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小Ernesto提不起兴趣的便是位于Site-77——基金会在意大利的几个最古老的站点之一——中心的一个储存区,那里比其他储存区更为锈迹斑斑。他更感兴趣的是在这由金属与混凝土建成的地下室里有着的森林与风的暗淡气息。气息被凝固住,如同空中的浮尸。大块大块的橙色金属板放在向前延伸的一排排置物架上,对一个孩子来说似乎永无止境。
“你瞧,Ernesto。这些是一艘被拆卸掉的船的残骸。”
Ernesto点点头。他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会带他来这里。他有点累了。
“知道为什么船被拆了吗?”
Ernesto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不再注意先前引起他兴趣的那股气味。
“之前在这船上有人。这些人就是爸爸负责的。”
“他们是异常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Ernesto太熟悉这个短语了,但还没有真正地理解它的含义。
“是的,但不仅如此。他们是不遵守规矩的人。他们深信自己可以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规则。知道当一个人试图创造属于他自己的规则时会发生什么吗?他会离群索居,和其他人隔得远远的。”
“但你不是说他们有很多人吗?”
“对的。当我们找到他们时,我们试图去遵守他们的规则,只要他们也遵循我们的法则。”
“确实应该这样做。Sicard先生教过我,人们应当尊重1他人。”
尽管他表面上十分镇定,Alban Tesson看上去像是内心坍塌了一小块。这当然是无法被看出来的,但Ernesto仍然感到不安。
“Sicard先生说的完全正确。但你看,他们的规则很不一样,没有经过太多深思熟虑。我们的法则,特别是对他人来说,是古老而又经过深思熟虑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Ernesto十分明白,然而他只是羞涩地点点头。
“有时,我们无法和所有人都友好相处。那些人生活在那艘船上,除了在林间飞翔的时候。他们对我们掀起了叛乱,我却保护了他们。”
“为什么?”
“他们还什么都不懂。他们制定的规则太自我中心了,Ernesto。人不能自己制定规则。规则的存在是为了阻止问题的发生。”
他的父亲停顿下来喘了口气,但没有什么可想的了。Ernesto现在只想离开。
“爸爸也相信他可以制定自己的规则,相信他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所以我放任他去制定规则了,Ernesto。但是基金会发现了他们。他们变得邪恶起来,然后他们…他们杀了人,Ernesto。基金会摧毁了他们的船只,将他们关了起来。那些认为法律无用的人最终都会被关起来的。”
Ernesto没有回答。他不熟悉这股从体内油然而生,降临在他身上的感受。这种感受在几个小时后被他淡忘,当他在仓库外一边看着一部家庭电影一边享用美味的小牛肉馅饼时。他也不会记得这种感受,即使是在未来他从Sicard先生的课上学到“恐惧”一词释义的那一天。
此刻,在这座金属的墓冢中,溢出的铁似的气味像是从另外一种容易与棕色的铁锈斑混淆的元素2中散发出来。而Ernesto的父亲手中攥着一份伦理委员会的报告。3
“Tesson博士?可以和你谈谈吗?”
“当然可以,Antoine。不用叫我博士。”
Ernesto Tesson在走廊踱步。特工们一边兴高采烈地聊天一边路过,这足以让他微笑了。轻柔但一丝不苟的脚步声在格栅图案的油毡上咔哒作响,有人一边喘息着一边朝他的方向赶过来。
“你在会议上的发言很有启发性,十分感谢你专程前来Kybian站点。”
“没问题。不管怎样,我正打算去看看你们这里储存的档案。但首先,我想吃点什么垫下肚子。”
“需要我为您带路去档案馆吗?”
“不用了,食堂入口处的平面图上会有,不过谢谢你的好意。”
“你怎么能确定那里会—
“1920年,基金会强制要求在每个Beta站点的中枢地点张贴指示地图,尤其是在员工食堂。而且即使它们视觉上只展示当前楼层,它们也会指示掩体、收容区、军械库和储存区的方向。而且自从1897年,由于管理人员的一份并不强烈的好奇心作祟导致了严重后果,最终所有档案被收入了储存区。这些档案一直以来严禁对任何人开放。”
出于震惊,脚步声在走廊停了下来。
“看吧!你能当上法律方面的专家不是没有原因的。”
Ernesto自嘲地嗤笑了一声。他不是“专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博士学位也没有任何意义。这只是个托辞而已。
“这没有什么。这种本领围绕着我的工作,它让我很开心,而且知道事物如何运作的本领也十分重要。何为规则?相信我,弄懂这个问题会使你减少很多麻烦。”
研究员和特工们来到了食堂。食堂工作人员全副武装,一副只要你的餐盘撞到了运餐轨道上就会拿你当沙包出气的凶恶模样。取完了餐食和甜点后,Ernesto就和他的临时同事去了另一张桌子,在一群比他们先吃完的兴致高昂的特工旁就坐。他今天度过得十分顺利,他接下来有足够的时间在站点的档案馆里查找被丢失或被遗忘的法规、特殊的程序和协议的实际例外情况。至少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一个男人突然冲着他们大喊大叫。
Ernesto被惊住了,如果那男人当时不立马离开、穿过桌子从餐厅逃走,他一定会被他紧闭的双眼和他生硬的面部表情吓坏的。他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左右四顾却发现周围的人又重新将注意力回到谈话上或是自己的餐点上。Antoine看着他。
“别担心,他已经这样两天了。”
“这个人怎么了?”
“别担心,他是个有点古怪的研究员,Kybian保留着他只是为了对一堆有异常的旧书进行评估。我们之间所有人都同意他患有一种十分有暴力倾向的自闭症。”
“我好像明白了。尽管如此,他就像这样在走廊里跑了两天?”
“不是这样的。他经常从一个地方消失,又从另一个地方跑出来。我想他应该就是这样工作的吧。”
Ernesto担心起来,既为男人焦虑症般的姿态,又为了自己在被惊呆的情况下没能注意到男人在沿直线冲出食堂时究竟在叫喊着什么。
“好吧,我们应该是没有权利在走廊里乱跑乱叫的吧,我猜?”
