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曾听有人说,战争比地狱更糟糕。在地狱里,没有无辜的旁观者或者与其他同样毫无意义的东西。但是,那些人错了。今晚,此处,即是地狱。 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是对我的惩创。
在我所坐的地方,有一道可怕的伤疤贯穿现实。在一个燃烧着的恐怖深坑,里面堆满了死尸,他们还在自欺欺人地以为能活着离开这里。那些尸体蜷缩于褊急的军装,蠕动着,拿着他们的小小的枪,彼此相告,只要坚守住阵地,便会相安无事。他们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口水,惊慌失措的眼睛在寻找任何可以支撑这个昭彰谎言的证据;当发现没有任何证据时,他们就闭上眼睛,开始向任何愿意倾听的神灵吟诵祷文。
当远处炮弹震碎大地的声音撕裂天空,我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我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他们仍然紧握着武器。我的视线已模糊不清,目光甚至聚焦于它粗糙冰冷的外壳,但我仍能感受到其上流淌到我双手的鲜血。我试图告诉自己这是我受伤的腿流出的血,但在内心深处,我非常清楚血从何而来。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只能背靠着战壕里冰冷的土壤,深吸一口气。
我给枪上了膛,宛如一只训练有素的狗一样,然后——刹那间——我离开了生与死之间唯一的屏障。我甚至不愿去瞄准,就朝远处开了一枪。如果不是地狱般的枪声、人们的尖叫声和森林燃烧的哔剥作响都在震破我的耳膜,我或许还能分辨出子弹是否击中了某人。但当我躺下装填另一发子弹时,我才发现自己甚至无法真正重视这些事。
当我坐下来时,我听到了些什么,那就在我的耳后。我缓慢地转过身去看是什么时,发现了另一具尸体正缓缓地向我接近。他爬着,用自己同样毫无生气的虹膜凝视我充满死气的双眼,在他的眼中,我能看到泪水正在出现。我依稀记得,这具尸体的名字叫汤姆。他在喃喃自语——可是我听不太清楚——我现在唯一能注意到的是他污秽的脸颊。血和肮脏的混合物覆盖了他全身每个部位,就连他那蓬乱的黑发也早已与地面无法区分。
他迅速地摘下头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过,当我低头看他的双手时,我明白了原因。他也该被困在这里。他也是个杀人犯。他和我一样清楚这一点。
我试着集中注意力听他说话,但他除了胡言乱语外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的同狱囚犯永远站在我面前,他那张肮脏的脸上充斥着纯粹的慌张、恐惧和不甘。我的耳边充斥着钻头般的声音,他举起双手,仍然继续着他那不合逻辑的咒语。不过,他的话并非在进行祈祷——那些话仅仅是在表达恐惧。他指着世界的另一端,那里是现实中另一个正在燃烧的伤疤——他突然大喊了一声什么。
顷刻间,我两眼一黑。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现实是血红色的。汤姆不再坐在我面前,因为已经没有汤姆可言。除非取代他位置的那个血肉模糊、蠕动不止、心脏位置空空如也的东西还能叫汤姆。
因为呼吸急促,我感觉自己的胃都快到了嗓子眼。现在,我也浑身是血。不过这次,我可以分辨出是谁的血。出于冲动,我摸了摸我的武器。当我的手指触碰到枪柄的那一刻,我马上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不假思索地站起来,开始奔跑。在大炮的轰鸣声、爆炸声和雷鸣般的枪声中,我奔跑着。我跑啊跑,跑啊跑,穿过荒原,穿过眼前可怕又可怕的伤口。如果我不是已经身在地狱,我会说我腿上的撕裂之痛是我所能想象的最接近地狱的痛苦。但我还是继续向前奔跑,脓水顺着痕迹滴落在我穿越被轰炸过的沙漠的路上。
