嗔与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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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之记录同SCP基金会漠不相关。

我曾看过一张瘦骨嶙峋尽显老态的面孔,那张脸的面孔已经没有一丝矜持,如同紧绷的却已然散乱的繁弦依照森林里丛生的杂枝排列组成,那是一种只有野蛮的徘徊于生死界限的生命的欲望,是如鳄鱼的泪水般的野性的悲伤。究其扭面的五官与挤容的皱纹,悬于疯狂边缘的神情以巨大的寂静布置;夸瞪的双目仿佛干涸的河流般因旷日持久的炎热而破裂,顺着眼尾,顺着疯癫的权杖所凿出的血窟窿,这种细微却又发自深处的呐喊不断延长,最终充满整个画面,使其染上了肮脏的质感。光是那张脸,那张突出在作画景象的脸,那张语焉不详的抽搐地呢喃呓辞的脸,我便好像感受到了所谓艺术与历史交汇而生的疾病,始终萦绕在我们生活的地方久久不能散去。

这种疾病渗透了所有人都要呼吸的空气里,渗透到了每一个忽略不顾的日常用具里;在每一道可能飞来横祸的街道,每一座也许随时松塌的高楼,在滚动这既把人驱往前方又将生命唤作叹息碾轧入死亡的车轮之上,在挥动的好像呼唤远方即将一去无踪的彼人又告别“再也不见”的手势之下,这种疾病隐介藏形,似乎从来不会被人发现。它将这世上突变的种子、灾难的触及或者伤痛的诱因,所有地形与天气的变化,所有人生的拐点,所有历史的分层,如同艺术家般的灵光般深入浅出于这个生气勃勃的世界。好像它是亟待截肢的患者当临麻醉前掩于外表内心急切的呼求,是失明者在看见最后一抹光前无泽黯淡的双眼,是伤心事到来前的微笑。而这一切都在事发的瞬间被提炼与被结晶,就像那张我不明就里的画作一样,如此的,如此简单地呈现,把平日里不可见的、体态怪异的疯狂化作神情,化作房室装潢名贵却如同没落之迟暮般的景色。这是人类的疾病,隐喻在精神的手术之中。

对那时候在温馨的无忧无虑的福利院长大的我来说,这幅画并不使我感到一种血的刺激的恐惧,或者出于对那特定的杀戮场景的反感,只是不可思议的魔力吸引着我,就好像在这幅油画作品里存在着一个冷眼旁观的视角。那是可以通过一面镜子折射出现实的视角,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在那个位置上房间里的诸物皆停止。

我再次看见那张面孔,以全新的角度,或者说那张面孔就像梦里的事物般自主地产生,与我发生了奇妙的共鸣。我就像在其中放入了一双眼睛,或者单颗,但我目睹到的现实是两只眼睛的还是一只的呢?太阳的洪流或许并非充溢的光芒,也有可能是即将落下的灰暗而又闷热的喷涌,简直如同火山喷发一般。伊凡雷帝惊恐地看向那个视角,看向太阳的爆裂,天空马上转而被昏暗遮蔽,蒙蒙灰尘飘散空中。他抱着瘫倒无力的儿子的尸体,内外战争的火山已经不出所料地爆发了,只有恐怖的伊凡堵住儿子不停流血的头,防止那隐瞒于太阳的巢穴中落日的事实泄露,防止那斜阳的余晖与外界的昏光里应外合。他恐惧,同时他懊悔,并非一切都已来不及,而是一切都来得太快。人类的疾病又一次如瘟疫的彩墨扩染,就像历史上的黑死病,就像亡国的靡音和兵器的撞击,就像一场内生革命,洗礼与净化,惨绝人寰的洪水席卷大地。冷却的岩浆赋予此画致命的诅咒。

伊凡那张哭天抢地的脸面,已不是真实之呐喊,成为了整间弑子现场的不伦图景,成为了伪装成撕心裂肺的假面的虚像。犹如农神食子般的,不可阻碍地覆辙悲剧。就在过去,戏子手舞足蹈地在这儿表演,以供皇上取乐,那滑稽的、夸诞打扮的、丑陋的脸面已经被制作成了地毯的花纹。宫女的胴体不知廉耻地流产在了秀丽的墙壁上,而且也像遭受诅咒一般被绣满了奇异的家纹,这并非莫大的凌辱,而是皇帝的、家主的至高无上的君权。在这君权的无情统治,在这冷漠的荒土的支配里,一切颇有造诣的极具涵养的文字变成了诏书圣旨,变成了横暴的命令,一切博览群书的大儒博士均玩弄春秋笔法欺上瞒下,一切万里挑一的工匠画家建筑出淫靡并且奢侈的宫殿。万马奔腾,死不旋踵。当手握基督像的孩子茕茕孑立,精疲力竭地长眠在冻土中时,这座由千万人苦心孤诣而建的王朝却仿佛痴愚的傻子不知所踪。他们去哪儿了?神圣的帝国又去哪儿了?皇帝与其配偶在荒野上骑着浑身枷套的马儿,带领气势汹汹的狩猎小队,还有随从与弄臣驻足观看,大张旗鼓地捕杀一头黑熊以证明臣子的贤明、部队的精锐、配偶的忠贞与陛下的英明勇武。那幅画里,恐怖的伊凡就像痴呆的神志不清的老头般,一点话也讲不出,一滴眼泪也流不下,只有亲生儿子的鲜血如注。

狩猎死去的动物回来了,因暴政而残死的子民回来了,这些亡灵作为异疏的砂砾回到了广袤的大地上尘埃落定,搁浅的鱼和纤夫所拉之船,与儿子死亡时自然的体态并无不同。荒芜的凄凉的沙滩任其自然地放纵风施加于浪的那种惊骇的撕裂,让人忍不住甚至说难以遏制地发狂发癫,大喊一声而那仓促的刺耳的声音很快变成蓝与黑的裂口之中的躁动,被大海无情地一笔勾销。现在,无论巍然屹立的帝国还是魁梧的皇帝,无论是辉煌的宫殿还是光耀的祖徽,全部化作沙子吧,全部化作沙子然后累积为沙滩吧,怀抱住死在那上面的庞然大物,重头再来:诞下可怜的浮生,唯有将你放生才能解决你我的不幸!

对于伊凡雷帝来说,死去的儿子也将回返于此,他将终守这座病入膏肓的孤堡,等待,无尽的等待,终老,病亡,直至时间停滞不前。


乔从噩梦连连的睡眠当中醒来,但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每一个早晨他都仿佛刚刚挣脱出地狱那炙烤的吊钩,汗流浃背,有时双手更是攥成拳头迫压出红热的印子。他苦想着,却不知所以地笑了,而且他同样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注意到这股笑容,就像意识到露水贴在嘴唇边般。可是一想,水的润泽马上消失殆尽,这绝对不是思想的温度,而是一种惊觉,一种意识的自主反弹。忽然间,他茅塞顿开,而这种同样的诧异已经发生在很多个早晨了,就像婴儿离开母体,或者脱轨的车厢。至于他所顿然领会的事物,其实并不能颠覆他那日日沉浸的生活,故而这种领会也仅仅作为无声的雷响,作为梦的放映机结束关闭时触发的机械信号。清晨弥留在何处的露水,证明夜的离去与失温的露水已然被蒸发了,循迹着过往云烟、裹挟尘土的曙风已经只剩扑面而来的快凉感。一切如同濒死的乌龟在沙滩印下的足迹,记忆之足踩实的印子,行辟的沟壑,都已被填补。乌龟的足迹象征着徒劳无功,因为那不仅微不足道而且易逝难留……兰开郡布莱克的四千个微小的坑洼填满了整栋阿尔伯特音乐厅。

日复一日的醒觉从来不像整夜积蓄沉淀的精力一次充沛的释放,黑夜如何过渡到白昼,白昼又如何降落在夜晚的海洋,醒来之时的疲惫宛若即将悬降在开阔郊野的直升机螺旋桨,愈转愈慢,直到停止不动。也许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六神无主的眼孔、鼻口和微张的嘴唇里整装待发的战斗人员已井然有序地出发,在他还未清洗的油腻的脸上向即将袭来的一天进军。他开始四处张望,并且聚精会神。他深呼吸。他将谈吐自如,交谈的词语从无备用可言,语言的弧线总要保持一致,就像城市穹顶的斜率。这或许是某种不可告人的设定,机密的参数,或许一望见那如同浮尸的水一样的蓝天,再健忘、再嗜睡和再懒惰的人都会马上作出定位。乔在早晨,不必靠手与腿,不必靠酸痛的脊椎,镜子——打碎后锋利尖锐,无恙时呆板地反映它所目睹之物——已经优化为美丽的天空,而他则凭借这个发现自身,发觉存在。那是乔的惊觉,是独属于乔一人的惊觉,每个人的灵魂漂浮在城市上空,而那里苍蓝浩淼的网轻松捕获,制成鸟笼的空心室。

梦使人迷失,是精神的自我的损害。梦就是现实里行动的不完整结果打碎后的重组,精神的操线织作鸟笼的铁网,固定成型,随即将所有遵规守纪的或离经叛道的思想网揽围困。神经束与电缆,纤维同纤维的抽丝剥茧和藕断丝连。活体解剖大脑,开颅在一个无菌的安全的手术环境里,思想在无拘无束的真实地呼吸,同时那些鼓动的凸起里尽力发出求救的信号。如果一个人的生活循规蹈矩,一成不变,那么仅仅是红绿灯切换间隔时长的细毫的变化,就会引动表示安全、允可和通行的绿灯一瞬偏转为红灯。危险与不安潜流其中吗?那只是禁止通行的红灯而已,倘若走到法律的禁止之地也会注意那警惕的告示牌。但这里恰恰是安分守己的临界处,如此就像灾难来袭前尚在睡梦的人拥有的,那无数睡梦罢了。而这种不易察觉的偏移发生在都市稀疏平常的生活里,如同滑轨的列车离开了人群喧闹的郊站沿着粗大的山腰一条狭窄的小道弯弯绕绕,搭载着上百人欲求渴见的梦乡行驶去一座远方。

但是这些收纳眼中的一切令人惊讶,令人由衷感慨,因为这种偏移并非转变,并非从上一条播报战争的新闻频道跳转去安好的景气,那又到底是什么呢?从洗好的规整的扑克牌里所随意抽出的第一张,宛如筛码的彩球筛选的第一项或者大红的投票箱里的第一票那样早已决定一切,任何自发的若狂欣喜也不起作用了,任何的私人的偏向也在这种普遍的偏移中消失殆尽了。比起幸乐的未知的期待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填充了那空无一物的内体,虚与无的内体,往后的所有实存之浮现均如蒸汽锅里的汽笛的浮蒸,就像渔民打捞海面的尸体——他们既不从天空,从另外一个蓝色对流里被扔下,也不是海洋自身的生产,仅仅是从五大洲远渡而来的残缺,在医床旁推台上的那一个钉子似的断肢。渔民承担了医生的职责,死亡的人类是海洋的残肢断臂。梦便以那种内体的反转而存续于人的脑海里,或者它是脑海的负片,或辐射透照的光片。乔一开始做梦,就沉入了意识的底层。他像一个梦境潜水员,他在自己脑海里纷扰凌乱的意象里,没有自我的意向性,没有探测的器械,辨识不清鱼和风筝。人溺死在了里面,面对这一颠倒的虚与无。醒来后,把世界一分为二地看待,又得到那种蓝的不可折叠的两面。

现实变成一个夹层,地质的侵入面,肉体的油脂,变成诗人的朗读诵音与自然之声里那段曼妙的音乐。这音乐从何而来谁也不知,像是被催生一般。恶魔在里面穿梭自如,使那些不曾留意的早已遗忘的噩耗重现,离世的亲人回返梦境,活生的朋友却真的遇难而死;天使又像犹太商人,缠万贯却斤斤计较,有时一枚硬币的正与反判决的结果,不仅是头像与雕花。这里谁都可以前来,谁都不能驻足停留,一个人的现实只属于他一个人自身,然而这种归属却没有一丝寻土归根的安稳,到底也是骆驼的货物。骆驼绝不只是驮装沉重的包袱,它的行走所牵连的更包含脚下的整片沙漠。现实虽不是沙漠,但却变成了人负载的重担,使人变成了没有驼峰的骆驼。现实宛如灵薄狱那般,正如俗言,人间即是地狱。同理而言,此般地狱也并非由那炼火无尽的铁链焦岩构成,那里的液体也不是高温的岩浆,现实虽不是地狱,却也使人接受了不可挽回的断罪的审判。对此,人只有从梦中醒来,睁大双眼,花上极短的极漫长的时间,只为确认那种稀薄的仿佛丧去的事物重又开始的朦胧感觉。钟表变得暧昧,它的指针威胁着每一个时刻,而底座却像烤化的黄油。床被如同瀑布倾泻而下,一切家具好似感染了麻风病,最终自己变成甲虫,变成骆驼,变成受罪受罚的有形体之灵魂,然后重回人类的形态。熄灭的油灯重新得到点燃。那依旧非转变和跳跃,在发光前世界遁入黑暗时,油灯依旧是油灯,而在熄灭后,即便还有余火撺燃的希望,倒也无所谓了。消失的不是油灯,而是整个世界。“梦将现实吃下了,凭他自己的结构,嘴巴的生理剖面。”乔心想,他在一片混沌之中无法自拔,感觉有人正在用无端的大棒搅动他的大脑,一把斧头破冰般的劈开一切该多好,这又是他的另一面想法,不带双引号的纯粹的想法:左脑与右脑,男和女,两只眼睛分别审视这个世界;而我所在的这里,刚好是夹层,依旧是夹层。荒唐而又妙趣横生。谁在复述乔?只有他自己而已,醒来的也只有他自己。

嘴唇唧啧,既会是繁琐的啰嗦也会是称奇的羡叹,其实这种从喉咙深处沙沙作响的声音可能仅仅因为气流的闭塞与开放,可能是一些无意义的堆积与铺张,但是那绝对不是乔的语言的变现。那可以称之为声腔的放电现象的活动,无声无息地昭示人的存在,一块铁锈从门上剥落,上好的油漆褪色裂开,这种声音就像肉从骨上分离。光亮的电灯在不知名的黑夜里交易,一个古老神秘的仪式,像只身毫无防备地踏入危机四伏的森林,亦或是攀登严寒峻峭的高山顶峰捕风捉影般地与传说的神明互换心灵。电灯交易的对方不是另外的孤独的电灯,密布的电网联络一起,广袤的细丝般的黑暗交接照射出人工的光。因此炸膛熄灭的电灯与关闭的电灯绝然不同,白昼俨然是树立着“禁止通行”的告示牌的无人区,前者使得那片本不该涉足的区域如恐怖的试验场般,有着将闯入的活人移弄失踪的诡闻。乔很清楚白昼无法承担黑夜的密度,它是膨胀的、空大的森林,若隐若现于雾霭中的塔楼。时针在转动,太阳的脖颈变长变短,偏移于日常规则中隐秘,或者说对于这种怪异的差离他纵宽容忍,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伪装。

物竞天择的操戈相残,尖牙利齿啃食同胞或异类,而这活活发生的血淋淋的场景,这种生理的厮杀,从一个咬开的缺口里五脏六腑从中流出。大自然对掠夺漠然处之,说人总是贪得无厌地索取这些异己的生态圈,可是想象一位不为任何人声辩的至高的上帝,在他的单调沙盘里只有扔下和掩埋,只有创造和犹如洪水般的毁灭。就算掠夺也被纠正为合法性的承包,生命写上黑子白纸的借条,变作一言以定的协议,寿命的长短、金钱的多少直接与梦想的距离挂钩。乔所生活的就是这样的世界,他一方面完全有理由,有充足的把握可以说服自己美好是存在的,人之诞生所赋予人的美德的种子是可以精心栽培呵护,慢慢长为至善的参天大树的;可怕的是另一方面,他享受思想的官能刺激,梦的作祟已然成为他的乐趣,当参天大树长成时,在那棵巨树庇护之外的地方都成了绝对的毋庸置疑的恶。恶的情绪,恶劣的行径与罪恶的念头在阳光普照中生根发芽。理性同样很快就会熠熠生辉,并制定出他的独一无二的法则。说到底,理性不过就是残忍无情的断头台,就像碍于斧头的惯性再难收回,一劈斧将活着的事物裁定为死,法官的法槌、元首的签署令和圣上的敕命,以上都是断头台、巨斧利刃的代名词。他的绝望既不是关于自己这种冒渎的惬意,也不是对那温室里的理性的担忧,而是他根本不相信时间的力量。日子永远只是单数,包括“只”这个字本身。

他内心里的欧利蒂丝倏忽坠入了时间的深渊,就像逆流而行的船只无力回天地冲向浪推的低游。时间的维度如果回溯收缩,那么是否能抵至那一个原点,那将是众望所归。但它无边地延长,宛如地狱的层级之数般。现如今惩戒恶人的地狱已经不再可怕,恶人亨通,一往无前,似乎畅游在罪恶的惩罚之中。弹拨具有魔力的荷德鲁琴,歌谣所演奏出的时间的切分音,悠扬婉转,又如细丝一样在无形里整齐地割分。哈迪斯手中的掌控欧利蒂丝命运的铁锁,就这样被割断,她的一切停止了一秒。冥王此刻的告诫犹如不安好心的别语:“离开地狱之前,不可回头张望。”这就像一个立誓的契约,一旦成立,任何一方违反,针对他的惩治就有了十足的合理性。这里有所谓的时空相隔、生死两岸的爱恋吗?这里有所谓的命运的无常捉弄吗?其实根本是无稽之谈。欧利蒂丝已经回不来了,一切都是扮演俄尔普斯的乔的盗钟掩耳。他知道时间在自己身上汹涌,而心胸却从未澎湃。飞航的风帆与翱翔的海鸥,同他的手臂一起被折断了,全部不献予大海而是天空。天空是人造的转喻的海洋。

乔究竟在包孕着梦的土壤上睡了多久呢?好比身上唯一能确定方位的指南针,一昧地指向遥不可及的北方,指向生命不可抵达的一极,他十分的确定这个时间长到没有尽头。可他自己也昏头晕脑,一时半会难解其意,可是他心中积量的打量,那倒不是用规范的尺子所丈量出来的,只是足与足之间的缥缈的距离。他感觉自己正远途旅行,一步一步循宇前行,绕地一周。这使人入梦的如铺满温砭的床铺,好似幻想的中东沙漠上漂浮半空的一席飞毯,伴随栖居神灯的透蓝的神承诺的三个愿望,在不知不觉当中就将乔载去“极西之地”,载向一个他内心心驰神往的地方。在床上久睡不起的人们,已经腐烂成尸,成了梦优质的肥料。梦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对醒来的乔来说并不难,困惑的永远是梦的内容,而它的形式简单得是无噍类矣的都城。人们所说的希望宛如从天落在倾斜的房檐的雨水从不积沉,就算弥留下一丝一毫,也一半随瓦砾砖砌腐蚀,另一半在丽日里蒸发殆尽。现在,朝日的太阳如同温热的锅,他即将在某一时刻烧红,即将熔穿,而底下的供热的炉灶便是这座都市的尖塔大厦以及银色的帷幕。

简薄的单色窗帘不仅难以遮挡猛风,更使得房间随时充溢着城市夜晚排放的凄凉与落寞,那是被人们夜生活的喧嚣所挤排的冷冷的气息。乔同样以冷冷的眼眸眺望窗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座城市的静默只存在于他定时醒来的早晨。可是就在刚刚,不知是一瞬的冰冷的错觉,或者长年累月的繁苦工作终于练会了他多疑的性格,他被窗外那冰封般的景致深深吸引,目不转睛。他感觉所有眼见的没有营业的店铺都已欠债倒闭,所有一扫而过的紧闭的铁窗都像是方寸的狱所,所有眼下的小道和街巷都成了废弃的楼影。并且,这些无人的荒凉的景致总照应着自己,一个没有形象、没有轮廓的自己。自行车的链条随着踏板的推转带动越来越快,但轮胎却瘪了气,车子没有因此行进一毫。这是飞速转动的徒劳无功,将生命的精力竭泽贯注于自身,贯注于血液的内循环与更新的流动,贯注于精神单调乏味的重复,最终不知为何自行车就如同一具骨架,难以立定而訇然倒下。人生的自行车如果一动不动,恐怕那并非是怠惰的踏步,而正在悄无声息地驶往訇然的死亡吧。乔看得更加入神,此刻的他就像被一股威凛的力量固定在了原地,这绝不是因为他那时感情如洪而一时身体没有反应,而是他体会到了彻头彻尾的空虚,就像被一只隐形的鲸鱼吞进食道。这种空虚直接攫取了他,为寻求虚伪的意义以游离的姿态入侵着他的身体,他的身体现在不仅充满空虚,而且已经不幸地作为空虚的唯一意义所在。

在毫无察觉的平淡的生活里,人一定正在连绵地趋向死亡。也因是这样,人恰恰不必担忧着死的到来,死刑的判罚,因为所有关乎死的人生就像上帝所缝制的一件衣服里的一个不值一提的针眼。这件衣服只为赠予人类,于是若想通过这一件蜗行牛步的尊贵的裳衣获得人类——他的手笔与造物——的原谅的话,就必须要强令他们有所牺牲。对于死者而言,生同样是鼎镬中煎熬的酷刑。只有认定人的死去是慷慨的奉献,死去之人才能真正安息,用墓碑谨小慎微地守护和祈祷着那件裳衣云袍的大功告成。世间的太平完全就像生和死的一场游戏,要与永恒的沉默两相对峙,生者仅凭喧哗实在太难胜利。乔长期以来的不善言谈,终于塑造了他苍白哑然的面孔,即便被一万双不怀好意的眼目盯瞧,乔都不会有所动静。他的麻木是他周围生者对他最大的信任,这种麻木经常为他博得阵雷掌声,这张泛潮不起表情的无所荡漾的脸庞犹如陪衬假山的流水,任何的凹凸都不起作用。他人生的一帆风顺,准确地说向来与自我能力毫无关系,而只因门槛与障碍也成为了他的道路,那座假山终究也化作了他的衬托。