尽管Ernesto抓住了笑点,但他不得不忍住并向Antoine指出如果基金会员工在走廊里乱跑会被…也罢,这不重要。他挤出了一个微笑,继续吃着盘中的甜菜。
Site-Kybian的档案十分有趣,但却没有显示出任何特殊的地方。用于小异常的小盒子、同时还有SCiP内部网还没建成前所用的小卡片和索引、旧地下仓库集群的保留结构特定程序、描述有些模糊的站点建成由来。
然而Ernesto还是继续着自己的搜寻,他没有其他事可做。他一定是已经把整个架子都翻过了一遍,不如说这种行为十分愚蠢或是反常。习惯与理智会指引他从三个架子旁走过,在第四个架子前翻找一通,然后换个房间。现实是,他不再查找任何特别的东西,也不再查找任何真正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他不明白为什么食堂里发生的事会令他如此困扰。
事实就是如此。他不想再见到那个男人。
Ernesto很失望。这一天的结束比他预想中要快,而且他感到不安:自己没能好好利用时间。他已经不想去管了,明天他会改正自己的错误。他在这个站点还有三天的逗留时间。三天?还是两天?天哪,时光飞逝,他得去睡觉了。不一会儿,他就上床睡着了。
在远处的黑暗中,他似乎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嘶嘶声,他的大脑立刻将其转译为宇宙微波背景或是化石辐射的声响。这很奇怪,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这一现象是否真的可以被听到。至少,周围不是绝对的无声。
这一切在他上方形成。噪声渐渐扩大,他开始着急起来。然后当他看到一个由声响组成的肿瘤般的巨物同时向外爆炸与向内坍缩,在不可能的蜿蜒曲折中吞噬这无边黑暗时,他又陷入震惊之中。他听到来自无数嗓音、无数声调发出的交谈、尖啸、低语。他不去听,他听不见,他不想去听,他也不该去听,他觉得如果这个噩梦的感—这个噩梦给他带来的感受触及到了他的思想,他便会落入不幸之中。他的思想被封闭起来,尽管用“无法动弹”来形容更为直接。他处于崩溃边缘。
他醒来了。窗外依然是夜晚。他的心脏在他的躯干中不停跳动,他艰难地呼吸着。他趴在床上,不敢翻转身体。黑暗重新到来,但在他看来,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渗透进了房间的阴暗之中。他知道这很荒谬,但他不敢转身。
只是那里确实曾经有人在过。但现在,当Ernesto回到几乎不足的睡眠中时,这个人从阴影中离开了。
“…大家应该知道,在我昨天亲自检查了Kybian站点的档案时,我在最为古老的文件中找到了同样的法律依据。在本次会议的早些时候,我们已经确定,在修改、增加或撤销一项单一法案时,有时有必要重新起草基金会的整个立法。然而我们的基本原则——广为人知的基本原则——依然存在:控制、收容、保护(Sécuriser, Confiner, Protéger)。如果说我能将这些单字的首字母大写也能用发音的方式表达出来,相信我,我一定会的。除了伦理委员会的成立以外,这句格言的基础与规则自基金会创立以来一直保持不变,因为我们将这些基础与规则看作工作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若一个国家,像法国这里的“自由、平等、博爱”4一样定义了一句格言,如果它在原则上有所松懈,在最坏的情况下,这个国家就会面临制度大厦轰然倒塌的严重后果。如果基金会在这三个词语中的任何一个上表现出松懈,那么基金会与全人类都会加速走向灭亡…”
“Ernesto?你看上去像是在神游。”
他确实是在神游。
“抱歉。”
他又吃了口午餐。这一口味道并不出色,他希望下一口味道更好。
“我昨晚做了个噩梦,但我记不清它了。它突然把我吓醒了,它准是这么做的。”
“呣嗯。”
Antoine嘴中塞满了食物,没能发表更为清晰的评论。Ernesto换了个话题。
“你说,那个疯男人,他今天会来食堂吗?”
“欸?为什么你会觉得他会过来呢?”
“好吧..对,不是,我在想他是可以变得正常一点,但…你们看上去已经习惯他了…”
“那确实!不对,不是这样的,当我啥都没说。”
“好吧。”
Ernesto感觉自己在犯迷糊。他试图用更为有条理的方式浏览档案,但很快又放弃了。由于某种奇怪的原因,夜晚的困意使他精疲力尽了。至于那个噩梦,他必须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的工作受到干扰。
他转过身来,有点心不在焉地左右四顾。他不觉得自己有被看到,但是他没有别的事可以做。而当他终于有事可做时,他再也不想继续查找下去了。他重新合上了当地建筑生态部门的补助金档案,从档案室中脱身而出,在Kybian站点中没有任何目的与方向地四处游走,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在走廊里游走了很长时间。他在找寻一个能让自己换换脑子的地方,一个比无尽延伸的棕色地毯和一列列的置物架更别出心裁且更为有趣的地方。站点中的设施中地下停车场比研究实验室还要多,就像许多欧洲站点一样。大多数的设施都是在旧的废弃建筑中建造的,美国得到了全新的基础设施,在基金会于…也罢,这不重要。
Kybian是由许多老旧的地下储存室所组成的集合体,很难追溯建造的时间,却只需要很少的维护。许多的门上写着仓库的编号、还是仓库编号、更多的仓库编号、C-12、C-13、C…
不,这里是一个办公室。门上没有编号。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植物的气息与纸张的气味相互混杂,像是在展开血腥的搏斗。他第一眼看见了三株番茄,其中有些已经腐烂了。他正准备关门,有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我想你真应该看看这里的。”
他差点跳了起来,转向身后。
“靠!你差点吓到我了!”
“抱歉,我是有意让你被吓着的。你知道这个办公室是谁的吗?”
“谁的?”
“你肯定还记得那个在走廊里乱跑的研究员。”
“他?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吃惊,在看到这办公室的陈设后。”
“不要太过轻易地对他妄下论断。但你可以去翻翻里面,他一段时间都不会过来的。”
“搜查一个研究员的办公室?绝对不行。假如他正在着手进行工作的文档中有超出我认证权限级别的话,我肯定就会被纪律委员会抓起来,变成一个躺在床上的失忆症患者。如此的话他就要因为没把自己的办公室门锁上而受到谴责。”
“我能问个问题吗,Ernesto?”
“问吧,我厌倦得要死,跟只死老鼠一样。”
“你昨晚是否有做过一个梦?”
