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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泪膜破碎时间
作者: Think cyan,进入念青的人事档案查看该作者的更多作品。
鸣谢:
十分感谢Enflowerz进行的润色和校对。
十分感谢帮忙康草稿并捉虫的各位亲,Thank you very much♪(・ω・)ノ
最后,她在广阔如一隅的楼顶坐了下来。
远灯织出的冷峻光幕堆开阴影,将她的脸浸在幽寂寂的回忆里。一切都结束了。曾经是“家”的那一切(就叫它“家”吧),只留下多少大大小小的遗孤。曾经是多崇高的一项工作,古圣人也推崇的志愿,在一夕之间就失去了意义。多少位掌舵人终于铺下的正轨,夏异常研究部特有的谦逊,混沌分裂者多年的阴谋,以及为了那志愿付出的血泪。在不到一星期的不可逆之后,彻底成了妄谈。八年了!上面一代在这段岁月中凋零。中间一代的,已成其应成。就连她这一代,一腔热血也已积淀了逝去的扬尘。对于她,基金会就是一个小型的世界,且无限逼近死亡。在她回忆中浮现的,不是掠翼惊鸿的偶瞥,而是层层底片的叠影。喜剧悲,悲剧喜,悲喜皮影戏亦悲亦喜。资料管理员。小有名气的文书。夏异常研究专员。麦宗对策小组。先是东南,然后是华北,然后是西北复为东南。八年了。她的足迹遍布中分,她的眼睑容纳过大半个中国的风霜。对外界迟钝的反应为她赢得了沉静的谬誉,“遇大事有静气”。果真如此吗?她不过将伤痛暂且埋藏而已。老主管的牺牲。一颗无欢的基金会之星。就在她身后。几位前辈浴血无功的炽痛。另外几位的存在化为乌有。就在她身后啊就在她身后某处。她将头向腿间埋了埋。冷冽的空气拂过发梢,谱一曲无声商籁,一首无名小雅。有时候,沉静也颇能吸引一些不明真相的同侪,于是她便有了交游。说深不深,也不算浅,刚好能维持君子之交。于是一管蓝墨水,一本笔记,辉煌过好些名字。好些名字,如一面光之大纛,耀眼,且永世不倒。另外一些,星等逐渐降低,最后生冷得像上古音。即使掷在稍微年轻的眼波里,也激不起一丝反光。
氦气斑斓的影障下,那参天之筑,为她,亦或这一切做见证的铅灰色巨檐,只留下蓬蒙的沉寂。她侧耳聆听,似乎只有失真在演奏都市的进行曲。此外,万籁俱歇,市井和嚣声两皆沉沉。八年的种种,那些晴美的早晨和曚昽倦人的黄昏,不再留任何见证。任何见证。除了亲历者才明白的。除了死去的那些名字,曾经代表着一个个生命的音节。除了那些大大小小的遗孤,那群人或者那些抽象的概念。除了全速行进的空虚。还有身处的这个风暴眼。给多少人假象的无光之年。她从冰冷侵肘的平面上站起来,就着层层的霓虹,企图找寻年轻的肉体上,刻意留下的伤痕。那是几年前,在一阵激越的日子里,身当远戍的见证。至今仍隐约有诡异之感。不可久视,久视便受它蛊惑。至于为什么留下这印记,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但那件事毕竟很久很久了,冰冷的夜色里,已经模糊了皮肤的纹路与伤痕。她抚摸了一会,终于挪开了视线。人的一生是用大大小小的疯狂串成的。她想。曾经以为,她做过最疯狂的事不过是坦然接受一些差异。父亲擅版刻与木雕,她是看着那些稀奇古怪的神像长大的。家中有尊女娲像,总是一个固定的日子,家人会祭以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肉——也许就是普通的肉,只不过心理作用罢了,更兼肃穆的氛围,她觉得有些不同寻常。父亲在某所大学教宗教学。她上高中那一年,父母喊她到跟前,告诉她是神农氏的后代,她有点诧异,神农不是传说中的人吗?她刚想挤出一个笑容缓解尴尬,说,你们是开玩笑吧。但看到一贯严谨的父亲如是郑重,她也只得半信半疑。何时发现父母竟都是基金会的员工的,要等到加入基金会之后了。
