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浓得就像永远不会消散一样。
它蔓延到整片大陆,平庸又无趣。那是某种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人们曾以为它会永远延续,即使他们还在收拾着残破世界的碎片。在瑞典的一个村庄,当人们收进晾干的衣服、步履艰难地走回房子时,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愉快的属于冬日的寒冷。微弱的灯光从沿海的村庄散开,模糊、扭曲了远处的灰色。
它弥漫过海洋,空气里回荡着遥远而沉闷的钟声。小船在海上航行,恐惧着下方的寒意。那是某种在深深浅浅的灰色阴影里蛰伏的生活,希望着什么坚实的东西会出现在地平线上。
南方,穿过森林和人口重新增加的小镇,有一座城市。那是一座破碎的城市,处于某种停滞的、无法重新愈合的静态。但它仍然拥有街灯,拥有荒凉的联排房屋,拥有空荡的街道上燃烧的篝火。它拥有一种秩序,某种让四个国家的军队得以聚集在它的废墟上争论不休的秩序。
在此刻,此时此地,它的市民仰望着天空想寻到拯救。苏联在三个区之间大肆宣传,仅仅几周前他们还试图在西边发起政变。建筑物半塌在自己的瓦砾堆里。那是一个生存于一线之上的城市。
斯大林正在让半个城的人挨饿以向西方施压。美国人则顽固得不肯让步,所以他们用小小的飞机和摇晃的引擎穿越封锁,在空中飞行几百公里,但不会在冬天的雾霭中着陆。在他们的公寓和楼房里,在房子和陵墓的废墟里,柏林人听着引擎的哀鸣,一遍又一遍地盘旋,寻找着出路。
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滩小小的光池里,有一个男人坐在一张长椅上。他穿着一件很长的深色外套,但几乎没有其他明显的特征。他会给你留下的印象只是某个表情严肃、不修边幅的人,尽管你也说不清原因。一盏灯照在他身上。没有人会在走过的时候注意到他。
想看清楚是没有意义的,但他仍然可以透过迷雾听到。他身边有两个人让他很感兴趣。他正听着其中一个的声音:那是一个美国军人,下了班,和他的朋友一起大笑着,还在和一个女孩搭讪。他试过和很多女孩搭讪。但今天,他更想和朋友一起玩乐,享受友谊。他有着异乎寻常的空虚。
而另一个人,总的来说,无关紧要。他在跟踪那个穿长外套的人,而且干得很糟。这个人又紧张又神经质,竭力装出鬼鬼祟祟的模样,而这样一来又失败得更加彻底了。他有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加在一起就让人感觉他一点也没有了,就像太多的噪音会让你什么也听不见一样。
这个人会很容易派遣。穿长外套的人设了一个陷阱,而他会直接跳进去。然而,首先,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听。那美国人的对话里全是棒球、大苹果1,和春天的明尼苏达。都是很有用、很有用的东西。穿长外套的男人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他一边听,一边在自己小小的笔记本上潦草地记录着。笔记本的书脊都要断了。
几小时后,无关紧要者进入了一个几乎没有照明的房间。
公寓并不是完全没有装饰——那样的话就太明显了。相反,它装修得很独特,令人愉快。一对微笑的夫妇的照片。一块少见的乌兹别克挂毯,从贝尔格莱德买来,现在已经稍稍褪色了。几本品位高雅的小说整齐地堆在窗边。
Hans吸了吸气,轻轻拨了拨自己的头发。他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指摸了摸衣柜的顶部。并没有非常厚的灰。最近有人来过这里。
他很谨慎。不留指纹。他轻轻地、自然地打开了门和抽屉。他对自己的精准感到自豪。他喜欢做事的过程,喜欢完成一次任务时细心安排的顺序和模式。他需要这样一种稳定性——在他见过了他所见的东西之后,这种稳定性能帮助他集中注意力。
他今年二十七岁。他的故事乏善可陈。他曾是东部战线的应征士兵,而就像东部战线的所有应征士兵一样,他看到过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他会声称他从来没有参与过,他自己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他只是在那里而已。
Hans可以,虽然很困难,在脑海里保留一种对自己生活的叙述。他曾受苦,他曾忍耐,他曾见证。是的,就是这样,他是个目击者;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而现在,在花了一段时间观察人们可能沉没到多深的深渊之后,他将为正义而战,为崭新的民主的德国、为终结不人道的共产主义教条和为某种,好吧,什么措施而战。