Ernesto带着多疑的好奇心打量着他的谈话对象。
“是的,不过那更像是个噩梦。”
“请允许我将这个交给你。”
她递给他一张认证卡,Ernesto由于太过于专注在他的交谈对象上,没有立即过目。现在的境况有些不寻常,他不喜欢不寻常的境况。
“我知道你很不情愿,但我觉得你十分有必要翻翻这个办公室。”
“我永远也不会干这种事的,听到了吗?这是被禁止的,而且对我来说这个房间的主人,那个研究员,有点太过于可疑了。我此生都不会再踏入这个办公室哪怕一步!”
Ernesto突然想知道,为何自己现在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走廊中间,在一扇关着的门面前。他手中有一张安全权限认证卡,上面写着“临时4级安全权限认证”和“逆模因部”。
Ernesto以紧急工作为由取消了他的第三次会议。基金会没有逆模因部。这不可能发生。这绝对不可能发生,因为Ernesto查阅了很多的数字档案,现在那些数字档案都像是失去了意义。拨款记录中没有逆模因部,匿名调任记录中没有逆模因部,收容协议中没有异常被收容的记录,因为没有逆模因部。
这很严重,十分严重。现在只有两种可能的解释:要么是基金会为了一项有共同利益的项目而以“逆模因部”的名义挪用资金,要么是有第三者在用同样的方式谋取利益。Ernesto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他此刻还有其他事务需要处理,因为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那么Ernesto,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睡得不好?”
“是的,博士。”
“好吧,我来看看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Anselme博士在他的注意力在自己的电脑上集中了一会儿。鼠标的咔哒声使Ernesto感到舒畅,他环顾这位梦神集团成员的办公室,悄悄地叹了口气。等会,他究竟是梦神集团成员还是单纯的解梦学家?说实话,他不知道。这里是一个典型的办公室,舒缓、不杂乱、平静且明亮。太完美了。
“这是你的第一次问诊是吧。站起来,我们要去扫描仪那里。”
Ernesto在扫描仪的穹顶下坐了下来,穹顶在他的头上慢慢合拢。
“闭上眼睛,专注于一个想法、一个物体或一个事件。”
Ernesto照做了。当Anselme博士在一个大键盘上打字时,扫描仪缓慢地呼呼作响。
“这是一个不错的创举,你知道的。越来越多的异常现象在人的头脑中表现出来,并以我们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感染着员工们。”
“真的吗?”
“是的。你不知道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精神感染的病症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在未来的许多年,心理层面上和解梦层面的筛查将变得越来越必要。扫描仪反应结果是一片惬意的森林。”
Ernesto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笑了笑。
“错啦。我刚刚在想Site-77的档案。”
“啊,该死,我的问题。分析的结果反馈了shu'ye(树叶/书页)5和一种平静的感觉。正是这条曲线误导了我。”
“什么曲线?”
一片寂静。Ernesto微微皱眉,保持着双眼闭合。他终于得到了答复。
“这不重要。”
“…那好吧。所以,你能从曲线上读到这一切?”
“某些模式是很容易辨别的。譬如感受和人与人间的重复性元素。森林是一种常见的可能答案,所以我刚才是在对我看到的东西进行假设。这里面有一点心理学的成分。现在可以睁眼了。”
Ernesto回到博士的办公桌前坐下,等待他的诊断结果。
“说实话,我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有一两个细节困扰着我。你介意我钻入你的思想中看看吗,Tesson先生?”
“看情况吧…不会,我不介意。”
“我们可以就地进行,也就是你在两小时后的麻醉下在这里进行,或是在今晚你入睡时自然进行。我甚至都不需要让你和我一起进行这个程序,扫描仪已经恢复了你的梦中的身份,我可以借此来找到梦中的你。”
“如果可能的话,我更希望今晚进行。”
“好吧,我记下了…”
“只是想知道一下,我十分相信你的理论,但这个程序能检查出来什么?”
“拿你举一个例子,你现在很不错。你没有被任何东西感染,也没有特别的问题。你身上只有一个小地方可以与你思想之外的因素对其的定期攻击联系起来,或者至少是你的思想认为是外部因素的攻击。”
“这两种情况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在最好的情况下,它可能是你被压抑的无意识的一部分试图重新浮到表面来,而大脑像是拒绝被移植的器官一样试图去拒绝它。其实这并不严重,但如果你不采取预防措施,就会使自己暴露在某些危险中。”
“嗯。”
“别担心,这些天我们什么都可以治疗。你只需要像加强免疫系统一样,加强你思想防线的某些部分。”
“好的。太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
Ernesto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今晚见,博士!”
“你对那些不尊重权威的人有意见吗?”
“欸?那个,我,呃,我不知道。”
“好吧,那我来告诉你。我不打算打扰你的隐私,但如果你想让你的梦境重新恢复正常,你就必须学会接受过去。”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相对比较好的消息。我检查了你昨晚的梦,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心理创伤,你可能已经随着时间将它淡忘了。想一想,难道你没有对任何形式的不服从行为都感到反感吗?这是在父母在基金会中抚养大的孩子中比较常见的现象。近年来,有一些社会学研究考虑到了这一点,但我不会用这些来困扰你。”
“不,不,我很感兴趣,你可以随时告诉我。”
“我会把你的情况写在一张便利贴上,这样会比较简单。”
“好的。你确定这就是全部了吗?”
沉默的时间比预期的要长,如果不将这沉默理解为博士专注于写下自己梦境检查程序的结果的话, Ernesto会十分难受。但博士却停止了书写,动作也随之停顿。
“不,没别的什么了!”
Ernesto急忙接过那张便利贴,向Anselme博士致谢后就出去了,丝毫没有注意到博士办公室里所有家具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的事实。
他必须得归还这张认证卡,但怎么归还呢?没有任何一个寄存处会接受一张来自一个不存在的研究部门的认证卡。
那张令Ernesto无比担忧的小卡片正躺在他的临时办公桌上。在研究基金会的法律制度的二十多年中,他从未见过这种情况。是的,他对基金会的道德层面与法律层面上的完整感到担忧。
这又能有什么错呢?什么错也没有,但他不得不承认:是的,这种与正常情况的偏离令他感到害怕。在一个非正常的世界里,任何偏常都可能导致混乱和死亡。如果他是个普通人,过着正常的生活,他就不会如此害怕,他永远也不必担惊受怕…
不是吗?
