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备胎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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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三十一分,窗外朝霞已倒流成黄昏,真不知道我睡了多久。腹中空泡咕咕作响,我按按太阳穴挣扎着起身,披上大褂,下楼觅食,一路上居然一个人都没碰见。

……饭点时的异常解析部这么冷清吗?

食堂里的人山人海打消了我的疑虑。我点了份豆子鸡腿面,看见陈域孑然一人坐在角落,便端着面坐到了他旁边。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短暂地闪过一种复杂的神情:“指南,晚上好。”

我没有回答,只是感到周围所有人都在以相同的眼神注视着我,看得我如芒在背。有人指着我窃窃私语,我于是转过头去报以礼貌的微笑。他们尴尬地愣了愣,最后却只是叹气。上回他们对我这般奇怪还是第一次知道我名字的时候。

我问陈域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含糊地回了句没事啊,就两口把包子塞入嘴中起身离开。

往郁闷的面里加了四勺辣椒油,居然还是一点辣味都没有,可见油里兑了多少水。


火车上的豆子鸡腿面没比食堂里的好吃多少。我搁下碗,拿出眼罩准备睡觉,却看见乘务员推着载有草莓饼干的贩卖车正要路过,心中突地刀绞般难受。回过神来时,行李箱夹层里已多了两包草莓饼干,钱包里少了三十块钱,真他妈的坑。尽管嘴上这样抱怨,但买完后心里确实舒畅不少。

戴上眼罩,大脑在黑暗里沉淀,我思索着上头让我去负责那个异常有无什么特别的理由。我从来循规蹈矩,没有啥成就但也没挨过处分,业绩平平,长相一般,脑袋也不算聪明,没道理会被针对或器重……应该没什么阴谋阳谋的,我大概可以睡个安心觉,至少在火车上可以。

这样想着,我感觉自己就要坠入美梦的温床,却猛地被邻座天杀的声音外放一巴掌呼到窗玻璃上。建党节过去一周了,洋溢着爱国热情又震耳欲聋的短视频依旧不少。幸亏乘务员及时出手劝说他插个耳机,否则我肯定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

挣扎了一会儿,困意总算重新袭来。

我看见开裂的镜面碎成棱形的彩虹。沙滩上湿润的足迹消融于潮水,夏梦里盛开的烟火枯萎在夜幕。泡沫浮于洋面,海风咸湿,模糊的身影在海雾中时隐时现,挽着霞光翩跹起舞。春光明媚,一双玉手自枝头撷下一朵桃花。我看见火焰将夜的边际烧得蜷曲,它张狂如毒蛇,猩红的信子肆意舔舐大地的脸庞。我看见一艘游船,在蓝天下拖曳出漫长的白汽,悠悠航向远方。我看见离别,看见那双玉手。她在招手。归来。向我招手。

居然又睡了这么久,一觉正午大太阳,和以前经常失眠的我简直判若两人。睡了十小时的脑袋格外清醒。点了份豆子鸡腿面,我边吃边翻看资料。文件不长,面吃完了也就看完了。合上文件夹,项目编号一大串什么东西也就立刻忘掉了。但它的另一个名字却让我印象深刻。因为我很喜欢辛弃疾——这种文武双飞的天才整个南宋都配不上他,而这个名字刚好出自他最著名的一曲。

这个异常名为“蓦然回首”


“第四十六次观测‘蓦然回首’成功。对象成功抓获。数据断面已保存。押离对象撤退。善后部门准备行动。完毕。”我疲惫地放下对讲机。如果这个异常给我带来的工作量有它的代号这么美丽就好了。今天是我为了它的第四十五次出勤,从温州前往北京。上一次是从乌鲁木齐飞到葫芦岛。

伪装成警察的特工已经顺利押着目标人物上了警车。我手中的油画笔在空中轻点几下,勾画出一组奇术跃阵,先行一步来到审讯室。几分钟后,对面的门打开了。

“晚上好,黄昏先生。请坐。”