他就像一个锁扣,尽管并不起眼,却安插在重要的环节上。他不知道是否自己就是最后的那个把住关口的锁扣,他只能将自己牢牢地扣上,在他无法决定的那个位置上贯注一生匆忙的时光。时间会使一切有所变化,会使珍惜的物品一文不值,会使陪伴的人和所爱的人相继离去,会使自己变得年迈老朽,会使人不能自主地走向死亡。可说真的,这难道就是时间那无穷无尽的力量吗?时间至始至终都没有不可逾越的阻碍,既不能变成陪衬,也无法挡住他者的前行。时而蜿蜒,时而笔直,时而迅捷,时而缓慢。这也是时间的随心所欲的姿态吗?乔这才发觉一件本来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生活的这间房间窗户所对的方向,风微弱得可怜,阳光总需争分夺秒地照射进来,给予杯水车薪般的施舍。他的窗户宛如绿皮生锈的信箱,投入的信几乎少到没有。热闹好客的邻里设置门铃,而孤独的人不断锻造着各式各样的如门的平板,在私人计算机、主板、手机屏幕、玻璃窗和铁门所构成的无序结构里,孤僻者寻求完全封闭的场所。名为现代的门,是专为防盗与安全出现的,同样身为刑侦警察的乔,也正是应社会的公序良俗而来。他这个锁扣一旦锁上,不论何时,身份都如同脱不去的外衣贴肤紧裹着他了。

“所以,”他转眼望向明媚的天空,那里的云如不菲的白缎颇为娇气地舒展自身,因努力将被观赏的价值抬高,所以才浮在那么深渺的地方吧,“世上不管什么样的权力,生杀大权还是俗世的治理之权,一面扬武耀威,一面又迫不得已受到体系的束缚。”叫做“索菲亚”的光球悬浮在那里,看样子,她不需要权力,也能威震四方。她神圣的特质自有授权的能力,发出的美彩的光芒将每个人染成不同的颜色。“可是我自己,既是权力的主人,也是权力的奴隶,一旦手中持有的宝贵的权力被人蛮力抢走,搀行夺市的话,我就只是权力的软弱无能的奴隶罢了。不过要是我能反道另行,狂奴故态,以可怕的威权杀鸡骇猴,那么我最先应当处死表决的,正是我自己。历史的皇帝在一出生时,便已经失去了为人的资格,家眷、亲信、大臣、贵族乃至地主一定都会依次沦为人下囚。只有索菲亚与众不同,只有她既非主人也非奴隶。”乔不免感慨一番,他也已经开始围绕索菲亚,沾沾自喜地浮游在她思想的辐射区,简直就是一只在海洋大型鱼类遗骸旁欢庆的鱼仔。

紧接着,他仿佛听到了电视机才有的那种无趣的底噪,立马有种不祥的预感攀上心头。他过敏的肌肤也对此感到严重的不适,渗人的鸡皮疙瘩爬满整整一手臂。那一下子使他认为,眼前的景色宛如一片晦暗幽深的森林等他进入,而电视机的端口就接连在这片无声的森林的腹地,如同膨胀的高大的菇伞般一呼一吸。如此奇幻的景象很快就会从对面写字楼的外墙投放,因为那另一端的接口就在那之中,乔坚定不移,睁大眼睛十分在意地盯着那里。伴随索菲亚强烈的闪光爆炸开来,他一动不动,直瞪双眼对这敏感而过激的似乎从中破开炸裂的光芒。看见五颜六色在清澈干净的水里墨染开来,迅速交乳成了熔化的彩虹。


青绿的树叶就像蛙含毒的背面,上面的斑纹因光照的阴影而难以辨清。总而言之,在这种歹毒的树荫底下乘凉的人,早已被周遭所隔离开来,他们身穿的熨整烫平的白衬衫,在光斑的洒落下犹如一层毒衣。明亮的操场上同学们列队跑步,连能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晶莹剔透的汗水都没有,那摆动的双臂双肩同晾衣杆一模一样。他们完全辜负太阳狠毒的训教,只听从了体育老师惺惺作态的命令,因此才会被一个人轻而易举地指挥摆控。残酷的午后已经初现令人厌恶的已不能称之为运动的运动,配合着死沉的假草、无网的足球架和掉漆的跑道尽情表演,堂皇称之为学生时代的,就是扮演学生样貌所虚度的十二年光阴。

黝黑的男生兴许是无感他们的蹉跎岁月的训练,慢慢视线上扬,不知是看校外的楼区还是远空的耀眼的索菲亚。他将衬衫的领子翻了出来,以免脖颈沾到肮脏的土泥,舒舒服服地垫在稀疏的碎草上,表情却充满犹豫不决的痛苦。寡断的优柔似乎很是艰难地浮现在那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的眼睛总是结出露水般润泽的光亮,若是这眼睛和人对视,那光亮便马上消失了。此刻的他不知在想什么,嘴上却说着意义不明的话:“喂,明俊,你能看到彩虹吗?”

他口中这位叫做“明俊”的人是小他两岁、换算来便是低他两年级的高一学生,虽说他明确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声音清亮,但他一直凝望着一个谁也不解的地方,并且摆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绝对不是喜爱思考的学生,一到不得不思考的时候,自己那笨手笨脚的拙劣的姿态就掠过脑海。每当这种退至绝路的思考时,自己就如同面站于屹岿的世界之前,所有费尽心思的作为、咬牙自雄的行动都显得可笑至极,像是突梯的喜剧演员穿错鞋子别扭踉跄地走上台上。他的脸无论是肤色还是表情,具有无与伦比的真诚,已被城市的废料污浊的湖水,栖息其中的湖灵已经经由雨水的淋洗转移到了一些少年和青年的心了。因此转头顾看他的明俊虽没有吭声,却用脑袋滑过碎草的微弱的声响,给予了同等真诚的强力的回应。

“我说啊,不是雨过天晴时就能看见彩虹吗,像七彩的桥一样的彩虹……红橙黄绿蓝靛紫……是这样的吗?平时辣眼的强烈的太阳光,在爽快的雨后就变成了斑斓的梦幻的虹桥,这肯定听起来美极了。不,如果亲眼看见的话,那将美不胜收!但是,明俊,那只是一具吊悬在晴空的幻影罢了。浑浊、血晕和茫昧,扭曲的盲目的肉体才是人的原貌,人就是蠕动在这世上的一团肉。这样说也肯定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吧!”

确实,比起飘忽不定的灵魂,对于确在的可触的身体,人们总是抱以轻视鄙夷的态度,或者就像触犯到某条避不开的忌言。光是“身体”二字就充满了可怕的暗示。人们自由自在地向往灵魂,多半不是因为其高尚超脱的追求。灵魂也有孕育恶的潜能,但由于灵魂看不见摸不着,那只是空气的漂浮物,不足为道的尘埃。即便优美光洁的肉体被罪恶滔天的灵魂占据,那也只会是积攒在肺泡的极小的颗粒物。人若是生得一副聪慧的头脑,长出一双快步的腿脚,不免也会感到,承受点轻微的病同样是人之常情。明俊就是这样想的,树叶的罅隙筛漏下来一束光,直逼他的眼睛。

明俊开口说道,像是被一道坦诚率真的阳光逼问那般回答:“大家都无法舍弃身体的吧——大家都要道成肉身的呢。”就是这样轻浮的话语却正正击中了黝黑肤色的青年那颗心,随着凉风飕飕地吹过,明俊的脸又重回惬意自然的阴影。而另一个却突然全身暴露在了猛烈的眩阳里。

“只有神才能道成肉身。由光的色散渲染出的彩虹,如同将人身体密不可分的感觉分崩离析,各行其道。虽说这些简单的感觉是人身上必不可少的,但它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组成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他就好像下意识借助阳光明媚的遮挡,转头对着一直和他对话的少年说道:“所以彩虹是光的色彩的解体噢。我想到这点就觉得不可思议,美丽的东西之所以是往往像缠绵的幻影,因为如珍贵的时光、重要的人的美丽已经彻底死去了。在这雨后的晴天丽日里,红、橙、黄、绿、蓝、靛、紫,不恰恰是好不容易积蓄的喜悦的阳光的遗体吗?在刺激的照射里,我也变成了阳光下的遗体,像远航的船只漂失在了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留下辉泽的褶皱而熔化了吧?说不定,我也会分解出绚丽的色彩啊!”

明俊吓了一跳,他这才发现,索菲亚的光球已经在视野里消失不见了。悦耳动听的下课铃渐渐传来,集合的队伍一欢而散,三五成群走回他们的教室。就在他愣神的刹那里,身旁白净的衬衣也无影无踪,只有和他皮肤相近的泥土留下确凿来过的痕迹。衬衣的亮白不着痕迹地掉落在肮脏的土地中,残留着他清晰又暧昧的幻影。他像是要将这现已独属自己无人打搅的满盈凉意的浓荫咀嚼一般,思忖着方才的话语,以免稍后的风流猛然卷走,流入恍惚的晴空。学生们有说有笑的脸,挨个从他眼前,模糊得如同无拘无束的罪犯面带笑意、彬彬有礼地经过,好像愚弄嘲笑着蹲伏沉思的他。一种难忍的自由陡然袭来,那是希望涣散后,人无处可逃的存在的监牢。他匆忙起身,一路抛弃着影子,去往校园知者甚少的阴暗的角落。这里是勤学苦练或是游手好闲的学生都发自真心瞧不起的地方,相较于坐在拥挤的教室分秒必争论榜取胜,那无疑是自认输败的逃避的暗角。在那里就算密谋着世界的毁灭,到头来也是乖僻邪谬的人虚妄的幻想,就算受冷落的干瘪的内心渴望着逾矩的举动,归根到底也是胆小如鼠者的抱头逃窜。无论是明令禁止的烟酒,或是恶劣的打架斗殴,必须小心谨慎地做出巧妙的伪装,既要使事情的真相不被败露,又要让老师倍感头痛而仓促处理。今代的学生,陶醉于没有效用的处分,视其为珍贵的荣耀。

索菲亚究竟是什么呢?明俊因那次凝视的几近垂成的失败而难免疑惑不解。那颗非同一般的光亮的球体,分明已被自己敛收眼底,却像在冷水中沸腾的钠一样剧烈地反应,随之炸裂了盛放的器皿,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逃脱了。他坚信自己始终没有离开过一眼,如同笨重的铁质船锚牢牢沉定水底。放眼的视线若总是高于地平线的话,如是观详这个安常守故的世界,那么注目事物的同时也就承载着沉甸甸的景深。眼睛虽然有两个,但锚却只能抛向一个方向。那样的话,所有的凝视均徘徊在不安的边缘吧。所有凝视究其本身而言就具备着消亡。显然,索菲亚的消失并非是物理空间意义上的,而是心理的死亡,明俊之所以像大梦初醒似的惊惶了片刻,大抵正因他感受到了视线内在的摇摆和晃荡。从那一刻起,他就体会到虐待幼小的动物或霸凌低年级学生的惊惶的快感,把平素稳固的易碎品零敲碎打,支离解体,这就是始终生活在疾病渗透的肉体的享乐者的恶意。

他自认为完美无缺的谎言很快像升空的烟火炸开了,流光溢彩,宛如优美华丽的自杀。寄生肉堆的身体的宁芙,就像彩斓的焰火欣喜若狂地侵犯着一丝不挂的黑夜,将肉的怠惰生憎的面貌照得清清楚楚。可即便那样,灿艳的烂肉也会很快重聚成有机的个体,再次从死的悬崖里重回世间。索菲亚说不定的确不可动摇地存在于那里,只是云的簇拥和太阳的贴身护照,混合在夏季焦躁的愁绪里,使他在心迷意乱里错失了定位。但是,另外的可能是,明俊狂乱的心境,绞杀了具有实体的索菲亚,这种说辞并非老调重弹的幻想胜过了现实,而是幻想将现实变成了绽散的烟火。幻想臆造的东西若一旦撞遇实在之物,便会立即粉身碎骨,但倘若是诸法的实相被幻生的情境惊扰,那么也只会剩下单薄的现实的皮囊。他的谎言现已明净透彻,就像已洗净的染血的匕首,在阳光底下银光闪闪,然而那匕首所抹杀的事物已经变成了无法驱赶的幻觉。即便编造的假言瞒天过海,骗过了亲密无间的友人,得到了充分的认可,它所抹去的真实依然会在其他的实相里得以命运般的再现。人的唇齿,虽历世久远变得不再嗜血残暴,变成爱抚的吻、食物与秘密的交换所,却一样在寒与暖的垂涎里剖腹藏珠地怀存着率兽食人的本能。唇齿相依,亡寒既同。若是牙齿均已敝亡,那么嘴唇不再能聚拢笑的情状,艰涩痛苦的话语全然裸露在外,声音的温度丧失在干燥的空气当中。没有嘴唇而徒有獠牙尖齿的人,恐怕只会被他人认作面目可憎的百拙千丑的野兽,在正常的人的姿影中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其结果就是孤独地谈说着匪夷所思的人话。就好像圈养的家宠在临屠待宰前,仿佛穷尽终生向上天借来人类的语言短暂使用,却突然自作多情地感激涕零。

即便能够易如反掌地理解词句的意思,也难以领会声音的感情;即便使用着千年的人类的语言,人也如这千年的索漠无动于衷。对于至诚之倾诉,只有二种悲惨的命运虚位以待,其一便是外壳碎裂而内里的诚明公之于众,另则为如陪葬的玲珑般在岁月的长河里渐褪色彩,不见光泽。向未来的倾诉,不过只身赴死的身影,消失在促狭的记忆。一旦出了黑漆一团的隧道,迎面而来的高张的骄阳,就将两人的相抱相拥穿破刺透,广袤的平原风景敏捷地分解了海底珊瑚的鲜艳多彩的心象。

“他的真诚在我这里不小心地破碎了,”明俊蹲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凉的光滑的瓷墙,手里抱着一本翻旧的书,那微微弯曲的脊背上显出烫金的字样,“我一直瞒着他,心藏奸诈地欺骗着他,而背后的动机则从头到尾出自真心。大概世上分为两类的朋友,一类肝胆相照、真诚待人,他们在日升月恒中如同遗留掩埋在深土中的两颗不足挂齿的乳牙互相记述着生命赤诚的交流,就好比在热云的夕阳下将宝贵的影子安心而珍重地交付值得信赖的对方而扬镳离去。即便各自分道背驰,也依然无法忘怀那影子于红日中的坦率的告白,即便二人的未来不但截然不同,而且极有可能在双方都浑然不晓的情况视死如归地走向争锋的疆场,那倒仆的业已断气的僵硬的尸体,就成为见证友谊悲哀再现的诚实的影的信物。一说要好的朋友形影不离,并非仅仅描述二人的亲密,也在比喻着荒唐的宿命。手刃亲友、毙命玩伴的痛苦,重逢故人的欢喜,恨晚的懊悔……全部编织成了绝情的宿命,在冲锋号的鼓舞下,战士们高亢嘹亮的呐喊,如同匕首行驶在躯体无间的肌肤,从温热的表皮轻柔地划开深痛的伤口。只有从伤口中流出的血液,只有这如同上帝感动的血的眼泪里,才能瞥见过去的友谊的时光。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

朋友倘是以真心相见的话,最终证明这份友谊的,唯有真心的余温。这实在不是双方欲求的结果。然而友情的欲望却唆使他们走上人生的对立,将那时什袭重善的友人的影子好好交还给对方,以补足过往的美好。面对当初心的承诺,只有去往林荫的心中,才能一探究竟。此等友谊只在双方的回忆中得以存在延续。

而另一类则是互戴假面,伪装过关,哪怕彼此都不知在蒙骗隐瞒对方。他们将苦读学习,同上一所钟灵毓秀的优秀学院,志趣相投地报读同样的专业,直至死亡也如比目连枝不相分离。但从决心以隐瞒相伴共生的时候,此后装作生活所凝结的露水的点点滴滴,都像是谎话昭然若揭时积满脊背的惧惮的汗珠。虚善的愉悦,伪劣的悲号,是如苟合取容的感同身受,但是为了真情不被泄露,只能封上生活唯一无二的出口。我曾耳闻一篇故事:

在中世纪的欧洲某处的领土,一位侯爵年轻时骁勇善战,征伐四方,建立了疆域辽阔的太平的王国。在他即位的晚年却变得疑神疑鬼而油盐不进,不顾亲信功臣的进谏奏章,独断操办国家大事,尝尝将身边之人哄出殿堂,一人惆怅三天三夜后颁布魂颠梦倒的敕令。他我行我素,满不在乎地宴请封任旁人外族,赐予大块的采邑与金钱。最终国内上下尽是向他效忠且需履行封臣之义务的人,尽是为了他而在这个国家中存在之人。然而只要他们命丧黄泉,采邑啊,金钱啊,人民和奴婢啊,都将归回到自己的手中,就像一块肮脏的手帕。所以他必须尽快亡命,那不是望绝于国家未来四分五裂、动荡不安,因为这座在自己辛苦拼命打下的疆土上筑垒的王国已经不攻自破了。他是为了拒绝权力强加的一切,拒绝尘世的权力而处置自我的生命。在他年轻还是侯爵之时,曾有高情厚意可促膝谈心的友人一同与他征战,可是当自己加冕为王时,那人已然离开了。

或许多数人仅觉得这位侯爵好大喜功,成为国王后又昏庸无能。但他除了这样做,又能怎样呢,又有什么治国韬略无情地宰割天下呢?履尊的权力只能容忍一人。因此接着所有人都会手足相残,到那时血流成河,王国如一个死者的料想那般分裂了。一国之君沉浸在友谊的儿戏里无法自拔,就像把顽皮捣蛋的天真的孩童抛弃在金银财宝的皇宫。所谓的虚伪如若只放观于蒜皮小事之上,则只能体现着彼此的深藏不露的心机。一旦与人生等量齐观,虚伪就成了还未应验的悲剧的神谕。这同样是造化弄人。其实,这样的友谊并非听上去那般虚伪,也绝对不是人们所想的那样不值。总是接近于设防的真诚,难以狠心触探。既然有生活在艳阳普照之下的幸福,也一样有立居于世界一隅的阴影中的幸福。欺谎和坦诚不过互为表里,为了守住坚实的宝物,也只能装作情愿的样子奔赴去迥异的生途,最后在死的眼眸里得知一切,一切的爱恨情仇。虚伪又有何不好呢?这世上若只能且必须诉说一种真理,那么还不如没有真理的世界!”

