闲的,来看部电影吗?”
“电影?好啊。想想啊,咱家那边那时候哪里有这种东西?”
“咱家?”
“咱家。”
“……嗯,咱家。”
“也好久没一起坐坐了。”
“……三月份的片子了,评价还不错。”
“也算新片吧?”
“算新了,最近好多影院还在放。”
“好。”
“五月三十一日,记录开始。首先我将告知你,我以主管研究员的名义为你申请到了监视出行的待遇,每月至多四次,每次不超过一小时,是否明白?”
“啊!明白明白。也就是说,咱们可以一起出去遛遛弯?”
“从研究员的身份来讲,这应该叫进行监视。……但是,从另一个身份来讲,可以。”
“呵呵,再在小饭馆里开啤酒,在天桥上唱歌?”
“……好了,言归正传,记录继续。”
两个月里过得很清闲,没有什么事情做。与多年的军旅生活相比,这倒像是是行尸走肉般的苦日子。闲下来,便会顿发怀人之情,只是多添几分愁苦哀思罢了。
就是你我皆知的那一天,我合着眼,在收容室里静静地半躺着。午后的时光很惬意,虽然阳光只能透过半透明的窗艰难地照进来,但是站点里的静谧叫人舒服。
嗒,嗒,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一个身影拉开对面隔间的门,坐在了椅子上。他的装束与李楠无异,但是年轻许多。
“这里有一则可能很重要的消息。”
我仍然闭着眼。现在既然已经与世隔绝,什么重要消息就该与我无关了。
“负责你的研究员,李楠,在一场……”他像是在寻找简明的用词,“突发事故中牺牲了。两天之内会有人来接班的。”
就像在这个地方最初见到李楠时一样,我惊愕地抬起头。他打开隔窗上递物的小门,推进一张红纸。我迫不及待地拿起,漂亮的版式印出的却是如此令人心寒的文字。
关于追认Dr.Li为基金会烈士的通告
我们沉痛地宣布,在2014年6月5日的高危异常收容扇区出现的突发收容失效中,Dr.Li为拖延一攻击性项目,壮烈牺牲。Site-CN-26站点管理层决定追授其基金会烈士的称号,特此公示。
Site-CN-26全体管理层人员
2014.6.8
我跌坐在椅子上,捂着脸。我的泪水大概已经干涸,深切的悲哀并没有凝结成泪水,只是觉得如落冰窟。二十年的友情,就如此终结于一旦,我不敢相信。
昔日的记忆在脑海里漂浮。那些东西,如今看来,都是那样绮丽,是那样遥远,是那样空洞。
相逢,却是永别的预告。
我从衣领掏出了藏在胸前的玉佛,它还带着我的体温。我用颤抖的手把它放在了他的名字上。灯光下,碧玉闪耀着温润的光芒,佛带着慈蔼的笑容。
我双手合十。
你知道吗,我还是很喜欢那首苏格兰民谣。可惜,一个人唱就再也找不回两个人的感受了。
仔细想来,这个世界上,也不过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孤寂的我。这间收容室外面,是你们在保护世界不受反常事物的侵袭;这个站点外面,多少平凡的人在为自己的生计而奔波劳碌;这个世界外面,也许还是母亲与李楠所存在之处。
很抱歉让你听了这么多牢骚,但是我很高兴能向别人讲述这个独属于他与我的故事。
从明天开始就要共事了,合作愉快。
要走了吗?哦,好的,那就……
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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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朋友,我将永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