不是的。
那好吧。
好吧,好吧。
就仅限这一次。去吧。
那扇没有编号的门并不具有特别强的威胁性,它也并不破旧不堪,与其他门也并无不同。它只是没有编号而已。
Ernesto走进房间。散落一地的纸张与上次的位置不同。这里似乎有其他人来过。
“有人在吗?”
Ernesto向第二扇门走去,不确定这句话是出自他的口中还是来自门的另一头。他没有理由感到如此地糟糕。
门开了。那个边跑边喊的男人探出了自己胆小的脑袋,远没有Ernesto记忆中的那么可怕。他恢复了冷静,镇定了下来。
“你是…Finalis教授?我没弄错吧?”
“嗯?是的,你没弄错,是我,是Finalis教授。”
Finalis教授开了门。
“我是Ernesto Tesson博士,我目前正在对基金会的一个特定部门——逆模因部——进行研究。”
“啊,是的,基金会没有逆模因部。”
他的这句话使用的语气十分…不自然,Ernesto想着。
“你能重新说一遍吗?”
“不用担心……呃,不,我的意思是,这是一句惯用语,‘基金会没有逆模因部’。”
就是这样。Ernesto又感到难受了。他感觉到麻烦的到来。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把那张认证卡放在了桌子上。Finalis教授只是瞥了一眼。
“所以我不介意让你解释一下这张卡的存在。它就是在你办公室门外被发现的。”
Finalis教授突然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张认证卡。他用近乎癫狂的眼神盯着Ernesto。
“你在哪里……是的,不,很好,在我的门前……?这不是真的—这真是太伟大了!”
“请你冷静下来。”
这句请求是徒劳的,听起来甚至有点可怜,但Ernesto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的手心开始出汗,他本来有更好的事情要做,他本来应该整理档案,他本来应该参加会议,他本来应该按照他的日程安排,他本来应该——
“你还好吗,Tesson博士?你看起来脸色很苍白。来,坐这。”
Ernesto坐了下来。Finalis教授关上了门,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坐了下来,将桌上的文件细致地进行分类,给桌子腾出空间。分拣,而不是简单地随手一放。这才立刻证实了他专业人员的身份。Ernesto放松了下来,教授深吸了一口气。
“让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是Finalis教授,叙事异常顾问、RAISA技术员和超形上学部研究员。”
“幸会。”
他可能仍然说的不是真话,但稍微好一点。Ernesto继续说了下去。
“那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逆模因部的情况吗?”
“我不知道,我想它一定不存在。或者说我无法想象它的存在。”
Ernesto放弃了希望,按着自己的额头。Finalis教授立刻开始结巴。他一定是习惯了不总是被他人所理解,Ernesto想着,并感到不那么孤独了些。
“‘逆’,可以将其理解为与某物相反或对立,而‘模因’则是信息的进化传播,来自古希腊的mímêma一词,即被模仿的东西。逆模因就是难以或无法理解或概念化的信息和想法。简单来说,就是一类无法被记住的异常。”
嗯,现在自己终于有点明白了。Ernesto大胆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那么你刚才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高兴呢?”
“是这样的,我目前正在研究一个非常有趣的项目,而这张通行证能让我获得的信息正是我所需要的。”
“那么你的权限等级是多少?”
Finalis教授看起来有些狼狈。
“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会向我的上司提交一份申请。我现在受B级人员的监督。”
对于这样一个行为混乱的人来说,这很合理。毕竟,他是RAISA的成员。他不会向行政部门开玩笑。
“好吧,我很高兴能帮到你,Finalis教授。”
“你希望我到时候向您反馈这张卡的使用情况吗?”
这已经有点太过了。
“是的,谢谢你。接下来,我一定要离开了。我还有几沓存放在Kybian站点的档案要访问。”
Ernesto站起身,握了握Finalis教授的手,仿佛要扫除自己先前对他的偏见,然后离开了办公室。最后,只要协议得到了遵守,他对任何形式的偏常都没有意见。与正常生活的偏差是必要的。只有一点偏常,只需一点偏常就行。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Finalis教授没有任何回应,他在关门时一副一蹶不振的样子,口中吐出了几句话,粉碎了Ernesto所有的希望。
“你们所有人,快停止这场闹剧吧。这里是Zayin,不是Kybian。”
门在Zayin站点西翼冰冷的走廊上被砰地一声关上。
啊?
他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明明是在…他却说…
他到底是在哪个站点?他在临行前迅速研究了法国所有的站点,Kybian和Zayin两个站点的设施完全不同,一个用于档案和储存,另一个则全副武装,十分危险。
然而,棕色的油毡、混凝土墙和头上的铁丝网让他产生了怀疑。但这太荒唐了,他一定是在…是在…
Ernesto想起来了。他想起来自己集中精力研究档案是多么困难。他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学到任何他之前不知道的东西。他想起来自己总觉得与这个站点格格不入,站点里很少有人会参加他的会议。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否有关联,但是…
他说过,“逆模因”是无法被记住的异常情况。是不是……是不是和逆模因有关系?是不是有人在和他开一个糟糕的玩笑?他是不是要疯了?他很恼火,而且十分难受,自己正在不停地出汗和发抖。他必须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或者不去。事实上,他必须尽快去做些正常或是平常的事情。但现在他害怕在走廊的转角处碰到另一个不寻常的—
地面上有个东西进入了他的视野。他慢慢地转过头来,做好了随时被吓到的准备。Antoine,他的饭搭子,正在地毯上爬行着。他抬起头看着他,很自然地笑了起来。
“Tesson博士!我正在找你呢。食堂里出了新的荤菜,味道挺不错。”
Ernesto的心跳陡然加速,像是要随时爆炸一样。他立马头也不回地逃跑。不管这是什么玩笑还是什么异常突破了收容,他都得逃,尽可能快地逃跑。这个站点和站点里的人不太正常。即使这是整个站点给他开的玩笑,站点里的建筑却是没法移动的。Ernesto惊慌失措,立马晕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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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nesto慢慢恢复了意识,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Tesson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
Ernesto想起来了,呼吸立马随着心电图紧促地一起一伏。医生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请你平静下来,先生。Zayin站点发生了一次收容失效。你被及时救出,没有被任何异常感染。你现在是在Site-77。”
“你的通行证,我想看看,给我看看你的认证卡。”
护士从裤子口袋中拿出了自己的认证卡,递给了Ernesto。Ernesto集中精力看了很久,仿佛是在确定这两个并排的7并不是自己的幻觉。最后他把卡片递回给护士,叹了口气。
“Zayin站点具体发生了些什么?”
