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傍晚从圣阿塔克中学回家,发现自己收到了一封老朋友的来信。
这人叫路易森,是一个来自美国东部的富家子弟。当年我在伦敦国王学院进修历史学的时候,结识了这个人物。据他所说,他父母想让他继承家业,逼着他学了商学,可他从小便对那些该死的金融数字深恶痛绝,他说他想研究是那些从未被人们注意到过的历史。于是,从刚开学开始,他几乎每天都会到我们的教室里旁听,并且就坐在我的旁边。久而久之,我发现他是个有趣且博学的人,于是渐渐与他形影不离,沉醉于他口述的那一宗宗历史怪谈与迷案中。
还记得,那是某一天中午吃完了午饭,他非要拉着我去他的宿舍。当我进入那个单人房间时,震惊得说不出任何话:房间的墙壁与床头上贴着各式各样或新或久的剪页、地图和报纸,上面满是用铅笔做出的英语和拉丁语标记,混乱到无法辨识;书桌上整齐的摆放着各类与神话宗教有关的书籍,其中也不乏能使基督教徒高声咒骂的邪典。我记得他激动地递给了我两本书,其中一本是讲述东南亚巫术的,还有一本记载了各种印第安土著信奉的邪神以及祭祀他们的血腥仪式。那一晚,我躲在被窝里看完了它们,浑身冒汗,面红耳赤,那感觉远远高于我的初夜。后来我便与他趣味相投,二人共同建立了学院的历史神秘社,然而社员除了我们二人之外,几乎没有一个能待的过两周:在他们眼里我们俩几乎是不折不扣的疯子,每一个离开的人都骂骂咧咧地高呼着我们的怪诞;可在我们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无知的猴子罢了,以为来这里会寻到一些猎奇的乐子,却完全不愿意像我们一样进行深入的研究。
就这样,我在被誉为伦敦国王学院“建校以来最不正常的两个人”之一的一年多后,路易森突然告诉我他想要转学:“我原以为我想要研究的是历史,可你看到了,这里愚蠢的教学完全无法满足我的理想。我决定回美国,去麻省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1进修神秘学,我有预感,这所全世界最擅长神秘学的大学会是我的天堂。”他还曾好意过我同他一起,并答应提供我的学费。可我不过是伦敦一个小牙医的儿子,需要考虑自己与父母的未来,所以选择拒绝了他。他离开后,学校很乐意地关停了我们的社团,在他离开的最初几年,我与他常有信件往来,他在密斯卡托尼克一直攻读神秘学,后来甚至成为了大学的导师。而我则在两年后取得学士学位,之后便一直在私立圣阿塔克中学教书,并且从路易森离开大学起就再也没有沾过神秘学有关的东西。在多年的生活压迫之中,我逐渐隔断了与他的联系。
对于这位老友的来信,我十分欣喜,因为我相信他会给我灰色的生活带来一些乐子。在信中他先是表达了对我近期的问候,然后说他最近正好在伦敦,于是邀请我明天下午两点到牛津街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来谈论一些事情,信中并没有具体指明要谈论什么,但这也足够让我兴奋了。于是第二天,我特意向学校请了假,并早早地穿戴整齐出了门。
走进那家咖啡厅,发现里面的人并不多,这使我很满意,因为我想到路易森必然会和我谈论很久,要是环境过于嘈杂便会大大降低我的兴致。当吧台后的那个座钟指针距离14点还有5分时,一个被风衣裹紧的男人走了进来,在与服务员进行了短暂地交流后被带到了我的桌前。他摘下了他的帽子,然后对我说:“泰利斯,好久不见!”天哪,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双眼深深凹陷,满脸布满皱纹,看上去长期罹患精神衰弱的男人竟然是我的老朋友路易森。
“哦……哦是啊,路易森,上十年没见了。看哪,我们俩都变了个样。”
“说实话,我很高兴你今天会来。要知道,我在从埃文郡到伦敦来的一路上被上十个人认为是疯子,真的。”
“我相信没有谁比你更正常了。”我笑着回答了他。这时服务员端来了我点的咖啡,我便站起身来从她那里接过,把其中一杯摆在了路易森的面前。
“事实上,我确实快被它们逼疯了,要不是它们无孔不入,我真怀疑自己该去疗养院度过余生。”
“它们?它们是谁?哦你被怎么了。”
“是的,我很乐意告诉你,它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憎的生物,它们自从诞生之初便一无是处,只会扭曲着那怪异的身子咒怨其余的生灵,它们就是蟑螂。说真的,我本来想直接去你家拜访,但我无法保证那条街道附近有没有成千上百的那些可恶的小东西正等着我,所以我才把你喊到了这里。”
“我想你有些小题大做了,”我啜了一口手中的咖啡,“固然,没人会喜欢那些棕色的东西。它们传播病菌,会引起人的过敏,不过,与人类相比它们几乎算不上什么,我看你是有什么心理阴影了吧,要不然我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
“不,泰利斯,你不懂。你没有看到过那个令人窒息的场景,哦我甚至不想回忆起它们,该死的。”
我看着他抱住脑袋,趴在了桌子上,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嘿,路易森,你不妨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哦,是的,我就是为了这事情来的。要知道,密斯卡托尼克里那群神秘学专家也不过是群沽名钓利的混蛋,我所认识的真正学者,怕是只有你一个人,我只能把这件事告诉你。”他突然抬起头来,脸上还沾着一些鼻涕。
