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呼啸而过,刹车声仿佛要撕裂耳膜,我突然有种预感,我再也见不到许三秋了。
在我至今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很长一段时间是没有任何感情生活的。我并非没有过暗恋之人,但也只是暗恋罢了,我从未身体力行过,毕竟曾经“早恋”在长辈眼中是个很严重的罪名。
大学之后这种情况有所改善。大学四年,我有过一段以巧合开始的感情。为了保护当事人隐私,这个故事里我隐去她的名字。这段感情后来的发展俨然是《流川枫与苍井空》的翻版。她南下读研,而我误打误撞加入了基金会,留在了北京。过了几个月,这段感情就无疾而终了。
“无疾而终”这种说法,多少有点自我安慰的意思。我后来很多次思考过留在北京这个决定究竟正确与否。无论如何,说不遗憾肯定是假的,四年哪是轻易能放下的呢。但遗憾也好追悔莫及也好,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更何况我的生活已经渐渐泊入正轨。虽然我跟她的那张合照仍总是在我右手边第一个抽屉的最上面,但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遇到更适合我的人。就像新华字典上说的那样,未来仍是光明的。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许三秋的。
现在想来,我跟许三秋的交集,仿佛并非偶然,而是早已尘埃落定之事,只是在某个时间点才显露出来而已。我在见到许三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以后也没想过,我知道这世界上本没有什么宿命。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让我觉得我可能早已认识她,在我没留意的什么时候。
加入基金会以后,我认识的第一个人是姜水童,我喊她姜姐。我跟她成为朋友的主要原因是她跟我在同一个办公室。可以说,姜姐是我基金会生涯的引路人;也正是她,在不经意间,向我展示了与许三秋相遇的必然。
作为一个普通的应届毕业生,我深知自己既非天才,学历在基金会也属平常,也就不奢望能分配到什么重要职务了。事实证明我的预想是对的。虽然也是在北京,规模跟其他几个站点比可是小多了。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知道以我手中的筹码,找到这么一个食宿条件好,工资说得过去,有五险一金还能见见世面的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
二零一八年七月的一个下午,我辗转来到如今工作的站点。在寻找办公室的过程中,我不时感受到老员工好奇的目光。我想在人员流动不如那几个大站的情况下,新人大概也是种珍稀动物了。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
在与人事部看到的坐标对比了几次之后,我才终于敢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或许是注意到了一个生面孔满头大汗无所适从的样子,正在电脑前聚精会神的年轻女性从显示器后探出了头,散着短发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清澈的面容。有一个想法贯穿了我:她会成为我以后生活中的重要角色。
姜姐就是这样出现在我身边的。
我后来曾想,如果她没有对我笑那一下,也许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不会那么温柔,我们也就不会成为朋友了。总之,作为我跟许三秋之间的扳道人,她无意中的微笑将我的生活引入了另一条轨道。
当时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和几张处于无主状态的办公桌,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这时她开口了,声音很符合她英气的外形。
“这个办公室以前都是空的,最近才用,你随便挑一张也没事的。”
我“哦”了几声,把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撂在就近的桌上,坐下来抹了一把汗。我想我给她的第一印象一定很狼狈。
这就是我和姜姐初次见面的情形。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没什么特别的。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各自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她领着我熟悉站点,告诉我许多注意事项。当我终于在食堂门口与她道别的时候,我萌生出一个自己都有点吃惊又不无遗憾的想法:她肯定有对象了。
我的生活就此安定下来了。有时我会想,如果她也在这里该有多好啊。有时我会从窗户望出去,但北京不会跟昨天有任何区别。也许我混不出什么名堂,但至少我在北京的边缘找到了安宁,我想。望着不远处承受不住阳光的重压而下垂的梧桐叶,我觉得那才是真实。不满意的地方,也有。比如说我一开始以为监控是开着的,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我看到姜姐完成工作以后明目张胆地玩起了底特律变人。大概是看我努力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姜姐笑着说那个监控从来没开过。自那以后我才敢稍稍放松。
