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昨天去世了,我今天中午吃饭时才得知这个消息。是同事玛琳·克里索告诉我的,我记得她当时拿着手机,“帕索,老朗格去世了。”她竟然没有使用那些墨西哥人常用的委婉话语,比如说“他蹬腿了”之类的。对于这个消息我没有过多震惊,老朗格有糖尿病,高血压,住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的小城瓦尔帕纳,需要靠从美国买药维持生命,而他又没有什么钱。“什么时候?”我想了半天后问,“我是说,老朗格什么时候去世的?”
“昨天中午,我想。”玛琳说,眼睛里泛出泪光,我知道老朗格对玛琳有相当特殊的意义,就如同另一个父亲。“穆贾希发现了他,他应该是心脏病发作了,而身边又没有人看见……” 这令我很吃惊,老朗格明明是住在基金会的集体公寓,却没有人发现他犯了心脏病?“不,等等,玛琳,老朗格不是住在发的公寓里吗?”
“他搬出去了,嫌太吵,但他搬过去的那个廉租公寓比我们发的公寓差很多。我去看了,条件很差,还在城郊,唯一的优点就在于那离布拉沃河很近。”
他怎么能放下呢?我想,他怎么能忘记那条河流呢?老朗格一直念念不忘的死了89个族人,134个墨西哥人民的布拉沃河。
老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1989年来到墨西哥城的基金会工作,彼时他刚刚从墨西哥国立大学物理学系毕业,从家里接手了大概10万美元的遗产和两英亩土地,这土地上盖着一个孤零零的房子,里面已经无人居住。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从一个毛皮商人那里卖掉了房子和土地,又得到了大概二十万美元。当时正是卡洛斯·萨利纳斯·德戈塔里总统经济改革的关键年头,所以他就靠这三十万美元做了投资,最后得到了共50万美元。这些钱足够他过上很优渥的生活,但他在瓦尔帕纳购置了30英亩的土地,并且在上面盖了3栋巨大的房屋。这事还引起了时任财政部长的注意,如果翻看那一天的报纸,还能看到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和财政部长紧握双手的合照。
然而一切并没有那么容易,在瓦尔帕纳,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被叫做chilango,而且他是个混血墨西卡人。实际上他小时候是在Pueblo部落里度过的,所以他一直在思念从沙漠的梯皮仰望星空的感觉,但大约七岁时他的父亲带他到了墨西哥,他父亲(他父亲是个土生土长的白人)开的工厂靠招劳工价值极低的墨西哥裔劳工赚了钱——靠给美国人组装工业品过活,但他的父亲后来死在了一场和工人的冲突中,完完全全是被300个愤怒、要不到工资的墨西哥人活活打死的,他想安抚他们,最后迎来的却是棍子和粗糙的石刀。所以,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还是个可恶、该死的美国资本家的孩子,而他的遗产是从压榨墨西哥裔工人的血汗赚来的。那300个工人,据他所知,早就死在了华雷斯市的监狱里。
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的气质很像贝尼托·巴勃罗·华雷斯·加西亚,一个彻底的老左派,对巴勃罗·埃斯科瓦尔或者·拉斐尔·卡罗·金特罗深恶痛绝,这种人的偶像是潘乔·比利亚和圣马丁,因而他购置了那些土地,财政部长原以为他是要继承他父亲的道路,建一个厂房什么的,而他的选择却出乎意料。那三栋大房子完全是用来给穷人居住的,其中一栋是专门用来接纳墨西哥流亡的他的族人。这些老乞丐都异常的穷,连当清洁工都没有任何公司会要,ayo,要不然就是断手断腿,要不然就是在多年的流亡和放荡生活中染上了什么难以治愈的疾病。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把这些人接了进去,然后雇了超过50个人管理他们的饮食起居,不过他并没有,仅仅是表面,貌似想的并不长远,他没有想过进一步的善后工作,只是供着他们。
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资金很快就用完了,所以他到了基金会工作,他想坐上部门主管的位置,因为基金会的人道主义救援部门1会因为他任内写的报告而注意到那人,从而本着(只是可能而已)人道主义的精神为他的族人提供一笔可观的资金。一开始,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在马丁内斯二世的实验室上班,负责几个较为机密的项目,现在流传出来的事实是他参与了“胡安·德奥尼亚特计划”2,这件事导致道德伦理委员会枪决了马丁内斯二世。然而在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的眼里,他的这位老板并没有什么错,只不过是这计划本身就有问题,而马丁内斯二世一个人的力量又无法拒绝掉这个任务。所以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在1992年离开了基金会,到了墨西哥城的一家工厂上班。
大约在那个工厂,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接触到了克柔投安这一组织。之后他做了纹身,参加了献祭礼,这一切都是在克柔投安首席祭司的指引下做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之后失去了性能力,甚至让他的生殖器肿大到令人害怕以至于不得不割掉的地步,祭司也的确对他这么做了,用一把黄铜刀割去了那玩意。他越来越沉浸在克柔投安虚幻的生活中,最后连工厂的工作都丢掉了。他被工厂主的人打了一顿,然后被扔进了工厂大门道旁的一条沟里——他在流水线上弄坏了一个值钱的部件。
不知道什么原因,夏天他又回到了基金会,并且当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书记人员,除了必要的记录完全游离在所有的研究工作之外,虽然他是有这个资格进入到某个核心的研究团队。此时,请各位注意,他的乌托邦构想已经完全失败,他的老族人们又回到了流浪的状态,雇佣的员工已经离开,杂草在那片土地上长了起来。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佩德罗·阿斯佩发表了一通挺著名的讲话,比索简直被人们吹成了和美元一样强大稳定的货币。但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抛弃了他之前握在手里的一小部分债卷和股票,去另一个州加入了萨帕塔主义者的军队,出走前他带走了一部分当时从阿兹特克人手里夺过来的异常武器研究资料,这引起了一部分领导人员的恐慌,但没有人对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做出什么实际行动。到了恰帕斯州的农舍后,他成了某位将领的贴身秘书,他们试图通过那部分资料制造出一些致命的武器,最后却以失败告终。