在我背后的某个地方,我的枪笨拙地在皮带上翻飞。它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我的后背,让我的脊背再度疼痛难忍。但我不在乎。我不能在乎。我必须继续前进。当子弹击中我的第二只脚时,我想起了俄耳甫斯的故事1。就像他一样,我不能回头。当我倒在地上,感觉到带血的泥土正顺着我的嘴巴往上爬时,我希望自己能像这位希腊英雄一样。现在我匍匐在地,胃里的呕吐物正试图翻涌而出。但我忍住了,继续爬行,希望能在地平线后面的某个地方到达我自己的欧律狄刻。
我终于到了树林里,这感觉就像花费了一生的时间。
我首先意识到的不是我成功了,也不是小树林里无处不在的硝烟,而是意识到这里是多么安静。我再也听不到枪声和死亡的惨叫声。这里几乎是死一般的寂静,唯一打破这种寂静的是远处传来的难以耳闻的啜泣声。逻辑在我脑海中并不存在,我决定做我唯一能做的事:看看这里属于谁。
粗糙的焦树皮和随处可见的针叶让我几乎无法前行。但我没有放弃。我不能放弃。
我很快到达了目的地。那里有一个小士兵,和我一样,坐在横跨于河上的一座木桥上。在他旁边,有一艘小船,大小刚好能容纳他的身体。他花了一秒钟才注意到我,他抬头一看,立刻意识到我穿着敌人的制服。霎时间,他瞪大了眼睛,开始解开束缚了他的船通往自由的绳子。他也想在地狱的地平线外见到他的欧律狄刻。
我不能让他这么做。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不顾腿上传来的难以想象的疼痛。我随意地抓起挂在背上的武器,瞄准那个胆敢拒绝我逃离这里的权利的人——不,是那个玩意。
他只是个孩子。他的衣服根本不合身;袖子太长,外套太松,头盔太大。在他惊恐的眼神中,青春的火花尚未熄灭。我可以看到,他开始用自己流血的双手划船,想尽一切办法摆脱我这个站在他面前的杀人犯。
当我给枪上膛时,我没有丝毫犹豫。要么杀人,要么被杀,而我什么都不是,仅仅是一只猎物。我扣动扳机,枪响了。
我是一个被困在地狱里的杀人犯,我不配拥有其他命运。
我坐在他的位置上,躺下,让破不成形的小船被奔流的溪水带走。我放下手臂,凝视着地平线,放空脑海。我只是看着那片被烧焦的森林。远处响起了更多的枪声,我找不到任何话来评说。我只是望着那里,满心期待着有人从他们中间走出来,对我的行为作出评价。我微微张开干涸的嘴唇,感受着第一滴雨水从天而降。
很快,我的期望得到了满足。
魔鬼从缓缓升起的浓雾中现身。他身长三米,骑在死神的背上,长长的爪子刮着脚下的地面。在他的眼睛和鼻子的位置,是黑暗的空洞,纯粹的黑暗从空洞中渗出。尽管如此,我仍然能看到他在观察我。他了解我。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当他站在自由的河岸盯着我时,我慢慢举起了枪。我知道这无济于事,但我还是把枪口对准了魔鬼那可笑的脑袋。我的眼皮在抽动。我扣动扳机,但没有发出枪响。我一次又一次地扣动扳机,但每次枪都哑火。过了两秒钟,我才意识到枪里没子弹了。无计可施,我松开了握枪的手,随着“哗啦”一声,枪掉进了我脚下漆黑的水中。
从毛毛细雨到瓢泼大雨,魔鬼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跪在地上,向地狱里唯一的神灵祈祷。我尖叫着,泪水开始顺着我的脸流下,但它们分别在战争和大雨的混乱中消失了。当我对着面前最后的审判之仆高声喊出我的灵魂之音时,魔鬼只是轻轻一笑。他微笑着,扭曲着他可怕的脸上的肌肉,然后抱起男孩的尸体,扔在他的背上。
魔鬼没有多说一句话,就消失在树林间,策马奔向战场。
每一滴水珠落在我的脸上,一层污垢和干涸的血迹便会从我的脸颊滑下,流向下方湿漉漉的小船。假以时日,它将洗净我——但洗净的徒有外表。因为即便是现在,即便是在逃离之后,即便是在离开地狱在沿河找到更好的地方之后,我仍然是一个被困在地狱里的杀人犯。
我不配拥有其他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