他停顿了。楼梯上传来一声嘎吱——他僵住了——然后是一对夫妇笑谈的声音。他放松下来。穿长外套的人已经在今早上了开往波茨坦的火车了。他没事的。他用一只手套擦了擦头上的汗,然后又打开了一个抽屉。
在这里!他的黑色笔记本!Hans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把它拿起来。那傻瓜把它给丢下了!他终于可以证实自己的怀疑了。那个人总是出现在那群美国人附近,总是在他小小的日记本上写东西。他贪婪地打开了它。这里肯定有证据,什么重大的——
那本子里全是Hans的图画。
全是细节丰富、仔细描绘的素描。Hans穿着国防军制服的图画。Hans穿着结婚制服、被征入伍时在花园里弯着腰工作、阴郁地站在妻子的葬礼上的图画。Hans穿着肮脏的外套跟着那个人的图画。
Hans站在雪地里,背后有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的图画。
Hans丢下了笔记本。他战战兢兢、颤颤巍巍。他冲出门就跑。
Nobody看着他离开。
乌有之人在他的双筒望远镜后面凝视着。在Hans买杂物的时候他快速地参观了Hans的房子,找到了合适的照片来复制。对他来说,牵着那德国人走、扰乱他的心智是有必要的。
他没有什么负罪感。这是打破规则吗?好吧,不可能,否则他就做不到了。没有对事件的直接干涉。那是他的私人笔记本,是给一个以个人名义跟踪他的人设下的陷阱。希望这是这个场合的最后一个障碍。
Nobody合上望远镜,向后靠。一切都完美地进行着。他欣赏着在阳光里悬浮的灰尘。他沉思着那过滤出迷雾的薄薄的光线。
那美国青年大概24,或者25岁。他像个微笑的空虚之人一样在城市里游荡,十分愉快,又毫无意义。他调情、微笑、抽烟,像一头想引诱瓷器店的笨牛。他有着无疑的美国人的魅力,但最终他也不过是路人一个罢了。
他早就知道欧洲已经完蛋了。权力的枢纽正在变更,而改变是有必要的。他对此心平气和。那是不可阻挡的。他不愿去想自己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当然啦,但与不得不做的一切相比,它们都苍白了。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沿着新古典主义的主干道闲逛的画面——这有某种意义,某种重量。
Nobody并没有那么陷入沉思。他也从来不曾。弗兰德斯的枪炮已经把他的这份能力打得粉碎。唯一一件能给他带来快乐的事情就是手头的任务,永远不会止歇、永远不会暂停,永远转动的引擎带着他一路向前。他有工作要做。还有别的什么呢?
酒吧,现在,酒吧是很有用的。在荒芜的地方总会比在拥挤的地方更容易被看到,一个古老的自明之理。Nobody很享受它们——尤其是那孩子也喜欢常去那里。
当然,他还不是完全确定。Nobody不想要一个笨人。他需要一个聪明,但并不……内省的人。他需要观察技巧、机智、狡诈和复杂的能力。只要不是某个会引起怀疑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新的平静,充满死亡和机械,而最不需要的就是那些在深深浅浅的灰色阴影里看着世界的人。
那是间黑暗、拥挤的房间。空气里全是浑浊的烟味,缭绕在墙壁上。可是,这里比外面更加清晰;走进来会让人感觉天气都变好了。电光闪烁,并不稳定,所以天花板上还挂着灯笼。美国大兵们在昏暗的角落里和德国女孩们闲谈着,而年轻的情侣们则在舞池里跳着舞,自由而快乐地享受生活。这是那种因为自己的狭窄而变得宽敞的地方,每个角落和凹处都像是另一间昏暗的房间。
人们需要这些地方。他们需要一百次逃离,一千条道路穿过迷宫,任何可以让他们远离寒冷和瓦砾和枪托的东西。世界已然破碎,没有更多的故事留下。所以他们在木制建筑里喝着黑市威士忌直到酩酊大醉,听着飞行器咆哮着路过。
而美国人也是一样的用处。魅力!权力!带着香烟和闪光弹的征服者军队,一个回来拯救他们的未来。从来不在意他们在黑暗里干了什么,也从来不在意某些人可能会给他们的眼神——在那些愤懑的年轻人看来,他们的皮肤似乎都因为一个简单、可理解的未来而焕发出光彩。
Nobody坐在桌边,看着那个大兵。那孩子没有注意到他,但他看到了……什么东西。比别人看到得更多。这正是他需要的。他突出的下巴扬起一个微笑,雪白的牙齿闪耀着。青春的盛放。
因此一直到他坐了下来,Nobody才看到那个穿白西装的男人。
值得称赞的是,他没有移动。他坐着,全身僵硬,而那人假笑着拿出一个烟盒。
“有火柴吗?”
