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抹去纸片上的尘灰,借着昏暗的烛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雷·奥尔德里克。
我的老师。
原来老师曾在这里停留过。
废墟在星夜下凝着白光,冷风从领口灌进来。我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坐下,喝下一口冷酒。凉意汇到胃里,开始发烫。
这是新世纪,这是旧时代。
末日在几千年前就已经结束了。我从阴暗的坟墓中坐起,却没有找到我焦灼着期盼的未来。我只看到更悲哀的过去。
人们变了。变得麻木,愚蠢,迟钝,自欺欺人。连勾心斗角都蠢到惹人发笑。
我叫尤金,这是老师给我起的名字。我们是医者,无论是老师的时代,还是现在的时代,这一点都没有变。而人们不需要医者,无论我过去的时代,或是我面前的时代,这一点也没有变。
这里的人民并不淳朴,他们自私,狡诈,愚昧不堪。我是个除了医术一无是处的人,却在这绿色的荒漠里活得滋润——不是凭着我的医术,而是凭着我的记忆。人们丢掉了几千年前他们在指尖玩弄的东西。而现在,谁都想从他们的先辈那里分一杯羹。就算净是些破铜烂铁,也要私底下把玩后,擦得油光发亮,抬到阳光下炫耀。
不过他们也有没丢掉的东西。
几千年前,他们把所谓"被污浊的灵魂"捆在可笑的十字架上付之一炬,然后高声歌颂恶鬼的死去。他们最终也倒在了恶鬼的手下,毫无抵抗之力地死在愚蠢的屋子里,任由他们的主鞭挞,尸体在阳光下也腐烂,恶臭扑鼻。
几千年后,他们又活了,又像几千年前那样拖着疲惫的精神,喘息着活在这世上。但他们迟早还会死去,死得毫无价值,面目可憎。
这一张张面孔,我似乎都见过两遍。
但我很高兴我能挺直了腰杆做人,哪怕活得小心翼翼。他们根本不需要我去终结他们的痛苦——知识,记忆此时成为我立身的根本。他们都想掏空我,然后把我的空壳当做肥料埋进自家的地里。所以我不会坦诚相待。我间或吐露些他们想要的信息让他们得到些微小的利,让他们细细品味古人嚼剩的甘蔗渣,然后继续愚昧下去。而我会从中得利,得到他们心不甘情不愿的尊敬。
他们信任我,于是每个夜晚我都摸出城去,在他们祖先粗陋的"坟墓"里敲敲打打。
愚人说这是被诅咒的。管他的呢,他们的信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扯淡。就让他们的神来和我对视吧,我会告诉祂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祂的施舍。
我站起身来继续整理散落一地的纸片。那些纸片很脆,稍有不慎就变成两截。笔迹却不同纸面那样浑浊,依旧清晰可辨。
我觉得老师还活着,我不需要理由。
但我需要一个答案,我睁开眼的答案。
老师常说的为了终结一切痛苦,对于任何时候的人民来说,似乎都毫无作用。
甚至对他自己,似乎也毫无作用。
当火焰燃起的时候,我知道,我的信念,我的梦,将会随着伊莎的生命,一起化为灰烬。
我叫雷·奥尔德里克。我和伊莎一样,用我们自己的方式行医。
我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伊莎木然地看着前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见了我。围观的人很多,密密麻麻地充塞着街道。其中不乏我们曾经从死神手中救下的人,他们都默然不语。
暗红色的火焰窜上了伊莎的衣领,混着浓烟将远处的天染成了焦黄色。我感到一阵反胃,推开人群向后退,退到已经无人的、发着霉的巷子里,在肮脏的角落干呕。
我逃走了。我也不知道我到了哪里,我只感觉无数烧的通红的钢针刺入了每一根神经,痛得我无法呼吸。我躲进一家破烂的酒馆,花掉身上所有的钱买来廉价的劣酒痛饮,仿佛这样能得到新生。
我趴在酒馆脏臭的桌子上,伴着眼泪入睡。梦里很黑,时不时混着些令人头痛欲裂的昏黄,在识海里翻滚。
半夜下起了大雨,雨点在我脸上乱扑。我撕扯着疲惫的眼皮,拼着命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坐起身来。呼出的气变成了白雾,我原本应该冻死在这里,却又有什么东西总不让我死去。我撑起疼痛无比的头,背靠着围墙,一点一点挪动到稍微宽大些的屋檐下去。
那躺着个男孩,看上去也就十来岁。我绕过他,在台阶上坐下。衣服湿透了,我冷的发抖。我知道怎么弄干,可我好累,累到呼吸都令我疲惫。
我迷迷糊糊又睡过去,恍然中感觉到有人在碰我。那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在扯我右手的袖子。他看到我醒了,又把手缩了回去。
鼻腔里传来一阵麻刺感,我知道我已经着凉了。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把随身带着的药袋打开,随手在衣服上摆弄了几下。水汽渐渐从线孔中散出去,暖意顺着皮肤传到身体里。
我打了个寒噤,正准备坐回去。那男孩忽然跳起来,抢了药袋就跑。我反应过来时他就已经冲进了暴雨里,脏兮兮的衣服在他瘦弱的身躯上拍击。