“同志,我真的不明白我犯了什么事。我……我要求你们联系我的律师。”

“你在拥挤的街道推搡他人,差点引发踩踏事件。不过你放心,没人受伤,”我整理好手中厚厚一沓文件,“为了彻底调查清楚情况,我们需要问你几个问题,请配合我们工作。”

“……这倒没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忽然在人群中奔跑?你应该知道,这样做对你和他人都是危险的。”

“警察同志,说出来可能有点难以置信,但……或许是我最近过的太颓废,喝的太多,以至于产生了幻觉……我,我先是闻到了某种花香,可能是月季,后来看见路两边似乎有人在放烟花……这时我突然注意到,我的前面,就在不远处,有一个背影,特别像我老婆——她还戴着我送她的月季头饰。很近,就几米。我就去追她……”我简单看了眼资料,他的妻子已在一个月前过世。他是目前为止第十六个看见逝者背影的人。

“于是推搡发生了。那么你最后为什么停下来?”

他略带激动地说:“她,她就忽然不见了!一堵人墙像是疯了一样挤过来,我差点没站稳。那之后……那之后,她就不见了,真的不见了。那么多人,我怎么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双手捂住面庞,一串水光从手边滑过。

“谢谢你今天的配合。现在你可以回家了。”我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做出握手的动作,另一只手准备在他起身的同时端起记忆删除喷雾。他擦干眼泪,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伸手和我握在了一起。

“……对于你的妻子,我很遗憾。”我没有迟疑,按下了喷雾触发器。软绵绵的他很快被特工拖了出去。

写完报告的最后一个字,我再一次复盘起总计四十六次的工作记录。

只是再一次确认“蓦然回首”的出现完全随机。我叹了口气。

其实这也正常。这东西怎么会有什么规律……


如何不从梦中醒来。


今晚又失眠了。在硬床板上翻来覆去,我总感觉心里空落,但往空的地方看去,却只有一轮黑色的深渊,什么都看不见。我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墙壁,盯着月光糊在墙上的那块白斑,忽然懊悔地用力敲打起被子。经历“蓦然回首”后的人们的啜泣萦绕在耳边,不知怎么回事,我的泪珠也开始不争气地向下坠落,哪怕我拼命告诉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但眼泪们仍像月光一样,冰冷且毫不客气地自眼眶滂沱。

我缺失了什么。

出差了那么多天我每个晚上都睡得很香,好不容易放假了却睡不着觉,还像烂泥一样埋在被子里痛哭流涕。要么是我精神出了什么毛病,要么是——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每个人应该都会有莫名其妙发疯的时候……对吧?

我依旧把脸埋在被子里,任由泪水将自己淹没。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哭,真的不知道。时间藏匿在眼泪里一点一点流逝,月光飘忽不定,不知呜咽了多久,一道陌生的身影似乎在朦胧间走过,又立刻消融于满目阳光中什么细节都看不清。仔细回忆了好几遍,我忽然注意到那双脚丫下浸着潮汐的层沙,还有远天处亭台楼阁的几点残影。

鼓浪屿。我第一个想到的地方。


连着两天的失眠快把我搞疯了。新的“蓦然回首”一直没出现,说是难得的清闲,但连续的睡眠不足让我比奔波时还累。在我看到站点心理医生不屑一顾的礼貌微笑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自己拯救自己——正好我也没什么其他事可做。那么第一步,是调查清楚为什么同事们对我的反应那么古怪。

我翻阅了站点公共日志,一个盖楼盖到闲聊七的站点闲聊帖。输入我的名字:指南。检索到的东西挺多,但一次有关我的记录都没有。很奇怪,我居然没发过一张帖子,这真不太符合我社牛的性格。就连超级社恐流璨都有一条记录,大致内容是吐槽不能因为站点出了乱子就随意克扣员工奖金。具体什么乱子他没说。发帖时间是六月三十日。

