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施耐德走出酒店那扇转动略显滞涩的旋转门,抬头望了一眼。和她此刻心境相同,这陌生的城市正用绵绵细雨欢迎她这位远方来客。她叹了口气,视线顺着雨滴移了下来。一把黑色的雨伞和黑色的轿车正在不远处等待着她。
那位举着伞的微胖青年将手机放衣袋,抬头便看到了她。青年略带笨拙地跑来,把她迎入伞下,并用标准但不甚流利的德语和她打招呼。
“那个、隔离期间、诸多不便,请您见谅,施、施耐德女士。”
他从西装内袋中掏出名片夹,递给了她一张名片:圣克里斯多夫·佩德尔研究所,陈恕卿秘书。
安娜接过了名片。“很高兴与你见面,陈秘书。”她礼节性地笑了一下,“我们走吧。”
他们便向着停驻着的轿车走去。车门旁伫立的司机穿戴整齐,向他们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坐进了驾驶席。安娜的手机震了一下,她扫了一眼,是自己的秘书请她尽快筛选设计部门的作品。她上车,关上车门,随手回复了一句。
“明天找你。现在我在……”
“中国?”
安娜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她在脑海里快快回溯了一遍丈夫曾经服役过的地点:阿塞拜疆、塞浦路斯、卢旺达、厄立特里亚、阿富汗……她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太对,于是又问了一次。
“中国?!”
“嗯啊。”汉斯不甚在意地咬了一口手里的土耳其烤肉,“去给一个什么私人研究院做安保工作。”他猛灌了一大口气泡水,吞下了嘴里的食物。“给的报酬很高。非常非常高。我打算去做几年,攒下钱就不干佣兵这行了。咱们去因特拉肯定居,然后再生个姑娘吧。”
伯尔尼火车站旁的来往人流穿梭不息,钟楼塔的清冷钟声仿佛一张细腻的画卷,把周六午后街头的一切缤纷色彩定格在了此刻。一时间,安娜的头脑几乎和身边的火车站广场一样混乱,丈夫随口甩出的长久人生规划更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汉斯自顾自地大快朵颐着,他最喜欢火车站旁的这家小店。
“那,谁让你去的啊?”安娜半天终于说了一句。
“章上校。”
“章上……是你在阿富汗的那位上司吗?我记得他……不是出了事故?”
“嘿嘿,一场车祸可干不掉章上校。总之,他上周给我发了邮件,问我要不要去那边。他现在是那个研究院的安保总监之类的。”汉斯一口吃完了烤肉卷,把锡纸揉成一团。“你也知道,跟着章上校的话,到地狱我也去。”
“蠢货,你可少说些这种。什么时候走啊?”
“22号。”
“哦。”
安娜想了一下。
“……那不就是下周一?”
“啊……没错……哈、哈哈……”汉斯·施耐德露出了一脸心虚的笑容。“好了好了,吃完了吃完了。走吧老婆,我们去熊公园散个步吧。”他从椅子上起身,伸了个懒腰。“我想看那几只灰熊崽子。”
安娜此刻就没有那么轻松,她脑子里都是下周一的繁琐安排:秋季时装周的几份设计稿要交,还预约了带卢卡去看牙。至于汉斯突然离家执行任务,这些年来,她倒是已经十分适应。
“下周一的话,我可能送不了你了。你坐电车去机场吧,好吗?”
“没事。章上校已经给我安排好了在这边和在中国的迎送。你忙你的吧。”
汉斯停顿了一刻,轻轻吻了一下安娜的脸颊。“对不起。”
“好了,没事,早点回来就行。”
她思考了一下,然后又多问了一句。
“所以你们那个研究所到底是干什么的?!”
电话这头的安娜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一直是一个稳重、有礼节和耐心的女性。她把性格中的冲动和激情全部投入到了自己的服装设计事业之中。但,当她等待了几个月之后终于等到自己丈夫的电话,却听到他又无法回家过圣诞节的消息时,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奔涌,滴落在冰凉的灶台上。
不只是这个圣诞节。还有上一个,上上个,上上上个。汉斯出门四年,还没有回家哪怕一次。
任务地点在哪里?不能说。任务内容是什么?不能说。
任务什么时候结束?还是不能说。
几个月才能通话一次。而这一大串仿佛乱码的电话号,即使回拨回去也只是提示空号。而已。
安娜竟然开始怀念起丈夫在塞浦路斯执行任务的日子。至少联塞部队的人还能确保他每周和自己以及儿子通话至少一次。
卢卡还在发着高烧。安娜怔怔地看着客厅里自己采购的一包又一包的食材和礼物。她想到去年圣诞节,自己苦笑着对儿子发誓说,爸爸明年一定会回来的。她本以为去年的圣诞节就已经是自己人生中最差的一次了。呵,她懂个什么。
"…Wir versuchen das Ende der Welt zu erreichen."
