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mpane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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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主让他死了一百年后,再使他复活,问他道: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一天,或者不到一天。”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某个偏僻的地下室里。光线很暗,我站在桌子的一角,她站在桌子的另一角。这是一间无门无窗的屋子。几十台电视机被整齐地码放起来,堆满了一边的墙壁;显像管在荧幕上打出花花绿绿的图案,成为这里唯一的光。

她的样貌有些瘦弱,并有着与一般青春期少女不甚相符的高挑身材;鲜绿而带有白色花边的连衣裙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有如挂在晾衣架上一般。两个鲜艳的大蝴蝶结位于她的脑袋两侧,将长长的黑发捆扎成束;当她侧过身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五官十分立体,好似文艺复兴时代的大理石雕。

少女在密室里来回地踱着步。高跟鞋一下下敲击地板,令人感到些许的不安;电视机里传出的哗啦哗啦声更是令人烦躁不已。于是我率先打破了沉默,询问起她的名字以及叫我来这里的原因。电视机的屏幕闪烁起来,跳出一大堆的字符:“名字么?Eda,Eve,Elly,Emilia,Elizabeth,或者随便什么名字都好。”我疑心她没有真正理解这个问题的含义,于是又换成英文问了一遍;少女露出了有些凄惨的笑容:“那就叫我<E>好了。E。A,B,C,D,E。英文中的第五个字母。”

“你知道吗,人们总是执着于自己求之不得的事物……”少女缓慢地接近我,轻柔的语气里透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我也毫不例外。所以呢,我尤其喜欢观察人类为自己喜欢的某个人而拼命努力的样子”

“你很喜欢莎悠吧,Abigail姐姐?”她的脸贴得很近,祖母绿色的双瞳直对着我的眼睛。今天是莎悠死后的第221天。我不止一次试图忘了这件事,然而不听话的大脑仍旧重复着无穷的加法,感觉就仿佛自己的时间概念早已被莎悠所替换一样。我至今不敢回想莎悠的死相;Vicky跟我说,她那时的眼神空洞而绝望,单是看上一眼就会让人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姐姐,姐姐,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吗?”<E>的话语将我拉回了现实。她的整个身体都几乎压在我身上,露出些许期盼的眼神;我则将后背靠在电视墙上,身体因出汗而有些发冷。“但是,没关系的呢,因为我能给你以救活莎悠的机会。”她从怀里掏出一只机械表,颜色是和她的服装同样的深绿;那只表被递给我,她伸出的右手背面有一只红桃的图案。

“是回溯之钟哦。只要拧紧发条就可以回到自己想要的时间,无论是悲剧还是灾难都可以全部一笔勾销,这样无所不能的装置。它将使你拥有无限的时间和无限的机会,不论是修正过错,回避死亡还是拯救莎悠,不管是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能做到”我仿佛看到她张开恶魔的双翼,宛若正在劝诱浮士德的梅菲斯特。

我抱着一半的怀疑接过少女手中的那东西。咔哒,咔哒,咔哒,我感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钟表的指针沉重而有力,如同一个扣门的老兵。我深吸了一口气,拧紧了发条。



我悄悄地看伤口缓缓渗出一滴血,感到难以置信的幸福。



无论尝试多少次,我都没能救了她。

被雨伞的尖端贯穿喉咙。被同龄的孩子推下楼梯。被高空抛物击中。被困在失火的房间里。被袭击,被残害,被遗弃,被刺杀……这一切哪怕是在莎悠的异常浮现之前就已经开始。这一切哪怕是在莎悠面临收容之前就已经开始。就仿佛全世界的恶意与敌意汇聚在一起,扭曲成结,缠绕在少女的身上一般。

每当我跟她说起自己,说起过去被折叠的时间的时候,莎悠永远只会笑起来,然后重复同样的回答:“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什么叫因果的东西呢…..”

