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被人打了。
要说为什么,倒也简单。前几天的某个晚上,我和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刷手机,突然就被人破门而入。十几个人从我房间门口鱼贯而入,迅速把我团团围住。
“是她!”
“对,就她!”
我?我什么我?闷闷不乐的我放下手机,转身面对那些入侵者们。
他们的样子可把我吓坏了:全身一丝不挂,还丝毫没有羞耻感;皮肤整体向下坍塌,就像被高温熔化一般;本该是眼睛的部分黑漆漆的,手机的光亮照进去,隐约能看到脑壳的内侧。面对这似人非人的怪异生物,我不假思索地挥拳反击,却体会到了之前从未遇见的手感。
我分明是打中了眼前那个人的胸腔,本该感受到肋骨的坚硬,可我的手就这样直接往前打了进去,胸口的皮肤不自然地随着我的拳头向内涡旋卷曲。没有骨折的声音,没有血液的鲜红,没有痛苦的喊叫,我自己也没有收到强烈的触觉反馈。
我一分钟前还在盯着手机里放的甜蜜动画像一条蛆虫一样在被窝里乱扭。现在,呵呵,我在这些玩意儿的面前真成了无力反抗的蛆虫。
到他们的回合了。被我挥拳打了的那个人完全无视了胸前的漩涡,从背后掏出一根铁棒,径直朝我劈下。我试图抽开身躲避,可当我打算把打进他身体的拳头收回时,才发现我的手似乎和他的皮肤粘结到了一起,根本拿不回来;转身向侧面躲避也是个选择,但其他“人”早就如法炮制,用皮肤将我的全身死死粘住……
“啪!”
这一棒结实地打到了我身上。
“啪!”又是一棒。
然后就是无休止的锤打,每一棒下去,我的肌肉就更加松散、骨头就更加破碎、肌肤就更加褶皱。他锤打的技法十分精湛,表面上看没有流一滴血,但内部已经满是淤青。我越看那铁棒越像是十八层地狱里拿来的烧火棍,把我的灵魂鞭挞成漆黑与虚无。
在以指数的指数的等级向上飙升的痛苦中,不出所料,我休克了。
直到我失去意识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了打。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辆车,似乎在被押送至什么地方。被牢牢绑缚且塞了口球的我并不能做出任何反抗。
看向窗外,高楼大厦霓虹灯,车水马龙人攒动。夜光下的城市一如既往地喧嚣。这一路看下来,重复最多的景象,莫过于举杯同乐的酒友们聚会:他们在店里点上几瓶啤酒或香槟,一同在街边站好,接着强行扯进去几个路过的无辜者,乘着酒兴破口骂几句,咧嘴笑几声,吨吨吨,火辣辣的感觉入喉。车走的不是很快,我勉强能看出那些草草聚起的人堆里,都是昨晚见到的那样空洞、疲软却难缠的身形与面孔。他们在喊些什么?我不知道。总之一定会有一些受害者毫不知情地卷入,被拷打一番。那被拷打的人做错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也跟那些挨打的人状况差不多。事实上,那些人的处境——公共场合——甚至比之前独自躺在床上的我还要更差一些。
想到床,我翻了个身。
这一翻身差点没把我给吓死——眼神空洞、表面熔化的似人非人之物,在我邻座就坐着一个。听到了我沉闷的嘶喊后,那人影扭过头来。我更加震惊了,那分明是我自己的脸。眼前这副欠打理的皮套子,和我本来的长相相比阴郁许多。面无表情、皮肤粗糙这两方面就把我印象分扣光了,和我长得像这一点更是大扣分,狠狠地扣!……
过了许久,我和那自己的劣质品被一群黑乎乎的东西押下车,带进了一条奇怪的地下通道。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光从亮变暗,最后成为亮红色。我和那劣质皮套的表面都被灯的血色覆盖。
路途的重点是一个擂台,就是像我以前在格斗比赛里看到的那种。
台上只有我和自己的皮囊。那皮囊不知是不是被充了气,和它比起来我似乎渺小了许多。
“啪!”铁棒挥击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幸好也仅仅是声音,并没有真的棒子打过来。“啪啪啪啪啪”几声过去,整座屋子都被聚光灯照得透亮。
我环视一周,好家伙,剧本已经准备展开了。
演员:我、我的皮。
观众:许多许多的皮。
场景:格斗擂台。
好戏开场。
我和它在擂台上对峙。
此时此刻的我,已全然没有了曾经的恐惧或麻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大欢喜:对我本质是实在的血肉而非空洞的皮囊的大欢喜。场外无数张皮嗡嗡地共振,发出怂恿的怪声。“打起来!”“加油!”“胜者只能有一个!”诸如此类暴论,一刻未停。但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人再多,终究也没有一具灵魂。实际的效果也和放几百个扬声器循环播放没有两样。况且,那些观众似乎压根就没有上台来的意思:也许是他们觉得累吧,坐在后面安然地看着擂台上的人互相掐架,想必十分开心吧。
“呵!我可比你们高多了。”我挺起胸膛说道。
“吁——”“切,你算个啥?”“哎呦喂~”“呸呸呸,呸!”嘲弄声立马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身旁的皮套分身被观众席的呼喊声共振,开始不规律地抖动起来。漆黑的眼眶开始略微泛光,四肢开始向自己卷曲,凝成麻花状,好像是在用类似自残的奇特行为,表达着自己对观众呼声的不满。
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是对的,它一边卷曲着一边向我跌跌撞撞冲来。
我也逐渐发现,自己越是有意和这种东西纠缠,越是在意他们的所作所为,就越容易陷阱他们用皮套构成的粘性陷阱之中。
这样的话,应对方法不言自明。
“滚!!!”
那是撕心裂肺却又酣畅淋漓的一声呐喊。
这喊声噙着我的血肉喷发出去,让整个屋子的物体都达到了同调,一起共振。一传十十传百,观众们一个个反过来又成为了我自己的扩音器,用自己的角质层散播着“滚”的信号。近在眼前的我的劣质品,则完全承受不住这结实的声音,当场倒了下去。随着它倒下,本就有着熔化了一般的外表的观众们,也以擂台为中心开始向外崩解。他们——不对,它们——就像气球泄了气一样从地面升起然后乱飞。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屋子的外围也不是普通的建材,似乎就是拿人皮一张一张粘结成的。前后左右加上方五个面,也一起破碎成千万块,随着我的喊声飘走。
用尽全力喊完一声的我,又继续喊了第二声第三声。
我终于是在这无血的大戮中获胜。虽然从被人拷打到站上舞台的过程很诡异,很可怕,很生气,但我确实获胜了。
只可惜我不知道到底是赢了谁,获得了什么。毕竟打败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的我,不算完全地赢了下来。
眼见那楼塌了,台子倒了,观众被吹飞了,我于是站在光秃秃的地上。
来时所见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全都飘忽不见。
我定了定神,再一次往周围看,方圆十几里,只剩下见证世间沉浮的沙与土。
我找不到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太阳升起,日光如棺材板一样盖到我的身上,将我埋葬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