那个夏天我一直都在听《余波》,耳机里沈帜的声音总是悒郁而沮丧。姜姐照例在结束工作以后玩游戏,我则会从她那里借几本书过来看。刚开始这个流程还免不了几句寒暄,后来则变成一种无声的默契。有时阳光会裹挟着树影洒进室内,在墙上投下阵阵斑驳。每每届此,我都会感到一种无所事事的宁静。如果有人看到这幅景象,一定会觉得时间从未流动过。
姜姐话不多,工作之余,如果我不开口,她很少主动开口。但我想她绝不是个冷漠的人,因为我的目光每次投无意间掠过她的时候,都能看到她隐约的微笑。在我的印象里她仿佛一直都在笑,可即使涉世未深如我,也知道这笑容背后藏匿着某种秘密。我没有问,我知道回答我的只会是另一个秘密。但我没有想过,这个秘密最后竟然指向我。
我跟许三秋的交集是第二年才渐渐显露出来的。期间我的生活仍然平静如水,除了恶补基金会相关知识,熟悉同事,跟姜姐的男朋友老戴相见恨晚以外,并没有发生任何值得注意的事。直到有一天远在南方的她打电话给我。
她只用了三言两语,就从此退出了我的生活。
我终究不得而知她当时的真正想法,至今也没有完全释怀。但黄河入海,又焉能倒流。那是二零一九年的三月,站点外的梧桐和银杏将迎来又一个春天,长江还在我少年时的惊鸿一瞥里流着。我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与我有关的人和物,这就够了。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发生在我生命中四年的一段故事,没有什么是接受不了的。
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我的四年过往却因她的离去而变得不确定起来。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失去她以后,我对身边人的关注越来越多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似乎一点也不了解姜姐。
姜姐仍旧一直在笑,但她在我眼里的形象,却逐渐模糊而陌生起来。我开始咀嚼这若隐若现的笑容背后究竟有何含义。有时候我会怀疑,当我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诡秘笑容时,坐在那边的人究竟是姜姐,还是别的谁。
我觉得姜姐身上不只有一个影子。比如说,她站在阴处时脸上的线条很柔和,但如果太阳照到她的脸,却给人利刃出鞘的感觉。偶尔我也会捕捉到她稍纵即逝的陌生神态。我想这多少给我的疑心提供了一点证据。但真正引我注意的,是她那沉静如水的态度。也正是这种态度,让我觉得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如果现在告诉我她其实是薛涛转世或者是个技术和台风都很凶悍的金属吉他手,我都不会感到意外。总之,对我来说,姜姐的形象并没有随着相处日久而变得清晰,反而日渐神秘。
数月光景弹指一挥,如水平淡中,我浑然不觉时间的嬗变。再回过神来时,已经是六月了。我渐渐以为此前的疑虑只不过是失恋后的神经衰弱。然而现实又一次印证了我的稚嫩。
我的疑心是在一个月后得到印证的。后来我辗转难眠时曾无数次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我没把那张照片忘在桌上,一切会不会变得不同。结论是,我不知道。也许没有这张照片,我还是会见到许三秋。但一个想法在我脑中盘桓不去:如果不是姜姐,如果没有那张照片,世界上可能就不会有许三秋这个人。我与她的交集也会永远湮没在某处了。这听起来当然是无稽之谈,但结合之后的一系列事情,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猜想或许更接近真相。
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打开过右手边第一个抽屉。我知道,打开就意味着要再次看到那张照片。我想这不仅是逃避,很大程度上也体现了我当时微妙的心境。总之,直到七月,一切才变得不同起来。
二零一九年七月的一个下午,暌违数月以后,我再次拿出了那张照片。拉开抽屉时,我没有料到这个故事之后的走向。但我想如果提前告诉我,一切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数月以来的平静生活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应该能冷静地面对这段过往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世上很少有人能在面对自己的黄金时代时心无波澜。但当时我从象牙塔中走出不过一年,心比天高,以为值得兴奋的是展望,而不是区区回忆。看到那张照片时,我知道我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那个下午的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实感。姜姐依然在玩游戏,依然偶尔绽出一个微笑。天上的云来了又走,也许有一朵半明半暗的就是王小波,但我无暇顾及。打开窗户,我听到树叶沙沙作响,太阳照在懵懂的大地上。但我没来得及注意。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那张照片唤醒了我对她久远的记忆。我突然明白她也许会永远在我的回忆里长生不老。她会笑,她会流泪,而我会为她笑,且为她流泪。二零一九年七月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没有跟姜姐说话。
起身去食堂的时候,我没有想起要把照片放回原位,也没有注意到姜姐暧昧的神情。
