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图画书世界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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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晕车。

我把侧脸贴在这个典型的出租车窗玻璃上,透过白花花的划痕看着外面熟悉的城市。

车里开着冷气,我也不好意思打开窗户,只能掩住嘴小声咳嗽,拼命挤出喉咙里的恶心感。

深呼吸……呼……吸……咳咳嗬。

一切都让行程变得更糟了。冷气。眩晕。出租车。还有即将到来的分手。

不过在司机看来我只是一个平静而快乐的旅客,正如他看起来是个平静而快乐的司机,不论我们感觉如何。

红灯。进市区了。

司机用亲切的乡音发问。“听口音,你是莱樊本地人啊?”

“……啊,是。我是莱樊向庄人。”

“我是石屋人,这么算还是老乡呢。”

向庄是我的老家,被裹在山的衣摆里。小。平凡。无人理睬。你在网上能找到很多个向庄,在山东的、在河北的、在河南的,我的家不在其列。

我在向庄度过了一个平淡的童年。那时世界尚且正常,我浸泡在祖辈的大袄和稀粥、父母的唠叨、村委会门前的争吵和某个半疯女人摔打的声音里。

我22岁入职基金会误传部。这个部门的危险性不高,但我还是带着“可能是最后一面”的想法回向庄住了三天。事实证明这是正确的,很快我们部门就发生了那起“收容失效”。我们依然活着,但祖辈、父母、村委会和半疯女人从此淹没在了鸡鸣狗吠之后,我再也没有挑动那个小小的黑箱,去看到他们内心的想法。

“啊啊,巧啊巧啊,是离得挺近。我半年前回来一趟,看到石屋搞开发,公路自来水管都修到向庄去了,还搞了果园。”

我的嗓子下翻涌着恶心,但我的语调依然充满欣慰。

“对啊,这几任书记都搞开发,现在跑起路来也不怕泥洼了,黑出租啊打劫的啊都没了。”

司机的后半句倒是对的,没有犯罪了,哪里都没有了,永远没有了。

一起消失的还有脏话、骗局、抱怨、尖叫、病床、失业、政治。

刹车了,惯性带来的反胃感引发我的一阵干呕,粗暴地扯回我的思绪。出租车停在了我的小区前,尽管小区门禁已经很久没有发挥过作用了,但车辆依然无法通行。

我赶紧付钱下车,从乳沟到小腹反复捋动,轻轻干咳几声,感觉被挤出了一层薄薄的泪雾。

反胃渐渐消失,我挺起身来,这才有时间好好打量熟悉的小区。

六层的居民楼,狭小的户型,未发亮的灯杆托举着被打破的灯泡。孩子的喧闹声传来,或许他们才最能适应这个世界的生活吧。

这是个老小区。我凭借着误传部的薪资和这个和谐世界里面并不贵的地价在这里买了二手房。

后来,这个两室一厅的二手房成了我跟一诺的家。

一诺和我是大学同学,后来我们重逢在基金会。直到收容失效,一本儿童图画书逃了出来,基金会不再需要那么多职员,于是他回到帷幕之外。

某天我在小区门口遇见路过的他,惊讶的询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他在这里做一名中学教师。

在这个新世界,他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或许就是这个惊讶的片段吧。惊讶是唯一不受篡改的情绪,而令我惊讶的是那么少。

他没有这样说过,但我想他也一样。于是我们互相探索着,从大学分别到基金会重逢之前发生了什么,从基金会分别到现在重逢之前发生了什么,希望遇见更多惊讶。

是啊,探索,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爱恋的。

有,也不能表达。儿童图画书怎么会有爱恋呢?

我们就像两只壁虎,在文字的缝隙之中钻来钻去,在对方单纯的眼神里无谓地寻找深意,从对方嘴里美好而温馨的故事里舔舐着往日的残渣。在满是糖浆的世界里,一粒香辛料就是成瘾的珍品。

内心搔着痒发着疯的半年,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平静。

最后,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说:“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说:“你住到我家吧,不要再住宿舍了。”

悄无声息的,这个世界的爱恋,潦草的友情。

同样悄无声息的还有熄灭。

熄灭没有声音,但光芒的减弱足够被人看到。一点点气氛的变化,一个不再使用的字,一束不再被关注的玫瑰,在这里就代表着分别。

我吐出很长很长的一口气,决定先去吃点东西。我可不想空着肚子分手啊。

小区旁边有一溜街铺,我走进了最熟悉的那家牛肉面。小小的店铺,十二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带着一层油腻。裸露在外的厨房,灶台上贴着价目表,几乎每道菜的价格都被记号笔划去再写一遍。

我点了一小碗面,选一处坐下。隔壁桌的一位大爷认出我来:“回来啦?你们单位挺忙啊。”我也报之以礼貌性的笑容。

大爷接着说:“我今天早上还遇见一诺来着,他可是个好小子啊,听说又带了一批学生。”

我知道,他要说“你们可是天生一对”。

我说我们要分手了,发音是“谢谢啊-我也觉得他很好-我跟他是最好的朋友”。

大爷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个好朋友,我知道他想说“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吃喜酒啊”。

我礼貌的地回应,放下碗,走回家。

一诺在家里看手机。他知道我要回来,也一定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坐在沙发上,我蹲在他面前。

我说我没有那么想跟你做朋友了,满心希望真的听到这句话说出来。

但我很清楚,我的发音是“我回家啦!今晚吃什么?”

他说:“我想吃牛肉,我帮你做吧。”

儿童绘画书的世界怎么会有决裂呢。

我盯着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看到有人在瞳孔后面拼命地拼命地拼写着符号夺回自己的言辞,看到腐烂了两个月的尸体与早已液化的钢琴在月光下共度良宵,像《华氏451度》那样封印在巩膜后面的脏兮兮一本书。

但是没有。因为我的眼睛里也一样闪烁着友情的光芒。

我说:“好呀,我也最喜欢吃牛肉了。”

我冲进厕所,开始呕吐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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