再往上是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连着半个月没人发帖,这显然很不合理。更早是一些同事有关鼓浪屿旅行的发言……原来Site-CN-19曾在六月中旬发起过一次全站员工的鼓浪屿旅游活动?我对此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记忆里那几天同事们应该都在正常上班。我顺着看过去,每一条发言的内容都让我感到陌生。

突破口大概就在这了。

于是我决定为自己补上这次旅行。暑假期间鼓浪屿人山人海。我在人群中穿行,凭着记忆在海风里游荡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那片沙滩,然而沙滩被一道警戒线无情地封闭了起来,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沿着警戒线徘徊一阵,我寻到一个与记忆高度吻合的视角。这个位置离海仍有一段距离,这样看来,当时我应该是在远处偷偷窥视着某人。黄黑白相间的警戒线上,在“请勿靠近”的印刷体旁标有一个小小的特别记号,表明这里是被基金会封锁的。显然,这片沙滩上一定发生过什么,而且事件还未被调查完毕。

“喂!这里不准靠近!赶紧离开!听到没有!”警戒线里的保安拿着警棍恶狠狠地向我走来,看清我的面孔后却挑了挑半边眉毛:“哦,怎么,半个月过去了,终于想起来有东西丢了吗?”

东西?什么东西?我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跟着他来到了一个观察岗内。小屋里七零八落地摆着些家具。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日记本:“拿着,你上次在门口落下的。好小子,跑得真是比兔子还快,当时叫了你好几声你都不回头。”

“谢谢您。”我接过日记翻看几下。封皮有些破损。里面的内容基本是空的。

才刚出门电话就响了。是上面打来的,新的“蓦然回首”出现了。


日记本里的字比空白少,里边的每一条内容都简短得莫名其妙。最早的是“2021.1.4 说话”,最晚的是“2022.6.13 草莓饼干×20 冰激凌”。尽管这些文字的字迹过分潦草,但这就是我的字迹。然而我对这个本子完全没有印象。

可以确认,我被记忆删除过。但是……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有一天我睡醒了,那天我却尝不出辣味,而辣味来自于痛觉。

接受了A级记忆删除的人员在短时间内痛觉感知会变得极为迟钝。

……

我又翻阅了一遍,整本日记没有主语,应该是为同一人而写的。大量的名词都是和甜食与鲜花相关,偶尔出现的动词则是一些简单的对他人的反应,如“说话”,“对视”,“挥手”。

同一个人……吗?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也绞嗦起来,镜子里的双眼已经有些发红。起身走向洗漱池,一把冷水拍在脸上,哆嗦间看着滴水的苍白的我的脸庞,我试图从双陌生的眼睛里寻到什么,寻到缺失的我。我想拯救自己。我想找到那让我深陷其中的什么。

我梦里摇曳的什么。

我记忆里缺失的人,我一定要找到。一定。

我闭起眼睛,开始在脑中整理我发现的一切。

根据我一年间的消费记录,我买过非常多的草莓,还有面粉。六月中旬到六月末,我买过整整二十多瓶啤酒。根据站点打卡数据,在鼓浪屿旅行前,我每天都是最早到达站点。我连续几个月的电费高的不像话。家里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高档烤箱,烤箱里有用来烘焙饼干的预设快捷模式。

草莓饼干。我在失忆前看重的那个人喜欢草莓饼干吗……那大概率是一个女生吧?

我,我把一个女孩从我的记忆里彻彻底底删掉了吗?

……

我至少送了她六十八束鲜花,三十一杯饮料,四十二个冰淇淋,三百九十四片草莓饼干,两张电影票。

日记本里却只有四处“说话”,十二处“对视”,一次“挥手”。没有更多。


不要离开不要离开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如果不选择醒来,我是不是就可以一直记住你了?

