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面条,醋,和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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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员纪伟军照常坐在食堂的塑料桌旁吃着早饭。他桌对面的位置空着,过了一会儿,坐下来个女人。

女人手里端着餐盘,盘子里放着一笼包子和一碗粥。纪伟军闻到醋的味道,习惯性地咽了咽口水,他知道食堂醋很香,蘸着早餐的酱肉包子香上香。但他面前已经有了一大碗米线,于是,纪伟军决定明天早上吃醋蘸包子配青菜粥。

和赶着去上班的纪伟军不同,坐在他对面的女人,放下餐盘,并没有急着吃。她一手支着下巴,就那样在不宽的桌对面盯着纪伟军看。

纪伟军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只想赶快逃走,不顾米线滚烫,着急忙慌地呼了几大口,结果呛着了,辣椒籽飞进气管,纪伟军咳的山崩地裂,筷子都从手里跑掉了。

“吃慢点儿。”他对面的女研究员说,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点儿婉约的笑意。一张餐巾纸伴随着那点儿笑意递到纪伟军眼前,他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虽说还是挺不自在,但总算从他那碗红米线上抬起了头。

坐在他对面的那名女研究员年纪挺大了,发间满是银丝,眼角爬着蛛网。不过,光看手指,那双手是保养的很好的,指甲修剪的圆润,干净,皮肤细腻又白皙,只是不可避免地,手背上沉着些泛青色的老年斑。

纪伟军擤鼻涕的时候闻到纸上有股淡淡的护肤霜香气,挺熟悉,但又说不上来,可能实验室里那些搞实验的研究员都在用,毕竟,他们这个站点在的地方挺荒,又比较小,物资种类也不多,都是定时定量来。

纪伟军顺气的时候那名女研究员只是看着他笑,见他差不多了,又扯了面纸给他,他还是有些不自在,但这样的善意也不好意思推脱。其实他对她盯着自己瞧这件事情并不是特别讨厌,只是有点害羞。

借着机会,他趁机打量了一下这名年长的研究员。

不难看出,他对面的女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很美的。她神情平静,落落大方,眉目间有一种诗书气的典雅,上了年纪后,弯弯地带着一种温柔的慈祥,不知怎地……让他想起了妈妈。

但纪伟军没有关于妈妈的,而他爸也是基金会的研究员,平日里忙于工作,对纪伟军很是疏于照顾。前几年他爸也走了,是去支援北京站时遇上了意外,骨头被异常抽取了个干净,大脑受到自身重量挤压,当场就离世了,纪伟军觉得其实也好,走的挺痛快,如果遇上那种一下子没死透的,有些死前还要受上三五个月的折磨。

“唉,又没人和你抢。”女研究员笑盈盈地说,“烫着了吧?我吃的酱肉包子,尝个吗?”

纪伟军很不好意思:“哎,不用了……”

“没事,”年长的女研究员说,“一笼四个包子,我吃两个再喝碗粥,也饱了。剩下的,只能留着中午吃,微波炉热过,就没那么好吃了,干巴呢。”

他确实也馋,于是就不再客气,重新从桌上的筷笼里捉了筷子,从对面的餐盘里戳走一个。

缩手回来的时候他对着那碟醋犹豫了一下,女研究员看出他的那点纠结,笑的更开怀了:“你蘸吧,反正你还没咬呢。”

纪伟军于是如愿吃上了一口蘸醋包子,包子热气腾腾,皮薄馅大,面皮蓬松香甜,又有嚼劲,一口下去就能咬着馅儿,那馅儿和寻常外头的包子绞碎的稀里糊涂的肉泥不同,站点食堂卖的包子,肉馅儿里有一半是切成丁的肉块,一口下去,油汪汪的,能实实在在吃着大口喷香的肉。

纪伟军吃完了包子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他本想请女研究员尝尝他的米线,可那碗米线他下过了筷子,吃过也搅合过了,实在不适合请别人吃,于是他说:“哎,明天我请您吃早饭吧,吃…吃食堂的面条?这儿的面好吃。”

他记性其实挺不错,也擅长记人,三二站人不多,来来去去大家互相至少也混得了过面熟。但这位研究员他以前从没在站点里见过,指定是新调来的,他心里合计,食堂其实早点啥都好吃,但面和包子算这里一绝,既然今天她请他吃了包子,明天他就请她尝尝这儿的面,食堂面有好几种,他打算请她吃碗牛肉面,分量足,肉也扎实,这就挺合适了。

女研究员又是笑。

“一个包子,客气什么?”她说,纪伟军觉得她似乎后面还有一句话,但提了口气,却没有说出来。

“您新调来这儿吧,我在三二站工作好几年了,给您介绍介绍我们这食堂里好吃的。”

她仍然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睛里却忽然溢出了伤感,纪伟军有点近视,不敢确定她眼里闪烁的是不是泪光。他自觉自己也没说错话,却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是,是了。我新调来。最近,基金会人事调动很频繁啊。你知道…三六〇方站调人那事吗?”