“哦老兄你高估我了,其实,额,为了谋生,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已经很久没碰过神秘学了。”我摆了摆手回应道。可他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便开始自顾自地叙述了起来。
“那是三周前,一个不知道哪个系的英国学生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他问了我许多关于邪教的问题,我想着他或许是和当年我们俩一样对这方面有着极高的兴趣,便一一解答了他,他看上去似乎心满意足。后来连着几天,他都来找我问问题,我对这孩子的印象便越来越好。直到有一天,他大概是觉得我值得信任了吧,于是悄悄地锁上了我办公室的门,递给我了我一个钥匙。他告诉我,他的祖先是英国埃文郡某个望族的分支,直到他的母亲在十几年前离奇失踪,后来却被调查这件事的村民们在自家的地下室里找到,并且已经死亡,死因是窒息,可尸体的喉咙内有大量不自然的痕迹,没有人能解释那是如何形成的。有人在地下室里发现了大量关于邪教仪式的内容,其中包括了以活人祭祀的步骤,并且根据字迹判断那些东西通通属于他的父亲。于是他的父亲被一众村民揭发入狱,后来又被送入了疯人院,而家族里的其他人则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到美国独自生活,并且以后再也不要提自己是那个家族的人。可他在离开前偷偷藏了一把家里的钥匙,那正是他手里的那一把。
他告诉我,他希望查明自己母亲死亡的真相,可是童年的阴影使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靠近那宅子附近一步。他希望我能回到他家里,以我的专业素养,从宅子内留下的线索查明当初他的父亲究竟是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妻子,并且许诺给我了一笔钱。
你是知道的,这笔钱对我来说几乎不算什么,可根据他的描述,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在那所宅子里发现些什么,这比我整日待在这腐朽发臭的大学里研究空洞的文字有用的多。于是,一周前,我乘飞机到了埃文郡。为了到达那个学生提供的偏僻的位置,我又雇了一辆马车,颠簸了近两个小时,终于到了那村落。
我一路打听,找到了那一带仅有的一家旅店。进入店门,便能看到湿润的木地板上布满的苔藓,吧台附近围了一圈半裸的大汉,正在一边喝着大杯的啤酒一边高谈阔论。我找店主要了个房间,他递给我一把钥匙,指了指一旁的楼梯。我踏了上去,脚下遍立刻发出了难以忍受的吱呀声。走进自己那狭小得宛如一枚中空的核桃一般的房间,躺在床上,把那学生给我的铁质钥匙拿在手中反复揉搓。
过了零点,楼下的喧哗声终于小了一些,我便又踏着那吱呀的楼梯下了楼,与正在擦着杯子的店主交谈了起来。我向他询问了十几年前附近那起望族信奉邪教杀妻的事件,他先是十分惊诧地望着我,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邪魅一般。后来清了清嗓子,给我提供了一些信息:发生这事的家族叫做奥克沃德,这件事发生在属于这个家族的一所房产内,作为家族成员之一的汉森德平日便不爱出门,几乎是终日都待在自己的地下室内,就连他的妻子也是家里人为了后代而花钱买来的;十几年前,村子上好几个人都反映很久没看到过汉森德的妻子了,于是便担心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一群村民撞开了汉森德家的门,发现汉森德全裸着躺在地板上,浑身用墨水画着不可名状的图案,后来村民们便在地下室里发现了尸体,在这个过程中汉森德一动不动,哪怕被村民拷走送给警署时,他也一言不发。
听完他的叙述,我更相信自己一定能有惊人的收获。于是,第二天,我便徒步了半个小时,到了那所宅子——那是一幢充斥着维多利亚时期的审美荣光的建筑品,我敢说现在全英国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精致的建筑物了。而在它的附近,可能是因为自惭形秽,也可能是在那件事发生后人们感到这里不干净,总之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人家。
我谨慎地望了望四周,生怕有人看到我,确保了无误后,扭动钥匙,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沾满灰尘的门。
门内,一片寂静。大厅中满地是翻倒的家具和一如残缺的陶瓷一类的东西,我似乎能想到汉森德躺在这正中央是怎样的一个情景,尽管我没有见过人们口中那个荒诞无比的男人。走过大厅是一条长廊,长廊的一旁是到二楼的楼梯,不过我没时间上去,现在的我庆幸自己没有上去,鬼知道我会在上面遇到什么。顺着长廊,两边挂满了油画:它们的作者都采用极其粗糙的笔法与毫不吝惜的使用颜料的作风,以一种非现代的审美描述了一幅幅末日或是地狱的景象,它们是那么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却又那么真实,就像是我出生前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一样。