最后的最后,一切崩溃了。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在一场保卫战中被政府军的人打穿了肩膀,他在一户人家的木屋里躺了七个月。等他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崩溃已经发生,他原本的比索存款到那时已经一文不值,他又陷入了赤贫当中,这有什么办法呢?起义,尽管没有被政府那么残酷的镇压,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失败了,至少是“被”失败了。所以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搭便车回了墨西哥城,想回到基金会任职,但基金会根本就没有接受他,并且默认他死亡了。于是他徒步走回了瓦尔帕纳。瓦尔帕纳的那块土地上值钱的东西基本上都被偷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没人要的烂木头,就算放到黑市上也不会有任何人想买。而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又没钱,只好靠一条讨来的薄褥子在桥洞底下和一群老印第安人乞丐混住。到了冬季,又来了好些个白人,他们之前还都是在银行和美国佬谈生意的中产阶级呐!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情况还是没有改变,他们那时已经组建了一个小小的流浪汉社区叫做“克柔投安人”,这句话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们还通过石头板印刷了阿吉拉尔·梅兰特松的书来散发,后来被警察发现了,驱散了这批人,一两个月后那些警察也失业了,加入了这个小社区。到了当年年底,这个小社区已经有了几百人的庞大规模。
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尝试去找回来从乌托邦离开的那群老族人,后来只找回来了89个人。墨西哥在他们看来,真的,真是烂到透了。“克柔投安人”又默默发展了一段时间,城郊的铁皮屋子也被陆续建了起来,他们搬了进去,仍然把自己的群落叫做“克柔投安人”。这逐渐成为了瓦尔帕纳的一个地区,连政府在最新出版的地图上也把那块地方叫做“克柔投安人”。
克柔投安人的首领叫瓦萨斯,他想出了一个主意,逃到美国去吧。
就算到美国的他妈的该死的小城市当个该死的清洁工也比住大街、当条无家被政府操翻的野狗要好啊!他们和另一个流浪汉社区“克内活”联手,搞出了一个联合计划——横渡布拉沃河。
他们人数太多,必然不可能一次性过去,因而选择一小撮一小撮的坐船过去,逃到对面再说,想办法留住不被抓回来。社区筹措了一万美元当作贿赂的费用,尽量给对面的州警和军人塞钱混过去。初期的几次越境计划都成功了,虽然去到对面的人从此就失去了音信,不过也没人看见他们被扭着送回来。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认为这是对墨西哥的背叛,尤其是对“克柔投安人”这个名字,他决定留下,作为克柔投安这个组织的一员。其他的89个老族人决定不走。
“克柔投安人”又存续了一段时间,之后来了一个贩毒的,叫桑塔·安塔,带着几个扛枪的就冲进了屋子。他们打算运一批毒进美国,瓦尔帕纳是美国设防最少的墨西哥城市,所以最好从这进去。他们花了几天时间控制了整个社区,并设计了身体藏毒的计划。他们听了那个越境计划后表露出了兴趣,因而打算利用这种方式把毒运进美国。由于人走的差不多了,也就只有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和他的老族人还有134个留在社区的人可以用来运毒。
噩梦,就是噩梦。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啥都不记得了,他被硬挤着塞进去一个个白色小包,呕吐…..恶心……..嘿!进去了!他们说,用枪管指着他,去你妈的吧,他说,你们是不是被野狗操够的傻逼东西?他说,但喉咙被塞住,发出的声音比猪猡叫起来还难听。剩下的,那些老族人,妈的,一切,什么?我是尘土了,黄色,跟我皮肤这种不黑不白的皮肤比起来可好看多了,就是那些老族人的皮肤现在正亲密接触着的那块,母亲的颜色,那么好看啊,凉,这是枪管吗?他往左转头,啥都看不见,眼睛都黑了——是块布啊,等下,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但有人在殴打,殴打什么?一些沉重的东西吧!更多的更多的白色小包用塑料封装的塞进来,操,我动了动胳膊,没有人在后面指着我了,我从地面上爬起来,被,一块类似于手肘和木头混合物的东西击倒,他们的诡计,我们看起来可怜一点美国的组织就不会再把我们看成什么威胁……他们不想当…….那个红色的,什么来着?万福,光明,及圣真十字,及真理之父,我啥都想不起来了,等下!!!
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晕倒了,被当成了尸体扔在了河边。他在一个早晨醒来,发现布拉沃河的水变红了,因为他的老族人和那些流浪汉正浮肿着飘在这圣洁的河水里,这河水曾见证这些老族人的繁华,早在这群,那群西班牙人来到这片黄色土地之前就存在的繁荣,然后她选择让她的孩子静静地在她的怀抱中休息。
我们不知道他怎么回到墨西哥城,又是怎么成为了一方的富翁,又是怎样成为了我们的投资人,最后又是怎样捐出他全部的资产,重新回到我们的基金会工作,最后的最后又是怎么一个人终生未婚地、孤独地、无依无靠地死在了公寓里。
除了玛琳,玛琳是他资助的一个穷学生,她之所以能上完大学就是因为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
那么,各位,以上就是朗格·克利奥帕·德·马夏的一生了。我前天到他的公寓里,啥都没有,他的日记和书都给他自己烧掉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一张从他裤子里发现的小纸片上有一句用自来水笔写的话:
“胡安·德奥尼亚特,我是克柔投安人!”
——————————奥雷里亚诺‧萨帕塔 2019.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