住在梦里。我的梦里。我的心里。


我开始羡慕被“蓦然回首”影响的他们。至少,他们还记得自己日日夜夜苦苦思念的人姓甚名谁;至少,他们还有机会在人海里与那人相见,哪怕只有一次,而我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

我的心中永远都有一个窟窿,黑暗潮湿又望不见底。我的灵魂在其中孤独坠落,拼命地挣扎却只能抓住飞速逝去的碎片,在未知的恐惧中下坠得越来越快。失眠更加严重,闭眼时总感觉身体在摇晃,快要入梦时却又总是忘记呼吸。惊醒后头都会巨痛,心脏快得想杀掉我,眼角总是有泪。某一天我醒来忽然尖锐地嚎叫,吓得我隔壁的特工端着家伙什破门而入以为我遭遇了什么袭击。

我似乎很久没做过梦了。

记录完第五十二次“蓦然回首”,在连续失眠和高强度出差的双重压力下,我终于病倒了。上面批准了我的休假,把我扔进鼓浪屿的疗养所。不管是物理还是心理的医生们用尽了所有手段——包括直接给我一闷棍——都解决不了我的失眠,睡眠质量还是日渐下跌。我的意识不断地趋于模糊,又在最模糊时如针扎般猛然清醒,最后是剧烈的头痛,床头电铃催命般被按响。

日复一日这样的折磨,我已经要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谁来救救我……

救救我……


终于拿到了我的奇术油画笔。半个月,他妈的,真是地狱,终于跑出来了!那里面的空气真让我感到压抑。追兵将至,我急急忙忙向前逃去,但双腿软糯如脂膏,脑袋依旧眩晕加阵痛。景物都在重影看不清楚。摸了摸额头,滚烫。但我死也不回去了。疗养所,呵呵,去你妈的,爷不伺候了!

身体却也开始不伺候了。我尽力在空气里勾画出一个简单的奇术跃阵,刚跳进去就听见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好险好险。我靠着巷墙气喘吁吁。鼓浪屿全岛弯弯绕绕数不胜数,现在又是黑夜,应该够他们找一会儿。必须抓紧时间赶快出岛。

迅速用奇术伪装了自己的外貌体征,我走上街头。暑假的鼓浪屿人真是多啊,就算到了晚上也是摩肩接踵挥汗如雨。这无疑有利于我的逃脱计划。

我感觉身子越发虚弱,又摸了摸额头,烧的更厉害了。偏偏这时还下起了毫无征兆的倾盆大雨,瓢泼的水帘中我赶紧画出一把雨伞,但倾飞的雨滴仍将胸前背后淋了个透彻。好消息是袜子还没湿,坏消息是除了袜子其他地方都湿了。

里外透心凉,呼吸也变得沉重。头重脚轻,像是倒置的不倒翁,重心在云上飘忽。身边人影幢幢,喧嚣吵嚷,但尖锐的耳鸣逐渐盖过了一切……我感觉我要倒下了,或许已经倒下了……我倒下的时候身边都是陌生人,应该不会有人扶我吧……后脑勺着地,会不会把我砸傻?……要不,还是砸死算了。

这段时间里我没有自我地被其他东西牵着鼻子到处奔忙,“蓦然回首”,或者别的,我感觉自己好累好累,每一个细胞每一个骨髓里的气泡都在疲倦地呻吟。但我还是不知道我这么拼命的意义何在——“蓦然回首”的规律依然亳不清楚,最终也不知道自己丢失了什么记忆。到头来一切不过是竹篮打水。我想拯救自己,但阴影的爪牙仍不可抗拒地撕扯着我的灵魂,将我向深渊深处缓缓拖去。

后脑勺开裂般剧痛,他妈的,果然没人扶我。我想再站起来,但手脚软得像面条。身边逐渐聚集起看热闹的群众,但就是无人伸出援手。我看着漆黑的苍穹洒下铺天盖地的雨,忽然感到一丝丝庆幸,因为没人可以看出我已然泪流满面。