明俊卷曲着身子使其靠拢膝盖,而将书本顶在膝盖与胸脯,想让藏匿其中的无声的语言尽情感受着心脏激烈的振动。“只是我一个人对于人的交流绝望而已。”他翻来覆去地嘀咕着一样的话,似乎一次轻声细语的重复就可断然否定上一次,而这种反复的重复就像钟摆持续摇荡在肯定或否定的界地。与其说作通过敲击音棒提醒时间延进,不如是否认着过去的时间的迈进。明俊与感到度日如年的在校学生不同,他总是身处寂寥的静默,被包围在其中连续地否定着步步紧逼的过去。故而“现在”就如在茫茫大海上航行的船只,存在之舟航游在真理的汪洋里,沦亡的景致饰以海的起伏的山丘状,漫无目的地扑腾着冰冷的潮浪。这里已是南极圈以南的寒冷的海域,远航至此的人们只怀揣各种各样的目的,而在历史的海浩下,仅留着探寻未知大陆的冒险的精神。紧抱书本的明俊,寻找到了校园内部的非校园的地带,躲避着教学楼外刺眼的阳光,掩身走进这条曲折隐蔽的廊道。真理无人作伴,便只能像那故事里可悲的侯爵变成陷入疯癫的国王般胡作非为,肆意妄行地封配领土,授予可笑的爵位。真理就在这个世界上,变成太阳的脸谱,分封着自以为生命必不可少的光芒。明俊抬起低垂的头颅,此刻犹如感应着真理的封赐,在他如同上弦之弓的颧骨上,意外地显现出箭镞的锐利。索菲亚再度出现了。

他回想起那些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的笑容,犹如洁白的衣领上瑕疵的褶皱。脱去校服的人露出粗壮的手臂,在运动器材上做着笨拙的体操,就算动作粗犷也维艰地维系着面部含糊的微笑。挽肩并行的女学生开心得合不拢嘴,而那种欢乐虽有香水馥郁扑鼻的掩护,却只是在嘴唇涂歪的一道碍眼的口红。话说回来这已过了古人所定义的及笄之年,她们笃定时代的指针慢滞了人们呆板的思想。一面轻拿校服的衣袖遮挡有伤风雅的掬笑,给人含苞待放的旺季花儿的懵懂感,又像一不小心卡在学校栏杆的树枝那般,沉鱼落雁般停泊驻留在同年男性狭窄的海湾。她们心知肚明于那些港口是如何拉开闸门,花言巧语地将其引渡入内,然后用绳缆牢牢系住,一旦被束缚在了这座精心布置的港口里,就当深陷泥潭很难逃出了。只有纨绔的柔软的私囊适合容身,既可一把兜住自己绰约的形体,又能不至于打扮的香郁浪费在无故的晴日;或者投怀沐浴于不衰的青春的肌肉,卑屈地轻贱了温情的身体,自愿化作纠缠的精致的包袱,盛装汗水的盐的结晶。就此,新生的女性们挽肩并行,待会便分手,回到形色的男性的怀中。招展的花儿引诱着蜜蜂的吻,促使爱之分泌的唾液依旧黏稠,如同循矩旧制的新修学院道路上还未固化成形的柏油,熔化的光就像那些女生欢笑的强颜。

教学楼的外墙涂脂抹粉,显出粗糙的阴沉的白色,俨然是一副年迈而且严厉的女教师的脂粉面孔,不苟言笑。道路旁栽植的青葱的树木,总像是气若游丝地垂临着春夏的死亡,他们无能作为年轻女生的可爱的配饰,亦无哨兵高高挺起的胸脯,只像是那些佩戴在老教师粗肿手指上从街边便宜铺子买下的玻璃的翡翠。一阵绝然的狂风,或者倾盆的暴雨,树木与花草通通凋敝,无一幸存。砍断他们身上的健康的枝干,顶住这副脆弱纤瘦的身体,犹如割下肚腩的肉修补脸型的缺陷。强行伫立于此的原因,只能是见证师生的离去。

“没有任何真理的世界,没有任何真理可以领教施行的世界,人应当如何存活下去?”一具转瞬即逝的身体,一具总是被癌变的器官侵扰的穴居的身体,不依靠清晰的概念就能辨识其他的身体。就像奔流不息的河川以它恣意的放纵的流动,去辨识另一条迎面而来的相遇的河川一样。两条河川均无法追本溯源,亦或它们本就没有可查的共同的起源。它依靠于体感的尺度、温度还有气味,就像一场遥远的旅程记录的同时又抹除着人足下的踪迹,旅行之人渐渐消失,如同一具热带雨林的幽邃的幻影。身体与身体触碰,缠绵,扰动着薄弱的精神。人凭借敏感的如同捕蝇草的身体,将世界唾手可取,犹如维纳斯的睫毛的长刺,魅惑地诱捕着自认为寻觅真理的信徒。就是这样,在没有真理的世界,依靠身体的本能生存下去,连接、耦合和切断。身体的冲动如同激流的潮水,一遍又一遍洗刷着真理的幻象,并且周而复始地制造着覆新的繁盛的海市蜃楼。索菲亚或许就是为替代真理而存在的,如今的人们期待着美丽的开普勒,全然忽视了六百余的光年。身体使人意识到真理的失踪,这点宛如柏拉图洞穴的比喻,同时又迫使人捏造着虚假的真理。一切以一言概之,即是大地的母亲从未苏醒,而沉睡至今。沿此行走,或可目睹身体所暗藏的性的悲剧的意味,就在虚心的教诲之中。

明俊似乎有所感觉,这里就是身体的靡乱的聚所,大地广袤的遮影,而校园充满着焚烧青春的烈风。钢的锻造,陶瓷的炼制,错落有致的化学实验仪器只为萃取着纯粹且精妙的一滴。大炼着青春的肌体,充满无益的感伤。谈论当红球星、游戏、热门音乐和时尚的化妆品的学生,因病辍学在家的学生,荒废光阴的自甘堕落的学生,不学无术成日游手好闲或者刻苦学习仍劳而无获的学生,在教室或操场的学生以及自杀身亡的学生……诸种学生均在这个若即若离的学校里如同换季便将枯竭的花儿。“如若近视的我饰演视力正常的人,那么眼大无神的学生就骄傲地戴上风行一时的眼镜,效颦着近视的苦学生吧。”明俊如此想到。在这里,不正之歪风将被整齐划一的如同防风林的学生练操方阵阻挡,有害之思想也将被给予正确地改造。要么是苦心孤诣的辛酸的错误,要么是丑态毕露的失败的幸存。

想起那具在耀眼的阳光下暴露无遗的姿影,从中如同古老的宫城打开腐朽的城门,展现出古铜色的马俑一般的身体。一代王朝的陪葬品就这样充分地展现在自己的眼前,破灭的时代的瞻望,如同紫禁城殿脊上折翼的衰退的天马,傲视着历史的苍茫绘出的天穹。他桀骜不驯的模样,就像早已死去的傲骨的战士,依旧睁大清炯的瞳孔看向手刃自己的敌人。死使这种本是虚妄的牺牲化作生命之永恒。人不过是春醪的浮蚁,可在明俊来看,他却像是嶣峣上寸草不生的孤坟。

“我期间反复踌躇,犹豫不决,一直拿不定主意,也不知何时到头。原以为此事到最后势必会真相大白,如同把虚情假意的君子协议撕成两半,露出言辞的白纸之下那张丑恶的伪善嘴脸。那样我再怎么难堪,再怎么窘迫,也会像供陈实情、祈求坦白从宽的罪犯,一五一十地认下诉状书所宣判的罪责。即便是走向穷途末路,来到人生万念俱灰的死巷,我也能敞开心扉接受,那种无地自容并且无处遁形的困境只不过是我人生真实的写照。人啊,孩童时期的照片多么天真,那肉嘟嘟的脸,那光滑的肥手,多么可爱!然而一想到人生的发展竟然是愈发的堕落,背离着自己的过往而向前。人怎么能接受这一切,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未来布满星光的前途呢?可是,可是,却不得不承认,甚至可以说就像犯人那样指认。指认什么?那张照片!诚惶诚恐地,面露畏色地指认那张照片里天真无邪的小孩就是自己,抑住难忍的眼泪,无可奈何地说出最惨痛的实话:‘那就是我!’是啊,就是这样啊。当我想要而且已经准备供述全部的时候,无论是为我辩护的律师,还是端坐于对席的检察官,甚至旁观的群众都会交头接耳,完全有可能站起来用能填满整个为审判而我开庭的法庭的声音大呼:‘他没罪!’为什么?

冷漠无情的命运,专门根据我阴郁苦涩的外貌所工绘出人生的形状,只能视为人皮的假面原模原样地缝合在脸上,除此以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因为自己确切违背了友谊的原则,一意识到这点,从今往后的所作所为都沾染上不快与亵渎的肮脏下流的色彩,犹如眼中的飞蚊和皮肤的黄疸,污染着每时每刻映入眼帘的彼人,玷污着每次对视和接触的实感……”

他不知如何是好,内心中堵塞的门窗难以打开,于是浑身无力地泄气瘫坐再走廊的地板上。冷清的走廊里没有开灯照明,两头的楼梯口却显得格外亮眼,令人眩目,给人的感觉好似明俊所在的廊道是一处绝迹而幽静的无人能进的废墟。确是如此,这里干净整洁,下半部分墙面与地板由光面的瓷砖铺就,时常有学校雇佣的保洁工前来打扫拖洗,多是一些驼背的老人。有时教室以外的学校就像伪劣的贵族庭院,年迈的佣人剪枝裁叶,腿瘸的老妇人吃力地拖着学生们欢乐跑过的地面。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人的陈迹,已经从历史中烟消云散,那时的人们如今用弓腰的脊柱搭成时代的桥梁方便后人通过。他们总有一天将会支撑不住的,时代的脊椎病深入骨髓无法治愈。

虽说两边相互错开的房间空了出来,暂且无人使用,透过门上泛绿的隔窗可见后排堆积成山的桌椅,以及讲台一侧蒙布灰尘的黑板。估计就连这所中学长着威风凛凛的岸然道貌的校长都预想不到,如此废旧的教室,如此鲜有学生光顾的走廊,只需修缮换新,疏引生源,马上就焕然变作市内翘楚辈出、栋梁继来的重点班级。若是吩咐那些身强力壮的学生搬放桌椅,与他们硕实粗糙的肌群不相符的懒散随意的作风,便轻而易举制造出不堪入目的杂乱的布局;他们缺乏能够传真缝线的纤细的心思,却有着狡猾的海藻那缠足不放的韧性,以至于犹如业余的拳击手用鲁莽的抱人规避了迎面击打的疼痛,用美丽的伤的淤青绕开眉骨鼻梁的断裂。这种用笨拙的迎击、失败的荣誉所锻炼的徽章,是时兴潮流的衣鞋和古怪的小众烟酒外最值得炫耀和保存的,毕竟那里辉映着深植于他们骨骼中的鸣人的离经诺言。他们绝不肆无忌惮地嘲笑肥胖的同学、班级垫底的差生,有时则表现出对于抑郁的司空见惯的同情。单是否认批评他们喜好一时的衣装,或再算上种种不合年龄的逾矩的行为与惹人厌恶的举措,是不起效果的,只有触碰道不该干涉的蛀食的牙齿,平日温顺的他们才会性情大变。常能看见他们聚集在监控的底下七嘴八舌,似乎商议着什么,又似乎只是闲事无聊东拉西扯。要想得知他们谈说的内容,只能加入他们的队伍。

一旦那样行动之后,便会明白他们如何将自惭形秽的男生,与他们所鄙夷的女生两相撮合,制造谬妄无稽的谣言。又是如何嗤之以鼻埋头研学的学生,认定他们表面上对此等闲视之,私底却必会传得沸沸扬扬。恋爱,不论是何种形式的恋爱,那可是当代学生独一无二的偷渎的乐趣,是他们在校园中轻快地过着枯燥生活的策略。不仅如此,还会知晓他们怎么栽赃陷害,偷偷将自己的课本放在他人的桌上。明俊就像看到了恶的蚁巢。他们生活在这学校里只为有蠙可乘。将繁劳的事情压送到他们手上,尽管嘴上抱怨连连,但无论是觉得这些教室将是诞生专员的摇篮或者差生齐聚一堂的乐园,他们都一边欣赏着自己的粗劳的成果,一边心生窃喜于粗枝大叶的精华。正如和明俊亲近往来的那位高三学生一贯对此的态度:他们散漫的肌肉懒惰地统治着这所风光秀丽的校园。威严的校长只剩下威严,每到演讲发言的重大时刻,他抽搐的脸肌成为全校嘲笑的焦点。

如果这里将被翻新的话,那么谁也不会知道此处曾也是明俊躲藏的绝迹的废墟吧,谁也不会明白对于明俊来说,这就是他恋眷的贡布雷。清洁工大爷,虽提着水桶与拖把走进厕所准备认真清洗一番,但是那里面残留的烟味却使他的伪装露了馅。而这也被明俊看得一清二楚。那位用鞋底熄灭烟头的大腹便便的主任,估计都不会知道这位大爷忙中偷闲吧。明俊一发现这点,就不经笑了出来,那位大爷严肃地板着脸,就像警告他:“小子,这可是我的秘密!”当然,如果他真的去向那位主任如实报告大爷的行为,估计也是吃力不讨好,况且没有这个必要。在对方那里,自己的藏居点也需他来保密。而且主任一旦获知厕所的烟味不是来自那些令他头痛的捣乱学生的话,估计平日里收起的肚皮一下子又尴尬地耷拉下来。地板如同不清不浊的水池,反映着低头看书的明俊,这里可是他私人的画廊啊。

“你一定不是本校的学生。”

或许他看得实在是太入迷了,直到这属于他的画廊里犯颜地摆上别人的肖像,直到这只允他一人溶溺的水池里出现了他者不请自来的晦暗倒影时,他才猛地抬起头来,手一不小心放开了端持阅览的书籍而撑住墙壁准备站起身来。他看的书也因此从怀中掉在地上,那朝上的书面上以烫金的字体,印着“会饮篇”的显眼的字样,那是柏拉图典谟训诰的知名著作。

那本方才还捧在明俊中视若珍宝的书,一下子仿佛从爱琴海嶱嵑的陆岬的一处偏僻的高崖上跌落,轻飘飘地宛如优美的失足,让人难以系风捕影。充满凉意的海风顺而拂拭着书焕发金光的脊背,一条生辉的金丝随风飘摇在空中,如同文绣锦衣开口的线头,不声不响地侵犯着华丽的衣裳与着衣者的显贵身份。这条灿烂的接映光耀的金丝渐渐垂向天空,垂向残云的漩涡,那盎溢的光色像是闪耀的呼喊,澄澈的天空被那道反射光所敲亮。最终太阳扼腕叹息,更加猛烈地刺激着海洋,兴师动众的海面敲锣打鼓,金丝落入翻腾的海洋之中。

柏拉图的《会饮篇》就像被陷害谋杀的青年希帕索斯一样坠亡于爱琴海,他生涩的肉体与鼎新的思想一齐从那悬崖峭壁上陨落,果不其然,世间的真理即万物的知不过是真诚而忠实的缥缈之幻影。

等他从长久的蹲坐恢复为站立后,他才看清眼前的人正是黝黑肤色的青年。明俊的这番行为恍如低掠过海平面的飞鸟,负荷着身体急速下坠的重力,享受着不堪忍受的重量,在过快的不可掌控的速度里自由自在地翱翔,随即又迅猛地扑打翅膀重回天穹。对方正喜在眉梢,好似戳穿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谎言,明俊作为飞鸟铤而走险的举动在他眼中却像气球飘入高空,一下子爆炸了。他将地上的书本捡起,并且敏锐地注意到了书名,有所停顿后便交给了还愣在原地不动的明俊。他接过手中的书,与青年对视,心却已经踣坠于冷酷无情的现实。索菲亚的渺茫的光从青年的背后冷冷照射进来,与夕阳温存的橙黄余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类的灵魂始终无法脱离肉体的羁缚,一头向往着轻慢滓秽的线头在质地薄柔的绫罗绸缎上始终无法得到彻底的释放,正值花期热簇的姹紫嫣红的花儿沉眠着死亡的芬芳。那些异端邪说的思想、猥亵着热烈的念头以及颓废萎靡的悲观,是那些被太阳下的物体吸收时所弃绝的色彩的集合,如同苍白的骨灰倾洒在大地一般黯淡地浸染着日夜作息的世界。灵魂只空留着蓬勃的意志与上升的欲望,却没有与庞大的大气分庭抗衡的实力,最终只是被淡漠地吞没在美丽的晴日里,又被光明所稀释。人们希望灵魂的飞升,那样一来,大家都有了俯瞰蔑视人世的资格。但说到底是不可实现的虚妄的愿景,犹如水中的月亮捉摸无形却挑拨人的心思,将波纹赋予弦的律动,点燃着人行动的火苗,引爆黑夜的内能。

传说原始部落的人们割下身上的一块肉献给神明,终归是无中生有臆造的事情,然而现实远比一块肉所更加沉重,更加鲜血淋漓,更加丧心病狂。人世终究如同剑树刀山的无极地狱。恐惧慌乱的士兵似如高涨的洪水般,意识到再也没有阻挡的障碍,再也没有良心的谴责,仿佛自己早已在赎罪的道路上道尽途殚。殄瘁的哀毁骨立的他们只能将灵魂的精髓忍痛抽取,变成任人指挥和宰割的行尸走肉,真真实实的沉重的肉体。他们一边丧失理智地哭喊大叫,一边手持兵戈残杀着手无寸铁的人群,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在呛鼻的硝烟中活着的人却只能哑然失笑。所有人都命丧于割肉的献祭里,而侥幸存活的人根本无从谈来光荣,仅是神明的弃子,是那些掌权者可笑布局里的漏勺。全身包裹在还未燃尽的战火里,神明借着缓和下来的火势点燃了嘴中的香烟,不能自拔地吸食着肉体甘甜的脂油,露野的白骨铺天盖地就像烟灰弹落抖下。从此以后,真正一无所有的他们必须要为那个万念俱灰的未来播撒着悲剧的希望,作为矫饰战争的悲哀的幸存者必须要肩负起最终的责任,产下寄托了他们珍藏的灵魂精髓的子嗣。余下的人生近似荒诞的梦境,而这毫无逻辑可言的恐怖的梦境久而久之变为了灵魂的居所,变为了新生儿蓬发茁长的白汀缁尘。他们半睡半醒时的呓语,怒颜愠色时的恶毒谩骂与殴打,他们的谗言佞语,他们的污言秽语,伴同着望子成龙的急切期望,还有他们那双干涸的没有泪水却尽显哀伤的眼眸。

而无缘无故来到他们所生活的人世的我们却只能斑衣戏彩,承欢膝下,流滚着热泪回应着他们的黄粱一梦,付诸于不切实际的行动,投身于荒谬绝伦的事业,继续将割肉奉神,继续抽髓产子。也许这都是一场梦,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信心满满并有充足的理由认为,在这片苦痛的大地上发生的诸种灭顶之灾以及各种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所有标记好日期记录在案的人间惨剧,都只不过是梦而已。那是一位饱受惊扰、心神不宁的人生产出来的离奇的梦,仿佛储存于胶囊或药片里,或许里面就有含成瘾性的化学成分,使人感受到一种亦幻亦真的醉生梦死。现实中心醉神迷,而在梦境中却安静得像死去了那般。因此若把瘾君子分作两分,一半便是吸食成瘾的现实,另一半则是君子伪善的梦。二者经由城市如根系般交杂相连的线缆、周郊耸立的排污的烟囱与地下错综复杂的管道挨次地分配到千家万户。

索菲亚目送着一切,它没有眼睛却通过制造可见光来投影自己的体性。这种注目远去即是日光的离逝,索菲亚就像太阳,带着整个白昼的世界在迁流的海洋中沉没,落入地平线的一处奇异的空洞。坟墓的形状栩栩如生,唯有实体的死亡才能填补空缺,完美接合。


乔从恍然若失当中醒来,汗流浃背,脑袋更是热得昏昏沉沉,经受着电流般的轻微的麻痹,如在皦昧的连缀微光的水域里随遇游荡,却骤然触浪乘势而起,卷入猛浪风潮。只看见一堆身穿洁白制服如同电视中所见的科研人员的工作者,穿梭于林林总总的灯闪的仪器,急忙地调试着操作台上五花八门的旋钮。房间内充满了这些超乎寻常的结构紧凑的器械,其中忙碌不已的人简直就像虚假的幕布前活动的舞台角色,他们的一举一动犹如立体书里从扁平的书面站起来那般。乔隔着透明的防护罩,身体疲惫不堪,连动动手指都困难至极,竟然反倒觉得他们更像在哗众取宠,表演着从平面到立体的杂技。活生生的人与像极了科幻小说的场景极不协调,于是就连自己此刻清醒的头脑都与疲倦沉重的身体格格不入。头顶的灯光倾泻在防护罩内,难怪自己尽管意识清晰明了,却怎么也无法振作起腰肢。因为那灌输的光异常温和,不论做什么皆是白费力气的徒劳之举,这种温和甚至意味着自己变成了试验的作物,变成了人类高产粮食的希望的种子。更进一步地说,平日里习以为常的身体已成了苍白的月壤,美得令人窒息。没有氧气也能生存下去,这就是月球的土壤,映射着宇宙漆黑的同时,也孕育着太阳非法的私生子后代。

如此一想,在场的所有人根本不是将乔视为工作的中心并围绕他旋转,而是像浮花浪蕊那样吮吸阳光的恩泽苟且因循,只有太阳才自恃高傲地认为他们是被自己施舍而存活的。乔借由天体的运动形状的系统,发现了人体的力学原理,他很快假借这股来之不易的力量涵泳玩索,在一个展翅般的优美的蝶泳后,溅起微微的水花,从点缀白浪的人造的日光中游出水面。这一刻,其他人全部停下手头的工作,一致聚集在玻璃罩前露出客套的笑,个个都像是手工的陶泥小人般,真是有趣极了。先前的匆忙一瞬之间就荡然无存,仪器的信号灯扩散出絮状的红或绿的神经纤维,使房间能够无视人体的干扰交感联络在一起,实际只是光在缝隙相当中的衍射现象。然而每个眼前的人都如同打上了圣诞的礼结,加之刻意的宛如经过整容动刀的手术般的笑面,如同上身覆盖着透白皮毛的驯鹿。要是这样的话,乔便是道成肉身的耶稣,诞辰在今日,方才那个自己脱身的巢窠说不定便是圣母玛利亚显灵的子宫。回头望去,在那里,头部的脑勺与后颈及颈椎的区域被类似纤毛冠的无数触角包围,可以足以容纳一个成年男子的机器上端连接着鞭毛般的接线,延伸至墙壁的暂不可见的另外一端。接线所通往的未知领域被一堵白墙冷漠地隔绝。

一位头发啫喱油亮但却皱纹满面的男子稍稍往前迈了一步,迈步时格外在意脚尖的着地,橡胶鞋底的响声十分清脆有力。他肯定也抹上了精致水凉的护肤液,但也无法遮盖脸上衰老的迹象,虽看上去像三四十的人,却因没有历经过沧桑,显得那张皱容像极了年轻的丑陋,就像绘刻有鹤唳凤鸣的屏风遮挡不住市侩粗犷浮滑的言行。那样一张使砌着浓妆花面的脸,就是只涂抹鞋油的皮鞋,远远看去确是耀眼夺目。一尊歪裂的蜡像对乔说道:“这次算是辛苦你了。”

“恭喜!”千姿百态的陶俑们开怀大笑奉迎道,好似终于摆脱了烧制的塑模。眼前的事情虽令乔着实不可理解,他们的行为尤其是那种堪称奇形怪状的微笑对他而言是难以言喻的,好似和表示欢喜的笑并无关联,也步像是笑肌的隆起所定义的那种苹果般圆润的容貌。他们的笑越发奇怪,越发地像是某种欢庆的仪式。当他们齐声恭喜的那一刻,乔的脑海里迅速掠过一道景象,不,是在乔所生活的周遭里,宛如电掣般劫走了他某些确切的但未浮现的记忆。而且为了填补这种空缺继续自我欺骗,意识便从索然无味的光景中偷换在现实里,以至于那里即便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乔也永远不会踏足其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感到不合常理的怪异的笑,正是还未修复的乱码的错误。随后他们又回到了争分夺秒的紧张状态,很快绿灯和红灯开始交替闪烁,乔想起了自行车,一边疾驰一边散架的自行车向着事故一往无前,同时又寸步难行。

