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不喜欢钢铁,也不喜欢电器,他常年和那些不会说话的木头待在一起,抚摸着它们的纹路,就像在给家养的狗顺毛。
当然阿柴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待遇,它只是用深邃的黑眼睛看着老张和木头嘎吱嘎吱或乒乒乓乓地打交道。
老张这辈子没有找过媳妇,唯一的儿子是从孤儿院抱回来的。儿子长大了之后去读了工程物理,老张竟没拦着,这一点让阿柴颇有些佩服。
儿子也知道父亲的心思,父子俩聊天几乎没有提过他又拿了什么专利,设计出了什么新东西。俩人倒是经常一起鼓捣着怎么用木头来代替家电的冰冷外壳。
后来儿子说国家有大项目,以后不能常回来时,老张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地把他推出了家门,并呵令他项目完成前再敢回来就让警察局给他抓回去。
儿子哭笑不得地走了,阿柴对老张的敬佩更上一层楼。
老张有两个徒弟,一个叫阿古,一个叫金桔。
阿古是个清秀小伙子,在一个夏日的午后走进了老张的院门,拿着一本泛黄的书给老张看,神情很是严肃。老张没说什么,腾出一间空房,阿古就此住下了。
金桔是个清秀大姑娘,在一个严冷的冬晨走进了老张的院门,递给老张一个结构精巧的什么玩意——阿柴说不上来——然后也住下了。
从此就是三个人时不时凑在一起鼓捣木头,两个徒弟听张师父叽里咕噜地念咒。
阿柴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它只知道金桔做的饭很好吃。
也是突然有一天,阿柴看到阿古被老张满院追着打。后者用惊人的速度举着扫帚撵着阿古,前者大叫着求饶四处逃窜。
阿柴思索了一会儿,摸进阿古的房间,一个四分五裂的木铁组合构件掉在地上,看形状像是个人的手臂。
它咧了咧嘴,退了出去。
当晚的饭桌上三个人仍旧是老样子的相处模式,和睦融洽的很。只是饭后多了一项仪式,阿古和金桔跪在正堂的鲁班像前,听老张念经。
阿柴在一旁打瞌睡,迷迷糊糊听到什么“木者本柔” “卫其道而守其法”“云云,不懂。
第二天家里来了几个客人,两个中国人和三个洋人。老张和那些人交谈了一番,最后几乎是把客人们给骂了出去。
客人愤愤离去,阿柴看到一个人走之前悄悄往院子的角落丢了一个闪光的小玩意。
它扒开草丛一看,一个亮着红光的金属小球正瞪着它。
老张从阿柴嘴里接过那个小球,一榔头砸的粉碎。
第三天,家里又来了几个客人。
第四天…
第五天……
阿柴快被烦死了,天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扰狗清梦,每天还换不一样的面孔,然后看着他们一次次给老张轰出去。
一个东西沿着优美的弧线被扔了过来,不偏不倚砸在了阿柴脑门上。
那伙穿灰袍的家伙连滚带爬地逃出老张的院门。
阿柴恼了,今天它要亲口咬碎这些没素质的家伙乱丢的东西。
尖利的犬牙刺进柔软的肉团,浑浊的鲜血浸没蒙白的眼球。
……
老张把欲肉教的说客打了出去,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认为敌人的敌人就一定是朋友,何况自己和机神教也不算敌人,只是理念不合罢了……
他把扫帚扔回墙角,一转头,看到阿柴疯了一般朝自己猛扑了过来。
阿柴双目若剜,淌血而空洞。老张犹豫了一瞬,侧身拔出腰后的木刀,反手捅向阿柴的脑门。
铁木刚劲,非铁却胜铁。阿柴的脑袋在一阵震颤中爆开,血肉模糊之中一团肉须迅速窜向老张的胸口。
浑厚如金属般的碰撞声“当”地响起,肉须掉落在地上,宛若烂泥。
老张脱下外套,胸前的木镜已经略有发黑。
他把卸下的木镜盖到阿柴的尸体上,随后扔下手中将熄的烟头。
噼啪作响的火焰窜了起来,搅和着血腥的浓烟,老张的背影在污浊的火焰中渐行渐远。
像是瞬间老去了十岁。
……
安德森进来的时候古杨正在聚精会神地雕刻一块梅花木,旁边的手机嗡嗡作响也浑然不觉。
安德森敲了敲柜台。
古杨恍然回神,看了眼安德森,又看了看手机,急忙拿起手机:“小桔啊……我晚上不回来吃饭,有个活没搞完……诶好好好……”
放下电话,他又瞟了眼安德森,没说话。
安德森笑了笑:“教会那边委托我来当说客……”
“师父没有答应过的东西,我也不会答应。”古杨轻轻叩着桌子,“师父虽然已经走了很久了,但我不会违背他的遗愿。”
“年轻人应该向前看,这个世界总是日新月异的。”安德森声平气和。
古杨盯着安德森看了半晌,起身拉开墙上一个隐藏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代的方盒。
盒盖滑落,一个古老粗陋的墨斗静静地躺在柔软的黄布上。
“师父将这个交给了我,你应该知道这个代表着什么。”
“‘从前木匠的人不与金属机械打交道,只是因为木匠的传统罢了。”
“师父虽是个开明的人,他的儿子甚至在中科院担了重职,但他本人对机械仍有一种莫名的隔阂。平日里没有见他用过什么现代化的工具。而我不一样。”
安德森环视了一圈这家中规中矩的店铺,常规的木工设备一应俱全。
“你说的对,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如果木匠只是一味沿袭前人留下的东西,那它早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古杨摩挲着墨斗上粗糙的刻纹,眼中似有深潭。
“木者本柔,性韧而善守。木匠传承下来的技术不是用于发动一场战争,也不是用于聚集一派信徒,更不是寻找永生的秘诀。木匠没有神明,公输班——也就是鲁班,只是一种精神的象征罢了。”
“木匠不会与机神教会为敌,也不会与安德森机器人为敌,我们秉持的是犯我还针的原则。”
“我唯一能答应的,就是在那场预言的战争中,我会站在你们这一边。我们手上所掌握的比普通匠人多出来的东西,注定了我们必须承担的责任。”
安德森倚靠在柜台前,他伸手拨了拨悬挂在门口的木铃,一阵木鱼般清脆悠扬的声音徐徐荡开,却要比木鱼厚实的多。
“这是铁木?”
“祖师爷传下的种子生出来的,非铁而胜铁,虽柔而克钢。”
安德森笑了笑,把手插进衣兜。
“张先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我曾与他一同进过餐,不过最后的结果不太愉快。”
“我曾一度以为失去张先生的的木匠早已分崩离析,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您的意思我会传达给他们的。很高兴我们已经达成了未来的共识。”
安德森挥手致意,向门外走去,此时卸下了任务的他一身轻松,他还想在航班抵达之前游历一下这座东方古国的小城。
“安德森先生。”古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就是香火都枯尽了,我也会做那最后的守炉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