没有人可以救我。也没有人愿意。

眼前开始迷蒙上灰白的雾气,意识也逐渐模糊……这样的话,我总算可以睡着了吧……

最好不要再醒来。

……奇怪,怎么还没晕过去。

过了好久我才发现,灰白色的并非雾气,而是一道道人影。每个人的身形都隐成相近的灰白,看不清面目。我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颤颤巍巍地拿起地上的伞和油画笔。震惊中我看见远方的红绿灯从绿灯闪烁成红灯,黑暗的宇宙之上赫然绽放出一朵绚烂的烟花。

东方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没人比我更清楚这是什么。

“蓦然回首”

而且……是献给我的。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我开始在流动的灰白人海里推搡着穿梭。雨落在人形上激起雪白的色彩,又被海风拉长成丝带一条条飞舞若潮。我在雨中呜咽着哭泣着奔跑着,即便我不知我在肖想什么悲哀什么。我看着鼓浪屿灰暗的轮廓线内,一寸寸灯火亮起,温暖与光明伸手抚摸的地方,每一朵鲜花都迎着狂风开放。我看着每一粒烟尘旋转着飘起又被雨珠挫骨扬灰,我看着每一面时钟倒转着飞驰又消融于时间的浪里。奔跑,寻找,我跑过无数人影,只是想找到那个属于自己的背影,“蓦然回首”赐予的最后的我的追逐,我不愿醒来不愿放弃的那场不自量力的黄粱一梦。

灰白寂静的世界里,有一抹粉红色的光亮。赤着脚丫的粉发少女踏着潮水,从大地消失的地方向我跑来,瘦小的身形在雨中跌跌撞撞。她笑得很灿烂,尽管眼中饱含泪水。她的影子很长很长,跑到我面前时,无形的阴影已经塞满整个街头。我张开双臂向我的追求拥抱而去,试图拥抱那一朵绚烂的桃花。但她直直地穿过我的身体,亳不停顿地继续向前。我急忙回头想抓住她的臂弯,她的影子却狰狞地向我张牙舞爪。我挣脱不出黑夜的沼泽,只能痴痴凝望,眼睁睁看着她奔向另一条地平线。

像梦中的无数次那样。

我的袜子也湿了。全身都湿了。

我疯狂地挥舞起画笔,笔尖染上一层金光狠狠劈开阴影的腕足,在空气里画出雷电画出镰刀画出铁锤画出刀枪剑戟向它进攻而去,任由那无数生着倒刺的腕足划伤我的全身。鲜血淋漓。泪流满面。不管不顾。那团庞大的影子终于在我狂乱的攻击下开始退却,最终消散于同样狂乱的风中。

红绿灯交替闪烁,鲜花的颜色还未褪去,烟火仍未停歇,她还没有消失——我,我还来得及争取一次相见。我踉踉跄跄地往前奔跑,雨水奔腾着冲刷过我的全身。看着她湿漉漉的背影,我再次提笔在空中染上五颜六色,为她画出一把挡风遮雨的伞。

但她依旧离我很远,绕过无数灰白色的人影,穿过无数清冷的街道,我们来到了那片沙滩。围绕沙滩的警戒线刹那燃成流灰消散不见。她娇小的身影在风雨中如烛火般摇曳,粉红的长发在全世界的阴冷中若火焰般耀眼。

我遗忘的缺失的流浪的破碎的一切。这片黑冷的世界里……倾盆大雨,沙滩潮汐。

第一句话:早安,你也来得这么早啊。

我气喘吁吁,我不敢靠近。我怕我接近了她她就会消失在我眼前,就像此前无数次的“蓦然回首”。我想让时光就此驻足,我想多留住几帧从前的过往。我踌躇地打起伞,矗立在静默的雨中。沉默着沉默着,头脑在三十九度的滚烫和风雨凄寒中又一次陷入恍惚,回忆的铅封忽地开始消融,流淌的过去伴随眼泪一并从我眼前滑过。

