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你而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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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听说您在进入基金会之前是名气很大的赛马娘?”

“是啊,说不上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是现在回忆起来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前辈能跟我聊聊那段经历吗?作为功成名就的名马娘,您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条路?您入职基金会以来的心路历程,想必对我们新人来说也是很宝贵的经验吧!”

“……你真的要听吗?我想,这个故事应该会稍微有些长了,因为我希望能从一个很重要的人开始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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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其一:缘起




开端

“北部玄驹前辈,为什么……会这样呢?”

此刻的我感觉自己就像童话故事里被狼外婆堵在家里的孩子一样无助。顶着天才的光环来到中央特雷森学院的我,也顺理成章地跑赢了选拔赛,但是没有任何一位训练员来找我签订担当契约。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个难以相处的人,但为什么作为冠军却要被刻意忽视?难道是我跑的还不够好吗?如果连训练员都找不到的话,我又该怎么踏上赛场,像前辈们那样给他人带来梦想呢?

“那是因为我们已经为你物色好了最优秀的训练员。”前辈露出了温暖的微笑,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你的自信心未免也太容易被打击到了,秋分。你可是未来的G1赛马娘,我们当然会想办法为你提供最好的资源。你只需要始终盯着前方就行,至于场外的这些困难,就交给我们北岛集团吧。”

心中悬着的大石头一下子就落了地,我知道言出必行的前辈永远都是最可靠的。

“那太好了,前辈不愧是你!能让我看看那位训练员的资料吗?”

名叫北部玄驹キタサンブラック的青年马娘边应答,边在电脑上快速操作着,很快调出了一个网页,上面清晰地挂着一个年轻人的照片。“四五年前我还没退役的时候,他是我们队伍的助理教练。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也已经能独当一面,靠自己的能力带好担当马娘了。”

“是叫……春秋分是吧?我听说过你。”面试官审视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描,上上下下的,看得我颇不自在。“现役时期是全日本最优秀的赛马娘,生涯斩获多项一级赛冠军,包括2022年秋季天皇赏,2022年有马纪念,2023年迪拜司马经典赛,2023年宝冢纪念……”

我打断了面试官的话。“这些东西就不用念了,挺尴尬的。这里是基金会,我希望您能够看到我作为外勤特工的潜力。”

“你是我见过的面试者中最特殊的。”面试官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也不是没有见过来面试的马娘,她们的身体素质对我们战斗部门来说相当有帮助;但是你这样在赛场上有过实绩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赚了超过20亿日元的奖金,早就财富自由了,退役之后完全可以过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富人生活;为什么还要选择这份冒着生命危险的工作?”

“因为……”

思绪回到过去。

“秋分,这场有马纪念就是你最后的比赛了。不要有任何心理包袱,尽自己的力就好。”

站在选手走廊的出口,回过头望向自己的训练员。我感受到阳光照射在后背上,在12月的寒风中带来了些许温暖;身后就是偌大的中山竞马场,以及观众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他则整个人都站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楚面容。

“训练员,不知道算不算多愁善感吧……但我一直在想,退役之后,我该怎么办呢?”

诚然,我拥有着令其他对手们所极度艳羡的,一段闪耀夺目的职业生涯;但是在夺得几乎可以去争取的一切目标之后,我便陷入了茫然:我还没有满18岁,自己未来的道路,依然长到看不见尽头。如何做好人生规划,不虚度接下来的日子,如今已是迫在眉睫。

“你曾说过,想要为全世界的人带来梦想,用自己的身姿让人们感到幸福。”他沉思了一会,随后问道,“那么退役之后,不再有那么多机会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你,该怎么做到这一点,这一点你是你一直在思考的,是这样吗?”

“当然。”

训练员突然长叹一口气。“秋分,你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从我俩相遇开始起,你就有着这样的觉悟,对于你来说,‘让全世界的人们露出笑容,感受到幸福’这个目标,其优先度甚至比你自己的事情还要高。”

“这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没什么不对的。可是秋分,这句话对于你这个年纪的姑娘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你已经背负了它三年了,完全没有必要再……”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我打断了他。“……训练员,三年来,我们一直都是以这句话为目标不断努力着的,也确确实实取得了我们想要的成果。可你现在,为什么要在这最后的时刻质疑我的理想?我们不是一心同体的吗?难道,你还是觉得我做不到吗?”

“我没有质疑你任何事情,可你明明……你明明可以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的……”

训练员转过身,不再试图继续争论下去。他缓缓地从选手通道中走了回去,始终没有回头。我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努力抑制住自己哽咽的声音,祈祷着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如此受伤的一幕。

……

“即便是退役后,不再有机会在公众面前露面,我仍想用自己的身姿,靠自己的力量让全世界的人们感受到幸福。”

面试官对这个回答显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你真的觉得,基金会能够让全世界的人们感受到幸福?我们隐藏在帷幕之下,出了那扇大门就没有人知道有这么个组织了。”

“我所追求的并不是人们的理解。”我回应道,“他们知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这都没关系。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如我们所见,这个异常横行的世界简直糟透了。在这样的背景下,只要能维持住现在的生活,对人类文明就是最大的幸福了。而基金会,就是那个正在努力维持这种幸福的组织。”

这话几乎可以说是我心里所想,但还是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例外;有一个人,更准确地说只有那一个人,我无论如何都在意他的看法,想证明给他看。哪怕已经不再是担当关系,我也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做一回他的保护者。

我没有将这些想法也一齐吐露出来,只是将双手合起摆在膝盖上,静静地凝视着面试官的双眼。对方沉默了一会,接着在我的简历上涂了几笔后,收了起来。

“感谢你的回答,请回吧。面试结果会在三天之内通知你。”


失眠

我总觉得自己的训练员在学院里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第一次与他见面时,我感觉他说话的口音有点奇怪,以为他是从地方转入中央的训练员,因此讲起日语来不大标准;后来看了他的资料卡之后,才知道原来他来自东海对岸,那个广阔的国度。

小时候我父母亲带我出国旅游过几次,尽管如此,我还是难以想象独自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工作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学日语学了多久?会不会因为语言不通被人家嘲讽占便宜?在单人的公寓租房里看星星月亮的时候,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家?

训练员似乎从来没有这些烦恼。在我面前他永远都是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就像一个负面情绪的绝缘体。某天晚上我跟室友胜局在望ドウデュース聊起各自的训练员时,我提到了这个事情。

“人都会有负面情绪的。”她听了我的描述后叹道,“秋分,你有没有想过,你从他身上看不到那些负面情绪,是他刻意而为的?”

“刻意而为?”

“没错啊,你回想下你的父母,他们也很少在你面前讲那些发泄情绪的负能量词汇吧?我的父母也是这样的人。要是让他们的女儿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那么无所不能的人,甚至一件生活中的琐事都能搞得他们焦头烂额,那该有多不好啊。”

我陷入了沉思。“训练员他,也是这么个道理吧。”

舍友长叹。“秋分,你真的很幸运。无论是你的家人还是训练员,都强大到足以不让你察觉到任何一丝来自他们的负面情绪……但这样下去终究是不行的。”

“你也应该试着去关心一下你的训练员,去体会下他的烦恼了——担当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双向的,对吧?”

说完这句话后,胜局在望便翻过身去了。过了一会,从那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我转过头去望向窗外。从我们的寝室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对面的训练员寝室,相比起十点半准时熄灯的马娘寝室,那边可以用灯火通明来形容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眼皮开始打架,最后沉沉睡去。直到我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训练员寝室的灯光都没有彻底暗下来。

第二天早上,我跟训练员提到了这个事情。他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要说负面情绪,那肯定是会有的。举个例子,紧张,我应该没跟你提过。刚来日本这会,我每一天都紧张的浑身冒汗,生怕说错了什么话惹人家生气;尤其是参加训练员面试那会儿,当时穿得很正式,一套熨得很整齐的衣服,结果刚出门不到半个小时背后就全湿透了,明明那天天气还挺凉快的来着……”

“紧张吗……”我重复着这个词汇。这是我印象里他第一次用这样的一个负面词语来形容自己。“我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我们的国语老师说,一紧张就容易想太多,进而发挥失常,或者是做错事情。放空自己的大脑,反而更容易发挥出自己的水平。训练员,是这样的吗?”

“没错。所以说要有缓解紧张的方法,以防自己在办重要的事情时被情绪支配。我就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放松方法——当然不是简简单单的深呼吸什么的,我想它只对我自己有效。你也可以试着去寻找对你来说有用的方法,可以在碰到大型比赛之前使用出来。”

讲到这里,训练员伸了一个懒腰,整理了一下身上稍有些皱痕的衣服,突然正色道:“说到这个,这正好就是我今天给你布置的课题了。我会在今天的训练中为你模拟各种情况下的赛前情况,尽量把你带入到紧张情绪中去;而你要做的,就是找到独属于自己的放松方法。”

明明是想去关心他的来着,结果反过来被他上了一课,那天直到训练的尾声才猛然反应过来。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目光从电脑上移开,转向窗外。又想到那场训练课了,最近想起来这事情的次数越来越多。

右脚不知何时开始有节奏地点起地面来,嗒嗒嗒——停顿,嗒嗒嗒——停顿。这是我从现役时期就延续下来的习惯,是用来缓解紧张的独特方式。听起来还挺简单的,但那次我花了整整一天才找到这种属于自己的方法。

今天是我19岁的生日。几个小时前,基金会那边给我发来了一封邮件:我以全优的成绩通过了特工训练,从接下来开始起就将成为一名正式的基金会特工了;此外还附上了一张表格,问我希望被调去哪里工作。给我发消息的人刚好就是初来乍到时的那位面试官,他在邮件的末尾提到了我俩见面的那一天,他说那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面试。

我盯着邮件的落款看了好久。一年多过去了,我一直清晰地记着那位面试官的名字,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的本名到底是什么。那是个很典型的中国名字,就像我的训练员那样。七八年前,还是个大学生的训练员背井离乡,一个人来到东京,开始从事赛马娘训练相关的工作。他从来没有跟我详细地聊过,刚到日本的那会,他的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现在,或许该轮到我亲自去经历他曾经体验过的生活了。

这么想着,我在表格中填上了中国二字。很快地填好了其他信息,我将内容发了过去。不知不觉间右腿有点麻木,是点了太多次地吗?