我后来想,其实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姜姐确实看到了那张照片,又因这张照片衍生出了以后的故事。会不会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我这样问自己。结论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个“臆想”比任何正常的解答都更有力。也许他人看来我只是强行给普通且偶然的事套上一层荒腔走板的外衣,但这一切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没过几天,当我再次拿起照片时,一个想法突然浮现在我脑中: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小白,这个女生是谁啊,真好看。”
这样想着,姜姐已在我不经意间凑了过来,阳光映照下她的眉眼格外清澈。
“是……我的前女友。”
姜姐笑起来,好像在说“我就知道”。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姬野前辈。
“如果不冒犯的话,能不能……?”
光影间有灰尘在飞舞。我的嘴唇忽然变干了。长久以来缄口不提过往并没有抹去她的痕迹,不如说,我一直渴望着倾诉。
“不……一点也不冒犯。”
姜姐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这才发觉,她的脸竟然如此接近,仿佛随时都会附耳私语。
“脸红了哦。”
那个下午是我第一次向别人说起自己的感情经历。从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听得出自己当时一定神色赧然。我在决定如何讲述时颇费了一点踌躇,毕竟这个故事并没有一个美满的结局。婆娑的树影和光晕照进室内,恍惚间,我的黄金时代似乎在我眼前渐次展开。我说起离别,说起相遇,说起悄然滋长的情愫。太阳渐渐西坠,说不清什么时候便已是黄昏。北京七月的暑热里,我点起一支南京。
我本不是个健谈的人,此刻虽略有羞赧,却意外地滔滔不绝。终于回过神时,我才发觉已经到了饭点了。我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姜姐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沉默了好一会儿,迟迟未能起身。
许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姜姐凑到我耳边,用一种很神秘的语气说:“小白啊,现在有一个机会,你要不要啊?”
我没有料到这个提问,嘴巴开合几次,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姜姐。
“过一段时间会有个新人分到我们办公室来……”
姜姐的话语仿佛附上了魔力,我脑海里翻涌着无数想法,却说不出口。
“把握住机会哦。”
这是那个下午姜姐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只留下满头雾水的我。现在我知道所谓“新人”就是许三秋,也由衷感谢姜姐。但当时我只不过以为姜姐从人事部听来了一个不那么靠谱的消息,顺便给我出了一个不那么靠谱的主意而已,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一个多星期以后,当我无意间问起人事部的老赵时,他却表现得像那个下午摸不着头脑的我。看着他发懵的样子,我的第一反应是,姜姐在耍我。但我转念又想,她大概还没无聊到拿我这个小后辈开涮。
就在我准备转身忘却这件事时,我意念深处一个微弱的念头又让它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想到了那抹挥之不去的诡秘微笑。
我的眼前出现了姜姐那清澈而模棱的目光。像是一阵穿越人流的晚风在我面前飘拂而过。我回忆起初识她的那个炎热的夏天。我想起了在脱叶的梧桐下她身影忽明忽暗闪现的时刻,想起了前女友就要南下,站在月台上向我告别的样子。我甚至想起了我少年时代的初恋。一种没来由的迷惘在我心中暗暗滋长。
我想姜姐一定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我的猜想在几天后被证实了。当我看到有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出现在门前时,我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女孩倚着门框喘气,汗水从潮红脸颊上流下。姜姐在一旁挤眉弄眼,那副神气,好像在说“这下信了吧”。那一瞬间,一个想法占据了我的脑海:我终于见到她了。
许三秋就是这样出现在我生活中的。
老赵后来告诉我,直到许三秋来之前五个小时,他们才接到通知。我不敢断言其中究竟,但我想一定有什么把这一切串联起来。
一定有什么的。
女孩开口自我介绍时,同样的感觉让我在后来与老赵的聊天中流下了冷汗。从显示器后看过去,我意外地发现她的目光似曾相识。姜姐则仿佛早有预谋,我不知道她的自信从何而来。
或许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她转过头来,恰好与我四目相对。她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早已与我熟识。短短几秒的相视里,我并没有感到陌生人应有的冷漠礼节,而是恋人般的心照不宣。她的嘴唇开合几次,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但我分明看到,也听到了那声轻唤。
“白羽?”