从小开始乔便是一位容易走丢的孩子,无论是在喧嚷鼎沸的广场,还是清冷的街头巷尾,乔只要一迈开双足奔跑,便能驾轻就熟地自父母紧控的视野里丢失。夫妇俩想到若是将孩子交给他们的父母,情况只会愈发糟糕而得不到改善。乔却并不是一个不安分的躁动的孩子,当他选择听话安定下来时,或许是连移动身体都忘诸脑后,只感受着各种景色在眼前惬意流转,仿佛每样景色的薄膜都被时间的光芒刺透,发出气泡的声响,只是在单纯的观察凝视中乔就已经把各类景别和不易携带上身旅行的事物一起打包带走,构筑成了慑人心扉的须弥之山。当然对乔的父母来说,他能够安分守己不再随意奔跑,这就足够了。马咽车阗的市区高峰段或者冷清寥落的大街小巷从来不是供孩子奔游兜转的乐园,沸热的喧闹会烫伤他们稚嫩的皮肤,同样灯火黯澹的萧索的街道又会将他们的形影埋没;城市的交通道路虽然能够通往各个地方,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入其中。倘若渺无人烟,那么只能是空巷的万人,但那些住民又去到何方了呢?在乔父母的印象里,这空巷的城市好像在隐约其辞地窃窃细语,谋取不法的勾当,意味着紧急的戒严以及与己无关的欢天喜地。

多年以前,他们的婚姻才刚刚开始,为幸福美满的将来挂上蕴意祝福的中国结,张贴剪纸窗花。仿佛阖家团圆的新年节日即将到来,亲朋好友欢聚一堂,所有门前枯槁的枝头都只为喜鹊前来停留鸣啭。但那时报纸上一张彩色的照片偶然吸引走他们的目光,一不留神,喜鹊的羽翼便如展开了,被彤云密布的天空落日的红霞勾魂摄魄,它展翅飞翔的姿态就像狭长昏暗的隧道中随火车疾驰而飘散的落英那般。彩色照片里,高楼大厦摩天碍日,架设于半空的高架桥穿梭于建筑群中,使整座城市的风貌变得潮湿,梦幻般朦胧。交错的桥梁一副恬淡的表情,安意地浮躺在城市流光溢彩的霓虹电气上,来往行驶的车辆星星点点的行灯宛如璀璨的宝石,照片的画面介于白昼与黑夜,介于美丽的虚幻与触手可及的美好之中。城市多么漂亮啊!就像玻璃橱窗里面安置着一颗钻石般的天堂,连那种白昼逝去的忧伤都转化为了使人眷恋的繁华,生活中的新愁旧憾都被打磨成珠零锦粲的门面。人们不必担忧乡土的朴素的诚信,只需蜻蜓点水地轻触他人的忧愁,他人的喜怒哀乐,不痛不痒地消毒他人的伤口便足矣了。他们已经是九十年代的才俊了,他们已经属于生机盎然的时代的新人了,他们的婚姻要置办在这样的幻梦之都,置办在那照片的辉彩里。最好的是他们希望整座城市之所以夜以作日、灯火通明,恰恰是为了庆祝他们而布置的场景,而且对于所有市民这都是平等的。登上娉婷袅娜的高塔,城市的美丽一览无余。

于是他们决意南下从商,决意为自己的人生镀上金框,但在他们眼中这又是生于那时的人们最为朴素的愿景,俗与美宛如天作之合。原本凡夫俗子理应是过着碌碌无为的平淡的人生,然而却经长长的铁道延伸到了人们可望不可即的望土;本是不可向迩的九衢三市与金印紫绶的权贵,却能凭借多姿多彩的文字与照片吸引着源源不断的年轻人。将花街柳巷仔细装点,又变成怀旧的千年古城,将过往捣毁的寺庙重修翻新,又绽放出耀眼的金光。美的事物扶持着世间的庸俗,却和过往见钱眼开的老鸨一样,夸赞丑陋的男子气宇不凡,挽手拉着懵懂的女子,并为她们涂脂抹粉装扮成皇宫浮夸的壁画中下凡的仙女。很快地,匪夷所思的空巷拉起了警戒线,将他们这些外地人隔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头来却是无人知晓。金碧辉煌的大型酒店前不是车马盈门吗,出类的高新的地铁站不是正挤满了各色名目的人群吗,葱郁盎然的学校里不都是用功读书的勤奋的学生吗?但是眨眼瞬息间,那座象征蓬勃发展的地标建筑便轰然倒塌,一切变成了烂尾的大楼和废弃的站点,一切踌躇满志与似锦前程都会破产荡业。光前裕后的造血工程一旦崩塌毁坏,不就是等于切割着城市的至关重要的动脉,瞬间变作出血漂杵的工程吗?人们聚集在市中心的十字路口,交通堵塞,高架桥上没有哪怕一辆车辆行驶,所有店面闭门停业,万人的空巷。贫穷、饥饿与疾病。在事发地,在主要的路段,在证卷交易所,红和绿交相辉映,两种色彩互相补充。

没过多久,夫妇共同经营的店铺倒闭,全家负债累累,直到此时他们依然无法踏入这座城市。自此以后,他们便意识到,夜越是深穷,城市越是光彩夺目。劳累多时的母亲叮嘱乔一定要走去人多的地方,至于原因也许连他母亲也不得要领。人作为直立行走的生物,最终腿足只会变得迟钝,变得举步维艰。而乔迄今为止依然没用按照母亲的嘱托走去熙攘的人群。那样一句简单的话的确切含义早已在时间混乱的冲洗里变得模糊。其实乔曾经试图解开关于那句话的疑问,但如今他已经没用任何去向可言了。他成为了只要活着便在迷路的人,只要活着就无法破解迷宫的人,因为他自己就是一座记忆与历史的迷宫。

他就像没日没夜震颤谵妄的人最终身染妄想的热病却自然衰亡,就像罪不容诛的极恶之人得到了法外的特赦,明明闭上双眼就应当坦荡死去却不堪忍受地醒来。在他梦中,索菲亚又喃喃低语,告知他母亲死亡的真相之一,如今已累积了成千上万个。这些真相与那个话语一同作为他需偿还给索菲亚的贷款。他是罗塞蒂诗中沉睡不醒的人物,有时候,他自己也是永远不复人间的欧利蒂丝。“把这世界想象成巨大的机器,也许一切的运转都有自圆其说的原理,”乔仅仅是无用的零件,无论哪个区块都不可匹配,“听过自杀的猿猴的故事吗?猿猴被关禁在商人的动物园里以供游客欣赏,他模仿着人类的动作,因为每每拿他逗趣都是调皮好动的孩子,因此他才有样学样地与孩子们玩起投递树枝和小石头。双方常常攻守转换,玩得不亦乐乎,这些本应培养出贵族风范的金枝玉叶,这一时间却与野生的猿猴嬉戏,体会几近原始的感官的欢愉。

被击中的孩子捂着发疼的地方,虽然涕泗流涟,那道惊人的力度却使他感受到一阵壮实的窃喜,便学着平日在楼台上远望被父亲鞭训笞打的士兵那痛苦万分的模样,倒在了地上。第一次见到此情此景,他们的侍者还慌张不已前去通报尊上,然而一来时,只见到孩子向周围人炫耀着腻理上的瘀斑。于是他们倍感骄傲,有意无意地在以后操练士兵时表现得更加残暴无情,以便尽快让孩子学会好战能斗的贵族的气韵。生活里教导他们繁文缛节,却在偶像的示范上披展精炼的姿态。想起父母的训斥,他们便觉得自己也像倒地不起的痛苦的士兵那样,获取了战争的体验,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也因此猿猴间接受其影响,抛扔的力度越来越大。好景不长,一次猿猴将石头直直砸向其中一位男孩的脑袋,旁边的玩伴最初以为他很快就将和平时一样站起并予以回击,可半天过去,他依然纹丝不动。大家便议论起他过去胆小怕事,连偷父亲的军衔都做不到,嘲笑他现在狼狈的模样,解扣宽衣,掀开衣袖,袒露出他健美白皙的身体。淤青就像病变的斑点,他果然连治愈伤痕的能力都没有,围成一圈的孩子进一步决议撕扯下他的家徽,耻笑面前这副不知礼数的倨傲的身体——裸裎袒裼于阳光之下恶毒地保留自己的伤痛。

等到白发苍苍的侍者弄清状况,火急火燎地向其尊上汇报清楚后,他们才赶到衣衫不整的犹如受到侵犯的孩子身旁。他们先是蒙脸哭泣,随后将家徽收走,在身边侍从的搀扶下离开了。那位传讯的侍者面无表情地抱着孩子的身体,他的四肢已经变得零散无力,如同殷墟中的尘封的青铜甲骨。突然他听到背后奇怪的骚动。回看时,只眼见猿猴将尖锐的树枝猛插进肚中,浑浊的鲜血溅出了锈蚀的铁笼。侍者不由分说地跪倒在地,热泪盈眶,顶礼膜拜,死去的孩子,教会了猿猴自杀的殉节。这一面是崇高的惟妙惟肖的效仿,另一面却是不堪忍受的杀人的罪罚。”

自杀的猿猴身后闪现着森林的大使的莞尔笑貌,那副在烟雾缭绕的林间中稀薄的光影,寻求更深处葱郁而阴暗的庇护。那将人引向古老蒙尘的帝国的废墟,亦或者消亡的远古部落。在森林的尽头,当眼前豁然开朗,当时间的铜驼街重现之时,人生的光阴又被飞旋的欢鸟当作喂食他的饵料啄去,天空又自作多情幻想森林里盘虬的鸟儿在他的领土里雀跃,乐以忘忧。繁华的铜驼街很快便灯火阑珊。于是森林的诡秘被少年好奇的手指轻轻拨开,一马平川的阔原被连绵起伏的山峦搂抱着——排遣遗憾的河流终结于此——为何那里不是一座慷慨的义薄云天的高原,为何这里不是一座渴骥的欲壑难填的高原?翘首跂踵的少年大失所望地从那峭壁上跃下,去追逐着啄走自己锦瑟年华的窃鸟,死的幻影将无休无止地纠缠着天空,索要如梭的日月。待价而沽的青春,必须伸手于无价之宝。

猿猴殉死的行为委实没有必要。它尽管没有类似人类的智慧,却体长灵活,能够适应各类复杂的地形环境,随机应变,常结伴而行。这是它们这类生物长久以来的习性,也是其身体在漫长的发展所巩固下来的生存模式。每当猿猴健实长毛的臂膀在密密匝匝的枝干来回摆荡,每当猿猴来回摆荡时蜷缩躯体形成迅疾的黑影时,是树影绰绰的森林里的移动的秘密,犹如灵活的蠄蟧般,是一道山栖的遗踪留迹的虚影。遮阴大树随林风的穿隙过堂而晃曜着扑朔迷离的光斑,缠倦的萝藤枝蔓忧愁地垂下如同死者褪染青苍的白发,枕石漱流的隐士就化身成了那溪边饮水的野鹤,古道热肠的采薇乡客在那里瞧见了死去多年的妻子,来睐惘往之人上山阐辟禅静,终不知去向,于世俗的烟海中彻底消堕……前来此森林的人们都在其中失去了自身,并非心境之迷失困茫,而是失去了人惯常的姿影,他们的形象在驳杂的森林中千变万化,于潮湿的坚石上如青苔如斓斑。作为人而言,他们已然失离在了森林之中,然而却只是信步,如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如此笃定方向。或许变幻莫测的森林里坐落着传闻,或许与我们所想迥异的森林里有着奇兽与宝藏,但是只是走向那里,一切往昔的记忆如同点灯般复苏,始终是森林的复苏。就像一声奇特的啼叫,一阵簌簌的声响,仿佛逍遥世外的神仙婆娑起舞,那霓裳流丽的光彩穿透罅隙。这种确信的方向拉开了时间的箭矢,被这铁镞所伤的鹿的哀鸣,吸引来了不详的鸟大快朵颐。

野性与美丽死而复苏,枯木逢春,盘结于盎然的春季招揽花枝。祠堂里的先贤偷奔于森林中寻欢作乐,研墨泼洒,吟诗作赋而全然不顾今朝之社稷。他们如同归海的鱼儿偷窃于水的欢愉那般,融入这片自然的幻境中,这是谁也难以料想的。圣贤的后人并不知所谓事神致福的祭礼不过是王侯贵族的把戏,如若知晓,则唯有踏寻冷清僻远的小道抵达先贤魂栖的森林,才能解明心中的困惑。先贤的欢乐令人目眩神迷,就像铃兰花那如梦似幻的洁白,一串空远虚渺的铃音。就在这样未被侵夺破坏的蒙茸纷扰的自然圣地里,猿猴好动本能飞扑于每个粗放夸张的动作,灵敏地惯行于林中,撕裂着森林的心腹。猿猴是那么自由自在,不受云迷雾锁,随时荡撞向茏苁的幽篁,与惬意的死亡所相遇。在森林中最不缺的便是死亡,茂盛的死亡生长在所有的视线里。不过在此处的囚笼里,无论制造了怎样的生态,都是人类所驾驭的机器的生态。囚笼是奴隶的居所,因此那只猿猴所生活的是空缺了奴隶的囚笼,他绝不会把这里当作本真的自然环境。就像笼中之鸟最终一头撞死在笼里那样,天空虽然遍布死亡的介质,然而鸟却并不会触及天空而殒命于此。

人类古代社会崇高的礼节与这只落单的猿猴并无关系,仅仅适用于人类自身。虽言如是,可凡是当今的世人,于绥和万邦的时下无所顾忌地享乐纵欢,歌舞升平,殉死的大义已无人问津。他们的享乐基于历久不衰的怠惰,蹲踞于无机质的树杈,自愿折断驰骋天穹的飞翔的翅膀。就连这被折的羽翼,都显得快乐无穷。从容天命或是追随先祖之人的意愿连同死亡成为不再引用的陈腐的典故,朽烂在亡埋的古籍卷册中,浸蚀于漙瀼的泥土与历史里。先王之大业、公侯之故事以及文臣武将之事迹莫不彪炳日月,氓之黍和妇之葛覃莫不传唱歌颂,乃至闺之怨、少年之愁亦是重章叠句,其韵味悠扬婉转不已。然而今日则全无,或是假称圣贤后人装神弄鬼。一切如在葱茏的森林中放了一把猛火,使千百年来往事之记忆付之一炬,虫鸣鸟啭与此地离缘,动物四处逃窜,断绝了繁多的生命的色彩。未来眼望那荒芜的土地,谁也无心播种美好的希冀的图景,因为他们怎堪想象过去蕴藏的无穷生机,毁于“现在”这团嬉戏的享乐的火焰。那是所有反悔的眼泪都浇不灭的,豁达开朗的心胸只会一如平展铺伸的天空沉湎放纵,任何形式的挽救不仅不起作用而极有可能葬送自己。

孔丘言传身教的君子大义,屈原怀石投江的家国大义,历代君王呕心沥血的统一大义,如那众叛亲离、手足相残,如那滔滔不绝的黄河逐浪相覆,如那奢侈淫靡的阿房宫早已是灰烬。百年甚至千年如若死灰复燃,则是现今的世代所不可承受的。真正的大义恐怕已是不值一提。但是转念一想,难道这不正是伟大造物的殉死吗,这不正是世间真理的陪葬吗?朝若闻道,夕则必死,除死之外,别无他路,明明这才是所谓的大义。闻道不一定无憾,而无憾也并非意味生命的完全,并非善始善终。恰是作为道的大义如同清晨的露水一般凝结滴落,显现在梦醒的时分,才使人唯有一死可使大义包裹上华丽的丝绸,与庸俗的外界隔绝并得以圆满的保留。看上去无疑是荒野的地方,曾也是辉煌一时的皇宫,居住着显赫的人物。

现代人将殉死的大义抛于脑后,并不是忽视、遗忘或者拒绝。与之相反,若似愚公移山般传宗接代以无穷尽延续者仿佛传家的宝物,不如比喻一个奇异惊变的人名,像树叶的最后一声叹息,轻负了整个遗憾与迷失的季节。不如将其邮递往这个已无处可寻的季节,使其消匿在历史漫漫的黄沙中。以殉葬的姿影回应着殉死的大义,正如践行殉死的大义抹去殉葬的姿影。死亡尤其是意识强烈的主观的赴死,不但产生了一刹那飞蛾扑火的美感,更将一瞬的消亡化作永恒,化作记忆的物质。尽管猿猴智力的发育较之大多数生物显得突出,可依然不及人类,并非绝然脑的容量大小的问题,而是猿猴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能献祭自身,使死超出单次的限制转而迈步前进于死的永恒。倘若生之虚无毫无意义可言,而那是永无止境的贫瘠的太平与幸福的话,那么死之永恒就必然预示着这种生且同样空洞乏味吗?生命绝对的死亡将撕裂着整个生态的平衡。猿猴的自杀毫无疑问是殉死的仪式,远非更为惨痛的以血泪换笑眉的哗众取宠之举。对乔而言,那只猿猴在察觉道自己所精准命中的少年已气绝命殆时,他就成为了那个被自己杀死的少年。它成为了他,成为了其本身,并对二者间的命运纠缠不休。他将木枝的尖端用力插进身体,痛苦流淌在不知所以的古怪的呼喊里,对应的不是死去的少年,而是那具白皙的身体在余晖下所闪烁的士兵的姿影。

古旧失传的大义突然起死回骸,森林青葱的绿叶仿佛退让般透出水波似的光泽,那些朦胧幽融的光芒荡漾开来,使得周遭森林的光景宛如经过千百年的深海的沉淀。一切光怪陆离的事物逐渐沉降,就好像他们的身体系绑着厚重而又丰饶的大地,无法抵抗历史的密度。白垩的词骨缓缓被不可知的外力所磨碎消散,大河的文字呈波浪前迭,时间的演变如变化曲折的海岸线一般,所触及之风壤扬葩振藻,所磨渲之碾板璧坐玑驰。正是如此,原居此森林的苍老的民族,借用剃刀类的利器将千丈的须发忍痛割掉,再又年轻起来,把鲜活的脏器栽埋在荒凉的土地上。复活的大义变作振翅飞翔的夭矫的鸟儿,竟奇迹般地抖落了直插身上的矰缴,太阳洗涤了我们丑恶的血色,每滴血液在空中泛起金黄的微光。鸟儿越来越高,变作了第二个太阳,接着是三个、四个、五个……天上最终是十个。手持神弓的英猛的后羿所射之九日重回天空,其实所谓飞烈的神鸟正是后羿之弓的箭矢。凌空悬搁的九日倏地无影无踪,不出所料无论是谁都忘记了方才的神话,只有森林封存上辉光紧候佳音。

是啊,逃离民族远走高飞的亡者迁徙远方,历经磨难和颠簸,循着大地显现的踪迹,终却忘怀了起初的憧憬灭亡的希盼。正如行走本身不断颠覆着明灭可见的地平线,随时决定着平面的动向那样。此种光暗交映的此消彼长的结构,或许已然细微到了纤细的翎毛,在太阳下蕴藏着五光十色。逃离民族者却成立了新生的民族,长往极光的烛夜。大气上空的绚丽的粒子,如同破碎的恒星的光辉。新生的人们把它们重聚,就如同在天穹发明天体。群鸟南飞,海鱼洄游,枯荣的草原,又再次响起震耳的蹄声,践踏兴衰的岁月。与之相对的,另一批华胥的后裔们试图重返民族的内部的府邸,追寻或精美或粗犷的风俗地貌,使苍白的永昼重新升起。不过大多数人只是点亮了空虚的电灯,任由百无聊赖的光溃堤决坝,冲垮这片盐碱的板结的土地。无论去到哪里抑或是回到何处,那里的世界永远是昙花一现。桃源良景永远只停留在扒开树林的那一刻,神经的恍惚关联着呛锐的刺芒,那一定是本能的收缩。

猿猴的自杀是为了挑衅死亡吗?现代人已经深谙死亡了吧,童年所伸手要触碰的那团火焰的的确确熄灭了,那双眼孔中的悲伤与好奇已经不见了吧。古灵精怪的精灵只要眨眨眼睛就会施展出凭空变物的魔法,同理也能将物体消失得一干二净。或许由此而长大的现代人只是刚好处于精灵其中一个法术里,可惜的是几乎所有人都不再相信这种儿童之见了。乔有那么一刹那,从索菲亚的照射中摄影下母亲倒地的清晰的彩色底片。他却没能掌握好记忆的冲洗的手艺,竟弄巧成拙,使得色彩模糊不清,母亲的样子就宛如调配的油彩那样风吹凝干,最终如碎镜般破裂。原本镜破之时,会如摇晃的水面,打破积攒许久的宁静,散放出不同的镜像。可是索菲亚所投影的景象,归根到底只是以虚幻映现虚假,是作假的。乔明知这一点,可一想到那已风干的油彩,他就拼了命企图从眼眶中挤出眼泪,或者祈求上天降雨,将这油彩的活力再次激活。如今,母亲的倒地已经在乔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了,他全部的记忆已因索菲亚的存在而迫成腐毒的硝酸银,一旦与他的身体接触,便会迅速地反应。他眼眸中闪烁的不是自然的光亮,而是银,悲哀的伶仃的银所反射出的索菲亚。


从乔的对面正走来一个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男子,他直爽的微笑里好似谋藏着篡权夺位的不正意图。他既不身穿那医者的衣褂,也没有那些陶俑怪异多变的形态。缓缓地接近,无声无息,却和蔼亲切地面视于乔,他在所要走向之人的眼中如同浮动的云阁。从那白茫茫的气团中,一架迅猛的战斗机笔直地冲出,背后长条状的洁丽的白线——他的话语——与他本人所联系。或者,他骄傲的身姿已然稳妥领先于他的话语。

“我一直以来都不解,仪器所连接的那间白房里究竟有什么,而你却能不闻不问仿佛置身了事外那样,将身体的全部感觉心安理得地寄托于那架仪器中。甚是轻盈地,就将落英的自己献身于潮湿的土壤里,或许这就是你的为人处事之道吧。切断与现在的所有感官的刺激,寻求着他人的历史的慰藉,如增殖的真菌般。自我腐败的生命,同样是赖以生存的温床。人就是可以变化成他人,戴上戏乐的能面,从本初的性的官能出发,体会着各种各样的炽热的颤动。你忸怩的形态里没有任何目的,因为你正是放弃了自选的目的才出生在这世上的。你就是你身体的癜痕啊。至于生活的行径,自有一者为你照亮,不是么?”