“……什么?”
“对不起,关于研究所,我只能说这些了。”电话的另一端,汉斯的声音开始颤抖。“告诉卢卡斯,爸爸……爸爸明年一定会回去的。”
安娜转身,将视线泛泛地投向窗外,霰雪中的夜色和昏黄的街灯混在一起,让她想起了自己和汉斯相识的那个温馨的夜晚。“一定吗?”
“一定……对不起。”
“好了,没事……早点平安回来就行。”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卢卡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你真的应该看看他。”
汉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安娜知道他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
但说完这句话,汉斯还是呜呜地哭了起来。
伯尔尼的夜雪静静落下。
安娜没再说什么。她只是拿着电话,带着一双泪眼,默默听着丈夫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唤着自己的名字。
“……施耐德女士。”
一个局促的声音打断了安娜的回忆。“施、施耐德女士?您……还好吗?”
她抬起视线,对上了一张略带担忧的面庞。
“我没事。谢谢您,陈秘书,不必担心……”
话音未落,一幢简洁而现代的天主教堂蓦地闯入了她的眼帘。
这么多年来,她自认为已经为此刻做好了一切准备。但就在这一刻,她仿佛明白了被子弹击中的痛楚。清晰而鲜明的剧痛化为一片无尽的、冰冷的黑色深海包裹了她周围的一切,而她的沉重的心脏仿佛一袋紧紧捆在她双足的巨石,将她和她无声的求救一起带到了无人知晓、无人能及的海底。
陈恕卿秘书缩回了头。“那就好……我们到了。”
黑色的轿车停了下来。黑色的车门打开。她抬头,又是那把黑色的伞。
接下来的场景对于安娜而言有点恍惚。这里的人——东方面孔也好,西方面孔也罢——她全都不认识,但他们都认识她。他们似乎每个人都和她说了什么,但又似乎没说。周围的一切声音都仿佛遥不可及,身影也变得影影绰绰。她脚步绵软仿佛行走在云端,也无比沉重仿佛穿行在沼泽。对于她而言,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只想早点看到他。哪怕是一具冰凉的躯体也好。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也好。
然后她就看到了他。
在空旷而肃穆的礼拜堂中,汉斯穿着一身她不熟悉的制服,安静地躺在那里。就仿佛无数个夜晚中,他安静地躺在自己身边一样。她想触碰他,想触碰这个自己最熟悉的身体,想听到他在梦中呼唤自己的名字。她这样想着,就不自觉地向着他走过去、跑过去、冲过去。但她摔倒在了他的身旁,身边似乎多出了无数只搀扶她的手。她根本没有在意,她无法再在意这些。在她的眼中,只有他是如此的咫尺可及。
她缓缓地伸出手。坚定地、迟疑地。她触摸着他的脸庞,指尖传来的,是冰冷的拒绝。咫尺可及……却又远在天边。
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安娜的身边,扶起了她。男子向着不远处站着的一位黑色长发女士送去了一个眼神,那位女士沉默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便坐在了白色的木头长椅上。在安娜的身后,陈恕卿秘书快步跑了过来。
那位男士对着陈秘书简短说了些什么,陈秘书点了点头。随后,他面对着安娜,敬了一个军礼。
“施耐德女士,我是章乐潼大校。”陈恕卿秘书用他那标准的德语,在安娜身旁说到。“汉斯·施耐德少尉的直属长官。”
安娜抬眼看着面前的人。这便是那位车祸也杀不死的章大校。是汉斯可以追随他到死的章大校。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五官仿佛被阿尔卑斯上的冰雪打磨过一般粗糙而鲜明,而眉眼之间的神态又仿佛日落下的马特洪峰一般凌厉而锐利。
“您好。久仰……”
还没等陈秘书翻译完,章大校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继续说了下去。
“施耐德少尉是……”陈秘书短暂停顿了一下,“……研究院的优秀成员。他的牺牲,保护了无数人的生命。他是一名……”
章大校摘下了自己的制服帽子,牢牢地攥在左手中。
“……真正的英雄。”
安娜又看了一眼丈夫的容貌。“请问,您能告诉我汉斯是怎么死的吗?”
章大校将制服帽子重新戴正。他回头看了一眼刚才那位长发的女士。那位女士只是摇了摇头,随即起身离开了房间。
“抱歉,”章大校叹了口气。“抱歉,我无法告诉您。”
安娜将视线从那位女士的身上收了回来。“那……您能告诉我汉斯是为什么而死的吗?”