晚上我失眠了一整夜。次日一大早我就收到了邮件,上面说,我将会被调取到异常宗教表现部下属的某支机动特遣队担任外勤特工。


团队

“欢迎加入,Team Spica!”

望着眼前这一群为我鼓掌的前辈们,我一时间愣在原地。早在我刚进入特雷森的时候,就听说过Spica的光辉历史。从东海帝王トウカイテイオー特别周スペシャルウィーク无声铃鹿サイレンススズカ,再到大和赤骥ダイワスカーレット伏特加ウオッカ,这支几乎可以说是特雷森最精英的训练团队中,培养出了无数个在国内乃至国际的一级赛事上绽放出光芒的名马娘;时至今日,她们的星光依旧没有丝毫的褪色。

现在,我即将成为这支队伍的一员。这是否意味着属于我自己的赛场传说即将开幕呢?

“想什么呢。”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肩膀上。那是铁鸟翱天コントレイル,去年赢得了史上第三次不败三冠的传奇赛马娘。这位拥有五次一级赛胜场记录的超人气前辈,不出意外地是整支队伍的大姐大……只可惜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大伙都这么欢迎你了,不说几句,顺便表演个才艺?比如,清唱一遍马儿蹦跳传说?”

“啊,这……”

另一边,与我同时入队的另一位新人——一胜再胜アスクビクターモア的情况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事实上刚在这里见到她时,我吓了一大跳——她是从麻袋里面被抖出来的。放声欢呼グランアレグリア创世驹クロノジェネシス两位前辈一手抓着大麻袋一角,另一只手则捂着肚子,不约而同地狂笑不止。

“早该意识到的,Spica队招新的传统艺能,装麻袋……”一胜再胜东倒西歪地站了起来,撑住我的肩膀,无力地吐槽道。

“愣着干嘛,赶紧唱歌啊?”

还没等我说出安慰的话语,铁鸟翱天已经迫不及待地推着我站到了一群人的前面,随后自顾自地鼓起掌来:

“马儿跳,马儿跳——预备,唱!”

本想期望别的几位前辈前来阻止铁鸟翱天的暴行,结果定睛一看,面前的大伙都摆一副星星眼的表情,就差把“快给我唱”四个字写在脸上了。我求救般地将目光投向训练员,结果他故意将头扭向一旁,干脆吹起了口哨。

我无奈,只得闭上眼睛,将双手抬起到耳朵上,照着脑补的节奏一边唱一边跳。尽管口中吐出的歌词积极又阳光,但此刻的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唉,看来今后在Spica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我原本打算落地后先打车去酒店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前往小队的基地集合。结果没想到刚下飞机,迎面就与五位队友碰了个正着——想不到他们在没通知我的情况下前来接机了。

イクイノックスi ku i no kku su,你的名字是这么读的吧?”

名叫莫宏烈的年轻特工是我在这支小队中第一个记住名字的人。他大概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留着短短的寸头,上臂处坚实的肌肉清晰可见,一副干练小伙的样子;他本人的性格也和外表给我的感觉一模一样,一点都不见外,一见到我就兴奋地问这问那。

“倒是没有念错,就是你这个发音……”

他丝毫不在意我的吐槽,开始一个个地为我介绍小队里面的其他成员。

“副驾驶位上的老哥,就是咱们的队长,林安,也是我们小队的主心骨,有十几年的作战经验,对付过相当难搞的Keter级异常;戴眼镜的那位姐姐,是副队长薛梓星,她有个双胞胎妹妹在隔壁的另一支机动特遣队,不过我可以一眼就分清楚她俩谁是谁;坐在我们后面,最后排正在玩手机的哥们,叫做佟悬叶,土木工程专业的,后来跳槽跑了路,懂得都懂……哦不好意思,差点忘了你应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梗……”

“……以及最后一位,正在开车的。在你加入之前,他是我们团队唯一一个外国人,也是团队的技术担当,塞缪尔·尼尔森。”

被莫宏烈点到名字的几位队友们依次转过头对着我点头致意,我也微笑着回应。前者继续喋喋不休地追问我:

“春秋分,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名字啊,没名没姓的。你们马娘的名字都是这个风格的吗?”

我略加思考,随后回答道:“春秋分其实不是我的本名,是决定出道之后起的艺名啦。大多数的赛马娘都会选择使用艺名出道,当然也有几位大小姐是使用本名的,比如说里见光钻前辈和目白麦昆前辈。”

我一直很喜欢“春秋分”这个名字。我出生的那天,刚好是白天与黑夜将一天二十四小时平分的独特日子。这样的日子,一年中只有两回。我的父亲听说,中国人特地为这两个特殊日子起了名字,即“春分”和“秋分”——也就是我艺名的由来了。相比之下我的本名就显得平平无奇了。

“我的本名……叫做晴奈はるな,是同龄人中很常见的名;于我而言,这个名字并没有‘春秋分’的独特感,不是特别喜欢,所以即便退役了也很少用回原名。”

“哦,这样啊。”莫宏烈呵呵地傻笑,接着继续唠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马娘加入咱们的队伍……呃,不如说第一次见到有马娘加入基金会当特工。”

“没有吗?”我有些惊讶,“马娘的力量是普通人的3倍多,像我们这些经过职业训练的运动员,应该能达到5倍左右吧。我一直以为马娘在外勤部队应该会很吃香才对。”

“事实上,我们都很少见到马娘。”副驾驶位上,林安转过头接下我的话茬,“在中国,马娘更多地从事文艺方面的工作。”

“秋分——我应该可以这么叫你吧——对这个年轻的团队来说,你是相当特殊的一员。我们并不清楚为什么你作为超人气运动员兼偶像,要选择在退役之后走这样一条艰险的道路。但我想,无论其原因为何,都足以证明你对于基金会宗旨的信念和决心。”

“欢迎来到MTF-Itírië-25。合作愉快。”

我朝着林安点了点头,心里的紧张感也稍稍放下了一些。看起来这些新队友应该会比较容易相处,对于接下来的特工生涯,心里也不免多了几分期待。

那一边,莫宏烈的嘴巴停不下来,依然在像机关枪一样不停地叨叨:

“我之前从来没关注过马娘运动,但想必很好看吧!咱找一下你赢过的比赛,好好观赏观赏。……哦?你这套衣服很独特啊,是叫决胜服吗?话说为什么要设计成这种款式?唉,开跑了开跑了,我去你好快!……”

……




故事其二:迟疑




“最终直线,1号春秋分和3号朝日アサヒ脱颖而出,局势变成了两人的单挑!春秋分逐渐领先,甩开对手,将差距拉到两个身位!——1号春秋分,领先冲线!”

“2战2胜,制霸了二级赛事东京体育杯新手锦标赛!继出道战6个身位的大胜之后,即便是重赏赛事依然是轻松取胜!她的前途,不可限量!……”

一场轻松的胜利。在开跑后留在队伍末尾,等到最后一个弯道的时候再拐到较为空旷的外道,利用东京竞马场赛道的长直线,将自己的冲刺能力发挥出来——训练员提前一个月便为我定下了这样的战术,在模拟赛中的多次演练之后,这种跑法对于我来说已经是驾轻就熟了。

严格来说,在比赛还没有进入到最后直线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自己赢定了。

我将目光投向跑道尽头,正如赛前约定好的那样,在我冲过终点的那一刻,一定可以在那个方向看到前来迎接的他。

“恭喜!”震耳的欢呼声中,我听不清他的话,但我清晰地从他的口型中读出了这个词。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正想一口气扑到他怀里的时候,另一个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让我愣了一下。那是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哭声——并不来自于看台上,而是就在距离我不到十五米远处的跑道上。不知怎么的,在一层高过一层的声浪之中,那哭声却显得愈发清晰。

我回头看向哭声的方向,那是本场比赛的6号选手,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她训练员的臂弯之中,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好不容易才赢下未胜利战,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仔细回想着6号在比赛中的表现。她在开跑之后便一下子冲到了队伍的最前端,在领跑了大半场之后,力竭的她被身后的大部队接连超过,还没等到最后的直线,便已经彻底退出了冠军的争夺,最终也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倒数第一的成绩。不知怎么的,我绞尽脑汁也没能想起来这位6号选手到底叫什么名字。

“训练员,你说,像我这么没用的马娘,永远不可能成为别人的梦想,对吗?”

“我连未胜利战都不一定能跑得赢,更别提重赏了……那种东西只属于她,我没有机会的……我不配拥有梦想。”

她不停地重复着那几句丧气话,每说一个词都要抽噎好一阵子。而她的训练员也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我看到他张口,努力地想说出些什么安慰鼓劲的话,但当他的目光与我对上的那一瞬间,对方迅速地将头扭到了一边。

但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虽然那位训练员不想跟我对视,但在目光交界的那一瞬间,我已经读出了他想表达些什么东西。

“我的担当说的没错,她注定不配拥有梦想。因为有天才的你在,她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你的。”

“是我,夺走了她的梦想吗……?”

这个想法毫无预兆地在我脑中显现。我想起和自己的训练员签订担当契约的时候,在会长办公室看到的那段特雷森校训:

一马当先,万马无光。虽然这里的老师将学园中的每一个学生都看作是一马当先的那个,但事实上真正能做到如此的马娘寥寥无几,绝大多数终究会沦为无光的万马。

在特雷森,天赋能够决定很多事情,包括梦想在内。毕竟这里从来不缺努力家。我垂下头,顶着自己的双腿看——从小我便知道,这双腿中蕴涵着令所有人都艳羡的强大力量,也理所当然地为之自豪。我坚信自己将会靠着它们去追逐自己的梦想,直到今天为止——自己第一次将注意力转向失败者,也是第一次对自己的力量产生异样的情绪的这一刻。

“怎么了?”是训练员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去,他正关切地打量着我。我想问他,我的力量是不是真的在摧毁他人的梦想,但不知怎的喉咙发干起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训练员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异样,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先去准备下胜者舞台吧,不要想那么多。”他嘱咐道;接着我看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大踏步地走向那一边依然在哭的6号和她的训练员。我并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去准备胜者舞台,而是找到了一个隐蔽一些的位置,既能保证自己不被他们所察觉,又可以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这是竞技体育,有赢家也总归会有输家的。”这是他的声音,“输了一场比赛就觉得自己永远不配拥有梦想,这对吗?”