Nobody点点头,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他给两人都点了火,然后坐回去,仍然很紧张。穿白衣的人端详了他很久,让烟圈盘绕着他的脸。
“新外套啊?”
“旧的。西班牙。”
白衣人笑了。“西班牙?真的假的?我还以为是日本呢。你在那里可能会做得更好。”
“那只是热身。你看到格尔尼卡后来怎么样了吗?”
那人点点头。“而现在你在这里。现在收割有一点点迟了,不是吗?”
Nobody叹了口气,深吸了一口烟。一个女人正在喝下一品脱酒,一群军人鼓励着她。她喝完后,仰起头来,大笑出声。“还有比单身生活重要得多的事情。”
又一声假笑。“你是说你还是不后悔?不,我想也是。归根结底,你就只是个无名小卒Nobody而已。你配不上别的名字。就算是在裂缝间看到你的人也觉得你只是什么别的东西的管道,一根更大的目的的血管。他们不知道你这种人有多可悲。”
“你会让他们都死吗?”Nobody盯着威士忌瓶。“我让他们自由选择。他们想要追随我。”
“他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男人更轻蔑地冷笑。Nobody注意到他没有变老;他的脸颊仍然充满弹力,仍然保持着多年以来自鸣得意的丰满。“而你也不知道。只有当你完成了任务的时候你才会意识到。当你既不是Nobody也不是某个人的时候。就这么卡在中间。你会感谢他,还是我?”
Nobody抬头一瞥。那美国人已经走了。“你不太擅长闲谈啊,是吧?”
“你不也是。给我听好了。我已经跟踪你好几天了,看你表演那些小小的业余把戏。那间谍显然不是你的目标,所以肯定是那个美国人。好吧,你可能已经在折磨可怜的Hans中享受到了乐趣,但那个士兵不是你的。你不能把他变成你的继任。他在我的保护之下,而如果你想抢走他的话,我会阻止你,我会杀了你。”
那人站了起来。“回见了,老朋友。尽量别再弄坏什么东西了。”
然后他就走了,几小时后,酒吧打烊了,Nobody孤身一人留在那里。酒吧店主发现了还有一盏灯笼亮着,也知道下面还有一个人影,但不知为何没有把它当成要考虑的事情。所以Nobody坐在同一个地方,握着酒杯。烟雾很快就散去了,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要不就是那个美国人——必须在一周内到达莫斯科。他没钱去。那是一个干扰,至关重要的一个,发生在这完全错误的时间。有太多事情要做了,而他太累了。穿白衣的人不懂变老意味着什么。这假笑的讨厌鬼就和他在战壕里的时候一模一样——声名狼藉、油嘴滑舌、软弱无能。成为Nobody、接受那个身份,是必须的——而你之后变成什么样都不重要。
他检视着威士忌酒杯。灯光从它身上折射出了那么多的样子,相互作用着。那红白相间的桌布散落到了一千道灰色阴影之中,一支苦涩的赋格曲在奇怪的灯光下舞蹈。
他脸上出现了龇牙咧嘴的扭曲表情,把它扔到了地上。他付了账单,离开了。
Hans自己的房间破旧不堪,布满蜘蛛网。地上撒了几本浪漫小说。他几乎对它们上瘾。一张女人的照片,褪色而古旧,站在他梳妆台上。
他今年二十七岁。他的故事乏善可陈。他曾是东部战线的应征士兵,而就像东部战线的所有应征士兵一样,他看到过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但不对,这不是对的,是吧?他不是应征入伍的。他是自己加入的。为的是食物,当然了,为的是面包和别的什么让自己活下去的东西,但这也不会让它变成正义。
而他看到过的东西,在白俄罗斯,在森林里……
Hans摇了摇头。他没有射杀他们。扣下的扳机的不是他的手指。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的脸,他们的脸在雪地里的样子。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紧紧地抓住它,就像抓住救生船,或者锚。