通过长期利用管理层的职权,Ernesto一直在查阅资料,试图弄清Zayin站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最终被同意告知基金会所知道的情况。紧接着,Ernesto服用了记忆删除剂,这是程序的一部分。
然后基金会开始肃清那些有意识的异常。
“抱歉打扰,女士。”
“不必如此。”
“这个程序是…”
“真的不必如此,我告诉你。”
27号人形异常收容站点的站点主管似乎并没有由于听到这个消息而改变想法。Ernesto迫切地希望她的内心能够动摇哪怕一丁点。她一定得这样做,这对他来说十分……不公平,糟糕,不被重视。但这是他拜访的第三个站点负责人,而他们都无动于衷。Ernesto知道他们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如果O5决定这么做,那肯定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
“你比我预想的要来得早。”
Ernesto感到十分荣幸与紧张。Ridley主管是基金会的大人物,据传她精通法律,甚至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是O5了。这当然只是个传言,但倒也不是不可能。
“能再说一遍吗?”
“你的职位是在《第二规约》规定的7级措施中担任人力资源。现在基金会已经有两封邮件被发出,做了一次简报,派了一名谈判密使,以确保真正有效的措施能够得到采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基金会的第一线任务遭到了威胁。”
“控制、收容、保护。整个站点的人员都变成了疯子。有资料显示,这种攻击起源于心灵和梦境中异常个体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聚集。梦神被当作武器使用。”
“我知道这一切。”
“你受意大利分部的委托,可以不受S5监管。你之前已经访问过并在两个站点都实施了该程序,但你两次都来得太早了。让我来检查一下。”
她默默地浏览着着自己的电脑,微微一笑。
“看吧,我就知道。你没有遵循程序。事实上,你忘记了其中的一部分。”
哦不。他必须得改正这个错误,而且是尽快改正。
“哪一部分?”
“确认最后一项任务的实行。来吧,跟着我。”
4号监控室最多可以同时监视35个房间。所有的监控屏幕都打开了。两名监控人员都守在他们的岗位上。整个站点都处于监视之中。
“请你放心。我们不会失去我们的工作,只会被重新编组。那些收容人形异常的站点注定会损失。”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之前来找我的时候似乎有些紧张。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我知道…只是…要消灭这些异常…”
主管叹了口气。
“确实是这样的。更不用说我们的一大块研究成果都将被损失。”
她把一只手搭在在Ernesto的肩上试图鼓舞他的斗志,可那手却在不停颤抖。现在的情况已经十分不寻常,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管了。因为主管已经拿出她的手机,走向坐在监视器周围的监控人员。
“程序投入使用还需多久?”
“还有26秒。”
Ernesto看了看监控画面。里面千奇百怪,有许多人形异常和活物,但也有一些物体、无生命的异常。就是这些了。所有画面都是完全静止的,或者说是无聊的,或者像是一个正在摆动的跷跷板,似乎很有生气。跷跷板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
被液压破碎机压碎。
在高温下被烧毁殆尽。
受到慢慢增强的共振直到爆炸。
被现场布置的武装人员处决。
更多的情况下,则是被毒气呛死。
Ernesto僵住了,仅仅是看着监控画面就已经令他十分不适。监控人员的耳机中传来各收容间的声响,一个接一个。仅仅是看着画面,这对Ernesto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仍然能够尖叫的那些正在尖叫;已经无法叫喊的那些正在哭泣,无法叫喊的那些脸上露出强烈的痛苦和恐怖的神情;没有口唇供发声的那些在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的无尽痛苦中扭曲着身体;一动不动的那些也只能任自己被摧毁。监控人员打开了通讯器。
“让一个魔鬼学家和一个计算机科学家进入1857的收容室,应用完整的对象格式化程序,焚烧炉已经超负荷运载了。”
“往187的收容室里的毒气中加入重度镇静剂。她在员工之间引起了极大的恐慌。”
“能否重新审查一下对于1915的处决方案?现有的方案目前完全无效。”
“2017的收容室中未观察到任何变化。希望得到关于程序进展的反馈,重点观察其异常作用是否显现。”
“清理3026的收容室。”
“这很残忍,我知道。但这些措施是必要的。”
Ernesto回头看向了说出这话的主管。他庆幸自己终于能有借口,能离那些监控画面远一点。主管继续说了下去。
“伦理委员会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发言权。委员会的活动暂时停止,它的成员们也很清楚要发生些什么。委员会有时与基金会的主要任务相矛盾。你知道委员会是为何创建的,不是吗?”
“是的,伦理委员会是为了审视基金会在哪里可以进行道德建设,在哪里可以彰显人性。”
“有感知性的异常的案例一直是… 复杂的。当涉及到人型异常的时候更是如此。这一定是基金会历史以来发生过的级别最高的道德层面牺牲事件,自从…”
她没有将句子讲下去,一声叹息作为句点。Ernesto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
“我不觉得基金会有必要对道德牺牲进行分级。”
主管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正是因为如此,伦理委员会才会毫无动作。Ernesto查了查记录:没有任何一个成员提出异议,他们已经被告知O5所知道的事情,他们都在按部就班地向前。整个基金会现在正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他们都知道也仅知道这一件事:异常正在通过他们的思想进行反击,除了消灭它们,他们别无选择。
Ernesto很恼火。这种情况让他感到十分不安:服从命令是唯一可能的选择,否则异常的攻击就会导致世界的毁灭。
他们本应控制。
他们本应收容。
他们本应保护。
可如今呢?