“你别想转移话题。”6号的训练员冷笑道,“你我是旧相识了,我不相信你看不到根本的问题。这不是输不输得起的问题,关键点在于,你的担当从比赛的一开始,就不会将我们放在眼里。”

“她俩的素质已经决定了比赛的结果,无非是输十个身位还是二十个身位的区别而已。”

“哦,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们从一开始就达成共识了——拜那位家里有背景的北部玄驹小姐所赐,我们才有幸能够为那个组织工作;而那个组织的成员是绝对不会认为让这么一位天才站到台前,让大家看到梦想有什么可行性的:因为她自己的存在就是在杀死别人的梦想。”

“你的职业道德支撑着你帮助你的担当实现她所谓的梦想,也让你始终没有勇气对她摊牌,对吗?”

……

剩下的对话,我都没能听清楚。那根本不是对话,而是6号的训练员在单方面的输出。我当然无权过问训练员之前为哪个神秘组织工作,那是属于他的隐私,就像我也不会将生活中的每件事向他汇报一样;真正的重点在于,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和6号的训练员有着某种共识,但最终决定对我瞒下来?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如果连我的训练员这么认为的话,那我们至今为止为了踏上赛场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正当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下时,有人赶过来搂住了我。

“秋分,清醒点。”

是训练员的声音。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臂弯传来的温度,暖洋洋的。

“他无非是在危言耸听罢了,没有跟他再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无论他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赢了的事实。”

“你说,”我终于开口问出了这个问题,“我是不是真的在杀死别人的梦想?”

“说什么呢。你朝着观众挥一挥手,就明白了。”

我迟疑着照做了。观众们并没有发现这里的异样,我朝着哪个方向挥手,那一边就能够传出来巨大的欢呼声。我的名字响彻了整个东京竞马场,所有人都在使劲挥舞着手中的荧光棒,没有的则干脆握着矿泉水瓶;看台上白花花的马券漫天飞舞,像下了一场人工雪。任谁看了都不会不相信,他们是真正地为了我的胜利而高兴。

“你看。”训练员笑道,“总有一天,这个国家也会像这样为你的成就而震撼的。”

“嗯。”我轻轻应答一声,将头埋进他的胸口,假装没有察觉到他那游移不定的眼神,似乎从他从那边回来开始起,就一直没有落在我身上过。

“秋分,我想看你穿决胜服的样子。”

“怎么,网上视频搜不到吗?”莫宏烈这冷不丁的要求听得我莫名其妙,“再说了,你要我穿着这个到街上,被人家认出来了怎么办?”

他嬉皮笑脸地回答:“网上看跟亲眼看毕竟是两种体验。而且嘛,这可是漫展,大家都穿得花里胡哨的,真看到你了也只当是个玩cosplay的。”

我一时间反驳不了,做了一阵很激烈的心理斗争之后,只得从衣柜里翻出已经两年多没碰过的决胜服套上了;一瞬间队友们纷纷闪着星星眼围了上来,嘴里赞不绝口。

我想这时候我的脸估计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红。

“两年了还这么合身,这说明你这么长时间一点个子都没长啊。”莫宏烈笑嘻嘻地对着旁边的林安队长吐槽,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听起来明显被使劲地压抑着,但还是没能忍住的笑声。林安倒是一直保持着一副扑克脸,但是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他嘴角抽动着的肌肉。我不禁感到气恼起来,环顾四周之后,也只能朝着始作俑者瞪上一眼:

“滚。”

话虽如此,其实我挺喜欢自己的队友们的。莫宏烈和薛梓星两位比较年轻,成天往我的宿舍里边跑;前者表里如一,经常会和我一起联机打游戏,一直玩到第二天凌晨;后者表面严肃,背地里却是个重度宅女,自从我俩互相认识以后,我房间里面的各种珍稀绝版手办周边便越来越多——作为报酬,她每送我一份周边礼品,我就得分担她整整五天的饭钱。

相比之下,我对佟悬叶和尼尔森的了解少一些。佟悬叶并不像是一个生活在21世纪的当代人,平时联络只用老人机,基本不接触互联网,他的唯一爱好似乎就是宿舍里堆积如山的各种编程学书籍;尼尔森热衷于武术,曾经以同期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机动特遣队的他在得知了我的成绩之后,开始时不时地想我提出在训练场上单挑的申请——虽然凭借着马娘数倍于常人的力量,我总是能顺利取胜,但是近一段时间来他的进攻招式也愈发棘手了。

至于林安队长,整个人都神秘兮兮的,不苟言笑,半年的相处下来,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有几个兄弟姐妹,平时喜欢吃点啥,个人爱好又是些什么。不过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总是莫名地升起一种安心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他生来就有着这种神奇的气质。

入队以来,我们在林安队长的带领下出了几次任务,都取得了很满意的成果。最近上头大发慈悲,给我们小队放了个一周的假期。在宿舍里躺了一整天,又打了一整天的游戏之后,假期的第三天,我开始感到无聊起来。

“今天刚好有个漫展,去看看不?”莫宏烈提议道,“我们俩,还有梓星姐。”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然后就产生了如前所示的对话。总之,久违地穿上了决胜服之后的我,就这样大摇大摆地——严格来说并不包括我——踏进了活动的街区。

刚入展没多久,莫宏烈便兴奋地高呼一声,一瞬间跑没影了,留下我们两个女生面面相觑。

“唉,不靠谱的家伙。”薛梓星耸了耸肩,“习惯了。就他那样,还想找到女朋友,笑话。”

连着逛了几个展区之后,我俩通过做活动赚到了不少周边礼品,原本空空如也的背包也很快鼓了起来。不过薛梓星看起来依然没有满足的意思,她四下环顾,突然眼睛一亮。

“秋分,你看那个,很适合你!”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瞬间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个展区挂出了一个巨大的横幅,上书:春秋分模仿大赛,获奖者将免费赢取丰富礼品。

“我在中国有那么高人气吗?”我问薛梓星。

“你也不看看你赢了多少比赛。”她很夸张地摊开手,“话说,你要不要过去试试?参加那个模仿比赛。我很想知道本尊能在这个大赛上能获得什么样的名次,岂不是乱杀。”

“会被认出来的吧?”

“你担心什么。”薛梓星顺着那个方向一指。我定睛一看,一时间傻了眼——正在临时舞台上站着的那个马娘,穿着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决胜服;甚至连长相和表情都可以用惟妙惟肖来形容,如果让她站在我身边的话,除非是相当了解我的亲友们,估计都有大概率会认错吧。

这样的人,台下还站着好几个。我定了定神之后,默默地走了过去,站在了那一群“春秋分”身后。活动的主办方见了我之后,先是一阵客套话,接着塞给了我一张纸条。我看了眼上面的数字,是39。

排在我前面的选手上台的时候,基本上都是拿腔拿调地学一段我接受采访时讲的台词,或者是模仿我庆祝胜利时的动作。很奇怪的一点是,我自己在干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但是看到别人尽力去复刻的时候,总是有种莫名的羞涩感。耳边掌声雷动,而我则是默默低下头,祈祷身边的人不要注意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过了不多久就轮到我了。作为被模仿者本尊,我站上台的时候竟是愣了几秒,不知道该表演些什么;最后清唱了一遍自己的应援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伴奏的原因,有几个音没采准,但谢场的时候,台下的几个“春秋分”们还是送上了热烈的掌声。

“怎么样?”薛梓星问道。我无语,只得朝着她苦笑。

紧跟着我上台的是40号选手。这是个人类女孩儿,带上了特制的头箍假扮成马娘的样子。她上台之后先报了幕,但接下来就站着不动了。起初我们觉得是在酝酿,但过了一会儿之后还不见她有动静,便有人觉得不耐烦了。排在她后面的41号显然是个急性子,她不顾阻拦冲上前去,示意台上的女孩赶紧让位置。

然后,两人对面而立,就这么定住了。数秒的沉寂之后,一口鲜血从41号的口中陡然喷出,只见她双眼圆睁,显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紧接着砰然倒下。她的腹部鲜血淋漓,染红了那身配色鲜艳的决胜服,也染红了从40号的身体中穿刺而出的尖刺。逐渐反应过来的观众们大惊失色,尖叫着四散而逃。

我和薛梓星被人流裹挟着,一时间难以动弹;从人缝之中可以看到站在台上的那个怪物将41号的尸体随意地丢弃在一边,接着那尖端为棘刺状的触手灵活地舞动起来,很快便寻见了第二个目标——一个凑过来看热闹的年轻人,他似乎是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飞了起来,迷茫的眼神朝下望,看到的是自己失去了头颅的尸体已经被触手紧紧缠绕住。再稍微远一点的手游展区方向,也能隐隐约约听到骚乱的声音,想必是同样的情况在那边也发生了。

我强迫自己忘记发生在眼前的惨剧,从人群中脱离了出来,顺手翻出隐藏在袖子里的手枪,对着那人形怪物毫不犹豫地开枪了。少女的身躯被子弹穿透,发出的却是令人汗毛倒竖的嘶鸣声;另外一边,薛梓星已经绕到了另外一边,做了同样的事情。那具身体已经被达成了筛子,血溅了一地,但依然牢牢地挺立在台上,不见颓势。

“那姑娘不是本体!”薛梓星叫嚷着。

“喷火枪或许有效果。”我猜想道。

可上哪去找喷火枪呢?我们四下张望,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具尸体了。已经彻底失控的人群嘈杂着奔逃,其中一些人被尸体绊倒,大部分都死于踩踏,即便能够撑下来也是沦为怪物祭品的命。

另一个让我感到浑身冰凉的场景发生在41号的遗体上。明明已经受了致命伤,那姑娘居然站了起来,但我心里清楚那并不代表着她死而复生了,而是那具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躯壳被不知道藏在那里的触手怪本体重新利用了起来。我和薛梓星很快被人群冲散了,忙乱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秋分,你还活着!”

我一看,是之前就早早跑开的莫宏烈。他额头上挂了彩,满脸惊恐地说:

“我去的动漫展区,那里的负责人变成了触手怪,见人就杀,我一个人根本保护不了他们!”