他坐下,往窗外望去。远处有一架飞机,小小的闪烁的光芒穿透迷雾。生命线如此脆弱。那么多人在挨饿。那么多的人跨过了阵线,到了东边,那里他们会免费发放食物。有趣的是,他不恨他们,虽然他是这么被教导的。就算在内心深处,他自己也知道,他应该恨他们。
有人在敲门。Hans跳起来,不顾一切、踉踉跄跄。他抓住了手边的第一件东西——相框——然后高高举起。“走开,”他说,“不是今天。我已经付过房租了。”
“我不是来收租的,Hans。我知道你在找我。”
Hans的血液冰凉。他放下了相片,倒在床上,盯住门。“不。不,我——我很抱歉,我——”
门把手转动了。Hans畏缩着。他忘记锁门了。门开了,穿着长外套的人站在那里,歪了歪头,打量着他的猎物。
“那些画是个廉价的小把戏。我很抱歉。这是你想听到的吗?我不是俄国间谍,也不是纳粹,也不是别的什么。我需要吓一吓你,但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人看见过我了,不然我也不会来问你了。”
Hans放松下来,就一点点。“什么?”
“我不是间谍,Hans。真的。”他伸出一只手,想挤出一个笑容。“我的名字是Nobody,我可以帮你。”
“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来确保——好吧,确保一切都正常进行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但我能告诉你的是,在1943年,你的营屠杀了整个村庄,而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参与的。你,在生死抉择的时刻,选择了生。我选择的也是生,所以我是来帮你的,Hans。”
Hans盯着他。“你怎么——”
“因为我知道所有的答案。”Nobody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或者说鬼脸。“我有一个比你、你的美国联络人、还有俄国人能理解的更伟大的目标。整个世界都在刀刃上旋转,一定不能让它打滑。你需要一个新的目标,和苏联和士兵和占领都无关的目标。你想做个好人。所以跟我来吧。”
Hans又盯了一会,张开嘴。然后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理解,我不——”
Nobody暗自咒骂。“那么我就解释一下。”
于是他就解释了。他滔滔不绝,言语里充满了谎言、诡计和对真相的省略。他把Hans告诉他上级的故事借来,拿它玩弄着他的罪恶感和自豪感。他还补充了一些激动人心的时刻,做了几个把世界描绘得黑白分明的小演讲,并稍稍对Hans的信念和赎罪的需要加以奉承。这种事情在过去曾让他感觉恶心,但他很久之前就已经不在意了。
他讲完后,Hans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有一个宇宙级的目的、一把火炬和需要继续执行的任务,而他,Hans,就是那天选之人。他需要帮助Nobody——他一定要帮助Nobody。他要促进这名字传递到下一个迭代,以此让自由永存下去。
“但为什么是我?”Hans问道,“我为什么——”
“因为在别人都看不到的时候,你看到了我。你很特殊,Hans。你可以看到别人不能看到的东西。你能在黑暗中投下光芒。”
这句台词很蠢,但说到底Hans也是个蠢人。他能看到Nobody只是因为他是个神经质的偏执狂,而不管他走到哪里,这样的人都很多。Hans只是刚好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合适的地点罢了。Nobody选择他是因为他需要某个人,不然他就要打破规则了。
他耐心地等待着,Hans向他的美国联络人打了一个密码,然后他跑去了两家电报馆又跑回来,从窗边照了一盏灯。愚蠢的、业余的东西,但它能得出结果。“他出城了。”间谍气喘吁吁地说。“他去了一个教堂,在波茨坦西边的树林里。是什么关于朝圣的事情。”
那是Nobody没有想到的。为什么?为什么要去那么偏僻的教堂?是什么内部的、复杂的事。他开始思考,坚定而快速地。