我也追了上去。我几乎站不稳脚跟,但他也是。暴雨,风,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和他都不止一次跌倒,摔得头破血流。
两个狼狈的灵魂,追逐着,直到暴雨停息,初阳升起。
我再也跑不动了,如果那能叫做跑。他也跌坐在墙角。我大口喘着粗气,喉咙像是要着火。我几乎是爬到男孩身边,伸手去拿已经湿透的药袋。
他又攥住了,攥得很用力。
我再也忍不了,几乎是对着他吼叫——却什么也没吼出来。我的干涩的喉咙开始翻动,咳个不停,直到眼角溢出了一点温热的液体,才开始干呕起来。我感觉自己快要死掉一样。
他松开了手。
我又用同样的方法弄干了自己的衣服,胡乱配了几副药直接干咽下去。浑身上下的血管都在跳动,我只想坐下休息,但湿漉漉的地面无处可坐。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我靠在墙上,大口喘息。
老师干的事情无非是接着行医,哪怕是在我死了以后。
这堆手札就和他这个人一样,无聊,却让人困惑。
翻来翻去只有他一直行医的记录,和时不时对我的思念罢了。对于我为什么会醒过来,只字未提。
我始终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无论是最初看到他,还是相处了很久之后。他恨所有人,似乎又爱所有人。他会为那些谩骂他的人疗伤治病,有时候却也夺走别人的生命。
"为了终结一切痛苦。"
怎么想我都觉得很扯淡。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痛苦的人。
那男孩一直跟着我。
我坐在一处还算干净的屋檐下,等着世界白亮起来。他在我旁边坐下,湿透的脏衣服还在滴水。白皙的额头上添了几个伤口,缓缓往外溢着血。
我一度以为我已经不再有医者的念头了,但此刻内心又升起了怜悯。我想,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拒绝一个这样可怜的小孩子。我帮他弄干了衣服,又摸出药膏给他涂伤口。他很安静,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是不时因为伤口的疼痛皱一皱眉。
"你为什么跟着我?"我问。
"你看起来快死了。"他说,"你死之后,我想要你的东西。"
听起来他确实会这么做。我看了看天,黑暗依旧没有褪尽。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家里人在哪里。他说他没有家人,没有名字。
我深呼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白雾。他身上单薄的衣服显然抵抗不住这种寒冷。身后的橱窗开始透出一点暖意,我把大衣脱下来给他。
"以后你就叫尤金。"我说。
我把焦黄发脆的纸片收好,接着往前走。
里面很黑,我不得不一手端着蜡烛。这间屋子的屋顶已经塌陷。我弓着身子钻进去,里面很窄,几乎站不起身。
我拉开还裸露着的抽屉,里面也放着些发脆的纸。借着蜡烛,我扫了扫上面的字。
……才找到了令死人睁眼的办法。
我忽然就明白了。我所谓的努力不过是个笑话,让他抓住了把柄,好让他从绝望的海里攀上来透透气。
激动和愤怒顿时充斥了我的全身。我过去所做的牺牲全都泡烂在了水里。那个男人背叛了我,他只在乎着自己浑浊不堪的内心。懦夫,吝啬,无能。我的内心朝着不知名的、遥远的过去嘶吼,质问着每一个人,每一个灵魂。他们都转过头去,只留下漆黑的影子。
我累了。
我刚想起身,头顶上沙沙作响,像是有无数小虫在爬。我快步冲向出口,眼前的月光越来越近。
然后一黑。
我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那是老师给我的。他遇见我的日子,就是我十岁的生日。
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我已经跟着老师走过了十个年头。我们四处流浪,为人治病,活得很疲惫,也很用力。
我不明白老师在干什么。尽管我并不常开口与他对话,我很清楚这个男人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但他依旧活下去了。每天躲着教会的追查,省吃俭用地度日。他很累,我看的一清二楚。
而这一次我们跑不了了。这是个死巷口,圣徒们的脚步声越发的急促。我们身后的墙,就是生与死的分界线,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老师看了我一眼,我从他眼里看到了愧疚。他在愧疚些什么?对我吗?对这世界吗?对他自己吗?我永远也不会明白,就如同我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些什么。
我的心脏跳个不停,我无比肯定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不论是十年前冻死在街头,或是死在火刑柱上,都没有任何意义。可我旁边的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在鞭策他一直这样努力下去?他做到了吗?他成功了吗?他这么做有意义吗?