基金会不再控制,而是将异常囚禁。
基金会不再收容,而是将异常处决。
基金会依然在保护,但如果他们继续杀戮那些具有轻微异常的人类,很快就没有什么可以保护的了。伦理委员会将会崩溃,而他们的未来将会退化到第七次神秘学大战之前的黑暗岁月。
不会的吧…
呵,一定不会。
他觉得自己的想象太过荒唐了。他非常清楚基金会如何运作。他是个无名小卒,在他之上有许多权力更大、知识更为渊博的人。主管、4级研究人员、O5议会成员。大家都表示同意并辞职。没有人是疯子。他一个人在经历了这一切后感到无比失落和压抑。他必须振作起来,对基金会来说,这是一段黑暗的时期。如果有任何其他的解决方案存在,他们就会研究并投入应用。
那个肿瘤一样的巨物又在他的梦中出现了,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有它的身影。先前它很少把他吵醒,也许他一觉醒来后就忘记了自己曾梦见过它。但它逐渐变得严重,萦绕在他的梦中。每次都是一样,先是黑暗,死寂,死寂中的嘶嘶声,然后充满混乱和噪音的恶性肿瘤从嘶嘶声中陡然爆发。
这不完全是噪音。噪声是无意义的声响,是一种几乎不传递信息的声音。他睡梦中的声音则是另一个极端。它传达了太多的信息,太多的事项,如此多以至于会让他失去知觉。声音以一种无秩序的秩序排列,无限多的声音在朗诵着无限多的语句,天文数字般的、无限多的意义在相互碰撞。
但Ernesto拼尽全力试图使自己不受影响。尽管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他还是充耳不闻。当他的梦境用这种令人心悸的剧烈声音试图影响他时,他总是竭尽所能去感知黑暗与无声的存在。
在整个地球上,只剩几千人还在和Ernesto一样进行着抵抗。其他人都会屈服于它,如果他们还未曾屈服的话。
人群在Site-77的2号厅聚集。他们相当骚动:这并未违反任何规则,但在工作环境中出现情绪如此愤怒的人群显得十分不符合常理。Ernesto抢先挤过人群来到他们中央,想让他们安静下来。
他来到了人群中央,看见了一个双膝跪地的研究员面朝着一名Epsilon-6"乡里愚人"机动特遣队的特工。至少那名特工的制服上确实是Epsilon-6的标识,但Ernesto疑心他其实是来自Epsilon-11的特工6,这样才更符合对目前乱象的注解。
“Bastien Varaigne,你已经违反了99号执行令。”
Bastien Varaigne哭得撕心裂肺,连回应也吐不出一句来,这使得他的哭脸看起来非常可怕。在任何情况下,他的回应都不是受人期待的。Ernesto感觉自己是时候插手了。
“抱歉,请问能告诉我你在大厅中央威胁这位研究员的原因吗?”
“他违反了第99号条令,我刚刚讲得很清楚。”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一名奇术师。”
Ernesto皱起了眉。他有种奇怪的感觉,特工这么说话的语气像是在把他当成傻瓜一样。
“很抱歉,但是我不明白…奇术学是一门学科,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
“是的。简单来说,Bastien Varaigne,他展现出了对使用奇术的天赋。”
“…天赋?”
Ernesto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那么下一次如果出现一个通灵能力稍稍强那么一点的人,他就会在额头上被来一枪吗?”
“是的。”
“该研究员有权利拒绝你。他应该在内部法庭上出庭,不管对他的惩罚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的命令来自上级,博士。请你不要干涉。我们应当控制,我们应当收容,我们应当保护。”
基金会的格言像是把连续刺了他三下的尖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众人奇怪地盯着。
不。
他们看着他,仿佛他是一个顽疾,是基金会这台运转良好的机器中的一粒碎石。这个机器比他还老,以至于他敢于援引其规章制度,歪曲抹黑基金会的崇高使命。
不,不。
他在阻止一名MTF队员完成他的任务,这个任务与他无关,而且他对这个任务一无所知,也没有能力完成。
不不不不不
现场只有一群愤怒的旁观者,一个拿着枪的人和一个试图拯救一个具有些微异常性质的人的生命的傻瓜,即使那个有点异常的人可能会威胁到许多无辜之人的生命。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这不可能
他犯了一个错误,就是看向那个被枪指着的研究员。他的眼泪已经停止。他盯着自己,希望中夹杂着恐惧。
不,请不要…
不是这样…
“对不起,我只是想指出,这种任务如果能更谨慎地执行,会有好处。”
他从人群之中走出。
一声枪响。
人群无声无息地散去。
他走得更快了,害怕碰到那人群中间的某张脸,也害怕必须从他们的脸中看出他们的想法。
他想哭,但他不太清楚自己是为何而哭。
“这就是你一直藏着的地方?”
她的声音含有怒气,但又尽力保持平静。Ernesto回头看向她。他有了黑眼圈,尽力避免手中的文件支撑不住掉落在地。他先前决定查找些Site-77的法律档案,希望更多的是能让自己放心下来,而不是在基金会的行事之中找到任何真正的矛盾之处——当然没有。他知道这一点。这些档案的其中一些部分就是他编写的。
“对不起,你是在找我吗?”
“对的,我正在找你。”
“我不太确定……我和你认识吗?”
她递给他一张印有逆模因部标志的4级权限认证卡。记忆在他脑海的阴霾中闪过。
“我…逆模因部?我认识你,我之前…我想我之前和你交谈过。所以这个部门是真实存在的?”
“我需要你使用这张卡片,Ernesto。”
“不可能。4级权限认证有双重限制。我需要一个密码。”
“不需要密码。逆模因部已经被基金会遗忘了,我们使用的技术也很少是最新的。地下室里有台第三代PC电脑,它们不需要任何密码就能读取卡片。不要再找借口了。”
“我不是在找借口,这是不被允许的,只是这样而已。”
“灾难正在产生,而我需要你的帮助,Ernesto Tesson。有些东西正在攻击人类思想的结构,而你是我发现的少数几个仍然正在阻挡它的人之一。在我现在的精神状态下,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Ernesto Tesson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但并没能成功回忆起她的脸来。
“你绝对疯了。”
他镇定下来。也许自己才是那个疯子,因为从刚刚开始他才发觉自己正在对着档案室的空气说话。
Ernesto走过一条走廊。
Ernesto走过又一条走廊。
他停了下来。这很奇怪,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过不是这样。这一定是“既视感”在作祟。
他穿过了2号厅。地板上仍有一片干涸的血迹。他走到一名骑在扫帚上的看守人员身边,看守人正在出神地看着那道褐色的痕迹。
“告诉我,你没法清洗这个污点吗?它让大厅变得很脏。”
Ernesto恼怒地盯着看守人员,并感到沮丧。后者非常平静。
主要问题是,这句话出自那位看守人员之口。
“好吧,坦率地说,当人们进入一个房间时,他们总会带着一些东西离开。那东西就被清理掉了。”
“你这是在取笑我吗?”