乔抿动嘴唇,好似预将这些递来的话语消泯。他不为所动,无关于情感的光谱,此时他也已不可解析言语的色彩,只是如木鸡地呆滞凝望他。二者之间犹如隔开一个世纪。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那样,不知所措地关注眼前这位近在咫尺的年轻人的模样。他们虽同龄,却已不是若存若亡的穹与霭的关系,只能神离地互望对方,内心悲叹不已。戴上了能乐面具的乔究竟在扮演何人呢?花落是不分时节的,与晚霞那种绚烂的凄美迥然不同。扮演者唯有先自尽,将身体的操控全权让渡,才可扮演所饰之角。爆炸的云彩里,只见战斗机滑翔飞驰,而那条白线已经淡隐,满含敬意。

“生活的形式本就辞简朴直,只是因为我们弄巧成拙,而显得冗词赘句。倘若死亡汇聚在死者身上,我们便将他献祭为浮槎,流淌于满天星斗的天河。倘若死者保留生前之相貌,就可落叶归根地深埋地下,待他魂魄散去的身体发育为泉源。可时至今日,死亡与死者不再讳莫如深,也欠缺了其深不可测的根系。他们穿插在都市快转的资讯里,统计为数字与表图。死彻底与现时的拯救失联,成为隧道坍塌下的未被救援者,成为那被所有诉讼所遗忘的存在。乔,”这声热切的称呼过后,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到底是为什么呢?现代人不仅深谙死亡,而且攫握着死亡后的东西,念兹在兹的名声与锱铢必较的财产全都在证件与账本上,生前未能亲口告白的话成了亟待法律解释的遗嘱,就连那皲裂的削瘦的手指也成了世俗之印章。亡灵的泥沙从识境的指缝中流出,被东逝的大江携带去命定的归宿点。那种表面的死亡不正对应着众人对铁笼中的那只猿猴的猜忌吗?

在这故事过后,他们便会着了魔般的胡猜乱道,所有都将和猿猴的殉死无关。它的确将拟人化,人们会为它大费力气修建衣冠之冢。与此同时,它的灵魂也会和贵族的儿子的灵魂一道飞升,直至最后两相重合。二人不同的死亡似乎误打误撞了人世精巧布置的机关,只要稍微触发就会立即不容置疑地合二为一,就像那位白鬓的侍从的膝盖,一目睹猿猴自亡的场景便立即受到力量的牵扯,砰地下跪。而这股力量的来源正是人们习以为常的思想。遇及早逝的英年才俊,便哀婉悼念,笃定这是上天的旨意。他所留下的语言,被擦去个人的感情,磨成供人穿戴的剔透的玉镯。人们不但不忌惮死亡,甚至渴望死亡的到来。因为要是自己死去了,无论是易碎的心还是假仁假义的内在都将消退,不管丑陋还是漂亮的外表都将被火葬,怊怅若失的肌肤的纹理、癌变衰败的器官和难以欲罢遏长的指甲都会随浓浓的烟尘而去。死亡使自己的存在降至最低,却营造了别具一格的假象。

弗洛伊德II型不正是如此吗?分明是已经死去的不可复生的人,他却将那人的记忆赋谓减熵,使其积极运作在他人的大脑里。所谓的死亡很快在未来,就将变成更为直白露骨的闪存盘,人生的一切都将储存在里面。弗洛伊德II型通过与人体的神经中枢系统反应,建立协议的连接,从而构建虚拟的生态环境,将感觉抽象出来转而模拟为神经丛的刺激。乔,我们管那些密集的触点叫做蜜蜂,你的脑神经正是丰富多彩的花丛,而你的生命的蜜粉正在流失,散播在死的人造的无机之花上。尽管目前这项脑机技术只限用在刑侦案件上,并且还尚处于试验阶段。但是那些变化恰恰是预料之中,而又是猝不及防的。我们只不过是投入地窖的那根火柴,若有充足的氧气便可继续燃烧,反之则会熄灭。那根用于测验未来的安全性的火柴,将会一个接一个地丢扔下去。最令人感到可笑的是,他们恰恰将本应光辉灿烂的未来毫不留情地当作多年封闭的阴暗的地窖。

乔你为何不笑一声呢?在福利院时我们是同窗舍友,那时的你虽谈不上开朗,但是你那一笑的解意总是我们的惊喜。每当我们意见争执不下时,你便不设防地微微一笑。那种笑好像含苞待放的蓓蕾,具有我们其他人所不拥有的真挚的童真。从那之中,花瓣会像手指般摊开,欢庆地敞开,迎接每种到来。笑的蔓生与洋溢让我们放声,紧接着便开怀大笑,喜出望外地奔往不同的方向。笑游击着整座福利院,我们理所当然成为院长最头疼的学生。那时他的训斥荒唐无稽,一如既往奉行着他那不为他人所用便是平庸的理念,恫吓我们如若不用功学习苦读,将来即便死后也无人需要。他怎么会知道呢?也许只是单纯的作秀的恫吓吧,但愿如此。可现在看来,他所言极是。我们的人生说到头只是未来社会蓝图的参数。弗洛伊德II型马上就会运用到教育、商业、艺术等领域吧,而使用过这一仪器的你却不会拭目等待,也没有那种自在的微笑。这个时代,在朝着我所不喜欢的,我所厌恶至极的未来发展。我已经只剩僵硬而麻木的作笑了。

一段小时候的记忆直到如今也历历在目。我蹲坐在幼儿园的围栏的旁边,一直一直地等待某位家人来把我这个不听话的小孩接送回家,可是那人也一直一直没有来。那时我好像恹恹欲睡,只感到身边如电车般驶过很多孩子的欢笑,对街的玩具店关门了,街道上只剩下刺耳的拐杖杵地的声音。如果我能够和我所等待的人拉勾,他就一定会来,我也会一定等下去。只奈何当时,并未勾誓,我选择起身迈着倔强的步伐,咽回眼泪走出了那日渐衰老的古街。从那时起,我便不明白,为何世界面临变革之时,我却踌躇不前;而到我踔厉奋发、心志昂扬时,仅仅是像盲道被覆遮那样,世界便止步不前,一度消极地自转。”

持久的盛大的飞行表演业已结束,那里圈定出一块往事之云烟的领域,那里的光景十分黯淡,宛若蜕脱躯壳后的曾经的美好。乔慢慢走上前去,记忆的漩涡察觉到这接近的意愿的力道,随之周旋在了一起,将他们二人回溯往更显平静的时空。他们一路无言,打量着各处陈设的家什,病态的光的尘埃粒粒分明犹如的荨麻疹一般。走出屋外,街上忙碌的行人们此时终于静止了,十字路口的交通灯好巧不巧停动在切换警示灯的一刹那。乔趁机再度端详着这位故友,而似乎他也不再移动了。他依旧是那么风华正茂,纯洁的眼睛炯炯有神,闪耀着青春特有的清辉。那双眼眸寻求着真正的光明,来透亮自身生命的胶体,渴望发现其中珍器重宝,挖掘人生的价值。而且眼眸的神采与都市的妓院绝对不同,它并不对腰缠万贯的大商人、色欲难耐的男人或是纯真清明的书生一概收揽,只是将他们为人的本源开通渠道。乔不知为何,对这双似有循循善诱之嫌疑的眼眸甚是抵触,终究撇过头去。

而后他们来到了车流与人潮交接的十字路口,高楼大厦将这里团团围住。此时所见的一切也正如他们所料的那样顷刻停止了,在鸦默雀静的画面里众多的景象依次模糊。灾难并非是无法预见的事情,可那之前的可怖的静默已经统治了人们,施行专横跋扈的高压的铁腕,不单使人难以喘气出声,更使这座城市的铁的幕墙内部无休无止地横赋暴敛,制造着骇人听闻的阴谋。

回想初早的一个情景,同样是熙来攘往的十字路口,乔敏锐锋利的目光不断切割着大街的画面,如庖丁解牛般使其分割为标名的确凿的部位:斑马线、柏油路、汽车、路牌、电线杆、商楼的门厅、聚散的人……一组温馨和睦的家庭从他身旁走过,两个性情高涨的男孩,昂首挺胸的父亲,以及一边不停地赔笑一边小心照看孩子的母亲。这样的组合屡见不鲜,然而那两位忙于嬉闹的可爱的孩子,也许终生也无法知晓一件事情。他们不过是生育政策的养儿,被代孕在这位母亲的怀中,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清楚为何母亲如此谄媚奉迎着这个家庭吧。可乔却从未这般思想过,因为所有人都是索菲亚的孩子,至于家与国的事情则依托在此基础之上。索菲亚没有准确的性别,也没有任何清晰可辨的姿态。它的情感正如从那光照中它所赐予的波长那般无法测量,琢磨不透,就像光滑平面的反光那样游离着一种云蒸霞蔚的奇幻,若是目光的镜面不小心映射了它的内部,它便迅速变得五彩斑斓,犹如世上从不存在的色彩浓郁的蘑菇。

正当乔观察完毕意图将头转向别处时,其中一位较高的孩子高举起塑料制成的上漆的玩具枪。他将枪口朝上,嚣张的气焰从枪的幻想中喷腾,汹涌地肆虐在现实温和的风光。幻想的火焰在那枪中熊熊燃烧,蹿跳着孩子所想奇幻的梦寐。他希望所有人都可以住进积木的游戏搭建出的王宫,全家将和他一起在这威风凛凛的建筑里畅享天伦。一副哀戚容貌的母亲依旧生硬地赔笑应付,却看西装革履的父亲只是大步流星,气骄志满。他像是远道而来的殖民者,将精美的八音盒打开释放出悦耳动听的乐音似的,对另一位孩子以安慰的口吻说道:

“没事的,弟弟。爸爸和妈妈,要是有人胆敢来犯我们,我们就用这把枪把他们打退,”他言说一半便拟声着出膛的子弹,切分着他天真的话音,“对岸的帝国,就由我们把他们打退。坏人,恶人,敌人,我们通通消灭。‘正义的天使,翱翔于人间,裁决一切罪恶’。”他紧实地拉着弟弟的手,把这支玩具枪颇有仪式感的递交给他,脸上满是隐藏不住的欢切。只见弟弟毫不犹豫地将枪口对准了他,喜笑颜开地连连按动着扳机。而在正对面,艳红的绸缎铺盖在大型电子屏幕上,定睛看去,原来那只是计算机制作的特效。弟弟像是照应着那大屏幕呀呀学语,自主地模仿开枪带来不可思议的后坐力,一直大声重复着:“振兴!振兴!振兴!”

刺鼻的汽油燃烧的废气混杂着廉价却又消散不去的香水味,像是以色情为幌子的诈骗,袭入此时靠在商城门柱的男子的鼻腔中。汽车的排管如同已罹患肺癌者抽搐的嘴唇,几位打扮时髦的女性用手轻轻掠去鬓发。乔用以观察城市的目镜,无论如何校正修缮都只是虚像,虽是工艺的虚像可终归像沥青中的颓草那般充满着岑寂与荒凉。乔抬头怅然地望向天空,似乎眼神里索取着某种等之不及的解释,在云的象牙塔中索菲亚的焦距衡量着每个要入境之人的身份。

“林,我连我自己已死去都未能发觉,因为他们的档案将一切都隐瞒。”他说出了那男子的姓,可对方已无动于衷了。“弗洛伊德II型将会无穷无尽地扩展那只猿猴的牢笼,这就是相对的无限的自由。互联的错综复杂的网络将会连接世界各地,连接他们的人民和民族,连接他们的内心与外界,届时任何人都可以享受这项技术的便利。在这之后,我们随时创建个人的私密账号,又随时中断销毁这些账号以便于改头换面。上传与下载,存储与读取,共享与加密,都将交由物质的保障。至此以后,死亡将会彻底离我们而去,笼络死者的生前数据,调试人工计算的智力系统。他们很快会在另一种物质的层面上亮身,重回这驳杂纷乱、离奇多变的人世。我们无法控制,控制已然瘟疫扩散传染。我们利用硅的牛痘生产着天花的抗体,分析数据的质料以用来修复心灵的创口。

某种意义上,这种解读惊喜欲狂的意义不在于任何回路之中,换言之,就其本身来说是一座孤傲不倒的墙壁切断着人间。我们无法游荡,无法坐船乘风兴浪,在逻辑的海洋里碰阻了空壁,至于我们则满腹疑团寄给生命,寄给意义的基地。我们今世的所作所为与那猿猴斗怪争奇般的殉死如出一辙。如同我们的身体储蓄了最深沉以及最繁重的黑暗,凡是我们所指染触及的事物就必然被这黑暗的轮廓阻挡,即便大门以肌肤的罅隙敞开那有着拒之门外的冷峻的威肃。温度,那种传递着情感的温度为何存在着?这只是光的假象罢了,漫行在酷寒的隆冬中,全昼的明亮本像纸张般一戳即破,然而世界白寒得实在过于可怕。谓之真挚的情感只是犹如呼出的热气,倘若得不到水汽的验证,就不过是一场明亮而又寒冷的自欺。若是撇去常人谣传时那乐于夸大的渲染,随意而且任性的玩笑的口吻,以及体弱多病的敏感之人那一撩拨便震颤出的寂寞的空响……那么殉死的动作仅像是懦夫不敌事物突显的游走于尖锐的毁害,从而投取身体来试探触碰这紧压迫难的险要。

最终如何一目了然,摘取下障目一叶,真实的醒亮的阳光刺进人的双眸。懦夫只不过自投于杀己身死的罗网,其中根本没有值得讴歌颂赞的瑾瑜。而那投身之地正是网收一切造作人物、交显互隐又重影叠观的因陀罗网。众生的形体喻为形体的众影,众影的形状镜变形体的众生。光和影互生共存,以此对抗黑暗,人与人类截然不同,后者自然是由复数的光线所诞生的影子的集合体。沥血的脖子所深深划开的死者的那道伤口,随直击胸口的苦闷的死亡一起,如意犹未尽的抽吐言绪的滤嘴,永远过滤着生生不息且欲求不满的井深的欲望,并且永不愈合。死者的伤口正在像枯竭的穷尽的河流一样饥渴难耐,它灾祸的汛期只爆发在泪竭过后。当死亡的一瞬的感觉万马奔腾,秉气吞山河之势量占据整副身体乃至整片大地时,一切声嘶力竭的哭天抢地都将被这股势不可挡的海啸淹没。赋予死崇高意义的只能是死本身,那是死的深邃的空无,正如作为发端与缘起的生一样。死的终结必须圆满告终。懦夫在身上猛然划开口子,疼痛喊叫,狼狈不堪,死亡千呼万唤,既迫使我们身不由己地死去,又鼓动起我们那卑劣的生的欲望。”

时间的连续几乎中止,一切激情的震荡幅度都降低为零。即便林不顾生死,一鼓作气跳入乔心灵的水井,他也已经不能再触及乔的意识的深底了。他一改先前的态度,变得格外沉默。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乔的处理堪称典范,他只是铺开语言的卷轴慢慢等待沉默的润湿,不疾不徐地使自己的鸟兽和山林匀染开来。而且不用发声说话,便可使得沉默在更加偌大的沉默里回荡,不断折返与弹跳,乔亲手打造的这间对话的牢笼,使得对方的话音一直延长下去,没有尽头。当精神的墨菲斯再度注射进人的体内,心理上形成的抗药性已然抵御了一切忧愁、抑郁与伤感,余剩的身体上的成瘾已是对一切痛苦的置若罔闻,已是对相较于七情六欲的神经的感觉的麻痹。乔不知廉耻地贬黜着自己,贬黜着身上各处的肌肤,使他们沦为随俗沉浮的单纯的享受。他无法接触沸腾的热水,他者的温情并不能挽救他于这甘心的自我放弃,更甚的是,那仅仅不过是辅佐药物吞咽的喉咙的温暖,仅仅是用作将进一步堕落暴弃的雪瓴消融,只要天气一回暖,便立即融化,露出潜藏其中的成瘾的吗啡。乔日复一日吸食着各类人的生前的记忆,通过死者的虚假的复苏现象轻松侦破困难至极的案件。被杀之人所见杀人者的面孔,财色的蓄意,亦或者家族关系的纠纷。

人的存在根本不是超越的本质。人之所以具备人的存在,只是因为大家是化身易形的伊娥而已。所以正义就像那多疑的赫拉,不断剖开母牛的肠肚,探求每个伊娥的下落,所谓的绳之以法就是将人还原成人的存在。也许这样的问题很是奇怪,就像一了百了的人究竟是摆脱了生平的困境,还是束手以待而没能将痛苦间断呢?自杀者到底是看透了人生的终点,还是暂停了人生投屏于时间的放映呢?或许不会有人知道,至少对于生者而言,死亡宛如夜空闪烁的繁星。璀璨的辰宿本就存在于靛青的夜晚,确实地列张于宇宙洪荒中,但我们却只能蠡测管窥,感受着那种渺茫如萤火的光亮,在骑上行空的天马中抚摸着成奇形怪状分布的它们。而且它们并没有所谓的盈昃,要么显现,要么隐遁。如若要使他们具有意义,则必须将思念磨制成夜空的螺钿。如若要使他们长存于世上,在心湖里恒久不变的话,所思念的对象就只能落入死亡。思念具有如此的危害,举樽浇月,对影的三人中必有一者死亡,这就是不存在的宾客的影子。死亡并非最终的遗忘。


他们还在一起快活玩耍时,林是一个非常瘦挑的看上去营养不良的人。尽管所有福利院的孩子们的饮食都统一管理,选取优良的食材,尽心尽力做到使这些孩子能够补充到成长所需的各类元素,不至于孩子面露菜蔬之色,脸黄肌瘦。但可能是先天疾病的因由,林既无法得到一具健康的身体,获得周围同龄人所特有的长大成人的感觉,也难以对每天饱满的菜肴提起食欲。在这里,每个孩子的医药情况也需要分别处理,遇到严重的疾病便会对他本人严格保密,因此即便是患病者也对自己的病症一无所知。有时那头上光溜溜的少年大概是患上了血癌吧,可他却以这油亮的头顶自豪。照理来说,林并非是这座福利院的孩子的例外,他与其他人一样同吃住同上学。这里包含着一体化的学院,与福利院对接,免去了不必要的义务教育的麻烦。可是事实上,林对自己那种若有若无的疾病似乎很清楚,一旦独处,他便一个人不吭声响仿佛倒数着自己离去的时间。

虽说一体,但学院中的分配与福利院的安置并不一致,这就使林的生活经常在极端的快乐与孤僻中来回。当见到乔等人时,他已经不能自己地大说傻话,倚门卖笑,逗趣整间宿舍。可他在班级中时,却几乎不和人打交道,刚升中学的那段时间里他没有结交一位朋友,哪怕是同桌他也划清界限,将课桌轻微地拉开一条缝隙。他一度被人背地议论为自傲的学生,可他的心却只是一座无人攀登的高原,在那之上草木枯疏,百花凋零,他怀抱着一派萧疏的景象,决定死守这破灭的现实。

不久之后他便和一位行事怪僻的胖子玩伴在一起。关于这位捉弄他人取乐的奇怪的胖子,林并没有分享给舍友,如果换作是以前,他肯定会捧腹大笑,然后根本不相像地模仿着那胖子走路的体态和说话时管控不住的手指。他脸上的赘肉不禁令林想起那些佛陀的画像,想起那臃肿的耳垂。胖子的身体果然非同寻常啊,林如此想着,那种肥胖里究竟积累了何种欲望的疾病。他们二人有共同之处,那就是都被班级所排挤。但就实际分析的话,林是班级隐隐地排除在外,而那位小胖则是被推搡出去的。说来,他们平日里的互动也颇为有趣,小胖像位严肃的大人,用那肥手夹住林。林也顺势有意垫脚走路,像是被一个比自己低矮许多的人给拎了起来。他们俩过得很开心。而且这份快乐只属他们二人,不许其他人前来占地分羹。尽管如此,林却不忘他于狭窄的宿舍里那相声逗哏的表演,一种是虚张声势的因阻塞而聚拢于诉肠的难遣的欢愉,另一种却是不可告人的封闭的真情实感。林在两种怪诞的喜悦中周转,犹如在两道阶梯里反复跳跃。本该是传授懿言嘉行的教育的事业,本该是训导风化和养正修身的教育的场所,经由这两种喜悦的变换,已成为了林寻求“草地上的午餐”的伤风败俗的小径,林中的小径。那位胖子的形态已经深深印刻在了他的生活中。

极端的快乐与极度的孤僻保持一致,不可分割,他喜悦的国土幅员辽阔,旭日东升与夜幕渐沉均在同一时刻。那些光耀的教义全都置之度外,不予思索与继承,那些背诵过的名言警句全都不闻不顾,仅仅一心奔往没有成形的理念。早晨起床的铃声如同号角,臃肿的教育作为良性的肿瘤,被他人貌定为丑恶的怪物。心性的善良与纯真,课堂朗朗上口的丰亨太平的宗旨,随同欢声笑语和嬉戏打闹,随同吹捧与肆淫,早已恶化为语言强迫的暴力。隐蔽于内心的至善,也等同于被丑陋卑鄙关押。倘若对于美好的信仰不伸手索要阳光的话,仅靠自我摧残的敲打鞭笞,最终也损害了信仰,如同干涸的泉水。被同班同学施以无端的嘲笑,不去出离集体的话,必然只有近墨者黑的下场。将那样的快乐与孤僻相统一的,可谓大同的和平,可谓险恶又狡黠的八面玲珑的处世。而这种处世的尽头,正是将那集体的阴影毫无缘由地嫁接给他者。