我愣住了,她好像早就认识我,只不过没想到是在此时此地。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感受罢了,当我回过神来时,她的神情已然陌生。也恢复了对陌生人应有的礼节性微笑。
“您就是白羽前辈吗?我叫许三秋……”
我没有听清许三秋后面的话,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声。我后来想,虽然许三秋并没有表现出来,但她对我的第一印象想必不怎么样。但我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我的全部心思都在另一件事上。
我不敢看姜姐。
我知道只要我跟许三秋搭上话头,姜姐就会微笑着看过来。且不论她微笑中的诡秘意味,单是那饶有兴味的目光,就让我感到自己已然落入圈套。
我觉得我的生活正渐渐偏离原本的航道。
时至今日,我脑中许三秋的容貌已经模糊,但仅凭这模糊的记忆,我也能想起那个下午我见到她时第一个想法:惊艳。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女性,许三秋更像是从格非的书中走出来的。后来我每次读《褐色鸟群》时,眼前都会浮现出许三秋的容貌——她简直就是我早先想象中的棋。
我迟迟没有像姜姐说的那样去“把握机会”,其中原因我自己也难以分辨。是羞赧,亦或是疑虑?我想兼而有之。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诡秘的微笑,就好像姜姐身上另一个影子从许三秋来之后就消失无踪了。我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何联系。我知道虽然姜姐给过我无数暗示,直接发问仍非明智之举。至少她现在还是个又温柔又可靠的前辈,我想。
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犹豫,在一个许三秋不在的下午,姜姐又一次兴致勃勃地给我出主意。看着姜姐略显兴奋的神色,我总感觉这主意不会太靠谱。
“小白,你觉得三秋怎么样呢?”