看守人员挑起了一边眉作为回应。Ernesto没有回答,气冲冲地离开了。
“你很走运,因为我很喜欢那个污迹!”
他加快了步伐。
Ernesto走过又一条走廊。
有些事情不太对。
他走出站点的南院,继续向77-F楼的电梯走去。
一辆运输车撞上了旁边的墙,变成了无数四散的碎片。Ernesto转身走向它。这名乘客失去了知觉。安全气囊在漏气,司机在挥手微笑。
“哎呀,对不起,先生! 小心,我们现在正在做一些弹道射击训练,所以不要停留在射击点上。”
有几辆汽车失去了作用,站点的墙壁也正在向后退。警官们正骑在他们的突击步枪上。
“指挥官,这把枪也报废了,我现在没有任何进展。”
“试着把它拆开再装回去看看。”
有一阵没有瞄准的走火。
“啊,我掌握了一个技巧:倒着走!”
于是,Ernesto也开始倒着走了起来,在他的双腿奋力支撑下,差点摔倒。
“我可以稍微测试一下地雷吗?”
Ernesto没有再走过又一条走廊。
他头疼,他害怕。他推开了一扇门。
温室里十分反常,一片混乱。一辆战车撕开了其中的一面墙,植物学家正在吃这些植物。他们中的一个人正在窒息,或正在脱水,这很难讲。当Ernesto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了。Ernesto穿过了温室,无视一位研究员,她正用身体在地上摆出天使的样子,看起来非常专注,她的助手在做笔记。
现场的警报声刚刚响起。他看到守卫人员经过,比平时少,但足以让他放心。
“代号蓝色,重复一遍,代号蓝色。解除对所有在二楼的异常的收容,清空所有的收容室。”
Ernesto在疯狂地奔跑。冷静下来,电梯,必须得找到一个电梯。下去,躲起来。冷静下来。
一名特工来加入他的奔跑,明显感到惊慌。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这里就像是Zayin。”
“那个全员彻底疯掉的法国站点?该死的,我们需要警告大家。”
“信号,我们需要发送一个遇险信号。他们正在解除二楼所有异常的收容。”
“这是一场灾难,基本上……等下!"。
他们正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它太安静了。
“让我检查一下这里有没有问题。”
特工靠在墙上,慢慢走向墙角,在墙上伸出舌头舔了很久。
“OK,没问题,我们可以往这走。”
特工冲向走廊,而Ernesto在远处跟着他,十分困惑。这名特工跑向另一名特工,后者正在用身体固定一台咖啡机。
“你好,Alfonzo!”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似乎都很镇静。
Ernesto开始犯恶心。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想着如何让自己不被影响。他终于找到一部电梯,以最快的速度钻了进去。Site-77的主管跟着进来,电梯门在主管身后关闭。
“黑月是否嚎叫?”
“目见绝非虚缈。”
当他被要求说出那句预先知道的口令时,他从未如此高兴过。这是他现在所能坚持的一切,他没有什么可再坚持的了。主管开始用她的声音用口舌拼凑出话语来。
“我想我可以相信你,你听起来很害怕,而且几乎是出于正确的原因。”
Ernesto暂时不能判断主管是否正常,他之前以为正常的那个特工突然之间开始舔起了墙。而主管很可能也会舔墙:即使她还没有这么做,她也很可能会做些其他奇怪的事情,比如舔墙。
“到底发生了什么?”
“Zayin站点发生过的情况正在以未知的规模重复。也许是几个基金会站点,也许是更多的站点。”
Ernesto没有走过另一条走廊。
“但是……99号执行令呢?这是个错误吗?”
“哦,不,那是伦理委员会的命令,与此无关。嗯,有一点,这项有关精神控制的决策不是凭空出现的。每个决策机构都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我们决定逐一应用,略过投票,最大限度地增加我们的机会。这样做很聪明,不是吗?”
哦不。电梯还剩17层,它以恒定的速度运行,因此不能加速。Ernesto证实了自己对主管的不好预感:她肯定像站点的其他人一样有问题,他们有问题,而且可怕的是比问题更可怕。
“你听起来并不信服。你不同意吗?”
Ernesto没能回答,他被吓坏了。他尊重基金会的法律和执行这些法律的人物。但随着法律和人物的扭曲和分歧,他只剩下了恐惧:自己一直以来非常熟悉的法律不再被任何人应用,于是灾难降临。
“你知道的,我是要去解雇一个做了几件蠢事的人。电梯越是下降,你的性命就越是掌握在我的手上…”
她慢慢地掏出一把手枪,从谈话伊始她就一直拿在手里,也许甚至在她进入电梯之前就已经拿出来了,因为这把手枪不像是随手能拿出来的,它必定是从某个特定地点拿出来,就像所有站点主管都有手枪一样。从她脸上可以看出,她一定是把Ernesto的脸认成了那个被解雇——“解雇”一定是“杀死”的隐喻——的人,这么说是因为那把枪在她手里。这么考虑是十分有道理的,因为说到底对话也不是在用法语进行7。她有一把枪,说她会“解雇”某人。如果现在不做些什么的话,那个“某人”就会是Ernesto。
电梯发出声响并打开,因为它运行良好。她的表情又变得平静。“ta”指的是主任,而不是电梯,电梯没有表情,因为妄想症很难适用于电梯上。也就是说,你无法在里面辨认出任何一张面孔,至少人脑是这样。
“啊,我在这下。祝你傍晚愉快,博士!”
