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追出门,问他,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结局会是怎样。
他伸向车门的手一停,扭头看向她。
“跟我来。”
车沿着包茂-厦蓉一线一路向西,在黔南转了个大弯,开上了兰海高速,又转上了成渝快速线,在江油市下了高速后,车在市内转了几个弯,开上了一条环山公路。
她几次想问此行的目的地,但看了看他那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的脸,她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盛夏的阳光晒得车里闷热无比,空调从吹风口送出聊胜于无的冷气,内饰散发出的化学品气味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她试图闭上眼睛去对抗连续的弯道带给她的眩晕感,那似有若无的离心力却让她更加难受。
“有水吗?”她问。
“有,在后备箱”
“停车,我去拿。”
他看了她一眼,把车缓缓地停在了山崖的阴影处。
她打开车门,旋即被一股黏腻燥热的热浪逼回了车内。毒辣的太阳打消了她去拿水的打算,但她又渴求着一丝清凉。
余光瞥见后座的车门上放着一瓶似乎未开封的可乐,她大喜过望。抓起瓶子拧开后,湿热的泡沫喷涌而出,手忙脚乱地用餐巾纸擦拭干净可乐的污渍,再喝时流入口中的是略带酸味的甜腻气泡,本该带来清爽的二氧化碳气泡带来的却是令人不适的黏腻触感。她索性拧紧盖子,躺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汗水从她的毛孔中涌出,顺着皮肤的纹路在她身上肆意游走,随即被昂贵的外套吸收,湿透的布料贴在座椅套上,令她感到一阵发痒。是起痱子了吗?她这样想着,把空调的档位拧到了最大。
黑色的车子驶下了盘山公路,开上了一条未经硬化的土路,在翠绿色的山林中穿行的车就像一只黑色的甲虫一样,令人厌恶。
四十分钟后。车停了下来。
“到了?”她问。
“到了。”他说。
眼前的村子一派平静,为数不多的平房夹杂在土胚房之间,路很久都没有平整过了,地上的石子硌得她的脚生疼。
他从后备箱里取出两壶油,一袋米,一袋面放在地上。
“你带我走了这么远就是为了送这些的?”她问。
他没有回答。
远处,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急急忙忙迎了上来,操着一口带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招呼道:“哎呀,李首长咋个又来了嘛,乡里头不是给她发到钱滴嘛,一分都不得少”随即,他又扭头向着村口的一群半大孩子喊道:“你们几个娃儿切帮首长把东西搁到村委会头切哈。”
“村委会?”
只见书记的脸上透露出一丝尴尬:“哎呀,剌不似她几个干儿子又来老嘛。”
他没有管一脸疑惑的她,也没有管村支书的阻拦,提起两壶油径直向村中走去。
两个小孩扛起米面,和她一起追了上去。
村里的道路弯弯曲曲,谈不上什么规划,但他没有任何迟疑,直接走向了村子深处的一间民房。
吱呀一声推开黑漆斑驳的大门,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座干净的小院子,几个年轻人正在打扫卫生,一个老妇人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的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眼睛却空洞无光。
他把油放下,敲了敲门。
院子里的年轻人同时抬头看向他,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敌意。
“你他妈还敢来!”
一个精壮的汉子几步走到他跟前:“你究竟说不说?”
“保密条令。”他淡淡地回了一句。
“操!”
一个直拳打向他的面门,他不躲不闪,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拳,指节擦破了他的额头,鲜红的血珠随即涌出。这一幕被她撞见,她一激灵,差点掏出挎包里的手枪。
“说不说!”
“保密条令。”他没去管额头上的伤,甚至都没有抬起手去擦拭一下血迹。
那个男人又是一拳:“你他妈一纸调令把班长调走,回来人就成了这样,有没有个交代?啊?我问你!有没有个交代!”
那个男人的鼻翼扇动着,眼睛里是抑制不住的怒火,其他几个人虽然没有对他拳脚相向,但是她也能看到他们的拳头紧握,指关节被攥得发白。
“好,保密条令是吧,我不问,我就想问问到底是啥把一个八年的老兵变成这样?不过分吧?啊?我就问这告诉我们不过分吧。”他瞪着眼睛,“没有解释,人咋伤的?没说,在哪伤的?没说,谁伤的?也他妈没说?一张伤残证就打发了,打发啥呢?啊?”
他无言以对。
老妇人也着急了:“弄啥子嘞,人家首长也是一片好心才来……”
“妈,您别说话。”那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回头对老妇人喊道。
眼看着小小的一方院子里火药味越来越浓,刚刚赶来的村干部也急得连拍裤子带跺脚:“都是兄弟伙,动刀子作甚!莫打架,莫打架噻。”
他依旧不躲不闪。
刀尖没有划向他的颈动脉,而是划向了他的身后,已经被吓坏的半大小孩手里的面粉袋。刷拉一声,编织袋被划开,男人把手伸进去,掏出一个方方正正沉甸甸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沓沓钞票。
男人脸上青筋暴起,把钞票刷地一下砸在了他的脸上,红色的纸片有如落叶一般在他身边飞舞。
“班长的妈,我们出钱养!不用你那点钱!”
他,终于开口了。
“你叫什么?”
“咋?你个怂包挨打了?想找纠察告我?”那个男人的气势丝毫不减,身后其他人眼中的敌意更盛。
“告诉你,老子姓刘,刘宇!你随便告去!”
“刘宇是吧,不错,像他带出来的。”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是笑,比哭还难看的笑。
听见这话,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他没有管其他人的反应,扭头走出了院门,踏出门槛的那一刹那,他就像想起来了什么一样,立定,转身,啪地一声,并拢脚跟,向轮椅上的人敬了一个军礼。
轮椅上的人眼神中似乎流露出了一点光芒,细看却还是一片空洞。
没管院子里其他人错愕的表情,他转身离开了这里。
5个小时后,成渝快速线上。
他和来时一样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额头上多了一块创可贴。
“那也会是我的结局吗?”她颤抖着问他。
“不知道,但那可能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