姜姐的第一句话就让我难以回答,我有想过她会问类似的问题,但没想到如此直白。
“挺好的。”
于我而言,要描述对别人的观感本就不是易事,如果是女性,则又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是许三秋,这个看来充满谜团的新同事。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a上去呢?三秋好像也不讨厌你嘛。”
姜姐说得很平静,但这句话又让我差点呛到。
“姐你认真的吗……就算是普通交情,‘不讨厌’也只是个前提啊。”
姜姐笑起来,似乎是觉得我实在太过谨慎,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这时我看到她潮湿的睫毛掩住了眸子,我心想,也许她是认真的。
“也不是让你什么准备工作都不做就直接表白啦,人家会觉得你自作多情的,到时候可就真没机会了。”
“那……”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干涩了。
“慢慢来嘛,你先给人家个好印象,反正这办公室里就我们三个,不缺机会的。我当年就是这么钓上老戴的。”
这恶魔般的发言让我深感自己以前还是把她看得太正经了。看着眼前平静微笑着的姜姐,我不禁有点不寒而栗。我清楚地记得老戴跟我说起他们的相识时脸上泛起一种空旷的满足,我知道那一刻在他心中一定非常美好。有时候光是听他说,我都能与他共情。但我转念又想,老戴确实很不擅长应付女生,所以姜姐所说也不是不可能。
那天下午我们还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我可以确定,姜姐的一番话确实起了作用,否则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
当我与许三秋的关系逐渐向好时,发生了一件事,向我暗示了某种默许,也让我几乎以为,我的人生在人间漂流许久之后,终于要回到正轨了。
夏末的一个中午,姜姐去食堂吃饭时,我已经回到了办公室。许三秋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她另一只手随意地摊在桌上。室内平静如水,我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这时我看到了她白皙颀长的手指。我碰了一下她的指尖,然后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我莫名觉得她光滑的皮肤下血流得很快。她一定不会醒来的,我想。
她真的就没有醒来。
以后的岁月里,每当我中宵酒醒或是躺在床上注视虚空时,我偶尔也会想起那天午后凝滞的阳光和空气。我回想起我的手指探刚刚触及她皮肤时,她的手颤动了一下。她当时会不会醒着呢?这个念头自此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很久以后我终于知道了答案。许三秋和我说起这件事时,我们正走在马路中间。那个下午发生的一切后来让我终身难忘。许三秋告诉我她知道我摸她时迎风笑得很开心,而我张开嘴“啊”了好长时间也说不出话。被揭了老底,我知道自己一定很窘迫,但同时,我也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
现在看来,这件事无疑向我展示了未来的可能性。而现实的走向也并没有偏离航道。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问题还有另一个解释,尽管我从来没有想过,但它却最终发生了。
从我充斥着逐而不得和功亏一篑的少年时代起,我就知道的人一生总会有些什么从记忆中淡褪,另外一些,则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成为我掌心的钉痕。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谶语初次验证,就让我付出了如此代价。
二零二零年四月二十一日,我永远失去了许三秋。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星期二,那个下午我们办公室难得清闲。许三秋来了兴致,要我陪她出去走走。我后来想,如果那个下午我怠惰一点,是不是就能避免后来发生的事了。但当时我眼里只有许三秋,又何曾想过世事竟如此无常。
那个下午许三秋跟我说了许多。她的出身,她的成长,进入基金会,又是为何跟我好上,还有好多我从未知晓的细节。现在想来,除了特别高兴这个解释以外,未尝不是某种预示,某种许三秋早已知晓一切的预示。
她也许是在交代后事。
我现在常常会想,那天下午的事,直到最后一刻之前,都还有转机。但我没能抓住任何一次机会。最直观的一点就是,我有好几次已经抓住她的手,却还是松开了。如果我从始至终就没有松开过,那么一切会有不同吗?
那时的我无暇顾及这个问题,只是沉浸在快乐中。许三秋走在我的前面,我拍下了她最后的背影。当我从新拍的照片上挪开视线环顾四周时,才发现不远处疾驰而来的黑色轿车。许三秋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丝毫没有发觉危险将至。我知道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可怕。我想去拉她,但已经晚了一步。
黑色轿车呼啸而过,刹车声仿佛要撕裂耳膜,我突然有种预感,我再也见不到许三秋了。