哪怕是在熊熊燃烧的公寓里也只会这么讲。
哪怕是在血流满地的实验室里也只会这么讲。
但她骗不了我,因为我在她眼中看见了深不见底的哀伤。

那一次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没能再次站起来,因为她只剩下半个身子了。我记得自己抱着她的残躯嚎啕大哭,哭到大雨浸透衣衫,哭到泪水血水与雨水相互混合,将地面染成玫瑰的颜色。她却笑着对我说:“我很幸福,因为我知道即使全世界都对我恨之入骨,也有一个好姐姐会为我拼命地努力,会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咔哒,咔哒,咔哒,脚下的铁轨规律的震颤着,那是新一班列车接近的声音。

“不要抛弃我……Abigail姐姐……我……我已经不想再回到那个被所有人憎恨的世界里了……”

我无法拒绝莎悠,我无法拒绝她那纯粹到近乎歇斯底里的渴望的眼神。
每一次重置时间的时候,都会使我再一次地回想起那些话来。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什么叫因果的东西呢……”
“越是做出违抗命运的挣扎,就反而会陷得越深呢?”
“我或许本来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吧”

我不相信。

无论尝试多少次,我都不会停下来。
我记住了CN分部每一个异常的名字,背下了数据库里的每一份档案。
我做过研究员,保安,特工,MTF队员,甚至D级…..只要这能增加莎悠存活的几率,不论是什么我都可以。
我与敌人战斗,混沌分裂者,欲肉教派,蛇之手,破碎之神,第五教会,齿轮正宗……我将子弹射进他们的胸膛,将撬棍嵌进他们的脑袋。

我开始变得越来越敏感。
因为听到敲门声而拔出手枪;
因为听见刹车的声音,洗澡洗到一半便全身泡沫地冲到门外。
那一次她两个小时没有回信,我一口气打了37个电话。
我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梦见尸体,梦见6个员工和19个D级,他们头顶的破洞工整得如同开颅的圆钻1;他们站起来,他们说,是你害死我们的。我梦见莎悠,梦见她不知第多少次的死相,梦见她哭出血泪,朝我直直地伸手。
每天醒来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像个等待死刑的犯人。
我开始害怕规律的滴答声,不论是指针旋转的声音还是水管渗漏的声音;
我砸烂了所有的钟,手表,挂钟,电子表,家里的,办公室里的和收容室里的;
保安们拦住我,按住我,把我拖进医疗室,说我病了,说莎悠根本没事,说她不会有事。
只有我知道我没有病,只有我知道莎悠会死在今天,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

而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我除了再次拧紧发条回到过去,别无选择。



如果当时他能选择或向往他死的方式,这样的死亡正是他要选择或向往的。



命运仿佛一个犹疑不定的女子,喜欢在人最绝望的时刻将硬币抛向相反的一边。

距离上一次启动回溯之钟已经过去整整六年的时间了。往日的创伤已经淡去,而Abigail也决定辞去基金会的职务,回到北京,安心地当一个好监护人。老城的历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厚重;当Abigail坐进大学时就时常光顾的某家百年老店的时候,幸福到有些眩晕的感觉让她几乎流下泪来。

Abigail决定带着莎悠去一趟香山公园。那是她们很早就约定要一起去的地方;深秋的空气很凉爽,山上的枫叶红得似血。她和莎悠手拉着手,穿过深巷与老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就如同她们并非是朝着车站行走,而是在向过去的时间行进一样。

通往香山公园的列车,时间是一个半小时。窗外的风景正飞速地倒退着。Abigail感到自己如同被撕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怀抱着莎悠坐在列车上,另一个则将自己禁闭在实验室里,忍受着血液与消毒水混合的腥味。于是她决定小睡一会。车轮撞击铁轨发出规律的叮当声,这声音一路渗进她的梦境里,她却不害怕了;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莎悠正趴在她的大腿上,时间还剩下一个小时。

Abigail轻抚着莎悠的脸颊和长发,拍打着她的背;那感觉很柔软,她知道,莎悠的手臂上有一道疤,右侧锁骨的位置有一个黑色梅花形状的印记。Abigail觉得这种接触有些虚幻;就如同和莎悠之间隔着一层浅浅的雾气。这或许只是因为她的记忆全部停留这个纯洁的好结局里,而Abigail的记忆则因为无数个轮回而变得过于沉重了吧。

列车还要三十分钟才要到站,Abigail从提包里抽出一册SCP档案阅读起来。她的包几乎是空的;所带的东西只有现金,门票,还有一只苹果而已。在退出基金会以后,这本由Abigail亲手编写的资料成为了她与自身阴暗过去唯一的联系,提醒着她曾经还有那样一个自己。