以此观之,胖子可笑的体态已经不是简单的令人憎恶的赘物,在林的心中疾病的意识被唤醒了,整个过程完美地犹如在乌云密布的压城的天空,雷电交加,耶和华动用私权纵火取乐。这种超出共感的欢乐,无法被世人称颂,只有在少数的部落里保留着这种快乐的图腾,那何尝不是一种罪恶的艺术?就好比说大不列颠岛及英格兰群岛,曾经在某个地方流行着制作人形的稻草囚笼,并将活人关入其中进行焚烧的祭祀礼仪。那是盎格鲁撒克逊吗,还是金发碧眼的凯尔特人,亦或者那些被遗忘的当地土著。但是真正被献祭命死的人已是烧尽的稻草,被千年之久的肥沃的土壤消化殆尽了吧。

林已经不能再是一个人了,已经决然的孑立于这世间上了。院校清冷的地板如同玻璃的断面,穿堂的风和不停的步踏,向着枯萎的花丛走去,于绿缛中捧起它们早衰的色彩。正如它们的衰颓映衬着少年傲慢的活力,那种目无一切的倨傲的美,晨会,朗读,跑操,越是腐败与干枯的季节,越是为这种无边的傲慢强身健体。当动用健实有力的手臂扯下那朵花时,所有的枝干都为之一颤。林走在二层或者三层,走在多彩的美术教室而不能进去,走在显微镜的光圈的边缘,他一有时间便到处逛游。他是试图发现这学校不为人知的一面吗,是欲图察觉到那些优生与差生都不明的美丽吗?三指轻捏粉白的花朵,并非加快了她香消玉殒的凋零,缺乏男子的想象力,一切都是如此痴肥笨拙,一切都是弄巧成拙罢了。林的贪欲已经暴露无遗了,他只身来到阳光的照耀下,想不出这种冷漠的光芒会照在任何事物之上。林所追求的只能是这所学习院的面貌,他深信一件事情:获奖的代表、献礼的三好生、舞弊的人、不逞之徒……无一例外全是教育的伟大的错误。成为错误或为这错误增光添彩,为这种悲与欢的错误卑躬屈膝,绝不是林的意愿,他要成为此种错误的臃肿,成为错误的绊脚石。

上课的时候,他的心思全不在老师的授课上,徒然地欣赏着胖子的作秀。他若无其事地在字典与天宪上铺打计算的草稿,试写生僻的文字,却又涂涂画画最终模糊难辨。台上的教师绘声绘色地诵读着古人的诗歌,而他却将那一个又一个耳熟能详的姓名,不怀好意地丢放于他为之设想的私生活里。他随时随地组织着一场动乱,淫放哄堂的大笑,提出不切实际的刁难的问题,又随时随地将这些由他自己发起的动乱轻松化解。收集死掉的虫子百般捉弄女生,讲述不知从何而来的诡闻怪谈,玩坏同学宝贵的玩具。他几乎嘲笑着课堂的一切,他的那身肥肉横行在这所校园。即便被人狠狠击打一拳,那团肥肉只是找不着边地摆动,就连直面的痛感与周围的笑话,他都毫不在意。在林的眼中,似乎他越来越肥胖,越来越像无相的佛祖将他从枯燥的院校中拯救。他的蛮横已经给林留下来额深深的烙印,对于一个恐怖的瘦子,他是最适合的人选也不为过。他偷来的烟,免费地赠送给学生,教会他们如何点火,如何学会吞云吐雾。

“那些违禁的烟就是从这儿来的吗?”林支支吾吾地说道,他们现在到了一座大桥下的浅滩。胖子已经带领他在院校的监控死角下,穿过一条小道偷溜到外面。大桥不时传来车辆行驶的声音,听起来却似空气的震动。他们共享这团阴影,无论怎样,沿途以及此时两侧的阳光都显得不合时宜。生活在阴暗里的人也有着相对应的洁癖,更何况他们二人完全没有资格来到这里,来到学习院的外部。林却意外地释然了,对于违反校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这种快乐已经突破了瓶颈,但也因此不能再被完美的统一。

“你是说什么?”胖子冷冷地笑了,似乎早已习惯与阴影融为一体。

“你带到学校的那些烟,就是从这里来的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在这里?”

林的问题脱口而出,在这一刻里,他试图独占着桥下的惬意,不过他却对此没有察觉。在他说话的时候,他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究竟凝视的是湿暗的浅滩,还是波光作鸣的河水。眼下所有还在慢悠悠地行进,可他却已经暗中决定爆破桥梁的支柱,摧毁这片来之不易的阴影,或是使这一切掩埋,无人知晓?外界的太阳与学习院平日所见的太阳不同,具有出乎意料的狠毒的手段。

“你真是麻烦。”对方应道。凉风吹来,坐在一块石头上的林不免发颤。“我们是来旅游,不是采购,不是盗窃,更不是走私了。你刚刚那副教育者的嘴脸真是欺人太甚,学会训诫他人果然是件非凡的事情。就是这样,才会有……”他随手抓起一堆碎石,像蹩脚的投球手用力甩进河流中,那声音令林十分不安,可他却突然忍俊不禁,“用坚硬的石头来处死犯人的刑罚啊!一次的训诫既算作原谅又算作惩罚,然而一旦扩散至全民运动,这样的训诫可就是赤裸裸的暴力。人人都参与到教育之中,这不就是毫不遮掩的战争吗?你已经学会了如何训诫,你也要学会如何拿枪,这就是我们所接受的教育。不对,那是教育所接受的我们。”

林什么都没有说,那些碎石只溅起了可怜的水花。被法律所保护的商品,其存在自身终归只能说是残忍,至极的残忍,无痛的残忍。林望着这座大桥的底部,细看只是老旧的石头。石头的内里充满着坚固的黑暗,现代的桥梁实名为经济的河流。经济的河流与自然的河流相交垂直。

“来这里可是经过了你的同意,要是被发现了,你和我是同罪。若你不想这样的话,那就赶在这之前将我告发吧,如此一来,我也会不留情面地揭穿你的。朋友与家人,如果是早已舍弃了一方,那么另一方自不必言,也会被舍弃掉。这不是说明,那个人是多么冷漠无情,城市的孤儿与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从根源上无法联结一起,他们所构成的朋友的表面关系必然有着犯罪的性质。舍弃是拾荒者的求生之道。将道德果断舍弃的人不是没有道德,而是为了重回崭新的道德。赤手空拳者,什么都可以握住,烟、酒瓶,笔,方向盘,铁棍、小刀还有枪支,按钮以及天空。但他们并不必定是这些的使用者,不是它们可怕而神奇的功能的承载者,他们现在空拳,将来也将空拳,仿佛这空拳是与生俱来的。”

他瞥向林,那一刻,他臃肿的身体似乎就要炸裂,从中迸发无穷的黑暗,他斜睨的眼睛满含笑意地说道:

“人出生就能捏住母亲的脐带,这并不是对于回归子宫的渴望。要是这样的话,可就使那些畸形的胎儿,在一出生就具有了畸形的渴望。别说是手掌,人的身体不就是外界的子宫吗,不正是尘世的外衣吗?的的确确,这世上不乏畸形的怪胎,不乏与生俱来就被视为异类的人。先心病、慢性癫痫症、成骨不全、白血病、小儿脑瘫……包括营养不良呢。婴儿的疾病就出生在婴儿的肉体上,抓住了婴儿的脐带,将这种毒害人类新生儿的肿瘤切除的,就是那些医生,乃至营养员与教师。

医生虽然当今奉行着悬壶济世的医者仁心,却全然将自己当作科学的助手或者出生与死亡的经济的秘书。而营养员则退居幕后,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配餐将默化地影响他人的成长,成为了厨师或送餐般的工作人员。至于教师最为可耻,也不耻最后。他们坚信自己所说的和所做的就是一场对童蒙的治愈,一本手册将孩子们解释为胡闹与泼洒,又将他们进行无比精细化却又粗放的集中管理。他们一口咬定那些荒唐的信念,并且不知羞耻地搬到课堂里。他们自认为是那照来索然无味的学校的光,也有清醒的明白一粟之于沧海而望洋兴叹的迟钝的人。一字千金,微言大义。一本教课的书丛定义了无知的同时,也定义了大众的庸知。当针对一人的无知的批判,变作为针对全体的无知的批判时,这不就是那石刑的再现吗?用坚硬的石头,一颗接一颗,一批接一批,砸死那束手无策的犯人。这些人甚至连对方的罪恶都不清不楚,怎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顺应天理和民心,顺应崇高的正义。自作聪明的上层人,借用庞大的庸知绞杀有害的无知,那些人的身体,不就编织成了那紧实的坚韧的缢绳吗?

名正言顺地迫害他人。对啊,我不仅自说自话,同样也断而敢行,一切的结果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我没有错,不是因为那些人有意无意开脱了我的错误,从而达到明哲保身的以和为贵的境界,而是我以身作则地践明着这些人虚伪的错。天空就是一场精湛的骗局,一个伪冒的太阳欺骗我们它的存在。那里,我是说,我指向的那个地方。”

林愕然抬头看向上面,却是桥的灰暗的背面,仿佛上世纪的摄影机所拍摄的照片般。

“天空,就在那里。”胖子喜出望外。

“不,我想不明白的是,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舍弃了朋友与家人的绝望的人,会来这里了结自己的生命,我所获得的烟的来源就事关他们。据说这座大桥建筑的过程中,因为突如其来的塌方事件,一位工人不幸遇难而死。那些自杀者想必视他为圣人吧,在这寂寥的乱石荒草里一定埋有着他的遗骸。多少年过去了。倘若当初死去了几位,便可以公之于众的形式严肃地将其遗忘,让他们的葬礼,他们生前的照片,体面地在电视台与报纸上举办。城市的风云始终在变幻,我们筑造的钢筋水泥,以及熔炼的玻璃,那些公路和人行道,就是这座城市的奇特的气象。或者要是死去数十百人呢,简直就不敢想象,那已经超出媒体社会的预测范围了吧。换言之,他们深知死是必然的,城市就是在死者上建立起来的,先是驱赶农民,斗争,党同伐异,随后动用人数庞大的工人群体扩建并完善基础设施。

他们打算走进那河流里,于隐没的浊晦中出发漂浮向那光明。他们献给那位不存在的死去工人的祭品,就是这些烟盒,烟草可是平民的享受。是他们共同打造了那位工人,也许这里根本没有发生塌方,也不存在着任何的遗骸。我为何来到这里呢?因为我正是为了这里的故事。对我来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将渡过忘川河,然而这种渡河的方式却虚伪至极——那正是桥啊。我并不抽烟,却将烟公然带去了学习院,并暗自分享给他人。你一定认为我是恶的使者,然而恶并不需要使徒。在我们的头脑里,有些东西之所以是低级的下贱的,是卑劣的与被人鄙视遗弃的,是因为那些东西已从壮年缩减,已经衰败了。但他还在作用着我们的思想。死者的遗骸能够供地下的昆虫生存许久,断开的肢体上会长出鲜艳的真菌吧,还有那白骨,就成为历史的痕迹吧!”

“你只是一个厌世恶俗的胖子,巧舌如簧又如何,夸夸其谈又怎样,”林站起身来,神色愠怒,拳头紧攥,“你所说的这些到头来不还是自欺欺人。臃肿的肉体侵犯着薄弱的思想,多么恶劣,这样就能使得自己变得丰淳吗?简直,简直可笑至极。真是可耻,无比的可耻!主动忽视身体的丰满的缺陷,并且反而引以为傲,这就是你最大的缺点。你根本没有察觉到你自己的错误,你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错。”

“引诱人们作恶的,不正是善良的观念吗?”

还未等林反应过来,胖子已经如同相扑的选手一般朝着他撞去。他的鼻尖在脸部的肥肉的簇拥下,实在是滑稽可笑。阴沉的天空坠落了,所有满载的车辆倾倒下来。然而林准备还手的时候,他已经被压制得无法动弹。他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所有的力量都化作泡沫。看似泡沫才是那自满的空虚,然而使这泡沫幻灭的现实,不是更加自满的彻底的虚无吗?他眼睛中的惶恐仿佛回到了那个漫长等待的傍晚,那个永远不会进入到黑夜的可怕的傍晚。实际上,他的母亲在距离校门口的不远的地方,因横来的车祸而死亡。他虽没有看清母亲的脸庞,却如提琴般的感应察觉到那种断离嘶哑的音色,只是当时惶然的停顿,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的母亲再也没有来见过他,并且没有任何告别的话语。这种猜想不断地被林所拒认,就像对于母亲的死亡,他只有一张惶恐的错愕的面庞。他装作一切无事发生,等待人流散去,等待悲惨收场。

胖子从他的衬衫中搜刮出一本皱巴巴的《道德经》,他露出了别样的喜色,就好像此时掌握了一个人生命死守的机密。林的面庞上落下一滴眼泪,从那湿润的土壤里,钻出了探头的蚯蚓。随便翻开一页,里面全是荒言戏语的严肃的说教,充斥着天地人道的思考。胖子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喜悦,如今的他就像那位在水门事件中揭穿了政治丑闻的工作人员。他高声朗读着其中的一段,边读边捧腹大笑: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他撕着每页的纸张,直到他不感兴趣,将其扔进漆黑的河流里。

“知道什么意思吗,”他意指他所念的那段,“你个伪善者!天资聪颖的人悟闻世道,便勤勉遵行,决不懈弛怠慢。正因他们是敏捷的射手,一击便可射中箭靶的中央。他们并不将射箭理解为练习的上升,而是化境的想象。普通的常人听闻世道,则是听而不闻,寡味索然。只从通俗的认识来把握,终归是若存若亡。到了‘下士闻道’,却是开怀大笑。所谓下士既非天人,也非常人,既非悟道,也非识道。不笑不足以为道啊!下士不听不闻,大道至简,此简凡莫过于下士。笑吧,快点笑吧!

我们都只不过是‘大笑之’的闻道的下士!”

蚯蚓匍匐前行。胖子不顾一切地冲进河里,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般。他大声呼求着林下水救他。然而此刻漆黑一团的河水化作奔流的景象,覆盖住了林所感觉的现实的世界。这种急速的奔流使他疯狂逃跑。他的衬衫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却也犹如从这冲积死亡的浅滩发出求救一般。不断抹去自己的眼泪,肃肃的凉飔吹拂过他的脸庞,那种感觉像是被巨大的城市所排挤的风,如今谴责于他的冷眼旁观。因此那凹陷的眼窝,必将那风的可悲的凉意无限滞留,从那源源不断渗出泪水的眼眶里,金光的佛像榱栋崩折。哭泣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利,与其说这是社会所赋予人们逃避枷锁与惨痛的权利,不如说这是自然的恩赐。无论是你我,皆无法设想一个人类不会哭泣的世界,正如哭泣本身超越着纯粹的悲哀。痛彻心扉的无能,遍体鳞伤的悔恨,全部交织在一起,眼泪绝不像雨水那样。毋庸置疑地是,当悲伤的时刻扫过了我们所屹立的地方,一切稳固都开始动摇,一切坚硬都变得碎裂,最先溢出人眼眶的就是眼泪。作为生命的结晶,当其滑过脸颊,当被手嫩滑的肌肤抹擦,甚至当它被强乱的风吹走,眼泪就是我们情感的废墟。

天际的云气,明媚的草野,流动的河水——我们的眼泪。如果哭泣忽然呈现在脸上,那我们不得不庆幸。冲锋的下士放荡着笑容,他的眼泪每落到一个地方,就唤起一只跟随他的蚯蚓。林说,林就像林那般说道,——九年计划经济的我们是幸福的。真理的建制令人作呕,太阳象征着君主的专制,可那到底是形同虚设,垂帘听政的索菲亚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就是这世界上真理的构造,一个进步的体制伪装的专制主义,一个王权隐藏之下的严刑峻制的绝对主权。索菲亚衣不遮体,却自诩为公开透明,在夜晚,她的名字叫做“光污染”,而在平时的白天她几乎无处不在。城市的毛细血管运输着索菲亚,航道、港湾还有铁路,血与氧的人们不可缺失索菲亚的存在。

索菲亚就像周旋在乔和林之间的挑拨离间的告密者,其实她将林的全部向乔和盘托出。正因为这样,乔才提防着林的一举一动,这并非是二人多年共处与搭档的不信任。他们二人多年以来已经不再是信任和背叛的问题了,正是持久的处事的缘故,所以他们彼此之间已然建立起了高耸的墙壁。他们的传音如同监狱里的探访,工作的联系取代了朋友的关系,所有的对话都将被监听,闲暇时段的会面必须要经过层层的审批。乔不得不信任索菲亚,大概是因为索菲亚已经与他合二为一了吧。索菲亚就是他在仰望万籁星光时所掉落的那个坑洞,励精图治的帝王最终不敌女色而归怀于美人。泰勒斯真是奸诈啊,明明是爱上了思想这样的不伦不类的事物,却要用远在天边的不会说话的繁星来为自己辩证。从那一刻起,人们的思想就充满了情欲般的诡辩的色彩吧,这种色彩不留余地的张狂地侵犯着人们的腹地,使他们始乱终弃、顾此失彼。这便是情欲的力量。起初人们不以为然,本以为这是爱的隐秘的表现。直到它露出本来的面目,人们这才明白,情欲是如何灼烤着他们的每个器官,是如何催动着他们的肌肤。

夜观天象的泰勒斯一脚踏空,猝不及防地摔进那道险诈的深坑里,但却忘乎所以,说着与他落坑毫不相干的事情。这种难得的矢志不渝与智慧的形式毫无关联,被思想的情欲所惶惑困控,那种内发猛烈的冲动掩盖了坑洞的事实。泰勒斯所说的下雨也好,智慧的箴言也罢,统统是补过饰非,遮掩着自己的感觉的错误。只有当一个场外的揭穿一切,只有当一个观看悲剧的表演指出鲜血与眼泪都不过是台上逼真的道具时,坑洞的事实才能得以重现,人们才会擦亮那双多情伤感的眼睛,重新审定整场弄虚作假的戏剧。人间的戏剧却没有哪怕一个主演之人,啼笑皆非的是,恰恰由此,人们都认妄为真,随之自作多情扮演着悲喜剧交加的命运的角色。也许只有妻离子散,也许只有国破家亡,人们才会恍然大悟,泪水决堤。等到那一时刻,朝阳迎面,微风拂脸,感觉重归于生机,那粲然的笑容终是宣告虚惊一场——原来人世是这副模样!虚伪的泰勒斯应当遭受全体公民的审判,应当被人类所唾弃,而他这种扭曲的情欲却薪火般传递了上千年,未曾断过。与他交媾的人只会生下死胎,这即是永劫的诅咒。背叛耶稣的犹大看似戳穿了博爱的无力与渺小,实则抱诚守真,决断地弃离耶稣异想天开的教义,而维护他的生命,维护那双永恒的眸子。

背叛,已经成为了毅然决然的信念,已然化作人们为之慷慨赴死的就义的真理。在象征旧与新的大地上,晦暗与希辉生死相依,唯有鲜明的背叛不需辨别,如同电闪雷鸣般劈下。背叛者已成为了人世的英雄,却无法得到永远的铭记。孩童体内无穷的生命力背叛着那副孱弱的身体,富饶的欲望如同气泡般使那濒危的个体隔离外界。那浮现于孩童脸庞上的未来如此艰涩竭蹶,却又如此灿烂辉煌。实虹的小子,让这残酷的未来向你们拜手稽首吧。


“乔,你最近总在无意识地念叨着‘索菲亚’。但是索菲亚究竟是什么呢?我对此深深不解,我的疑惑已犹如斟满瓶子的酒水快要溢出来,你为何让我这般局促不安。狂热的人们说天空那个发光的实体就是索菲亚,好事的网络自媒体将索菲亚描述为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信仰索菲亚的人聚集一起成宗立教,敌对分子抨击索菲亚是一场政治的阴谋……可对我来说,索菲亚到底是什么呢?索菲亚为什么没有诠释自己的能力呢?不是,不是那种将自我姓名之含义逐字炼读的解释,不是像就职宣誓那般的介绍。你要明白,我是说,索菲亚虽然光芒万丈,虽然是那个辐光的实体,可她却根本没有一丁半点的自明性。索菲亚,我也已经无法同她割离了。现在我赋予她的是疑问,而她就将给予我解答。我一概不接受,我绝对不能接受。索菲亚究竟是什么,为何我感受不到她的光芒呢?”