我真的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许三秋。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至今仍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站点并没有给我们发讣告。许三秋这个名字,除了我和姜姐以外,也再未被提起过。她还活着吗?或者已然逝去?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隐隐觉得真正的答案绝非如此简单,但也无迹可寻。许三秋就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除了那张办公桌和我的记忆,我找不到任何她曾经存在的痕迹。我不敢问其他同事,我害怕迎接我的只会是满脸疑惑和陌生。有时我会想,会不会世界上只有我和姜姐还记得许三秋呢。
姜姐很显然知道其中秘辛,但我知道直接发问并非明智之举。也许等待是我寻找答案的唯一方法。我看着手机屏幕上许三秋的背影,想,有一天我还会看到她的。
也许是觉得我最近盯着手机出神的次数确实多了一点,一个不确定的傍晚,姜姐看到了被我设为屏保的,许三秋的背影。
其实对于这件事,我并不是很吃得准,但我相信她会看到的。我现在如此确定,是出于对她后来反应的判断。我在做这件事时抱着引姜姐上钩的想法,我知道她一定看出来了,也一定会响应我的。也正是基于这种想法,我看到姜姐的目光久违地模棱起来时,并没有察觉到有一抹神秘的微笑攀附在我脸上。
我知道我就快接近真相了。
“小白,不用担心,你还会再见到许三秋的。”
这是那个黑色轿车的下午以来姜姐第一次提起许三秋。我知道姜姐迟早会告诉我真相,但并没有想到如此直白,却又让我满头雾水。而后来的故事也正如姜姐所说,我真的与许三秋再会了,只不过是以一种我们两个都有所缺憾的方式。
几个月之后,当我看到一个从目光到气质都与许三秋别无二致的女孩出现在办公室门前,用一种我似曾相识的方式自我介绍时,几乎让我相信世事早有前定。
但我并没有急着与她相认。我知道大凡类似的事,都得循序渐进,一旦稍有差池,最后的结果就会截然不同。而她的表现也确实像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对这间办公室的往事茫然无知。这让我有点怀疑,也许只不过是个令人唏嘘的误会罢了。唯一让我心怀希望的,是姜姐那胸有成竹的神色,好像在说,“别着急,许三秋会回来的”。
我不知道怎么理解这句话。姜姐总是这样,从来没有直接告诉过我该怎么做,但她总能将我引向正确的方向。后来证明这次也不例外。但我当时看来,姜姐这种自信简直不可思议。人死不能复生,这我还是知道的,我想,也许我只是想要一个放弃的理由而已。
姜姐的承诺没能扫清我心中的疑虑,但无论这希望多么虚无缥缈,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坚定了决心。
出于某种原因,我和她之间的进展,简直就是几个月前与许三秋的翻版。这件事发生时,我和她的关系已经很好了。
那天本来平平淡淡,既不高兴,也不不高兴。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发生值得注意的事,多少让我有点麻木。我正盘算着今天晚上吃什么,她开口了,就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要事。
“老白,这张桌子我来以前有人用过吧?”
她看来是真心发问,毕竟她走后我们就再也没动过她的桌子。但我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嗯……以前有个跟我关系很好的女生坐在这。”
“很好是有多好?”
“比跟你的关系还好。”
“那不就是女朋友嘛,绕这么大弯子。”
她想了一下,旋即笑起来。我发现她的笑容很像许三秋,这一切都似曾相识,宛如昨日重现。
“那她现在去了哪里呢?”
其实于我而言,这并非一个不能触及的伤疤。不如说,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不在了……今年四月份……”
“啊,真对不起……我失言了。”
一层歉意挂在她脸上,让我有点疑惑的是她语气中隐约的感同身受。我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要发生了。
“没事的……怎么了?”
“……我男朋友也是四月份……出了车祸……”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量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我觉得如果这也是巧合的话,那什么事都可以用巧合来解释了。
她起身去食堂时,我一眼就认出了那背影属于谁。看着屏幕上的许三秋,我觉得我有点明白姜姐的意思了。只要我足够谨慎,我就会不可避免地抵达真相。这是一个互相靠近的过程,我在寻找许三秋的同时也为许三秋所叙述。
我再也没有见过许三秋,但我知道,我离她越来越近了。
后来的一个下午,我跟她在街上边走边聊。她走在我身前,而我正想着给她拍一张照片。这一切都似曾相识,宛如昨日重现。
走过一个路口时,她想起什么似地问我:“老白,你屏保是我吗?什么时候拍的啊,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
看着她的背影,我想起了初次看到这背影时那个遥远的下午。我突然意识到我正身处彼时我身处的路口。不能再等了,我想。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许三秋的身边,像失去过什么似的拉住了她。
“嗯,是你。”
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