不过当列车到站的时候,Abigail终究还是合上书本,就近地买了一柄水果刀;然后削好苹果,看着莎悠在上面留下小巧的咬痕。这种安详的幸福感让她无心专注于书里那些诡谲恐怖的怪异;她放松身体,充分地享受着此刻的愉悦。

山里已经起雾了。在深秋的香山,色彩总是明艳得有些过分;红透的枫林在水汽的缝隙中若隐若现,如同一条油漆的河流。Abigail与莎悠乘上缆车,伸向天空的钢索探进云雾里,宛若直通天国一般。缆车的四周是空旷的寂静。这种寂静到了令人不安的程度,让人急切地想要打破它。于是Abigail指了指天上,那里的阳光被水汽折成七彩;看,彩虹,Abigail对着莎悠这么说。

“彩虹!”莎悠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当更多的颜色加入进来的时候,Abigail眼前的画面变得越发鲜艳和混乱了起来:枫叶的深红和天空的蓝,还有莎悠那漆黑发亮的头发。莎悠拿胸口磨蹭着Abigail,轻声地撒着娇;她的裙子是层层叠叠的鲜绿色,缀着白色的花边;袜子则是白色带有绿条纹的。莎悠蓝色的头花和锁骨处黑色的梅花图案在Abigail的眼前晃来晃去。

Abigail伸手搂住莎悠,扭头看向窗外;彩虹失去了固定的形状,活物一般地任凭色彩在大山里肆意蔓延着,像是打翻了的颜料桶。雾气在地表织起漩涡,像是梵高的画。

“姐姐,姐姐~在看什么呢~”耳边传来莎悠的声音。少女蓬松的头发在Abigail的脖子上摩擦,让她觉得有些痒。窗外的景色恢复了正常,缆车在钢索上爬行,发出规律的机械运作声:咔嗒,咔嗒,咔嗒。

“姐姐,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吗”莎悠抓着Abigail的肩膀,抬头看着她。“又是那些东西吗?姐姐总是突然一个人害怕……”

我让莎悠担心了呢。Abigail这样想着,觉得莫名的羞愧。山顶的浓雾再也无法照进阳光。人们坐在护栏上三三两两地拍照,就仿佛如果被浓雾遮蔽就不会恐惧跌落悬崖的危险一样。

“姐姐,我们也拍上一张吧”莎悠也坐到了护栏上,睁大了纯真的眼。Abigail想要喝止她,却没能说出口;这是因为那种混乱的色彩又一次袭来了,让她头脑直痛。“起司~”少女的笑容被快门声记录下来了,Abigail却看不清相片里那个人的脸。那个少女朝自己走了过来。那个少女在笑。那个少女在拥抱自己。但是Abigail只觉得天旋地转。

因为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一个基金会的退休员工不可能保有过去的资料。
莎悠是一个skip,她不可能被这样带出来。
时间过去了6年,莎悠却一点都没有成长。
不,其实Abigail从来就没退出过基金会。
其实Abigail根本不可能摸到莎悠。

眼前的景色开始扭曲,名为“现实”的那个东西在逐渐崩坏溶解。她不是莎悠,她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欺骗罢了。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有个声音Abigail的脑海里这样重复着。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那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催促着。

Abigail已经没办法思考更多了。她突然想起自己的衣袋里还有一把水果刀,于是抽将出来,将刀刃笔直地插进“莎悠”的胸口,那个刚刚还贴在自己身上的少女的胸口。

少女的身体开始变形,拉长扭曲,最后成为了Abigail第一次见过的那个孩子。那个自称为<E>的孩子。

咔嗒,咔嗒,咔嗒,绿色的钟表叠在少女的胸前,借由那把刀与少女的身体钉在一起。红色的鲜血与钟表流出的绿色液体相互混合,如同打碎了的三原色显像管。

两人之外的世界早已失去了形状,大概是在发生什么K级情景吧。时间已经不多了。那个少女,莎悠的扮演人,Eda,Eve,Elly,Emilia,Elizabeth,<E>,露出了凄惨而有些解脱意味的笑容。“你真的很喜欢莎悠呢,Abigail姐姐。

“谢谢……对不起……

“Add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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