我忽然想起旅馆的店主曾说,在那件事发生前的数年内几乎没有除了那个家族以外的人进入过这所房子,除了汉森德的妻子外,也没有其他人会从宅子里出来。这让我不仅好奇那个,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英国学生竟然能够说我正常的交流而不是成为一个疯癫的病人。终于我走到走廊尽头,那是一扇矮小的木门,甚至不及我的身高。门上同样是一幅油画,可与其他的画不同的是,画中的内容并不是令人作呕的血块或是长了两只角的恶魔,上面只有一只逼真的蟑螂安静地躺在白桌布上。他妈的,要是我那时候选择停下来细品这幅画然后立刻逃走而不是像一个十六世纪的愚蠢探险家一般推开那扇几乎腐烂的门该有多好!”路易森的语速越来越快,最后甚至猛得拍起了桌子。服务员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眼光,而我只得陪以讪笑。
“泰利斯,你绝对不能想象我在那该死的地下室里究竟看到了什么!我们曾经研究的那些无名的手记、荒诞的壁画和诡异的雕塑在这面前根本不够看。当我推开门的那一刻,我的手上传来一阵酥麻感,我低头一看,是上十只蟑螂顺着门缝爬了出来。当门完全敞开,我看到了三具……不,四具,谁知道呢,不知陈放了多久的尸体,他们的手上或是身体旁都有一把无论造型还是光泽都与我打开这邪恶的古宅的器物一样的钥匙。在我的对面,我没有看到传闻中墙上张贴的邪恶的古典,我只看到了在那布满了真菌的木板上爬动的可憎的蟑螂!仅仅是那成千上万只美洲大蠊间的摩擦声就足以让我昏倒过去,更何况它们似乎还在用这种方式发出一种独特的音节,不知为何这音节被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不,我不会告诉你的,为了你的安全。要不是那时候我还会疯狂地吼叫,我一定会怀疑自己被扯入了某个混沌之神的无尽噩梦之中!”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那个该死的地方的了!我只知道,我甚至没有去旅馆要回自己的行李,仅仅靠着狂奔和口袋里的钱摸爬到了伦敦。现在我在这里租了一间屋子,终日无法入眠。我只能和你分享这件事!”他说完这段长篇大论,用一只手握住了我的臂膀。
“听着,你可能不相信我说的一切。可是,证据就在我的右口袋里,那是那把开启禁忌之门的钥匙!你等着,我马上拿给你看!”
他将手伸进口袋,可突然定住了,露出了极度恐惧的神色。
他把手缓缓抽出,然后摊开,里面没有什么铁钥匙————
有的,只是三只活蹦乱跳的蟑螂!
“啊,妈的!它们找到我了!泰利斯,忘了我说的吧,我不能连累你。”他抓起帽子,疯了一般的跑了出去,隔了数十秒我仍然能够听到他渐行渐远的咒骂与尖叫。待他走后,我凝视着桌上的蟑螂,慢慢地感到了浸湿了自己衬衣的冷汗。不知过了多久,我迈着发抖的双腿,走出了咖啡厅。
回家后,我发了高烧,于是请了几天病假,这几天里,我完全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想的是路易森的故事。我不想进食,终日只是不停翻找着自己家的橱柜,生怕有只该死的蟑螂待在里面。
直到有一天早晨,一位苏格兰场的先生拜访了我。他告诉我,路易森死在了自己家里,死因是窒息,他的喉咙里布满了划痕,而对他进行解剖后,发现他的肠道内住满了蟑螂。苏格兰场的人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既不像是他杀,也不像自杀,只能被当作意外处理。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封没有寄出的信,收信人便是我,所以这位好心的警察给我送了过来。
送走了这位先生,我用颤抖的手拆开了信:
我亲爱的老朋友,原谅我没有写那些繁琐的格式,直接进入了主题。
Kelrea Sabane
这是我所听到的音节,而就在刚刚,我在某一本邪恶的禁书上查到了它,这是个在宇宙诞生之初便存在的邪神,而那些如同蟑螂的生物,正是它的眷族。
是的,我们甚至可以怀疑在这千万年间,我们一直被这位邪神利用蟑螂的触角所监视着。
我活不了了,它们想让我死。
可我突然想到,那个学生明明只说自己拿了一把钥匙,可为什么在那地下室里有这么多同样的钥匙?
在邪教中,活祭往往不是用来召唤某个神,而是镇压它的恶灵,而最终祭祀被那些愚昧的村民打破,从中走出的只有那个学生一人!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必须把人骗进去供养那些蟑螂,还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杀害所有能够抵达真相的人。
替我杀了他,你不用试图寻找,相信我,不久后他就回来找你。
“砰砰砰!”
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先生你好,我是您的朋友路易森的学生,他委托我有些话要告诉你,可以开门吗?”门外传来了一阵稚嫩的英式英语。
而我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