“变成触手怪之后的负责人是什么特征?”

“目光涣散,面无表情。七窍流血,从口中和肚子里源源不断地有那恶心玩意儿钻出来,跟老鼠打洞似的;用子弹怎么打也打不烂,我没辙了!”

“我也碰到了类似的情况。”我将自己的发现和猜想告诉莫宏烈,“这些人早就不知不觉地被控制住了,真正的本体不知道隐藏在哪里。“

莫宏烈略加思考之后,掏出了对讲机:“叫队长来!”

“让他带上斯克兰顿现实稳定锚,还有喷火枪。”我补充道,“你和队长约个地方会合,跟他说明一下情况,然后你让队长来布置显示稳定锚,你带上喷火枪进来,烧死它们。”

莫宏烈听得一愣一愣的,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可以啊秋分,你成队长了?”

“废话那么多干啥,照做就是了,我去找梓星。”我推了他一把,让他赶紧走人。他朝着我故作深沉地敬了一个礼,接着转身离开,迅速隐入了人群中。

交代完之后,我开始犯愁了:园区这么大,上哪去找薛梓星呢?想来想去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凭借着记忆去寻找和薛梓星走散的地方。乱成一团的游客们仍在从我的身边奔流而过,我知道自己的做法相当于逆流而上;所幸这会儿身边的人潮稀疏了一些,不知道这是否代表着这里的人已经死了不少了。想到这里,心情不免越发沉重了起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勉强避开了几只触手怪的搜寻之后,前方一下子开阔了起来。这是一个知名虚拟偶像女团的展区,本来是人最多的地方之一,现在已经躺满了尸体,活人也见不到几个了。稍远一点,一个占据了某女青年身体的触手怪正耀武扬威地挥舞着自己的战利品——三个已经气绝身亡的孩子,仿佛是在炫耀自己的军功章。

我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来,但还是悄悄地俯下身,避开了那家伙的视线。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展区的情况,发现从怪物的视角来看,有一个地方可以算得上是视野盲区,不靠近一点的话是发觉不了那边的动静的。

而且那边已经有人待着了。

或许是由于有点近视的关系,我刚开始没看清楚那人的样貌,不过逐渐凑近过后,那个身影显得愈加熟悉了起来。她显然也发现了我,不顾危险地抬起手,压低了声音朝着我招呼。

“你在这儿!”她的语气充满了惊喜,“我还以为……”

“我怎么可能会有事呢。”我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梓星,倒是你怎么样?”

薛梓星刚想回答,但她的眼神很快便由喜悦转为了恐惧。我回头一看,只见刚才还站得远远的触手怪不知何时已近在眼前,锋利的触手末端像宝刀一般直奔我俩而来。我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小心,随后下意识地用右手去挡。

“秋分!”

伴随着薛梓星的惊呼,扑哧一声,那触手将我的右小臂完全贯穿。薛梓星大叫一声,抬枪朝着触手射击。那家伙吃痛,将触手退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之后是无力,这感觉像电流一般很快从我的右臂蔓延到了全身。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倒下,我咬着牙使出残存的气力,用左手撑住地面,将身体挡在薛梓星面前,闭上眼睛等待着腹部或者是心脏被那玩意的触手再次贯穿。

“给我滚开!”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炸响。是莫宏烈,他不知何时已经拍马赶到,只见他满脸的血污,正骑着一辆摩托车,双手却没有抓住握把,而是手里端着喷火枪。我早就听他说过自己平衡能力极强,没想到居然能够到这个地步。

另外让我感到欣喜的一点便是自己的猜想没错,火焰对这种怪物有效果。不一会儿,那个刺伤你的触手怪便在烈焰中倒了下去,化成一堆燃烧着的篝火。莫宏烈跳下摩托车,关切地问道:

“没事吧你们俩?”

随后他低头看见我右手的伤,眼神一凝,二话不说便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医疗箱,先是给我注射了一针吗啡,接着便包扎起来。刺痛感一阵接一阵,我感觉自己眼泪都快下来了,但还是强行忍了下来。

“暂时应该没事了。”莫宏烈忙外后便对着我宽慰道,“林安队长觉得你的想法很有道理,就照做了;这会应该在布置现实稳定锚了,他说把这事情忙完之后会立刻带人来找咱们。”

“太好了……”我偏过头看了一眼右臂,“看来接下来几个月,这条手臂都不能用了。”

“有喷火枪还不够,治标不治本。”薛梓星面色严峻,“我们必须尽快找出这些东西的本体在哪。”

莫宏烈也点头应允。但事到如今,我们仨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思路。眼下周围的尸体随时都有可能被触手怪们利用起来,当务之急还是将乱局尽量控制在展区之内,不让这些玩意影响到整座城市的安危。

“上车。”莫宏烈想了想后,示意道,“梓星,喷火枪先交给你了,保护好秋分。”

右臂的血还没有完全止住,我感觉到力量正在不断地从我的体内流失出去;好在莫宏烈骑得飞快,在我的意识彻底消失,从摩托车后座上滑下去之前,赶到了园区的入口。林安队长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还有多少人没撤出来?”我听见他问道。

“至少一两百人吧。”莫宏烈语气沉重,“我只来得及将她们带出来。”

“我俩没事,但秋分她伤得很重。”是薛梓星的声音,似乎带上了哭腔,“求你们快救她!”

我想告诉她自己会没事的,但这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有人将我从摩托车上抱了下来,随后平放在一块空地上。另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在叫我的名字,试图让我的意识保持清醒。我睁不开双眼,只能勉勉强强地应了一下,尽力用最后的意识听清楚队长那边在讨论什么。

很遗憾的是随着意识的消散,连平日里敏锐的听觉都在逐渐消失。我只勉强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好像是”模因病毒“,”全范围“,“不得不”,”牺牲“。

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提出反对意见的强烈欲望;但大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已经断开了,浑身的肌肉松弛下来,意识也就彻底地堕入了黑暗之中。

……

“醒了?”

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林安队长。这个扑克脸队长难得地朝我笑了笑,但脸色有点难看。我感到左手的掌心热乎乎的,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昏迷期间,就像是溺水者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了林安的手腕,似乎是因为血液流通不畅的关系,他的手显出了青紫色。我心生歉意,松开了手。

“我做了一个不大好的梦,看到你们一个接一个地挡在我面前,然后被看不清长相的怪物接连杀死,我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好在漫展上的这一切都结束了,对吗?”

“是啊,都结束了。”

我想起来些什么,于是问道:

“最后你们怎么解决那事情的?”

林安闻言,神色暗淡下来:“我想你不会喜欢这个回答的。我们调用了ARED库存的模因病毒,杀死了整个地区里所有的生命体。事后我们在一栋小楼里发现了藏匿于其中的本体,长得相当恶心,照片就不给你看了。”

“那……之前没逃出来的那一两百人呢?”

“死了。”林安无奈地回答,“模因病毒可不长眼睛。”

“……为什么?”

我并不满意于这样的结果:对于这些无辜的平民来说,这是最憋屈的死法——他们从触手怪的魔爪之中侥幸逃脱,但最终却死在了守护人类文明的基金会手中。或许他们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满心以为救援一定能够到来,却在还什么都没搞清楚的情况下就丢了自己的性命,死得不明不白。

更糟糕的是,为了维持住帷幕的稳定,基金会将会彻底抹消掉这些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的痕迹。他们的父母亲不会记得自己有过孩子,老师不会记得自己教过这么一位学生,挚友也不会记得这位曾经形影不离的至交,就好像这一号人从来没在这个星球上存在过一样;而基金会对于这样的情况早就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我不顾林安队长的威严,试图抬高音量,将那三个字重复一遍,但声音还是显得虚弱不堪。

“这对他们来说不公平,队长。这样的基金会让我感到陌生。”

我是不是真的在杀死别人的梦想?五年多前的那场东京体育杯上,我对着自己的训练员这么问道。

五年后的今天,躺在病床上,我对着自己的队长问出了类似的问题,被自己视为人类之光的基金会,是不是真的在滥杀无辜。

“没错,我们确实如此。”林安长叹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能够在面临那怪物的爪牙时挡在队友面前,这很符合你的作风;但是也因为身在局中,你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这家伙的能力有多么可怕。”

“你们的判断没有错,一定要将它的影响控制在整个园区之内;但它仍在不断地操控着地上的尸体攻击我们的人,并将我们的人源源不断地转化成新的傀儡。”

“97号站点虽然贵为ARED这个部门的上级站点,但终究只是一个小站;我们没有办法像04号站点那样出动大量的人力物力,将藏在园区里的本体揪出来,救出那两百位受困的平民;当然,更不可能坐视不管,放任这些祸害冲出园区,毁掉这座城市的秩序。”

“动用模因武器,非常简单粗暴,同时也是最快解决办法的选择。没错,我们对不起那死在模因病毒之下的二百位平民,但如果不这么做,仅仅凭借着站点为数不多的武装力量来抵抗,我们的损失会更加大。”

“……秋分,我们的手上沾着无辜者的血,但这也是为了防止这个世界被更多无辜者的血染红。”

我沉思了一会,随后缓缓开口,“你不是第一次下达这样的命令了,对吗?”

