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札
她提到过。
但我并不确定何时,亦无从忆起何地。
隔间在向我低语。汗水渗入香氛,她让我抓住床单的另一侧,以便拧干夏夜。
我在档案室见过——或者从未见过她的照片。
她几近嶙峋。衣物让皮肤过分苍白,如同某种炽热而毛发浓密的小兽,喉中隐隐作嗥。
肖像和现实间总有割裂,这令我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我曾在科室的边缘找到她,但她不置一言。
她抽搐一般高潮,肋骨无声凸起,阻止着我的滑出。
她箍住我,盘绕其间,向我絮语着。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提起了它,用所有的肢体暗示我。
那个异常。
笔录
尸体腐烂的很快。
此时正是盛夏,浓郁的气味掩盖住尸首,驱人远离。
为什么干这事?
男人旋开钢笔,写下第一行字。
嫌犯沉默。钢笔红黑斑驳,似乎有某种苔藓附着其上。
你应该配合,有助定罪。
寂静依旧。男人指间未停,径自书写着。
拿好。
细小的刃从笔尖迸出,几片暗红的残渣落在桌子上,男人皱眉。
嫌犯下意识地低头,端详桌上的图片。
那——我们从这里说起。
手札
站点不太欢迎新人。
我在自助机旁干呕,直到她现身。褶皱的纸杯驮着热水,挤入视野。
彼时我尚不知晓她的存在。
她赤着上身,在床边搜索着。我深知此刻所思,但出口即为谬言。
藉着迷乱的光,她急切地叙述着未来。
我将水一饮而尽。
她第一次向我微笑,邀请我加入她的项目——那个异常。
白皙的面庞中隐藏着微凸的眼。
她从床头柜中找到文件,喂给我的视线。
它就是我们的未来。
太过冒险。私自研究模因类异常逃不过稽查,更无油水可言。
但她并非为此,我瞥到她眼中的热诚,深知这便是学者的软肋。
我们的软肋。
下周外面见。
笔录
男人喉头发紧。
嫌犯好似烈士,偶尔作些几不可闻的呓语,便再无他言。
男人认识死者,却不能释怀。这满是污秽的恶徒何以与死者有所来往,以至于让死者放松警惕,任其残害。
为什么挑那天晚上?
钢笔脱缰疾行,男人一行行写下文字。
我希望你能明白——
你这样的渣滓,我见得多。
嫌犯口齿不清地申辩。男人举目,却仅剩一张满是憎恶的脸。
五官如同酸蚀般扭曲,凝视着男人。
那我再讲一遍。
那天晚上,你究竟做了什么。
手札
异常之美。
属于数学的,形而上的模因之美。
精巧地组成对称,层叠衍生的结论,彼此遥相呼应,指引我们。
我渴望着周末。宿命般找到那个旅店,按下快门。
秘密炫耀着,再与她擦肩而过。
迭代在论述某个可能性。某种有悖灵魂的发现,由繁至简,自下而上。
跨越字符与生命的界限,令人雀跃。
皓腕执笔,反复斟酌后写下的方程,有着如同异常本身般的美。
我渴望着她。再度浸入那迷乱,抵达彼地。
无聊趣味。
她盯着我的手札,笑靥蔓延开来。前眉不自禁扬起,尾眉却被眼角的肌肉克制,绽出微妙的弧度。
属于科学家的弧度。
时针步步逼近,我们可用的权限亦所剩无几。同僚的闲话增多,目光短浅的主管起疑——
闹钟响了。
我用蹩脚的把戏,带走了那个异常。
等我。
笔录
男人抵进,居高临下般睥睨。
嫌犯还以相同眼神。
嘲弄的眼神。
他继续审问,但阵脚已乱。
钢笔从桌缘滑落。
男人怒吼着,想从嫌犯口中索取答案。
嫌犯自顾自地坐着,口齿不清。
砰。
玻璃碎裂,男人逼视着他。
砰。
嫌犯流血不止,男人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
砰。
肮脏的脸几乎变形,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刺破鼓膜。
砰。
砰。
砰。
嫌犯终于停住。
男人不堪坐定,用仅有的力气轻声着。
你的凶器是什么?
手札
暴雨。
我尽力拭去泥泞,走入旅馆。
热水壶和老板娘司空见惯的眼神。我认识一个同僚,总引女至此苟合,甚以为荣。
然后为女所弑。
她在走廊尽头的房间,白大褂吊在门后,宛若自缢。
资料必须谨慎阅读,避开锋利的片段,在字里行间游走。
她点亮笨重的笔电,建立映射。
我承诺在新千禧年为她置办新物,但此时还尚属九九年的末尾。
第一串字符串。
冗余度是我们的锚绳,从海岸线警醒我们。
第二串字符串。
警惕栈溢出。信息之下的信息,伏在晶体管后。
第三串字符串。
内存吃紧。原子别有用心,暗中排列。
第四串字符串。
但它不应止于此。怎能如此脆弱,为人所勘。
第五串字符串。
字符何以超越自身?侵入骨髓,弥散其间。是因为字符不只是字符——
第六串字符串。
她转过身,露出欣慰的笑。
启动程序,公开演算过程。
它们另有法则。信息不会拘泥于格式,此起彼伏,此消彼长。
模因会隐藏在画中,字中,方程中。
甚至在已经消洱的排列中,
……在裸露的程式中。
不要读!
不要读!
不要读!
碎片涌入我的眼睛,她痛苦地呻吟起来。
为时已晚。
真相
墨水已尽。
男人拾起钢笔。
破碎的玻璃桌映着面孔,鲜血淋漓。
手札轻合,男人凝视面前。
我看着她。
面目全非,血液结成紫块。
模因会涂满墙壁,会令此地无名。
纤细的手指与钢笔,嵌进我的手掌。
拿好。
细小的刃从笔尖迸出,崭新如斯。
白皙的面庞中隐藏着微凸的眼。
钢笔不再静谧。
审讯室内冰冷的落地镜,镜前只余一人。
镜中的嫌犯,久久注视着男人。
受害者审判着施行者。
Hevy——
年轻的助理捋起短发,推门而入。
没事了。
恍惚间,男人意识到自己该作愤慨状,抑或失声呜咽。
但最终,男人也未复片语。
竭尽全力般,眼角溢出水痕,
穿过悲怆的五官,
穿过干涸的皱纹与胡须,落入满是血污的手——
男人如获大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