胖子犹如沉没的小船,在桥下的河流消失了。他呼救的船头却清晰地留在林的心中,不过,林在此之后倒是恢复了食欲,面色愈加健康,在后来所考取的警校中练就了俯首帖耳的本领,成绩也是出类拔萃。现在他正和乔坐在一间用于审讯的房间里,照亮对面隔间的当然就是索菲亚的光芒,中间由一处铁栅栏隔开。此处的环境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环顾四周,每个物体的阴影仿佛遭受到了那威严如冰霜般的冷光的训斥,因而狭促畏缩的躲避着。乔没有一丝紧张,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身旁低头无言的林,他颔首低眉,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轻微抖动。他的手指仿佛不听使唤,一直摩擦着裤子的材料。对面的男性身高矮小,细看之下,简直到了堪称骨瘦如柴的地步,一双银白的手铐温柔地铐在了他骨头般的手腕上。他同样低着头,一言不发,沉默得就像一副破裂的塑像。雕刻他的人一定想象不到,他竟会沦落到如此的地步。

也许是五官本就别扭,看上去实在不谐调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这副瘦弱不堪的模样,他的长相无论如何实在同俊美二字相去甚远。光是透过他那稀疏可怜的眉毛,就能隐隐感受出那对如同地下室的油灯般的眼睛,是那么的阴忮和晦暗,弥漫着厌腻的油气。积年累月的肮脏的污秽在那视网膜上简直无法清扫。对于一心溺沉于死的情绪的人,生的意志不过是折腾他的海洋。那张面孔是如此悲哀地诉说了这个道理。黑灰的斑痕如同破烂的墙壁,上方的光一旦照射在他的周围,就可看见环绕的尘埃。他的身上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说再多也只是嶙峋的瘦骨与难堪丑陋的面貌。

塑像本意是将现实抽象为坚不可摧的艺术,抽象为磐石般的概念,然而历史的流变以柔克刚,将这塑像变成历史的遗孤,不断重新塑造着他的意义。塑像的本意是无法考古的,这绝不是意味着那位死去多时的作者的苦痛,以及多年的努力白费,而是说栖息于历史中的我们都变成了残忍的刽子手,变成了各色名目的作者。眼前的男性,只不过是一位少年,而他的行为,有着人们不得不为其承担和负责的地方。

“明俊,”乔格外亲切地说道,仿佛这个名字,以及此名所属的人与他十分熟悉,仿佛他们是要好的朋友,“你的父亲可是人尽皆知的大人物。在社会的舆论宣传里,他是一位爱国敬业的企业家,是所有人都应当学习向往的榜样。而对于那些奋发图强、思想上进的青年,他是整个国家与社会的领军人。他一手打造的互联网和信息产业帝国,如今是分守国家要津的龙头企业。如今互联网已经深深嵌入社会,嵌入人们的生活,我们已不再能将虚拟与现实分开看待,因为虚拟正是现实的框架,而现实正是虚拟的光晕。因此所谓仿生的机器人、千脑智力理论、数码的战争、大数据、人工智能……都一定会成为人们众所瞩目的焦点吧,这些高端的前沿的科技,已经成为了人们的脍炙了吧。而你的父亲无疑是背后的领导者。

符码表征基因,数据成为资本的新的要素,计算机的算法将作为新兴的工业。互联网的存在就像那本被认为不可实现的、只存在于理论假想的克莱因瓶装置。社会上一切的运转都被调试、编码与整合,而达到一定程度之时,他又将所有庞大的数据流压缩解放。就业问题困难、老龄化严重虽然在十年前是可怕的忧虑,可在今天却被这个克莱因瓶一挥而就,以极高的效率解决了。四维的空间,只是时间的独裁统治罢了,单轴的时间穿过了一切,穿过了一切空间中的一切。什么都消失了,就连三维本身。弗洛伊德I型的成功已经证明了这条黯然无色的未来道路。

我并不是悲观的科技绝望派,相反,我对目前所发生的被称之为革新的事物并没有多少兴致,甚至在我看来,那只是一种腐朽也说不定。我已经是滤镜之中的人物了,已经像是短篇或者中篇小说中的人物了,这样的人又能做什么呢,就算是后生可畏的主角也没有用处。马上,他们就会全票通过立法,在子女死后,允许将意识的模块上传至服务器,通过训练运算来为他们的父母,为他们那孤苦伶仃的年迈的父母备老养老。他们将提供优质的生活方案,将父母的生活照顾得面面俱到,哪怕患上骇人听闻的老年痴呆,也能充当他们的大脑调理生活。只需要一台中央控制器和运算器,以及各式各样的设备即可。死后的孝心胜过了生前,所节约的人地资源,集约化地开发着更加伟大的科技。这真是值得称快的事情。类似的便利与益处简直数不胜数,我也根本无法权衡其中的利弊。”

索菲亚现身于明俊的面前,他有些不知所赐地抬起头来,双手想要冲脱镣铐,接住幻化为少女的索菲亚的洁白的双脚。而本触手可及的她却一机敏的灵动地跳开了,明俊激动地流下盈眶的热泪。这几天他尽显老态,仿佛青春的契约已经不再生效,肉体已堕化为他应有的样子。雄鹰正在翱翔,它的翅膀在天空的战场里有着一种将军的老辣魅力,那种对于战壕的平易和亲切。雄鹰的鸣叫撕裂了长空,一道战线前进至地敌方的本营。寺庙的青铜梵钟,已经生锈为暗绿色,就好像收敛凝聚着海洋般,提炼着不可方物的晶体。敲响这顶梵钟,震烁着平静的早晨,森鸟各自乱舞在空中。明俊就像在非洲的塞内加尔的玫瑰湖里,在那浪漫的宛若童话世界的粉红色海洋里,不辞辛劳地采集美丽的盐晶。总有一天,他的梦想就会披上着粉红的波浪,索菲亚。他眼前与他对话的男子已经变成了那位黝黑肤色的青年。

他们身处在空中的缆车里,四下是茂密的森林,可见小溪从中涓涓流过,散发出丝带的光感。明俊回想起来了,他的谎言与假冒的身份被青年揭穿过后,在那笑容的愈渐逼迫下,他无可奈何接受了青年这一出荒谬的阴谋诡计。他们翻出校园的墙壁,一路乘坐电车,来到郊区的旅游景点,这里甚是萧条,前来观光玩耍的游客少得可怜。不少摊铺关闭,只留下无人认领的牌子。他并不知道这位当初与他赤心相待的青年的算盘,可面对这份残缺的友谊,他只有遵循与服从这一条道路。在上缆车前,青年将一瓶药罐递给明俊,面带微笑地让他丢掉。还未等明俊来得及查看药罐上的内容,青年就握住他的手,催促着他朝着漫漫的山野丢去。

此处青年怪异的行为不必多说,自然引起了明俊的注意。那个白色的抛物在郁郁苍苍的树丛中格外突出,仿佛绝不会落下一般虚无缥缈地飞着,有那么片刻,令明俊深感自己便是那茂盛的苍翠,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接住那个抛来的物品。化学的药品弃遗在一片杂然的树丛中,使得那片草木变得萧瑟颓败。

那时的他就犹如被出卖的耶稣,明知是受刑与死亡的荆棘的道路,却依然不顾兵丁与商民的辱骂戏弄,哀叹上帝的离弃而前行那个复活的神迹。一切为何被安排得如此详密,明俊感到世界都向他举对刀戈,威胁逼迫他成为那祭坛上被献祭的羊。


“时至今日,年轻的懂时尚的女性已不再寻求那种精神与身体的同并的独立,她们将二者进行了严格的科学的区分,一者自由而不独立,另一者独立而不自由,并自作主张地认为身体由世俗本性主宰,精神则交由崇高的道德意志居重驭轻。所讲的世俗之本性,不过是为那些庸凡沦常的寻欢作乐所开脱,寻求借口罢了。而道德之意志更是荒谬至极,渴望着一种名为‘权力’的光辉,普照众生平等。生育的公有制在此种观念的影响下,其建立无疑是顺天应人。故此而言,过往的恋爱的‘苦恼’已经成为了精神的表象,与现实无关涉的同时,更是纵容着身体的奢淫。生育已或将已是社会所共有的事情,生育将成为一种可操作的生命权力,这实在令人大吃一惊。可是我,却是落伍时代的可怜的人,是难以为继的存在。

可是倒是有呼吁的声音,响亮得有些聒噪,倒是有人如同在深暗潮湿的山洞里看见一束探照的灯光而呼救那般,无比地希望这种美好的公有制的到来。因为那些将要诞生的婴孩,已成为男女寻花问柳的作物,而非父母苦心经营的结晶。那些婴孩要么早早被堕胎,要么死于腹中,实在难以说得上是生命。那就像这个时代的欢愉的余温,在这当中来到世界的孩子们,虽说因其出生而幸运,但却是那急不可耐的欢愉的末尾。他们所品尝到的,只有一丝爱的垂涎。不再苦恼,不再担忧,没有忧愁,没有悲哀。一切是那么恰当又合适,一切是那么独断又专制。骄傲自满的男性炫耀着他们那壮硕的体型,高大的身躯,还有结结实实的咬紧的臂膀。他们从此再也不用担忧自己的身体会为精神带来何种负担,因为已有了宣泄的出口。男性也分成了或自由或独立的两面,一面用以穷兵黩武的侵略与征伐,另一面用以义正言辞的捍卫与辩护。

明俊,你内心里有着不为人知的女人的形象,那是残酷无情的女人的形象,而且与众不同。你是无法独善其身的,你正是富豪的孩子。在你的身上继承着富人以缺陷为骄傲的性情。那些因为城市排放脏水而一同被抛弃的穷人们都不过是缺陷本身罢了。这就是你的本来面貌,你软弱无能,却饥渴难耐,就像一介书生妄图纵贯朝野。并且,你身上最为可怕的一点,是你既厌弃你的身份,又不得不享受这种身份的罪恶感。

在既没有父法与母爱的社会里,在既没有父权与母性的世界里,根本无从谈取爱与性别。我们已然成了世纪末的孩子,我们只属于这心灰意冷的世纪。但是,某方面你却并不一样,你的缺陷正是你的幻影。你的缺陷当中有着可怕的力量。那篇被你遗弃的废稿,正在我的手上,你绝对在偷偷地创作小说吧?你将自己伪装成和大家一样的普通的学生,从而汲取着他们的缺陷创作着你欲求反抗和控诉的小说,是这样的对吧?”

听完此话后,明俊怔住了。他无以言表,嘴唇却止不住地颤抖着,语言已成为艰涩的阻碍,经心的陈白将变得如枯竹空言。这一定是他人的梦境吧,明俊怀着美好的侥幸。他多么希望有一位梦中的自己,他轻盈的不着痕迹地,一语道破这现实的幻梦。随后他如梦初醒,睁开眼睛,是他尚未认识的双亲绽开笑容,庆祝新生。人世的镜花水月何时能迎来终结。缆车之外,四周的森林光影迷离,纠缠不清,而漫山遍野都在哀嚎的朔风中哭泣,发出窸窣的声响。鸟叫声似乎惊动着这份徒然的空旷。他挣扎着,对这紧张的沉默发起激烈的对抗,股战而栗,浑身发抖:

“这不是我想要的!”

他大声呐喊,脸上通红,一切积攒心头的血液此刻全部释放出来。他感到一阵奇异的昏晕,这种昏晕如同恢复了世界阔别已久的生色,却迅速地消黯下去直至失色蜕形。世界乱作一团,犹如将那大失所望的糊揉的稿纸,翻折的文字与涂改的死去的他兄弟或姊妹相见,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的他或者她相遇。褒义与贬义的词汇七零八落。

“我只是……你说的不是真的,也不是我所渴求的。我只是无法理解,我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将所发生的一切好好思考,打乱他们以便重新排序。我或许是来取材吧,可是我自己呢,也已经陷身其中无法自拔了。我偷换上他人学校的校服,隐秘于其中感受着集体教学的氛围,那对我来说很奇妙。你不明白,你不可能明白的,这种偷换究竟意味什么,那不是身份的伪装或者对调。对我来说,那就是我自己,这个名字,这个可笑的无论与长相或性格都不相符合的名字,那就是我自己啊!

少年的美德遭受到了严重的不可挽回的折损,而我则只有抱着这个年龄阶段特有的莽勇的心性,一往无前。这一切就像一把钝刀斜刺腹肋,却因为破损如粗糙的锯齿般的刃面,而难以优雅且轻快的不失灵巧地拔出。我实在缺乏那种性格上的果断坚韧,也没有那种精准探索内部的纤细。锈迹斑斑的内脏、腐坏恶劣的心肠早已狼狈为奸,串通一气谋害我的身体,愚蠢的思想又赋予这伪冒的书生般可笑的纠葛。于是,这把幻想之锈刀已难以脱离,带着引发破伤风之感染的可能与我共存。这就是偷换的真相。

我的父亲对我没有任何情感的栽培,既没有夸赞也没有打骂,我与他之间只是平平淡淡的如同合资者的关系。我所偷换的绝不是身份,恰恰相反,我所偷换的正是我不曾拥有的自己。可是……可是现在已连这个都不被允许,惨遭世事的唾弃,如若被我父亲发现的话,我便只能是我自己了,只能是我自己孤单的一个人了。”

青年就像一位经验老到的导演,为他所心仪的演员,编排着堪称完美的剧本一样,对于明俊发自肺腑的讲述他照单全收却不作出正面的直率的回应。他从白衬衫的上衣口袋中缓缓掏出了一沓揉皱的纸张,像是大义凛然的拷问官一样以顿挫的语调戏谑似的念出里面的内容:

秋霜好不应景地凝结在了稍微触碰便寒意悚然的窗户上,本就布满污迹水渍的生旧的窗户经过如此的装饰,看上去犹如白茫茫的天空一口恶心的痰涎。已步入晚秋的季节,自然一切玻璃制成的事物,都折射着季节的萧索悲凉,反映着掌管四季的神明悲戚而又忧伤的面容。为了抵御高楼特有的刺骨的寒风,摩擦着发出不绝于耳且瘆人的呼啸,屋内名叫“惠”的小姐只能紧闭门窗,拉紧窗户上的执手,将自己封闭在这栋令人惴惴不安的危耸的大楼上。

本就逼仄的房间,在关好锁牢门窗过后,屋内仅剩的通往外界的门道也已关闭,如此折腾,这间惠小姐一人独居的屋子已经颓废成了连自杀者都寡欢至极从而打消念头的地方,如同为人生独来独往、朋友甚少的人量身定制的可以勉强过活的棺材。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家具用品,以及坏损的暖气设备,连郁闷颓积的空气,都不留余地几乎强取似的抢占生活的版块。惠小姐皱着眉头,愁容满面地望向窗外,尽管身体裹上厚实的棉絮,可她并不觉得自己裹挟于悲凉的季节中。

换而言之,她并没有自己身处再某一特定季节的感觉,就像一只原本视力有限进而只能凭借其他无比灵敏的感觉器官接收外界信息的昆虫,现在却丧失了此等卓越的能力。这种感觉从前未曾有过,但掀动自己心帘的力度倒是异常亲切,可以说让人怀念。依据古早的已被批驳的演化论思想,大概那个种群的昆虫最早生活在一片模糊不清的世界,但为了能在变化多端的自然环境中生存繁衍,从而进化出了许多先进的适应性的功能。并且按照这种生物竞逐演进的观点,所有物种的祖先都显得极其落后又十分可怜,惠正是意识到埋居在水泥楼房里的自己或许和三万年前的山顶洞人一样,所以才突然感到怀念吧。那是深植于人的器官与各类组织的怪异的感觉,就像上亿年前的恐龙留下的脚印般,不是留存生命无限的极点,仅仅意味着一个时代大限的尽头。

尽管早已被学界批判的演化论思想又在今日的文化领域中被“考古”,奇迹般地复苏了,而且流行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恐怕不只是表面看来的那样,作为智慧灵长的人类是地球乃至浩瀚的宇宙中进化的结晶,是一件自然规律所能打造的几近完美的作品,其实也暗含着濒临末尾的毁灭的象征,就犹如末日的艺术浮雕。惠小姐一定是意识到了这点,才欣然拒绝了任何形式的外部的交流。何况自己也已退化,感官渐渐迟钝,比起适宜的温暖,极度的寒冷能激发起稍微的机体的怀念,已是三生有幸。

惠小姐只要重回阳光,步履在稀疏平常的街道,在密集的楼房与行道上不分东南西北地晕头转向一番,马上就能与来涌的人潮你推我挤地流向繁盛的商业街道,分流进各家热闹非凡的店铺了吧。若是披上时髦的华衣,再穿金戴银,好好打扮一番,外表举止如同时下热门的千金或名媛,就能焕发出引人注目的靓丽光彩,化身为现代人光鲜亮丽的模样。太阳底下,尤其是都市的中心的太阳下,一切心理久治不愈的疾病都立马被这太阳的灵妙药方治好,所以当下不管是谁,他身边的人又陷落于怎样的坑洞而难以走出,他们一律以严谨的医生的口吻嘱咐和规劝道:“多出门晒晒太阳吧,晒晒太阳就会好起来的。”是的,他们以为人之所以面对疾病,面对心中的顽疾,怨艾地表现出束手无策,只因为他们还没弄懂背后的不可名状的道理,像严厉的长辈嗅出捣蛋的小孩那样,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病根。他们身为骄傲的健康者,不仅仅抱有对抗的心态鄙视着疾病在社会的无论外在还是内在的蔓延传播,而且常常透过社会配置的关心友爱的眼镜,奇视着大多数的病人,认定他们是不知人世美好的青蛙,生活在太阳照不到的恶臭的水井里。

“对不起,明俊,请容许我为这部平淡无奇的作品取名为‘生徒’吧,比起做一位受教的生徒,还不如成为大胆去爱的恋人。所谓的去爱并不指向心羡的情偶,而只是成为自身所不是那个人,以华美的着装化身为心中的幻象。每个动向与眼神并不于外在展演,而是于内心的舞台中翩翩起舞。的的确确,面对大千世界,我们都乃需修行苦学的生徒,正因如此,也是苦恼的恋人。”青年将头如小憩般靠在缆车冰凉的车窗上,好似一滴水所奏起的涟漪久久不散。那种带着一丝感冒的触感扩散至全身,仿佛被冰凉的微风轻柔地包围,悄悄地耳语着自然的秘密。他望着下方的绿意盎然的景象,阳光也如水波一般点亮着草木,然而没有一条清泉或河流的萧索却很快地显现出来。外表繁盛的绿葱只像是漂浮的水藻那般,而那缕光亮不过是极其细微的泡沫。他这时表现得忧心忡忡,愀然不乐,与刚才竟判若两人,在他的身后显出晚秋垂暮的颓态。他紧咬着干燥的嘴唇,挤出了不易察觉的鲜血。

他重又对视着明俊,而对方一见此便收回眼神,只在逼仄的缆车里蜷缩着上半身。青年的眼纹积累着历史岁月的变迁,已使他看上去如未老先衰一般。

“世界运作自有规律可言,至于规律如何,就这样吧,也就这样吧。可是,到底是怎么样呢?一千年前,那些规律在还被未发现或证实,只不过是空想的延长。然而一旦加以充足的证明,盖上官方的印章,标榜科学的旗帜,便立即广受欢迎,风行一时。那么如今所风靡的规律又是如何呢,为何便被无声无息地淘汰了呢?每每想到这里,便觉得规律不过是那些帝王将相征服的美梦,做了一个又一个,破灭了一个又一个。他们企图在这个享国日浅的时代里,让我们受教,领会他们的用心良苦,而我只有敬谢不敏。浑身污泥的难看的青蛙也好,昏暗潮湿的深不见底的水井也好,人的身体只要倾倒在了世上,不就必须要接受疾病的怀抱吗?成日维持毫无意义可言的麻烦的人际关系,操劳忧虑于五花八门的评价与打分,卖力在那些指标上,在无止境的庸常无为中体验造作夸张的大悲大喜。向往的未来无异是碎成一地的尖锐的彩绘玻璃。人们被这些侵扰纠缠,一天一月,一年一生,何时才能善罢甘休呢?

被称之为小说家的本领就是把虚构假想的事物几乎信以为真地记录在纸上,记录成有所考究的头头是道的文字,那远非简单的照猫画虎式的书写,而是不加犹豫的详实地记录。恐怕对你而言,这一切都炉火纯青了。你不仅将其以高超的低劣记录在活跃的纸上,并且以自我为容器进行着添油加醋的表演。把虚构倒置为现实,以此来对抗真相。这便是你的不二法门。可是,没有什么感人的情节,没有什么波折与周转,惊天动地的一笔,没有将读者刺穿的名言警句,这样的本领也只是付诸东流,枉费心机于小说的创作上。没有可为人所留念的情节,这样只是自娱自乐而已,无从可谈激动的高潮。文学的重要性消失在自我的固守里。人们的创作虽然已经积极地迈向了纯粹人工的阶段,可你却还在笨拙地添加自以为是的一笔。你根本没从这世界受教过任何。

关于一些散乱的东西,我深知这些事关我的灵魂。所以我决不能懈怠半分。明俊,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你一定不能理解的吧,其中的含义。”

“其中的含义?”

“那就是自杀啊,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讥讽嘲笑或者郑重其事地谈论的所谓的自杀。人们坚信那是一种生命的至高的礼仪,或者退一步而言,至少是专属人的生命的礼仪,是人的杰出的创作。但是,这岂不是很无道理的观点吗?自杀将自身置于死地,这样的自杀并不鲜见。会飞的会跑的生灵,呼吸的与沉思的造物,飞禽走兽,天罗万象,无不在走向自我死亡的深渊。唯独说人才可享有自杀的权利,实在奇怪,而且人们自杀的方式也是千姿百态,说来实在是在精雕细刻着生命。当我试图将这目光转向世界的时候,才发觉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奔赴于死亡,死亡的意志布满整个自然的毛孔!