林安坦然地点了点头:“基金会从来都没有办法保护所有人。……我知道你一时间无法接受,事实上很多人在知道了这一点之后,都选择了离开这里。你也一样。”

“在加入这里之前,你是个公众人物,赚了很多赏金。你本不需要跟着我们在刀尖上过日子,还要受良心的谴责。就算你退出,我们也不会怪你。”

五分多钟的沉默。林安用叉子叉起了床头放着的水果,往我嘴里送。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咬了下去。

“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好吗?”我对着他挤出一个笑容。他默默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

几天之后,在队长和莫宏烈的伴随下,我重新回到了事发地点。在我昏迷期间,基金会不仅动用了模因病毒,杀死了这里所有的人,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善后工作;现在,这片区域以施工为由被彻底封锁,但清扫工作还没有开始。

这意味着,那触手怪造成的惨状仍然历历在目。

我们三个人在尸堆之中穿行着。这里的气味相当难闻,混杂着尸体逐渐腐烂而散发出的恶臭以及被火焰炙烤过的肉块在数天的冷却后仍然没有散去的焦味,虽说并不致命,但还是让人直犯恶心。莫宏烈递给了我一副口罩让我戴上,我右臂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便扭过身子,用左手接了过来。

很快便到了事发的那个展区。那本来是个赛马娘相关展区,上面挂着的“春秋分模仿大会”横幅还在,只不过已经难以辨认,被撕裂得七零八落。另外一边的舞台上,两具少女的尸体已经被喷火枪烤得焦黑,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人样了;数日之前,我曾经站在那上面,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唱响自己的应援曲。

尽管损坏严重,但这个展区仍然有一些物件是保存完整的,其中一副桌椅尤为显眼。不顾仍在回复的身体,我急切地小跑了过去:那里还坐着活动负责人的尸体,他并没有被烤焦,而是被触手刺穿,早早地死在了混乱之中,甚至没能来得及起身离开座位。这个年轻人双眼圆睁,将生命最后一刻的惊恐牢牢定格在了其中。

我在他身下的那张纸上找到了自己的编号,那后面的打分是个很大的数字。我默默地走上前,用左手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毫无疑问,这个人生前是赛马娘春秋分的粉丝,却只能作为台下的万分之一注视着舞台上夺目的她一人;如今时过境迁,那位偶像居然会主动走下舞台,来到他的身边,并为他留下独属于他的签名。

只可惜,他没能有机会活着看到这一幕。这么做除了让我自己心里好受一点之外,也毫无意义。我抬起头,忍住了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让自己的目光穿透眼前灰蒙蒙的一切,到达地平线的尽头,在心中最后一次默念自己的歉辞:

对不起。从今以后,我将投入帷幕之下的黑暗。




故事其三:诀别




这是我是永远也不愿提起的一件事。

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我第一次面对身边之人的猝然逝去,无助的我就这样目睹着一位新星在我眼前陨落。

仲夏的沙滩,焕光的海面,那本应是一天再平常不过的夏季合宿训练日,就像所有人都以为的那样。刚刚结束了半天根性训练的一胜再胜有些虚弱地靠在她方才拉回起点的大轮胎上,喘着气抬头望着轮胎上坐着的放声欢呼与创世驹。

“两位前辈?是不是该下来了呢…”

我一边抱着水瓶走向那堆巨大的越野轮胎,一边对头上的两位配重前辈们说。她们感到底下的队友好像停了下来,便识趣地翻下身,从我这补完水之后就一起绕海做速度练习去了。

我蹲在一胜再胜旁边,递出一瓶水:“嗨,还好吗?”

“我……没事。”她对我挤出一个笑,勉强着挥手示意我赶紧去忙自己的训练。我看着喘着粗气的一胜再胜,她向来是这样雷打不动地爱逞强的。不得不说我有点喜欢她这样的性格,有些我行我素却又次次无论场合竭尽全力。从和我一起加入Spica起,到去年的德比惜居三着,再到她拿下菊花赏,她总是有着自己的一套行事风格,训练员都对此毫无办法。每次爆发着的她似乎都在燃烧生命,却又在之后不久便能恢复如初。

于是我放心地点了点头,转头在前辈们留下的足迹上跑了起来。就把这当做上午的最后一圈吧,我想。

我听说过大脑会出于自我保护自动地淡化那些令人不快的回忆,大抵是这样的吧。那天的后半段似乎就那样浓缩成了几个片段,除此之外的时间都变得模糊而虚幻,但某种程度上它们的淡化却更加深了我脑中那些场景的印象。

当我听到铁鸟翱天前辈的惊呼声赶回去时,训练员和她正将昏迷的一胜再胜抬往阴凉处。可谁又能想到,那天正午被毒辣的太阳放倒的马娘可不止她一个?很久的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天的校医并不是渎了职,不过是另一片沙滩上也有和她一样等待救治的中暑马娘罢了。而现在看来,那位同学的运气似乎要比她好上那么一些。

那个场景里的一切好像就那么静止住了。我睁开眼,时间被肆意拉长,我看到训练员俯在一胜再胜身边,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给她降温,旁边是握着湿毛巾的铁鸟翱天前辈,另两位前辈则焦急地站在不远处的阴凉里,盈满着自责的目光紧紧锁着昏迷的她。恍惚间我好像听到有节奏的点地声,低下头一看,失真的视野里是我不自觉就开始踏着地的脚。

但在绝境里我能想到的人只有她了;自打进入特雷森以来,我便坚信她和她的北岛集团是无所不能的。北部玄驹前辈听到我也许带着哭腔的求助声后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们看到她许诺的那一批医生赶到的时候也曾又短暂地燃起希望,只是最终我们等来的还是抢救无效的消息。

“我们尽力了,但很遗憾……真的非常抱歉。”

我只觉得命运弄人,我天赋异禀又前途无量的好友,早秋里轻松跨越三千米摘得菊花赏桂冠的逸才马娘,竟能就这样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中暑,可笑到我开始觉得这一切只是黄粱一梦,但很可惜不是。

“世界草地竞马界的泰坦,结果就一米六啊?”

“少来了你,秋天的比赛可给我好好跑啊,不然的话我就帮你申请改名叫Ask Eleven More了。”

两天前我俩照例的嬉笑调侃仍历历在目,只是回忆依然鲜活,而身边之人却已阴阳两隔。我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小声地抽泣起来,旁边的医生拍了拍我的肩。我转头,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他们解开的白大褂下露出的胸章。三束箭头那样刺入鲜红的圆圈,就像那天灼热的日光穿过了失去的好友那似乎已然透明的身体,然后深深聚到我的心脏上。

锋利,压抑又悲伤,这是我对那个标志的第一印象。

“到头来,连你也没有做到……”

一阵絮絮低语声传来,我转过头,看到了自己的训练员。他的眼睛红彤彤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嘴唇一张一合,重复嘟囔着同一句话:

“没有谁有力量守护全世界的每一个人。没有谁……”

“队长,这里的气氛……相当诡异啊。”莫宏烈打了个寒战。

“闭嘴,4号,专注于任务。”林安训斥道。

对于莫宏烈的感受,我其实深以为然。即便现在是初夏,天气已经逐渐炎热起来,但是在这里只能感受到一阵阵令人泛起鸡皮疙瘩的阴风。眼前这座小山村给我的感觉就仿佛与整个世界脱节一样,破败得宛如梦回19世纪。

简直难以想象这里不久之前还住人。

“……这地方阴气真够重的。”佟悬叶发话道,“咱们尽量速战速决,先去找石碑。”

早些时候,我们打听到,这座村子的习俗非常古朴。居民们树立起了一座巨大的石碑,将村里发生过的大事全部都记载在碑上。他们认为,将字刻在石头上是最能象征着永恒的记载方法,这样才能让后人也能铭记先人的历史。

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我们每个人都牢记这个村子的地图,因此很快就找到了目标的所在地。那石碑看起来至少有七八米高,上面刻着奇奇怪怪的线条和图案。

“有点像壁画,但细看之下也有区别。看来他们最喜欢的记载方法是图案,辅以文字说明。”林安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图案,评价道。“最上面的图案已经看不清楚了,我们从能看清楚的地方开始解读吧。……2号,你懂文言文,你来。”

佟悬叶应了一声,凑到石碑前,扶着眼镜一行一行地看,手指还不时地在半空中做着胡乱的比划。他的额头渗出汗珠来,看来已经是完全投入进去了。

约莫三十分钟后,佟悬叶站起身:“我想,我大概理解了。各位,我给你们简单概括一下,村子里历代传下来的习俗。”

“故事的开端是万历二十八年,公元1600年。一场大旱在这一年夏天侵袭了这座小山村以及其周围的区域,居民们民不聊生。他们将一个身上长有独特青色胎记的小女孩视作了不祥的象征,要求要将其献祭给海神来达到祈雨的目的。讨论持续了一个星期,最终村长不顾孩子母亲的反对,将孩子绑在了木制的祭台上,点着了火。”

“小女孩在撕心裂肺的惨叫中死去了。霎那间天空突然雷声大作,晴朗的天空迅速被阴云所笼罩。村民们兴奋地高呼献祭起效了,不顾瓢泼而下的大雨,肆意庆祝起来。混乱中祭台翻到在地,那小女孩留下的骨灰也被雨水冲刷干净,没了痕迹。自此之后,村子每隔三至五年都要献祭一个孩子给水神,保佑天气的平安。”

“这一干,就是四百年——直到半个月前。一场怪异的疾病席卷了整个小山村,这里几乎所有的居民都以一种极其诡异和扭曲的姿势,痛苦地死去。记载到此结束,而剩下的事情,我们也清楚了。”

林安低头思考了一会,接着说:“看看石碑背面有什么。”

我们转到石碑后面,上面果然刻有另外一些东西;这次便全部都是文字了,而且是人人都看的懂的字。

“徐绣花、张学琴、孟婉、沈蝶、吕清懿、孟江月、秦小小、彭梦然……”我们默念这上面的名字,随后莫宏烈举起手:

“这上面写的,都是女名啊?”

“还真是呢。能够记在这个石碑上的,一定是重量级人物,比如村长啥啥的。难道这村子是女人当家?”

我摇了摇头。直觉告诉我这个逻辑虽然成立,但它距离正确答案相去甚远。联想到石碑正面那不祥的记录,我突然想起了一种恐怖的可能性:“该不会,是历代的祭品吧?”

周围的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此刻,我毫不怀疑我们所有人的心中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很糟糕的感觉:这次遇到麻烦了,而且是很严重的大麻烦。

仿佛是应证我们的预感似的,佟悬叶突然后退几步,惊恐地指向某个方向:“你看那影子,不对劲……说的就是你,梓星,看看你的影子变成什么样了!那绝对不是正常的光学现象!”

薛梓星闻言往地上看去,顿时脸色惨白;与此同时,我们其他人也震惊地发现,同样的情况也开始出现在我们身上。只见地上的影子伴随着凭空开始出现的沙沙声,自顾自地蠕动起来,扭曲成一个四肢修长,身形极其瘦弱的形象;而原本头的部位,则已经不知何时变得大而扭曲,其轮廓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烂掉的马铃薯。

“这,这不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吧?!”薛梓星几乎是喊出了这段话。

话音刚落,黑色的影子从地面上骤然翻起,如恶鬼般张牙舞爪地扑向我们。距离其最近的薛梓星惊叫一声,闪身避开;另外一边,我一把抓住站在原地愣神的莫宏烈,将他拽到身后,紧接着四下张望一圈,径直朝着林安那边贴过去。

“大家快聚集起来,周围……周围的情况不妙!”