但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眼前的高度足有数百尺,唯它的麻木就足以把她拉回现实了。说,基金会是他们的家,她的家。可以说,它是看着多少人长大的。但另一方面,它也是见证啊,见证他们的希望与恐惧,光荣与空虚。
八年的岁月,她是既渡的行人。过去种种,犹如隔岸的风景,倒映在水中。讷言敏行的老屋,曾经载她护她在烈日下在寒流中屏翼她的老屋,终于死了,只留下一群忽就失去太阳的向日葵,做它无言的见证。曾经见证的,现在亦被见证。
异常一消失,那些描述的文本就毫无意义了。一种稳定替代了另一种稳定,且比后者更简明。还剩下一些阴暗的角落有毫无意义的呼声企图负隅顽抗。她知道眼前世界的巨变谁是其缔造者。她明白有时候为了更崇高的事业不得不行必要之牺牲。但现在呢?全付了妄谈。她还记得少时仍能在黄昏在家附近迷宫似的巷子里穿行构思一首无韵之诗。看着晚霞炽热的余烬,她的心胸遂与之起伏搏动。平摊的暮色有参不透的茫然。但现在,何处望神州?铁青的苍穹道是,二十一世纪从来不会施以救赎。
所以异常一消失,基金会就死了。有一座城曾经记载过多少人的情思与记忆,如今却将有愚公前来大显身手。而她即使是一位诗人,也无力保卫。因为现代的愚公一点也不神话,因为不神话的愚公驾驶的是消化不良的钢铁巨兽,举手触摸间就招来机械的杀戮。最后的清醒总是最感人。她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异常一消失,六字的信条就亡了。大众不需要无名英雄。因为数据层的行乐没有思想负担。倔强是一种少数民族,日趋灭绝。二十一世纪有不适症,更多的空气墙将于此筑起,城市从哪里结束又从哪里开始,由它们去定义。甚至“定义”这个词本身含义为何也有待商榷。因为清醒时的不适说,更多的潮流应该出现,更多逐流之人应该出现,因为二十一世纪就在那上面等我们。
正如独饮安宁的时代去后,独饮喧嚣的时代也过去了。曾经在雨夜,孤灯的寂寞扬起,笔耕或其他的途中,暖光一角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在霓虹的辖区以外,时间流得越慢越好。赛博时代的夜晚那么长,该有人来解构其组成究竟是稀有气体还是高清像素,唯心一划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不过那要非常有逸兴,同时,也只能发生在《世说新语》里吧。
她作了最后一次深呼吸,拂了拂头发,竭力想把此时此景印在脑海。
她转过身去,踏过光和影,踏过遍地的嘈嘈杂杂。人,车,夜,整个城市喧嚣得像一座荒坟。一切都已停歇,至少在她眼里。忘得忘不掉,又有什么关系?她回到曾经是她的办公桌前,看自己孤独的身影诉说孤独。她锁上门,触到金属的坚与冷。五色交融成模棱的迷幻。基金会的工作还有很多,不会让他们一逸永逸的。她走下街道,听自己步履空洞的回声。杂音中似乎有人在喊她,她驻足听了一会儿,直到那声音消失在莫名的远方。
她定了定神,正欲继续赶路,却被远光灯闪了一下。再睁开眼时,人声停了,车声停了。城市不复存在。时间停了。她变成了一个幽灵,没有人看见,也看不见别人。她站在十字路口,没有任何东西。她被遗忘在一整座空城的中央。
她茫然伸出手去,摸到的,怎么,不是空气,而是凝重如岁月的波涛。她愕然缩回手,那滞厚的触觉仍留在掌心。
而更令她惊讶的是,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广告牌把她拍回现实。一下子全回来了。行人。城市。灯。
“如果有一天基金会不复存在了,会怎么样呢?”
远海传来一声早已逝去的宿怀,她不知道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