面前这位高大的男性还是有点犹豫。
“至少让我知道,我该怎么……该怎么和我的儿子描述他的父亲。”安娜绞起双手,微微颤抖着。
“……施耐德女士。请问,关于研究所,施耐德少尉和您说过什么吗?”
安娜脑海中闪过了那唯一的一句话。
“他说……”
“嗯?”
“他说你们在追寻世界的末日。”
陈秘书翻译完这一句话后,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章乐潼大校。这位曾经的军人脸上也是一副复杂的表情。思忖片刻后,他从制服上衣内侧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他又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笔记本交到了安娜的手中。
“这是……施耐德少尉的一本日记。他的其他物品我们会随后转交给您。但这一本日记,我希望您能有时间看一下,但愿您能够理解我们的工作……我们的使命。”他稍一欠身,“保险及其他后续事宜我会随后向您告知。告辞。”
使命……
安娜目送着丈夫的上司追随着长发女性离开,旋即找了个能看到他的、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她翻动着丈夫的日记,纸页拂过她指尖的沙沙声正如同窗外的细雨。不知为什么,日记中很多的内容都被黑色的长条所覆盖,但在日记的最后,她还是一下就看到了那一句话——
Wir versuchen das Ende der Welt zu erreichen!
我们正在追寻世界的尽头!
十七年了。我参过军,打过仗,流过血。我看到过被炸成碎片的尸体,看到过被打成筛子的红十字救援车,我看到过失去儿女的母亲,以及失去母亲的儿女。我本以为我已经看尽了世上的一切战争、屠杀、恐怖。但我没有。
因为这世界上最大的恐怖,来自于未知。而我在来到████之前,我其实什么都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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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明白了。曾经的我是一名瑞士军人。后来的我是一个为钱鸣枪的佣兵。再往后的我是维和部队的蓝盔。而现在的我,只是一名人类。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太多能够威胁到我们生存的未知和恐怖。而这个组织,这个████,就是为了从这无尽的恐怖之中,拯救人类文明的脆弱烛火。不能再有任何事物、任何组织阻止我们进步的脚步。█████不行,████也不行。人类,以及为了人类而存在的████,必须向前。
警觉、忠诚、奉献。正如同我们███-██-██的信念一般。
如果这世界中的一切是一座山,我们就克服一切险阻去攀爬它。
如果这世界中的一切是一片海,我们就克服一切险阻去横渡它。
如果这世界中的一切是一条路,我们就克服一切险阻去踏平它。
如果这世界中的一切注定是一片无法逾越的未知,那我们就拿出必死的勇气和决绝,倒在征服它的冲锋之中。
如果有一天,人类是如此的幸运,以至于我们了解了这世界中的一切,克服了一切对人类文明的威胁,那一刻我们就可以骄傲而无畏地站立在星空之下、大地之上,说一句:
Wir haben das Ende der Welt erreicht. Schließlich.
我们,终于抵达了世界的尽头。
“我们在天上的父,你是生命之主,美善之源……”
安娜手捧一束白色百合,低头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我们将我们的兄弟,汉斯·施耐德完全交与给你。求你派遣你的使者,将他带至你的宝座之前……
安娜没有在听台上的神父在说什么,她不懂中文。她不懂的事情太多了。
“……求你恩准他进入永恒的天乡,目睹你的圣容……”
安娜觉得她的意识仿佛正逐渐浮向天空。她飞出了这间天主教堂,飞出了这座叫做重庆的城市,飞出了她从未计划拜访的国度。
“……求你依凭你的仁慈,满足他的心愿,准他加入天上圣者的行列……”
安娜觉得自己仿佛飞的很高,她仿佛看到了很多东西,也看到了很多回忆。她仿佛看到安纳西的春花连绵绽放,莱曼湖的波涛轻柔颂唱,少女峰山颠的旗云在阳光下招展。那些关于她家乡的回忆,她看到了很多,也错过了很多。
“……正如他在世时,曾加入你子民的行列一样……”
在安娜眼前这一片雾蒙蒙的、不知是回忆还是幻觉的景象之中,她或许还看到了他的容貌,或许听到了他的声音。她或许回到了那一晚,深夜电车的车厢中只有她和他的那一刻,他从小说中抬起头来、看到她的那一幕。
“……凡诸信者灵魂,赖天主仁慈,随天主而行……”
或许吧。安娜闭上了眼睛。
“……直至永世的尽头。”
再见了,我的爱人。在世界的尽头等着我。
“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