凉意从我的指尖渗入,我感到无比寒冷,简直比十年前那夜的暴雨更让人战栗不止。我发了疯似的把他举起来,让他踩着我的肩膀和脸攀上那堵高墙。我压着嗓子,却拼命地对他吼叫,泪水像是洪流一样无法抑制。
他最终还是走了,消失在那座高墙后,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我的生命结束了。我看着赶来的身着圣装的邪徒们,就好像直视着他们肮脏的神。我狂骂着,把我受过的白眼通通回敬给祂。我放声大笑,笑得格外猖狂。
我的生命结束了。但是他的迟早会开始。
我很想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会在一生中两次失去一切。
我又一次独身走在漆黑的世界里。我无需睁眼了,哪里都没有我想要的光明。我希望就此坠落下去。可我不能死去,哪怕是鞭策自己活着,我也不能死去。尤金已经夺走了我死去的机会。
他们找到了我。幸存下来的他们,苟活下来的他们,依旧还在静默着喘息。
他们还在为了终结一切痛苦而努力。
可我好痛,痛到骨髓,痛到夜不能寐,痛到睁不开眼。
我明白了nirvana最终的命运,他们从来没有消除痛苦,他们只是在不断的背负。
也许有一天他们会累,还要带着身上的担子一块躺进坟墓,用自己的暗红色的血液去溶解那些痛苦。
他们还在为这里的愚民流血。我呢,我还能做到吗?
我这才发觉我手上已经沾上了不少令人作呕的东西,再也洗不干净了。
我睁开眼,晨星悲哀的光从断掉的木板间漏到我的脸上。
我活下来了。又活下来了。
我不知道该欣喜还是悲哀。我的前半生似乎毫无意义。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让我唯一的一次赌注化作了泡影。
我的左手似乎断了,只能靠右手强撑着起身。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压在身上的木块挤开,从那片废墟里站起身来。
不再去管那个人的任何东西,我拎包就走。
我要走,不论去哪里,我要找到他,质问他。
"你看起来很在乎他。"她问我,"他是吗?"
"……他不是。尽管我曾很希望他是。"我站在崖前,黎明的凉风扬起了我的衣摆,在空中抖出脆响。
我明白尤金不可能找到我。他恨我,恨到骨子里,这是一定的。我不可能让他如愿,就如他不可能让我如愿那样。
我们最终还是要分道扬镳。而我们的愿望,从来都只能是愿望。
"那你为什么救他?不是在徒增他的痛苦吗。"
"徒增痛苦。"我笑了,转过头面对着她,"仙琴座,不,薇薇安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过这片末世,不惜在世界间逃窜来躲避时间的追捕,直到现在站在nirvana的顶端吗?"
我后退两步,遮住身后将现的初阳。
它快升起了,可还不是时候。
"为了终结一切痛苦。"
我们所有人都不可以结束,无论是尤金,还是nirvana,还是雷·奥尔德里克,谁都一样。
无论有多疲惫,无论有多痛。无论你是否还能看清远方的天。
"而我,雷·奥尔德里克,是nirvana的,最后一个背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