尼尔森站得离我们稍微远一些,他也遭遇了和我们一样的情况。我和薛梓星使劲朝着他招手,他也迈开步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着我们跑来;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但幸运的是他在被黑影抓住之前的一刹那赶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林安朝着地面开了一枪,暂且逼退了来袭的黑影。

坏消息是,自此刻起我们正式陷入了包围圈。那些黑影看起来至少有三个人那么高,虽然勉强呈现出人形,但是面部几乎没有任何器官,除了一个黑洞洞的,几乎深不见底的大洞。薛梓星和佟悬叶对着黑影直接开了枪,但子弹在碰到黑影的一瞬间就整个凭空消失了,就像被吞噬了一样。莫宏烈不信邪,从腰际取出一捆简易炸药,径直丢了过去;而同样的事情也再一次发生了。

“被它碰到就完了!”林安最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随即指示道,“5号,是时候用那招了!”

薛梓星应了一声,迅速从口袋中抽出一张符箓。那是在我们出发之前,站点里的奇术风水师为这次行动而特意准备的,一共只有三张,两黄一红,可以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是绝不愿去使用它们的。见薛梓星还有些犹豫,我朝着她大喊道:

“梓星,快用!先突围出去再说!”

薛梓星闻言后不再犹豫,乘着其中一个黑影按捺不住扑上来的一瞬间,将符箓按在它的额头处。一瞬间黑烟冒了出来,符箓上的图案也很快扭曲变形,整张黄纸开始腐烂发黑。那黑影嚎叫着,仿佛是喉咙被撕裂一般痛苦。它的身影迅速地坍塌了下去,很快便只留下了一地的黑泥。

“恶心。”林安皱了下眉头,拉起我和莫宏烈的手便率先冲了出去,另外三人也紧跟其后。身后那不祥的沙沙声依旧没有消失,紧紧地跟在我们的身后,而且还隐约有越来越近的态势,听得我们心里发毛。眼看着前面即将迎来一个右拐的岔路,我心生一计,对着林安大喊:

“我先走一步!林队长,别跟着我一块拐弯!”

“等等,你要干什么?!”林安仿佛是意识到些什么似的,竭力高呼。但我不再理会,朝着他眨了一下左眼,便一瞬间加快了脚步。身后的黑影显然察觉到了有人从部队中脱离了出来,纷纷贴了上来——我能听到身后逐渐密集的沙沙声。

之前尼尔森朝着我们冲过来时,我留意到背后的黑影蠢蠢欲动起来,沙沙声明显开始朝着尼尔森的方向移动了起来。我推测对于黑影来说,攻击单个目标的优先级是要高于一群目标的;事实证明果然如此。只要我能拖住这群黑影,那么林安就有机会带着其他成员找到这里的“特异点”,并用出那张红色符箓将其无效化。

至于我自己,也是有成功逃脱的自信的。普通人冲刺的速度大概在20至30码,经过训练的短跑运动员的极限速度能够超过40码;而对于职业赛马娘而言,这个数字能够被提升到70以上。

“这个速度,你们能跟上吗!”

在临出发之前,这个小镇的地图已经被我背得滚瓜烂熟,我知道只要在这里拐弯,就能迎来一段极其利于冲刺的一千米长直道。

脑中回想起训练员教我最利于发力的冲刺姿势,我稍微俯下身子,做好了高速冲刺的准备。这是我的竞走生涯中,最引以为傲的本领。

数年前的那场秋季天皇赏,名为春秋分的马娘在最后三浪1跑出了32.7秒的高速,成功将几乎完成逃亡的本初之海パンサラッサ在终点线前逮捕,宣告了天才少女的横空出世。现如今,就是将其重现于世的时刻了。

双脚逐渐变得轻盈起来,我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恍惚间我又回到了熟悉的赛场上,背景不再是阴森的小山村,而是广阔的中山竞马场,看台上的十几万观众正在呐喊着我的名字……

是左腿膝盖的一阵刺痛感将我从忘我之中拔了出来。我心中猛然一凛:是腿上的伤病!长期的高强度比赛已经让我左腿的膝盖不堪重负,支撑不了如此长距离的冲刺了。我无奈地放慢速度,也逐渐地看清了周围的景象:那是一排排东倒西歪的木屋,大部分都是死死关着的,但仍旧有一些门户洞开。几个苍白无比的女孩就站在那门口,直勾勾地瞪着我,看得我直发毛——村子早就已经搬空了,这几个女孩绝对不是活人。

我强迫自己扭过头不去看它们,因为背后的沙沙声并没有消失。我回头一看,发现几乎所有的黑影都聚集到了我这边。虽然猜到了它们的习性,但没想到速度如此之快,居然能跟上我的冲刺。

奇怪的是,黑影并没有随着我速度的下降而追上来,反而始终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心中发怵,这些家伙不会是在玩弄猎物吧?可现在的局势已不容许我细想,只能硬着头皮前冲。

一千米很快就跑完了,前面便是一个十字路口。我本想选择左拐,但没想到面前的泥路上,一个黑影毫无征兆地扬升而起。我下意识地转身,才猛然想起自己身后还有追兵。

走投无路之际,我左右环顾,一个大门敞开的破屋中,站着一个狞笑着的苍白少女。她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只留下明显被灼伤得一塌糊涂的头皮。有什么东西正从它张开的嘴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汇入堵住我去路的黑影体内。

它们就是在玩弄猎物。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愣着干啥,快走!”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想起。我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面前的黑影正扭曲着哀嚎着倒下去。是林安,他已经用出了第二张符箓,而这为我换来了生的希望。这显然意味着他们并没有照我所想的去行动,但我也来不及向他们多作解释,只得加快脚步跟上去。

身后的黑影依旧穷追不舍。有时候我们试图在岔路口往自己所想的方向拐弯,但那里总会及时地出现一个黑影,将我们往另外一个方向逼去;而用掉了两张符箓的我们已经没有了与不怕热兵器的它们叫板的能力,只得不要命地狂奔。膝盖上的旧伤依然刺痛着,我也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怖的感觉:

“该不会,它们正在刻意地驱使我们前往某个地方吧?”

林安也发现了这一点:“我们正在不断地往村子的正西面跑!那里有什么?”

显然没有人知道,但是很快答案便在我们面前揭晓了。那是村子中最荒凉最冷僻的一个角落,就连歪七扭八的木屋都彻底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栋黑黢黢的草房孤零零地立在我们前方。整栋建筑物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黑气,大门虽然敞开着,但完全看不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我们站在草房门口张望了一圈,发现另外三个方向都已经被黑影所包围了。薛梓星突然想到了些什么,掏出红色符箓想往草房的四壁上贴,但那黑气很快打消了她的念头;她又将符箓对准了周围蠢蠢欲动的黑影,这回起了效果,它们似乎对此很忌惮,不再敢有过多动作。

“他们应该是想逼我们进去!这下怎么办?”获得了难得的喘息时间,她连忙问。

“我们必须得仔细回想一下老佟提到的那段故事上……”莫宏烈思忖道,“迷信,重男轻女,献祭,还有积攒了五百年的怨气……这里的女孩们生来便只有一个结局:被烧死献祭掉;就算是极少数能够活下来的,其意义也不过是生育机器罢了。”

“她们本不应该拥有这么悲惨的命运。”我补充道。“她们憎恨那些将自己挂在火堆上献祭给莫须有的水神的长老,以及跟他们沆瀣一气的大人们;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代又一代的悲剧上演,这憎恨的情绪也不断地积累起来,水涨船高。于是,两个月前,她们终于决定要结束这一切了……”

“村里的人都死了,但愤怒并未缓解。她们看到外面的世界逐渐发展起来,文化和思想也有了质的飞跃,只有这个小山村依然墨守成规。她们认为这不公平,凭什么其他的孩子们能够健健康康地读书,长大,而她们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权利。于是,她们迁怒于误入这里的外人,也就是现在这个情况了。如果我没想错的话,这是要我们替别人赎罪!”

“我们就不能反抗?难不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当替罪羊?进去送死?”尼尔森问道。

我无奈地回答:“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来到这里之后一路上都很被动?面对这帮刀枪不入的家伙,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兴许,我们只需要诚心认错,它们还是会放过我们的……”莫宏烈还抱有侥幸心理。

“说得好,所以你愿意进去吗?你敢赌这屋子里边没有杀人的机关,而不是另一个1983?”佟悬叶反驳。“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就是进入这个屋子,只有一死,无非是死得快一些还是慢一些的区别罢了。”

此时周围的黑影似乎看出了手持符箓的薛梓星本质上外强中干,开始躁动起来。我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是一起进入那黑色的空间中迎接死亡,还是在绝境中迎来生的希望,接下来的几十秒,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不……我们不能一个一个进去,那样的话,就团灭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脑海中,我鼓起勇气,将手举起。

“真正阻止我们将符箓贴上去的,就是笼罩在草屋外的那团黑气,换句话说,就是亡灵们的怨念。当第一个人进去并且被它们所吞噬的这个过程中,应该是能够将这股怨念稀释一段时间的,因为这转移了它们的注意力。”

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都在竭力开动脑筋,思考这个方法;最终,还是林安先发话了,

“所以说,如果能利用好这个机会,我们就能置死地而后生了。”他点头道,“这不失为一种方法,可以一试。另外我话先放在这里,如果最终我们打算实施6号的这个方法,那我来当那个被献祭的。”

他的声音不高,在我耳中却与炸雷别无二致。

“你可是队长啊!”薛梓星和尼尔森着急地想阻止,却被一只大手挡住了。

“3号,5号,不准违抗命令。我是队伍中年龄最大的人,这个名额理应留给我。况且,你们还有谁能提出更好的想法吗?如果没有的话,那就闭嘴。”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再多言了。我们知道林安队长是怎样的人:他很少把话说死,而当这种情况出现的时候,就证明他心意已决,哪怕是天上下刀子,都无法改变他的想法了。我们只能抑制住将其摁倒在地拖回来的冲动,眼睁睁地看着他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步地走向草屋门口。我的内心更是如刀绞一般难受,因为是我的提案,最终将自己的队长送下了地狱。

“6号,你过来。”他停在了门槛处,平静地说道。

我心中一喜,本以为林安又想出来什么比我更好的方法,但他的下一句话让我感到天旋地转。

“我进去以后,你就不再是Itírië-25的6号队员了。你将会是这支队伍新的1号。”

“队长,这,这怎么能……?”