这纪伟军知道,是个建在中国的新站点,最近在从各处抽调人手,挺远,在西藏,条件很不好,实话说,也没几个人愿意去。三二站也分配到了调动指标,可能要调走接近十个人。

站点主管开会时说那边的工作很苦,也不是报名就能去,据说还要筛档案,不过也就是这么说,纪伟军是觉得,不知道最后缺的人,到底是靠抽签,还是靠摇号。纪伟军不是很操心那个,他干好自己工作,也准备好了交接。

“嗯,知道,但这不是还没发通知么。”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猜她可能是怕被选中。

也是,女研究员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至少也是五六十,但纪伟军不擅长猜女人年纪,说不定也可能是六七十。他觉得这个年纪的女人其实早该退休回家享清福,而不是调去西藏受罪,要是她有孩子,还能趁早享受享受晚年的儿孙满堂。

不过,他也觉得基金会可能没有那么不人性化。

“您也别担心,您这个年纪,估计派不着您。像建设新站点的这种体力活活,交给我们年轻人就行。”

她仍然笑着,颤颤巍巍地叹了口气,垂下头,看着自己碗里那碗浮起了一层厚厚米油的青菜粥:“嗯,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担心嘛。”

纪伟军于是对她笑笑:“您真别担心,咱们珠穆朗玛峰上都建过站点,西藏可比那儿条件好多了。”

“是,是,好孩子,谢谢你安慰我这个老太太,你妈妈可真有福……我嘛,我就是…年纪大了,瞎操心。快吃饭吧,一会儿到点,该上班了。”

纪伟军一看时间确实也不早了,他是早上第一班的,从食堂走到工作间也得要个半小时,于是连忙匆匆扒拉几口米线,收拾先前掉地上的筷子就要走。

他起身时女研究员叫住他,只见她从口袋里掏出几个袋子,把自己餐盘里的包子和醋打包了,递给他。

“要是中午饿的早,就垫垫肚子吧。”

纪伟军吓了一跳:“不不,真不用了,您吃吧!您看您,都没怎么动筷子……”

“拿着吧,”女研究员说,这时纪伟军能确定她眼里的确是含着泪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就顺了她的心意,收下了醋和包子,揣进实验服的口袋。

纪伟军倒了餐盘,离开食堂,走出一条走廊,这才忽然想起还没请教女研究员的名字,可他还有几分钟就要迟到了,没时间回去再问她的名字。

没关系,纪伟军心想,三二站就这么大一丁点儿,只要她和他上的是同一班次,他明天肯定还能在食堂见着她。虽然他们只在一起相处了几分钟,可他却觉得他们像是认识了一辈子那样熟悉。他期待着明天早上去吃早餐,这次一定得记着问问该如何称呼。

那天下午纪伟军正吃着配送到工作室门口的简餐,安保部门的小魏跑来找他,说站点主管要见他,纪伟军很不高兴地说他吃饭呢,小魏一拍脑袋说嗨,他叫你吃完就去。

纪伟军心有所感,不大情愿,但还是三口并两口地扒了饭就去了,站长见了他也没和他寒暄,直接文件档案一道给他,说你今晚的飞机,跟小郑他们一起去三六〇方站。

纪伟军说,这么急?

站长忙着批阅文件,低着头说,嗯?不是已经给你们缓和好几天了吗?怎么,工作上还有什么没处理完吗?

纪伟军想起早上那位女研究员,可那是他的私事,实在开不了口,只好摇摇头:没有,没什么了,该交接的都交接过了。

他拿着厚厚的牛皮纸袋子往外走,站点主管在他身后忽然说:小纪,你家庭背景……

纪伟军停下来转过身,疑惑地看向主管:啊?这个前几天不是刚填过一次表吗?

我刚想起来,站点主管说,你回来。你那张表我在文件袋里没找着,这是新的,趁人还没走赶紧再填一份。

哦哦。纪伟军于是又拿着那两袋厚厚的文件走回来,在站长办公桌对面坐下填表。这些表格上的内容他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只是…只是他在填写母亲姓名时,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早上在食堂遇见的那名女研究员。

站长批阅完一份文件见纪伟军捉着笔在那儿愣着,清嗓子惊了他一下:怎么了?发什么呆呢?

没有没有。纪伟军匆匆忙忙在母亲姓名那一栏上填写了N/A,匆匆忙忙地检查了一遍,把表交了,又站起身来。

站长读了读他的家庭背景调查表,然后点点头。

行了,走吧,行李那些都不用带,去了那边,他们给发。文件别搞丢了,不然给你轰出去。

好的站长,记住了。纪伟军说。他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还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于是就只尴尬地顿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出办公室了。

当天下午六点,纪伟军和其他六个同事一起上了飞机,晚些时候,抵达拉萨,几经辗转,最终抵达达瓦平措措前哨站,此后,就再也没有离开。

纪伟军死时是2032年。这时候,已经从2级研究员升上了3级,生前一直主要负责异常拓扑的数学模型计算,在三六〇方站,是一名踏实,肯干,且还颇有声望的老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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