她在出口处愣了一下,拍了拍额头,然后她就想起来了什么。因为额头被拍产生了冲击,她想起来了什么。
“但是,对的,就是这样。”
电梯门开始关闭,因为电梯还没有停下,还在继续运行,当一扇门打开时,它又关闭了,反之亦然。
“Olson主管,我不得不解雇你。运气好的话,你会被降级到另一—”
由于门完全关闭,切断了电梯内与主管的联系,因此她的声音无法被听到,因为声音被掩盖了。电梯开始下—
有一声沉闷的枪响。
电梯开始下降。
奇怪的是,虽然仍然被剧烈的、可以理解的压力所困扰,但Ernesto的思维更加清晰,头脑更加冷静。这些人已经疯了,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但他一直相信在某个地方会有人有着清醒的头脑,他们会自愿地做出决定,而他一直很害怕人们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谁能怪他害怕这些现代异端呢?
他经常被侵入性的想法袭击,这使他恐惧。关于自由意志的想法,关于荒谬的焦虑。
如果我粗暴地推开那个在走廊里尖叫的男人呢?
如果是我打开了那些收容室,就在那里,就在此时呢?
如果我把那份报告撕掉呢?
如果我无心杀人,或不屑于杀人,或根本没有理由杀人呢?
如果我越过那道屏障呢?
如果我侮辱了一个朋友,或是我的上级呢?
如果我为一封高度机密的电子邮件输入了该站点的名单而不是它的电子邮件地址,将它不小心发给站点的每个人呢?
当然,对于这最后一个例子,是有解决方法的。一个弹出来的窗口:请问是否继续该操作?
如果Ernesto想继续下去呢?
但他将这些侵入性的想法合理化。它们独立于他的思想,独立于他的行动。但所有这些想法的化身,就像…就像是他们正在决定采取行动一样。这个想法使他愣在了原地,他觉得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噩梦了。
电梯停了下来。他从电梯里走了出来,不敢再度上行。他必须离开电梯。电梯不得不停留在这里。如果它再度上升,那么有人可能会再乘着它下来。他转过身。
他在地下室的仓库里。这里除了堆积着旧的异常物体外,什么都没有。也许还有…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硬梆梆的卡片。他掏出那张小小的访问卡,所有与之相关的记忆又回到了他的脑海。毕竟,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他在自己找到的第一台电脑前坐下,打开了电脑,然后登录。他能听到来自楼上的不自然的隆隆声。他刷了卡,然后去看了一下卡的使用记录。他在第一行遇到了一个自己有点熟悉的名字。
他打开了Finalis教授的访问记录、笔记和档案。
形而上学者、逆模因学者和解梦学家们——叙事、秘密和梦的专家——在他们的领域里对同一个概念得到了认识:在生物圈、岩石圈、大气圈和其他许多物理生态系统之外,还有一个精神上的生态系统:"智能圈"。此既是在几千年的文明中,由所有人类思想创造的生态系统。
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内,新成立的物理学系进行了关于智能圈的实验。后者令智能圈受到了严重的影响,造成了一些病变,其中大部分8仍然不为人所知。在物理学系和一个名为OCASC9的组织进行了最后的秘密合作后,智能圈不再是基金会的实验领域。
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人类及其思想正以指数级的速度发展,而智能圈再也无法跟上其发展的速度,慢慢解体。它的伤口正在扩散,肿瘤正在变大。
“梦神”,梦的集体意识,将智能圈作为祂建造神庙的土地。当看到自己的土地慢慢变得荒芜时,祂害怕起来,决定采取行动。梦神绝顶聪明,但祂的行动是由最残酷的生存本能所驱动。祂把自己的种子种在入梦的万千生灵的思想中,试图召唤它们。但祂的召唤迷失在梦境中,就像回声,就像水底的闷响。而人类逐渐一点一点地摧毁了原本智能圈复杂的结构,屈服于自己的思想,而丝毫不担心思想的内容;而梦神则在无法控制的、淹没在无数的梦境中的、如同流沙一般的智能圈中近乎窒息。
现在只有一个可能的结局。肿瘤会越来越大,直到它无法再度吞噬。人类会死亡,几乎没有人幸存。
只有一个隐形的研究员和一个略显古怪的教授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许地球上还有其他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Ernesto又回到了肿瘤的面前。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在梦境中。
他感觉时间正在扭曲。也许这是他主观判断的错觉。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在梦境中。
思维在他的脑海中旋转,循环往复,但他已经不再痛苦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已经认命成为一个积极的旁观者,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也许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了,或者说这是个从自己脑海中失控的想法。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在梦境中。
Ernesto又回到了肿瘤的面前。他几乎已经抵达放弃的边缘,然后最终…最终,他还尚存一线理智,不是吗?总是理性,总是在自己的控制之中…在通常情况下。他现在几乎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抵御与等待。等待混乱消退,等待肿瘤死亡。这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
所以Ernesto没有再做些什么,继续着自己的抵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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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nesto醒了。
他感到很平静。
他感受到了现实。
他仍然无法理解他周围的一切。
不是很好。
所剩无几。
所有的复杂结构都消失了。
他哭了起来。
他很平静。没有异议。
正待探索的崭新童贞世界。
重新发现。制定简单的规则,简单的理解。
没有更多的危险。没有更多可能的偏差。没有更多的压力。没有更多的威胁。
基金会。
他记起来了一些有关SCP基金会的信息。太复杂了。
本来应该更简单。更加严苛。更有组织的。
先控制再研究。更好地理解以避免问题。
先保卫后收容。人性必须是第一位的,而人性已经死去。
最后才是收容,而作为终极手段,摧毁,为了更好的保护。
我们本应更加独裁。
嗯…
也许在另一个地方,在另一个时刻。但在此地此时,也许已经太晚了。
记忆和话语开始回到他的脑海中。至少这里不再有违反最轻微规则的风险,也不再有任何藐视权威的行为会引起问题。
甚至没有权威的存在。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并未回复原本状态的奇怪的墙壁,它们的本质和概念几乎已经和整个智能圈一起走向死亡。他本是喜悦的泪水充满了痛苦。
不再有一个有效的规则,现实并不关心,构成人类意识的一切都已破败不堪。Ernesto甚至无法看清一切。世界不再有意义,他确信这是因为他失败了,他做了他不应该做的事情。
或者说,他没有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他做了一件蠢事,所有人都已死去。
但这并不是说让他啜泣到窒息。这是更内在的东西,是一种古老的敏感记忆,是智能圈无法影响到的。
那是一个储存区,比Site-77的其他储存区更为锈迹斑斑。10
“都结束了。”
他不由地想着。
这是他脑中剩下的唯一概念,解释了他一切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