我语无伦次,话都说不清楚了。

“是你主动脱离大部队,为我们吸引走那些玩意儿,争取宝贵的时间;也是你最终提出了能够保全我们这支队伍,不在此团灭的方法。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只有你我两个人身上才有的特质,这是促使我做出这一决定的最重要原因。”

“秋分,不要怀疑自己。你当之无愧。”

“队长你说清楚点,到底是什么?!”

他转过头,对着我浅浅一笑。“来不及了,我先走一步;还请你在接下来的队长生涯中,发掘出自己的最大潜力,然后尽力去把它找出来吧。”

这之后,他不再过多停留,大跨步地往门里走去。当他的身影被黑暗吞没,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时,已经泪流满面的薛梓星抓住了转瞬即逝的机会,将最后一张符箓贴了上去。

一阵凄惨的呜咽声,惨叫声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火烧声旋即响起,伴随着眼前的所有景象都在我的面前逐渐扭曲起来,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周遭各种红的黑的绿的白的东西尽数吸入其中。

我的眼前一黑,身体瘫软下来,失去了知觉。




故事其四:重逢




“训练员,今天有什么事情吗?”

在有马纪念的赛后,我当着观众的面宣布了自己退役的消息。那之后过了没几天,训练员就向URA提交了现役赛马娘登记注销的申请。在等候申请通过的这几天,我基本上没什么事情可做。听说训练员在准备寻找新的担当赛马娘了,虽然心里对此总感觉怪怪的,但终究是不好意思去打扰他;结果没想到他自己倒是先找到了我。

“秋分,URA那边已经同意了,正式注销的日期就是明天了。”

“也就是说,咱俩的担当关系也就持续到明天为止?”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有一种苦涩的感觉从心底莫名地涌了上来,我突然开始后悔起宣布退役的决定——尽管心里已经清楚自己腿上落下的伤病已经不允许自己再这么参加高强度的G1比赛了。还没等我说些什么,训练员先说话了:



“秋分,我想为有马纪念上的事情向你道歉。那毕竟是比赛前,对你的心态造成影响,是我的失职。”



我双手叉着腰面对着他。“训练员,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吧?”



他固执地摇了摇头:“很抱歉,秋分。在其他的所有事情上,我都会全力支持自己的担当;但唯有这个观点,我绝对不能让步。”

“在今天之前,我一直都不想跟你聊起这方面的话题,因为怕影响到你的状态。但现在你已经退役,心态也足够成熟了——所以现在,我俩终于可以坦诚相见了。”

“我不明白。”我告诉他。

训练员的嘴角扯动着,露出一个微笑,“你一直觉得我在质疑你的能力,其实不是这样的。‘为全世界的人带来梦想,用自己的身姿让人们感到幸福’,这本就是个伪命题。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没有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质问道,“不止是我,我的同学们,我的前辈和后辈们,很多马娘们都以这句话作为目标并为之努力。”



“而且,当初签订契约的时候,你承诺过要全力支持我的梦想的吧?又为何要出尔反尔?”



“全力支持你的梦想,和我认为你作为理想的这句话不切实际,这并不冲突。”他温吞吞地说道,“社会学中有个东西叫做黑箱理论,它用黑箱这个名词命名了一种概念,就是你看得见摸得着,甚至可以加以利用的东西,但是你并不清楚它的内部构造和工作原理;比如说你喜欢玩手机,但你并不知道手机是怎么响应你的指令的,这就是一种黑箱。”



“请你不要转移话题。”我皱起眉头。

“

我没有转移话题。我是在跟你解释,按照这个理论,人也是一种黑箱,一种最常见,揣测起来也最复杂的黑箱——比如说身为你担当训练员的我。”


“是啊,我没看清楚你心里所想。”我被他的这番理论搞得有些恼火,便气道,“你该不会为此感到自豪吧?”



“自豪吗?恰恰相反,我觉得很遗憾。”训练员摊开双手,解释道,“我要说的观点,对你来说可能很重很重,请你见谅。我以为,所谓的‘为全世界带来幸福’,本质上是一种傲慢,无聊至极。你怎么知道偏偏就有那么多人需要你去守护?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守护对象,他本来就走在正轨上,用不着别人去守护,去带来幸福?”



这番话一瞬间把我给呛住了,我思前想后,也没能找出一句能够反驳他的话语。

“你当然很强,这毋庸置疑——你的成绩是现象级的,我甚至曾经因为你怀疑过自己的理念。但决定你我到底谁正确的决定因素并不在于你赢了几个一级赛,而在于我俩的社会经验。秋分,你还是个没有踏入社会的学生,而我已经在外边混了好几年了,看到的东西总归会比你多一些。”


“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改变的,神仙来了都不成。所以说,不要去想着为全人类带来幸福了——这种东西只会束缚你的前途。凭你的能力,完全不需要在离开了学校之后还活得那么累。”

“……东体杯那会,那个训练员说的没错,对吗?你应该还记得那件事吧。”

我努力地想使出质问的语气,但结果似乎不大理想。

“是啊,他说的一点没错,我反驳不了他。但我得对你负责,即便现在也是如此。今后我俩就不再是担当关系了,但我出于私心,还是希望你今后能够过得好一些。”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挂件。我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精致的正方形黑色盒子,大概只有半只手掌那么大;盒子的一角,雕刻着训练员的亲笔签名。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伸手接过了他的礼物。



“这个请求有些自私,但无论如何,”他用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说道,“请相信我刚才对你说的是真心的,即便我俩的分别不算愉快。”



“里面装的是什么?”我发现黑盒子的一角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密码锁,一共四位数字,看起来应该是铜制的。我随便试了几个数字,其中包括我和他的生日在内,但是都没有成功打开。



“等我们再次重逢的时候,我会将密码告诉你的。”他神秘地笑着。

我缓步走了过去,随后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胸前,他也默默地将手搭在了我的后背上。温热的感觉传导至我的面颊,耳朵也清晰地听到了他胸膛中,那颗心脏有力跳动的声音。



“当然啦,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我对着他耳语道,“因为我要证明给你看。我要让你心服口服地承认,你的担当赛马娘春秋分,即便是离开了赛场,也是最强的。”

“没想到,他们这么愿意给自己找麻烦。”一名新人吐槽道。

“那是当然啦。”我有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想想就知道为啥。藏在遮天蔽日的密林深处,才不容易被袭击啊。为了隐蔽,他们甚至愿意忍受这种天气,真佩服他们。”

“这么看,他们还得感谢我们,因为从今天起,他们就不需要再过这种日子了。”尼尔森宣言道。

在我们面前的建筑,可能远远看上去只是一座大一点的仓库;但是我们此前所收到的所有信息都明确地指向这里:这是一座混沌分裂者基地。此前一个月,一支他们的小队持续不断地骚扰ARED,极大延缓了我们这边科研人员的研究进度,令我们不胜厌烦;现在,我们终于打算要彻底结束这一切了。

不过眼下,首要的工作还是先把面前的大铁门给破开再说。旁边虽然挂着一个稍显精致的电子密码锁,但我们可没办法通过这个进去。

“队长,有思路吗?”莫宏烈问我。

我摇摇头,随后示意其他人退远点。

马娘的力量是普通人的3倍,而对于我来说,这个数字更是只会大不会小。深吸一口气,将全身上下的力气全部聚集到右腿上,紧接着后退几步,留足助跑空间。

“诸位,看好了。”

砰!

用尽全力的一脚,狠狠地轰击在了铁门的正中央。我的右脚一瞬间失去了知觉,几乎无法站稳;不过这一脚的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门上凹下去了一个巨大的坑。佟悬叶和尼尔森上前及时将我扶住,我也感激地朝着他俩看了一眼。

还在特雷森的时候,我听说过谷水琴蕾タニノギムレット爱丽速子アグネスタキオン两位前辈为了将被反锁在体育房内的学妹救出来而合作起来强行砸门,最后各自吃了全校通报批评的事情;当时我只觉得她俩冲动,结果没想到如今这事情在我身上也复刻了。

身后传来欢呼声,另外几位队友在一阵“队长威武”的吼声中冲上前来,三下五除二便将已经摇摇欲坠的铁门轰塌下来。门后面,三四个CI特工听到了巨大的响声,已经赶了过来查看情况,结果与我们撞了个正着。

“开火!”莫宏烈高呼着,第一个冲上前去。猝不及防的敌方特工们并不是我们几人的对手,在被击倒之前,他们甚至没能来得及将枪口举起来对准我们的人。我活动了一下右脚脚踝,确认没有大碍之后,甩开了两位队友的搀扶,也快步跟了上去。

仓库并不是很大,一共就四五个房间。在闯入第二个房间时,有个人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挥着拳头想往我脸上砸;只是他的动作对我来说就像慢镜头,轻松地闪开这一拳之后,我顺势以右脚为轴转圈,借着向心力将左腿狠狠击在他的腰际。

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

那人的惨叫声差点震碎我的耳膜。在我身后,薛梓星可能是厌烦了他的鬼哭狼嚎,直接朝着太阳穴赏了一枪,结束了他的痛苦。

解决掉这里的敌人之后,我环顾四周,发现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些矿泉水和面包之类的物资,其中有一部分已经开封了。略加思考后,我把新进入队伍的两个新人召集过来,指示道:

“把剩下这些东西搬出去,动作要快。”

顺利进入到第三个房间,这里的敌人显然比之前高明了不少。我刚一走进来,其中一个人便从视角的盲区扑了上来;我猝不及防,被他摁倒下来。本想迅速抬起枪给他一梭子,但第二个敌人抢先了一步,将我本能够自由活动的右手踩在了脚底下。手指间传来一阵酥麻感,不知道是不是断了;枪也脱手了,飞出去好远。将我扑倒在地上的敌人竭力想要压制住我的左手,他高声呼喊着,显然是知道两个人的力量也不足以压制住经受过职业训练的马娘,于是准备再招呼一个人过来。