要说的话,恐怕人类世界的自杀,与自然的自杀并不相同吧。原谅我接下来这个不恰当的乖谬的比喻。自杀就如同开请作假的病例一样,只要当时动了念头便像木头般按照程序办事过场即可。自杀只是一种虚假的离去,因为它实际上穿越了人类社会的内部。这对于将校园视作感官体验的风景的你,视作无论好坏都可观赏记录的你,一定是无法理解的。因为我就在其中,我就在自杀,而你只在一旁如同无用的大理石观察着这栋完整的建筑。”

明俊没做声响,只是静默地倾听,此时的他依然如那无关紧要的石材,凝滞了急切的渴望,一声不吭地观察着。此处正是二人灵魂的战场,不见厮杀的姿影,却只有凄凉的对峙。这架缆车已幻化为车厢,拉着二人去往未卜的将来。明俊的歹毒就在于全权听从导演的安排,自己的生死推给他者之手心。青年将手攥成拳,悲愤地接着说道:

“我的父亲前不久因为贪腐而被查处了。他很爱我,他很器重我。可是一切都因为那件事而发生了巨变。他被发现与非法企业有所勾结,从而被人抓住了把柄。一个男人,无论是怎样的事情,被人抓住把柄便是奇耻大辱,那是要蒙羞一生的。不仅是做事马虎的体现,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人称道的大方直快也由此成了应酬的假象。这可是他交给我的道理,我前不久还视其为我人生的衣钵,矜持不苟地欲将其接承下来。因此我的过去就凭借此信念才坚守至今,而他怎么能让这些满怀的期待沤浮泡影,怎么能辜负……不,我还是觉得不是这样的。也许还有另一种事实,只是我未曾明白。实际上是我辜负了他。

那一天,我回到家中,只看见他将墙上仿造的千里江山图局部的画卷急忙拿下来,嘴里不停地说着‘完蛋了’。母亲就坐在餐桌的一旁,桌上的热饭菜没有一个人在吃。我被这副异样的场景吓到了,悄悄挪着身子到母亲旁边,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却仿佛发出白头之叹,凄楚地让我去安慰父亲。我再次被吓到了,小心翼翼走上前去。父亲跪在地上撕扯着那一幅假冒的千里江山,简直就像是野兽!我不知说什么为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冷静、没事了、别担心……我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接着,这头伪装成我父亲的‘野兽’大骂我成了一个混蛋,成为了一个坏孩子,他痛斥道:‘我完蛋了,你也没得跑!’随之我一边应接着他砸来的脏话,一边颤巍巍地往后退去,心中很是混乱。我从他稀碎的话语中,只能拼凑出大概的情况。可我却完全没了话可说。

‘我完蛋了,你也没得跑’。我不敢置信这是平日里温和的父亲会说出来的话。‘千里江山’的画卷已经四分五裂了,再怎么修补也无济于事了。我退到忍无可忍的时候,竟然挥动拳头将他打倒在地,母亲却赶忙扶着他,用一种近似谄媚的口吻安慰着怒愠的我。我慌张地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取出抽屉里积存的钱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青年露出了感伤的洁白的齿列,随着缆车的晃动一脸茫然地笑着。明俊双手紧捏着膝盖,他低下头来似乎表明着自己的歉意。他随之伤心地说道:“这就是人生的毕达哥拉斯装置啊,这就是控制我们的康德拉季耶夫周期曲线啊!”

缺水干涸的城市饥渴地将厦顶朝向天空,而胸无大志的青少年们,是否怀着同样的欲望将眼眸奔涌向饱和的苍蓝呢,是否抛洒头颅与热血向那万古的天空呢?青年脱掉身上的衬衣,光是前面大段的讲述,就让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露出大面积的鲜活的黝黑皮肤,就好像等待着雨水滋养的黑土。下方,树叶在阳光照射下抖落着覆盖的热霜。他艰难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如果自杀,就没有后面的事情,避免浪费自我和他人的人生。但是活下去同样是一种创造,同样是一种真挚的难能可贵的馈赠。死亡,也是活下去的一部分,死亡是人类所要继承的最大的遗产。我的那些同学们一定觉得我疯了,一定觉得我是被生活所压垮,随他们想去吧。这就是他们的自由,这就是他们的独立!他们谈论着荒唐的出国留学计划,决心去往朝鲜半岛建设社会主义,打算学习各门外语。他们说,他们假模假样地说,在着火的酒吧里,同性恋都被烧死了;成都的红衣男孩是个暴露狂,北京大学杀害母亲的吴谢宇是精神变态。他们说,他们继续说,不断不断地说下去,说道大学是动物的庄园,有马加爵还有牛加爵。如果时间能消淡一切,那么我绝不同意这样的时间!”

他的眼睛此刻如同宝石般折射着光辉,那是数种情感的聚合与凝炼。明俊此时露出了残酷的笑貌,犹如预备蚕食的昆虫趴在油绿的树叶上。

“一切都自食恶果吧。我向来只跟着人们爱,而绝不跟着人们恨。新人类会在不久后诞生,女权、酷儿、人工智能……各种各样新奇的事物源源不断。同时,富士山就将喷发,届时日本全岛沉没,欧亚大陆也无法幸免,所有的大陆都要在一百年内沉没。这不是灭绝,这是自然的现象。大战随时爆发,所有人都被应召入伍,如同混乱无序的社会逼迫女性从娼,接着战死在沙场——

我已经找到能撬动整个世界的支点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捂着胸口痛苦地侧向一方,他的脸紧紧贴着冰凉的玻璃窗,好似灵魂将要从中超脱。

“我还记得我的祖母离世的场景,他在疾病前的呻吟宛若沙漏最后的一瀑沙子。当时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都不会想到,这种家族疾病最终隔代遗传到了我身上,这种家族的死亡又在我的身体重现了。不要为我担心,我自己能够做到。可怕的永远不是消失,而是消失后的复还。我是明白这个理的。我想无论如何,剩下的路要自己忍痛走下去,我今已十八岁了,我什么都能做到了。

我一想到这样,就必须加倍努力地活下去,然而活下去为什么要加倍努力呢?就算利刃使劲插进腹部,流出如注的鲜血,就算从高空坠下粉身碎骨,身体依然渴望着生的缝隙。这么说来,自杀的心已经超出了求生欲的肉体,渴望着宗教般的复活和轮回。

不幸的,不幸的士兵,在摇晃的车厢中被送往最前线,只是活活送死。世人赞美的成长的实质,却是恐惧似的逃离童年的自己,头也不回,一路狂奔,渐远在那双曾也属于自己的求知若渴的清辉的眸子里。这就是一场滑稽可笑的马拉松啊!”

明俊泪眼婆娑对他说道:“可你最终选择了虚假的离去,最了解我的人……”

“或许,我欺骗了,而你现在也欺骗着我。不过正是虚假,才有了真实的可能。假若世间只剩真实,也无人去探寻辨明。”

他吃力地依靠着缆车的门框起身,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可是奇迹却在这时发生了。那本落入爱琴海的《会饮篇》重回岸上,死去的青年希帕索斯重获新生。青年面颊绯红,犹如太阳之子。他像一头骏马,一头桀骜不驯的骏马。他抓住门框,准备跃身跳下去。“我想活下去,我想活在这片广袤的废墟里,但是……我一心只渴望着死的降临。”

明俊献上了当初赐死苏格拉底的毒酒,一把上前紧紧握住他的另一只手臂。他露出了排解的翩跹的笑靥,那种拨云见日的开朗使得明俊松手了。

“要问缘由的话,因为我已经十八岁了,已经无所畏惧了。”他笑应着散放余晖的夕阳,就好像那正是他自己。他的衬衣兜住了狂烈的风。冲去荒野的奔马意外折断了腿,而英勇的士兵光荣战死沙场。他摆出一只雄鹰俯冲与猎物厮杀的姿态。他纵身跃进了欲满野望的森林。

那一分别的时刻,他挑长的睫毛清晰明快地闪烁落日的余晖,一切就好像疲惫困乏的红彤彤的太阳,在一片斑斓的霞云中坠落于沉重压抑的地平线,坠落于视网中毛细血管的森林。在眼球的协调而和谐的中央里,伴随眼睫毛闪耀着的惜辉眷昼的光泽,这撒满金片与花瓣的河湖,秋黄的落叶,红黄的花蕾,一齐绽放。古铜色的哀愁天生一副历史境迁时变的无言的沉默,此时此刻,竟像旧朝历代大兴土木修筑的宫殿般无比辉煌。心灵的鸣弦与英灵的响箭合二为一,一致奏出生不逢时的壮志的悲惋。明俊的眼泪不争气地流落下来,而他豪放地啜饮着,这种好似女性的男人的泪水。挂在他眼角的明珠,在他飞去之时,就像预示丰收的大雨落下。

他坠落了,重重砸了下去,没有发出半点的声音,却动摇了稳固的根基。他的身体如同美丽的陶瓷碎了,脑浆飞溅,宛如古典的花瓶中盛在手里的鲜艳提红的大花。青年献身的形象已如失踪的项链回归到明俊的脖子。明俊泪流满面,苦笑不已地自言自语道:

“那就去紫禁城里逍遥快活地奔跑吧,就像欢快的兔子,就像不受拘束的牧犬,就像铁丝围成的滚轮,就像自行车的两只圆腿。就到那儿去奔跑吧,自由自在地奔跑吧!脚蹬红墙,爬上尊贵的房檐,从那里一跃而下,翻滚着身子,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殿宇宫室全为你一人所独有。一路穿行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从乾清宫到交泰殿再到坤宁宫。绕来绕去,如同那迷了路的末代的皇帝,去那花园的乳房里,跨过那通往东南西北的四门,去那钟楼里敲响那一声热烈的亡国之音!去那里好好地跑一圈吧!”

索菲亚端坐在明俊的对面,满脸堆积着微笑,显得愈加神秘莫测。

雅鲁藏布江的神灵,他们的知觉久远地复苏,那呼出的云雾,那冲锋的白浪,对于不远万里而虔诚朝圣的子民,只有将他们置于死的空绝的领域。从天而来的洪旷的雅鲁藏布江,富饶而美丽,野岭的古刹与草甸的棕壤,所映照的高山白雪宛如那些即将泯没沉落的滩礁。这里便是青藏高原,由于万古的长空鲜有攒聚,这里的风光仿佛不会衰颓也不会迷离。升腾的炊烟并无人居生活的气息,而使其促发的柴火,就像无数朝拜于此的遗体。

梵天就在蓊蒙密林和崇山峻岭当中,就在苍穹与流水当中。梵天的面貌上那慈仁的笑不是笑的肖像,而是对一切亘古与流变的意义的应允。所有波荡的跌宕的起伏,所有蜿蜒的瓜瓞的连绵,在那样的微笑中是不可捕捉的,因为这幕天席地的微笑本身就是对一切的无条件承认。梵天断然放弃了永世的宁静,它必须以微笑承担每种生灵与间物的痛苦,必须践足牺牲的肉刑。而且生灵与间物的自己的形体便是一种,乃是绝然不与他者所共享的。青藏广漠的高原,以及万年以来翻复的山和水,中原的格律消失了,濡染的墨画不复存在了,烛龙之昼夜在此尽亡。可笑的是,梵天永垂于此。雅鲁藏布江的神灵,还有世界之极的青藏高原,如今已是梵天最后的净土与平壤,最后的宁静的嘹喨。他现在已经不堪忍受,亦或者不堪的忍受也必须包容。为何此处无比祥和秀丽,却显得像是时空的瀚海般?因其献祭着朝圣者的肉体与灵魂,最终将宣泄怒火,泛滥的洪水从梵天的无边的身体中肆虐地流出,急转直下,如同为之献身般水淹九州大地。如今的世界仅仅是开辟虚空的斫伤。

总有一种,在这无形的总体上辨识,俯身探看。总有一种,总有一种,太阳的犁铧翻豁着生命,耕作,而在像是不属于任何之一的土壤里,紫禁城的子午线对称着雕梁画栋,荧煌的衅血,以及兴亡。“高压电线。”乔倾吐出一个词汇,如同南北的偷渡者。集结东西的只是电力的翻山越岭的运输,浩大的工程如同动脉般输血腹地。


乔的工作到此就算结束了,他又一次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以取证的缘由获得了死者的记忆。他长久以来都认为自己这份工作,虽然冒犯着他人的隐私,却是为正义的迫不得已之举。正义将审判裁定的权力给予人们,就其本身而言,他自己是清楚着一切是非分明的,可是被给予的人们却对此浑然不晓。人们在可怕的漆黑中点亮了灯火,可这灯火终归没有将这漆黑彻底驱散,他所照亮的与其说是周遭的环境,毋宁说是自己的视野。如此相信灯火的光明,想必也是无可奈何的吧。人类就是在这样不堪忍受的蒙昧里度过的。然而如今那道光,那道不知缘由的点亮的奇迹之光,使这蒙昧宛如原始的黑暗那般可怖,仿佛是一条运着死躯的河流。

光的介质不正好是历史本身吗?我们的面貌从中涌现,不过是大海退潮时奇异的现象吧。乔已然忘记了自身,家人和朋友,梦想与使命,全都像夕阳西下时的浮云那般被黑夜消去。这种遗忘自然得可怕,就好似必然一般。如此看来的话,人又有何铭记的必要吗?至少对于乔,他的全部,他过去的作为、他现在的职业,甚至囊括了他未来的所做之事,全部都看起来徒劳无功,仅仅像是正义的跋扈的差役。有些事如刻骨铭心般永世难忘,其实并不建立在事件本身的特殊性上,恐怕这才是最叫人感到酸楚痛苦的。强迫的集体记忆烙印在了历史的肌肤上,一如亟待洗刷的耻辱,一如亟待血清的杀戮。这种切肤的疤痕究竟还要多久才会消去呢?恐怕不是太阳的东升西落那般简单的事情吧。然而不远的未来,谁都可以预见,那些将此视为复仇的契机与光荣的伤疤的人,到底会酿出怎样无法挽回的滔天大错。而且就在我们身边,已经有人开始自以为是的恶毒地惩治一切,可怕的残酷的或许并非遗忘后的空虚,而是难以遗忘又无处发泄的强迫的冲动吧。是的啊,可怕的不是遗忘本身,而是遗忘的难以遗忘,是复加遗忘的铭记。

先祖们的确已死去多年,他们的风骨说到底是否存在,也并不取决于他们的高尚。可是问题不在这里,即便他们有的死去千年之久,依然如同那挥之不散的梦魇停留于人世,干扰着人们的梦乡。他们将作为死亡的现象与大陆的辉光永存。所谓的乡愁,民族的还是故土的,都像是一种冤魂索命。索菲亚的光芒再次照射在人们身上,他们就像是千年前的人物于当代的重现:市民、工人、百姓、商贾、地主、贵族、乡贤、捕快、诸侯、天子……所有的所有即是当代美丽的明证。

本以为明俊此次的事件事关着他父亲的声誉,然而他却出乎众人意料在看守所里自杀了。当然,至于为何,谁也不清楚。青年的死亡被认为与他有关,而等到乔查明真相后,他却选择了自我了断。据事后调查看来,一片尖锐的玻璃不知为何,一直藏在那里没被任何人发现,这一定是看守所内所有人的默契吧,同样可能是明俊与他父亲的默契。人们感到罪不可赦,犯下了本应不该犯下的错误,从而即将丢失美好的青春年华,或者幸福美满的家庭,或者事业,或者种种,所以才会有就此了断的隐形的默契吧。在该到他守夜站巡时,他闭上眼睛轻靠在墙壁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响动,用那尖锐的玻璃插进喉咙深处。生命的组织已经破坏了。他发出了如溺水窒息死亡般滑稽的一声。乔能够想象到,不,不如说他绝对体验到了吧,干张着嘴巴却无法呼吸,一滴灵魂的水泡就这样漂浮上升在寂寥的黑夜,旋即幻灭了。看守所墙壁旁青紫色的花瓣就像凝固的血液,如同被撕裂的身体,而那些因晚秋入冬而落光树叶的树木。其树枝就像人的肺叶一样,在寒风中艰难地一呼一吸着。

他留下的纸条如此写道:

“我一度臆遐于某处无人知晓的地方,哪怕脱手将思想的风筝放飞至那也足以完成这一微不足道的愿望。我想,自己即便懵懂无知并且一窍不通也能在那生存下去,享受无人知晓的快乐的时光。正因如此,再显愚笨的人,也绝对有活在世上的道理,对此我坚信不疑。诘屈的文本却有着粘牙的文字,那全是糖的幸福的分泌。”

这张纸条被准确地记录在案,成为无用的证据。

“乔,我们每个人的头上都悬吊着一根蜘蛛之丝。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自我的拯救。”

这是林所留下的最后的音讯。尽管乔能够在他人死后的世界里,模拟还原出生前的那些记忆的情境,可他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这些片段。或许明俊根本不是那位声名显赫的企业家的儿子,或许青年仅仅是想要陷害明俊而已,而动机则极有可能是因为他的父亲被明俊的父亲所栽赃陷害,或者这仅仅就是一出没来由的闹剧。或许一切都被隐藏。

林因这件事情而愤然辞职,他与乔之间再无联系,不知是他决定从这世上销声匿迹,还是乔的记忆被篡改的缘故。而乔也因为“弗洛伊德”的最新开发,而不得不闲置下来,这本可以悠闲度日。可他当了十多年的正义差使的窃贼,半多的时间却是窥探死者的大脑,和他们的意识产生强制的共鸣。乔是一个无意识迷路的人,是一位不懂得如何拒绝的人,他者的过去已占据着他记忆的空缺,而又将他自己挤兑出去。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了。如今这套刑侦程序,又多了“电池”,也就是自愿的捐献者,多来自于街边流浪的人。他们的大脑会被挖去,用作设备的运转,从而再和专业警员连接。

弗洛伊德III型的凿空已经开始了,不用多长时间,便会投入到至关重要的领域里。事实上,索菲亚散放、流动、吞吐和交换的是孕育新生的纯粹无暇的光,是不同于太阳通过内部猛烈的核聚变所辐射的一种在波频中变化的光,不带来任何光照与能量,也就不存在对生命的馈赠。索菲亚虽不是人工的第二太阳,却给建造人类大厦的人民戴上了至尊的光环,于是人们都将索菲亚奉若神明,虔诚地信仰着索菲亚的存在。

索菲亚的症候就是智慧者的阿尔兹海默症。


距离青年自导自演的献身与明俊所中荒唐的自杀已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一切像是眷恋着的辉耀的窗影在达到最漫长时忽然不见,而整座房间从那些古旧的木椅到地上的纸屑全都陈默息声,犹如随同那道缥碧的窗影归离了。他们全都背井离乡,以这家为出发点走去五洲四海,记忆,尘封多年的记忆是否如同蒲公英花葶上柔长的白睫毛般随风飘盈,跟随夕阳的离去而赶往了另一个白昼?现在,我们未来的种子已经寄存在了这些飘扬的记忆里,他们是否将远洋过海,是否将横越大陆?乔闭上疲惫的双眼,可惜的是,他所拥有的记忆与自己漠不相关,而他人的形象却是鲜活的和生生不息的。关于那场案件断定的真相,早就在乔的脑海里淡忘了,可惜明俊与青年的面貌却愈发突出。他的皱纹,他的睫毛的闪光里,到底有没有他们的幻影呢?恐怕全如晶状的盐消融再了透明的水里。

这几年以来,他承受忍耐着太多人的记忆了,它们都在他的大脑里沉沉浮浮,干扰着他的日常生活。他回到已经被拆迁的故里,放空自己,躺在一个破旧的积满灰尘的木板上,旁边是他违规偷带而来的仪器。唯一的一张小桌上,放着他母亲的骨灰盒。他戴上最新研发的仪器,仿佛有种妙不可言的预感从他的眼眶中渗出,有什么妙不可言的柔和的泪水从他脸的两边滑落。他心想自己也许会成为第一位牺牲品,他的牺牲是早晚的事情。他回想着母亲,回想着她可掬的笑态,忽然,一切宛若柔美旖旎的彩墨晕开了,祈望得到了实现,美梦成为了现实。母亲揩去他的眼泪,给予他深沉的拥抱。乔不敢置信,他只是紧闭双眼,用心灵切实地体会着,体会着温暖如何变为炽热,体会着花种如何在切开的肌肤中生根发芽随即绽放,体会着那种生命是如何从情绪的高潮里踩着所有浪花越出,抢先如投身情人的怀抱奔入至青苔的礁石。

乔没有海洋那般的宽宏大量,却因为不懂得拒绝,容纳了人世的嘈杂的全部。青年和明俊,青年明俊,将死亡复还自身,用日复一日的早晨的苏醒唤回掌握生命的权力之意识,是多么无憾的举措。生命的贷款业已尽数偿还,就请允许我和死神铺开万千的筹码吧。妙笔生出了花,在蹙金的太阳里,一切变成了可与之水乳交融的印象。现实的身体与感知的幻影水乳交融。在那里,所有的大地都在振荡:潮涌,挤压变形,喷发,以及海啸。海啸就从那身体的裂缺中喷涌,潮水就从那身体的幻觉中覆没。

他好像骤然回到了福利院的一个祥和的夜晚,等到他睁开双眼时,现实的黑暗将他团团包围。他穿行黑漆漆的偌大的操场,来到夜中的黯淡褪色的红旗之下,好像一切都回归到了原点。人的身体肯定和伟人有着共通相似的基因序列,人的身体就是他们的坟墓。在万籁俱寂的夜晚,红旗突然变得鲜亮,先人和烈士的鲜血淋洒在他的身上。东方共产的救主大驾光临,四周全是跪着的人,他们膜拜,他们膜拜这位救世的天神,尊听他的吩咐:皮肤皲裂的老头送去千沟万壑,忠贞的女子安置在高山的绝壁,无畏的青年赶去海峡的战壕……

他看见人们击鼓奏乐,看见人们手舞足蹈,看见人们振臂高呼。饥饿的人们欢呼着,前进着,喊叫着。他看见了不惧死亡的冲锋,看见了炮弹与子弹。他看见一艘着火的舰船刚毅果决地冲撞向另一艘舰船,随后被击沉发出那震聋的响声……谁的记忆?不是乔的记忆,是喜悦的余晖在海底塑造的,一片无人知晓的光色。

在福利院的宿舍里,那时林还在。他们聚在一起,各自讲着学习院的趣事。林又在笑话那个胖子下楼摇摇欲坠的模样,宿舍里最聪明的人则述说他在班里见到的一位优秀的女学生。这时,论到了乔发言了,他望着这些如同远洋的岛屿般陌生的面孔。他开心地说道:

“说出来,你们肯定不会信的吧,未来会有一场大疫情的,就像黑死病那样,不过那会是‘白死病’的,知道为什么吗?”

乔特意卖了关子,趁着众人疑惑时,打个措手不及,以谑浪笑傲的口气笑谈道:

“那是因为那时人们都穿白衣!”

此话一出,大家都噗嗤一笑。最聪明的那位舍友打趣道:

“你一定是小说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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