第二句话:谢谢你的花和饼干。

安安子。安安子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女孩。初见她的那个蓝色清晨,飞鸟掠过初春的光影,她展向窗外的平和微笑是如此令我痴迷。我沉沦在她的一颦一笑之中无法自拔——于是我将所有的悲欢苦乐痴心妄想拌成夹心,将所有的专心致志刻骨铭心扑成面粉,带着满心期许和温柔,于烈火中等待它们合而为一,最终轻轻放入小巧精致的手袋,送到你的手边,袋口系着闪闪发亮的蝴蝶双结。对于草莓饼干来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被你吃掉,但那份仅仅在你手心停留的快乐,其实也已经很足够了。

第三句话:请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眼前了。

安安子在沙滩上留下一串足迹漫向远方。我俯下身来,丈量着每一只脚印的宽度,捡拾着每一粒散落的珍珠。直至一阵海浪缓缓袭来,所有痕迹和宝物都消磨不见。我在错愕中抬头,你的背影已然消散于远方的雾中。

安安子没有等我。你甚至不愿给我一个回眸。我只是你影子里可有可无的小石头,我不过手捧阳光倾落,若流水般一边拥有,又一边失去。

第四句话:能帮我买两张电影票吗?我想和我的男朋友去约会。

安安子永远都在离我那么那么遥远的地方。海中央的小岛,天边浮动的流云。我们间隔着辽阔的洋面,我永远看不真切她的脸庞,浓雾和沟壑是横亘的天堑。我曾撕裂自己的胸膛,放纵血液安静地燃烧,但火光穿不透浓雾,更何况她也从未认真遥望。这就是双方全部的故事,再无更多。

但我依旧是她风雨中的大伞,是她泪眼之上遮掩的笑面,是她披荆斩棘的利刃,是她在黑夜中满山翩跹时最忠诚的那缕流萤。也是暖阳下死在她足下的蚂蚁,眼睁睁看着她与他人相拥却只能以沉默诉说。我始终在你身边,等着你牵起我的手,但等候永远只是等候。

我依旧伫立雨中。她的背影溶解于猩红的朝霞,就像我记忆里残缺的那幕。沙滩在暖阳中泛着不安的红光……在那一瞬间,不知来路的大火如毒蟒飞速掠过沙滩,掠食者的残暴在空气中劈啪作响。那是安安子第一次朝我挥手,第一次呼唤我的名字。她高呼着让我赶快离开,自己用身躯架起护盾,替我遮挡了磅礴的烈焰。我看着护盾连同阴影里的娇小身形化为灰烬,满心的恐惧促使我只剩逃跑的念头。

悔恨的泪水淹没了半个月的痛苦,酩酊大醉的我最终举起了A级记忆删除喷雾,杀死了过去的自己。

……然而沉没在心底最深处的什么依旧存在着。


花瓣逐渐合拢。红绿灯的闪烁慢慢停下。最后一朵烟花也消退于阳光的边际。风雨歇息,人群开始恢复本来的色彩。晨风抚过我的拂晓,朝霞还在宁静燃烧,落下黄澄澄的温暖一片。

我颤抖着伸手轻触她的手指,悄悄呼唤她的名字。她却依旧背对着我,呆呆注视着朝霞粉饰白云。忽然,像是来自飘渺的远方,又仿佛来自梦般的近前,那遗失已久的声音穿透了四百八十个小时的时空击中了我沉重的脑仁。

第五句话:“我对不起你。”

我想张口说些什么,但嘶哑的呜咽掩盖了所有词眼。

蓦然回首,人潮汹涌。远去的背影在记忆中不断穿梭,携着无数情感与故事折跃于我的身旁。我一遍遍在梦中挣扎着苏醒,又在破碎的现实里彷徨无助,而你已经崩塌于烈火,无论怎样都无法挽留。

你是我缺失的一切。

你第一次回眸,你第二次挥手,你带着初见的灿烂微笑,带着一身晴朗阳光,带着我所有所有的祝福,带着远去的风雨和影子,从此在我的生命中破碎支离,化作时间的浪里最温暖的飘摇余烬。

然后我伸手拉出陷入深渊的自我。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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