不过所幸那第三个人迟迟没有赶过来。我的视角余光瞥见了那人的身影,他至少两米高,可能比前两个人加起来都要强壮一些,但是经验丰富的尼尔森还是设法拖住了他;薛梓星和莫宏烈的情况看不清楚,但我能够清晰地听到他那边的打斗声,显然也遇上了棘手的敌人。

我知道,这个房间的人可能就是这里最精锐的几个人了;他们应对袭击的经验也还算丰富,一度将我压制住无法动弹;但是尼尔森那边成为了最终的胜负手。我知道只要那个两米高的家伙没能及时赶过来,自己就赢定了。

我内心冷笑一声,左手猛地一发力。那人没防住这下,不由得松开了手;借此机会我以最快的速度把藏在袖口中的匕首翻出来握在手中,毫不犹豫地捅过去。手上传来温热的感觉,那是血液从对方的身体中汨汨流出。

队友的倒下不足以让另外一个敌人死心,或许是我右手的伤给了他莫名的信心,这家伙几乎要把全身都压到我身上了。那人身上的气味令我直皱眉头。

不过好在这人也不需要我亲自出手解决;莫宏烈那边率先解决掉了自己的对手,快步赶了过来,将这家伙揪了起来;我顺势捡起地上的枪,对准他的胸口,结果了他。

另外一边,那两米高的壮汉终究还是强壮,尼尔森竭尽全力却依然败下阵来。但是这个时候,战况已然发生了翻转,现在具备战斗能力的有我和莫宏烈两人。面对两人包夹的绝境,他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扑将上来;但不过数招之后,他还是倒下了。

与此同时,薛梓星那边也顺利战胜了自己的对手,在花了一番功夫之后,我们终于突破了这个最难的关卡;敌人们显然已近乎耗尽了最后的战力,因为在第四个房间,我们完全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所见到的只有地上的一具尸体,以及流了满地的血。站在最后一个房间门口,我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到了佟悬叶的怒吼声。

“你,不许动,举起手来!”

“好好好,知道了,你别冲动。我想见你们的队长。”

这最后一个敌人的应答平平无奇,他似乎已经陷入了绝境;只不过他的声音响起来的瞬间,却让我如坠冰窟。

那是我在此前的四年中,无数次听到过的声音。不顾队友的阻拦,我径直推开虚掩着的房门。佟悬叶的额头有一些血迹,黑框眼镜的其中一个镜片也碎了;他举着手枪,牢牢地对准了瘫坐在总控制台前的人。这人的一只手无力地下垂着,血液滴滴答答地从指间流下,看起来已经彻底废了;另一只完好的手也没有握着任何东西,他已经失去了任何反抗能力。在看到我的一瞬间,他扯动着嘴角,想露出一个微笑,却显得比哭还难看。

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替他包扎伤口;是身后的薛梓星拉住了我的衣角。唯有这个人,能让我忽视掉立场的相反而不顾一切地想去帮他——因为他是,或者说曾经是我的担当训练员。

三年没见了,我曾无数次设想我们两人重逢的场景,我想骄傲地告诉他我已经成为了一支机动特遣队的队长,为基金会立下了不少战功,我仍在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着——只是这重逢来得比我预料中要快一些,而且偏偏是我最不愿意去想象的场景。

“我们好不容易……为什么……”

眼见我说不出话来,佟悬叶大喝一声:“把你知道的一切全部都说出来,听到没有?!”

他没有理会佟悬叶,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还记得我们离别的时候,我送给你的那个黑盒子挂件吗?它的密码是1948,混沌分裂者从基金会正式脱离出去的那一年。找个机会打开它,看看里面是什么吧。”

“你站在……那一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想告诉你的是,这并不是我的本意。相信我,事实上我是整个混沌分裂者中最不愿意与你对上的人,但这是命令,我不得不遵守。”

“你们所看到的一切,持续不断的骚扰,密林中的基地,以及我的那些队友们,对你们来说都不是真正的考验。他们将所有的宝都押在了我身上——因为我们之间的特殊关系。我是成就了你那四年的人。他们赌你会当场跳反,将枪口对准你自己的队友。秋分,你会为了我而这么做吗?”

我强迫自己深呼吸,却仍然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我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正在自己的眼前一点点崩塌掉。

“可是……基金会是为人类创造幸福的组织,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幸福?”他讽刺地笑了起来,“你真的觉得基金会是为人类文明创造幸福?秋分,你大错特错。O5议会那帮老不死的居然能干出把核裂变编成异常项目,并阻止人类科学家正常地去发现它们这种事,不觉得很荒谬吗?不要沉溺在这种隐藏在帷幕下拯救全世界的暗夜英雄心理中了,人类文明不需要你们的保护,也不需要你们去救赎。”

“你在说你妈呢?!混沌分裂者的狗腿子也有资格评价基金会?”沉不住气的莫宏烈开枪了。轰的一声,子弹击中了训练员肩膀边上的电脑显示屏,溅出了一朵闪耀的火花。

这一枪似乎让他恢复了理智,他将还能动的那只手举过头顶道:“不好意思……是我太过不理智了,我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他突然长叹一口气,“我本来以为你会站到混沌分裂者这一方的。”

“此话怎讲?”薛梓星质问道。

“……秋分,你还记得咱们是怎么相遇的吗?你最仰慕的前辈是北部玄驹,而她背后的北岛集团,早在15年前就与CI建立了合作关系。将我介绍给你这件事情,也有北岛集团的功劳……还有一件事情你应该印象很深,23年夏季合训,一胜再胜那次,当时赶过来的临时医生也是CI下属的。只可惜在某些事情上,咱们的看法正好相反啊……”

他说不下去了,最后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做出你的选择吧,是我,还是他们。”

大脑突然嗡的一声响,将我已经几乎被冰冻的意识重新唤醒。他在让我做选择,是选择贯彻自己对基金会的信念,还是挥拳朝向自己的小队。一瞬间,与训练员曾经度过的点点滴滴,那些曾经温暖但早已被我深深埋入心底的记忆,此刻化作了汹涌的潮水,轰击着海马体中的每一个细胞。我几乎都已经挪动脚步要转过身了,但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这么做。

这股力量来自于身后的这支小队,在林安赴死之前,我在他面前发誓将会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好他们。恍惚中我又回到了那个偏僻的山间小屋,看到了挺立在木门口的前任队长,以及他迷彩服上的斑斑血迹。

时至今日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林安那时候要执意让我接管Itírië-25。除去刚加入队伍的两个新人外,我本是整支队伍中年龄最小的;不管是尼尔森还是佟悬叶,都要比我更有资格吧?可又是为什么,他们从未质疑过林安的选择?是因为马娘生来就具有的,那远超普通人的力量吗?我找不到答案。

“你未来还有很长的时间来寻找它,但前提是,此时此刻,你不能背叛身后那些将自己的背后放心交给你的人。”有一个声音在对着我耳语。

“即便他们早就看出来了,这个人曾经作为你的担当,陪着你度过了你生命中最宝贵的三年,但还是坚定地相信你不会众目睽睽之下掉转枪口。他们选择了你。”

“而你,早在那场被彻底抹去的漫展上,便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不是吗?不要让自己后悔。”

约莫二十秒钟——但主观上感觉有二十年那么长——之后,我缓缓地将枪口抬起,对准了昔日的训练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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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突然笑了起来:

“很好,秋分。你能够这么做,说明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你。这话是真心实意的,跟之前那些涉及立场的车轱辘话可不一样。”

“你的小队素质很强,正面作战我们完全不是你们的对手……现在,你赢了。开枪吧,杀了我这个你曾经的担当训练员,你的保护者,来证明我是对的。”

“队长,”我的身后,一个声音响起,“这个人……他一定知道更多东西。难道不应该把他带回去接受审问吗?”

我认出了声音的主人。这是小队中的一个新人,或许是出于不希望看到自己的队长面临师徒相残的窘境,他怯生生地提出了一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提案。

“没用的。”我用尽可能稳定的声线回答道,“我们已经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从他身上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话音落下,我心一横,决定扣下扳机。但不知怎的,右手的食指此刻却使不上力,而是像神经失常一般,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毕竟是朝夕相处了三年之久的训练员。即便我们从未一心同体过,但开枪的决定,终究不是这么容易做出的。

“怎么,你在犹豫什么?”

他用讽刺的语气大声说出这句话,但眼睛却刻意地瞥向左下角。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他的手指,正在有节奏地点着地面。

嗒嗒嗒——停顿,嗒嗒嗒——停顿。那是我独有的缓解情绪的方法,是在他的帮助下,花了一节课的时间找到的。

眼泪一瞬间决堤而下。我闭上眼睛,在心中按照这个节奏为自己计数。

在停顿到第三下时,我扣动了扳机。重新睁眼时,透过朦胧的泪光,我看到了他被子弹打出来的头骨碎片,点点地散落在地上。

“任务完成,已确认敌方队伍被全歼。……大家,辛苦了。”

我背对着自己的小队,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出这段话。我不想让他们听到自己的哭腔,或是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

扣动扳机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枪声的消散而永远地逝去了。

恍惚中,我想起来些什么,从随身的背包中手忙脚乱地翻出那个精致的黑盒子,用颤抖的双手输入了1948这个密码。

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条绣着樱花的发带,我现役的时候最喜欢戴着的那一款。那是他陪着我定制决胜服的那天,亲手帮我选的。




“好长的故事啊……前辈,你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吗?”

“是啊,我想它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吧……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嗯,我想想……在最后一个故事中,你提到说自己没有想通为什么林安队长会选择你,而不是佟悬叶前辈。现在又过去了这么多年,前辈你找答案了吗?”

“你这问题,真够刁钻的啊。非要说的话,现在还没有呢。但我相信时间的沉淀会留下最宝贵的记忆结晶,或许直到生命的尽头,我才会想明白吧。”




“我只希望在那一刻,回望生命中的无数段故事时,能够问心无愧地告诉自己,我不后悔自己曾做出的每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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