终于,他对Hans露出笑容,温暖而鼓舞。“那就来吧。我们一刻也不能浪费。”
他自己可能是不可见的,但他的车不是。它非常光滑,而且时髦——那种车可以挥手进入其他车进不去的地方。它在柏林的黑夜疾驰,辗转曲折地开进乡村道路。
树林是松林,窒息着天空。一弯细细的月亮割开一条路,在前路上投下锋利的光线。雾现在已经消散了。寒星偶尔在头顶闪烁。
“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白衣人没有想到。他以为他丢下了我,就像我们上次会面时那样。我要谨慎行事,重新部署,从一个新的角度解决问题。他没有想到的是我会招募你,在今晚找到那孩子,用你把他绑架到一个舒服的锁好的房子,然后说服他。他永远都不会想到这点。”
Hans盯着前面看了一会儿。“但是你不能——”
“不,因为我不能干涉真实世界。不完全,无论如何。和我有关的事情——比如说被监视——或者只会影响到我一个人的事情,还是可以的。自我防卫,比如说。都是些小事,不起眼的事情。但我不能绑架某个人,或者刺杀某个人,或者为了那么明确的目的开车跑三百英里。这就是你要参与的部分了。你喜欢这辆车吗?”
Hans耸肩。“我从没注意过车。”
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行。树木飞快地掠过。今晚没有其他人在路上。Nobody想着音乐,在脑海里构建着引擎。一个有关时间和演化的引擎。在数十年的时间里展开的发展。一首优美的挽歌,用对位法创作,并且——
“到圣海伦娜教堂了。”
Nobody眨了眨眼。“什么?”
Hans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问题。“教堂,他要去的那个。圣海伦娜。君士坦丁大帝的母亲。她找到了一块真十字架。”
Nobody转身,看着他的旅伴。他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他的外貌。稀疏的头发,被汗水紧贴在头上。太圆的脸,下巴是淡淡的粉色。面颊曾经愉快,现在凸起,显得脆弱而憔悴。
“我去过那里,去过一次。”那间谍神情恍惚。“我和我的朋友在——学校旅行,应该是。在30年代早期,一切才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过得很开心,大概吧。但我在树林里迷路了。他们找了我好几个小时。”
Hans用力眨了眨眼。他舔了舔嘴唇,扶了扶眼镜。
“我在树林里穿行,它如此安静。但那是一种复杂的安静,你知道吗?并不是空荡的寂静,但更像——更像是万物的寂静,一切的活动都恰到好处,所以消磨了那些声音。我爬上了山坡,寒冷、孤独,而那里有一座小教堂。屋顶有上一个小小的金属十字架。”
车也爬上了山坡,但Nobody觉得应该不是同一座山坡。这里的林木很稀疏,路边都是金属板条。这地方没什么浪漫色彩。
“我走进了教堂,那里亮着一盏灯。一个年长的牧师。他在举行仪式,但没有人在那里。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我。所以我走进去坐下,看他做着动作。他那时候看到了我,但还是继续着。我们举行了圣餐仪式,我在圣餐台前跪下,而他——他在哭泣。我不知道为什么。仪式结束了,他从后面的门走出去,然后——”
Hans打住话头,放慢车速。“别管了。我们到了。”
教堂是木制的。看起来好像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用过了,但里面亮着一盏闪烁的灯。Hans感觉很紧张。现在,一切都如此不同,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也变了。当年的他迷路了,那时候也没有下雪。
Nobody示意他先走进去。Hans照做了。一排蜡烛照亮了半圆形后殿,而那里有一个人正在祈祷。他穿着一身军装。他没有抬头看。他跪在圣餐台前,头发剪得很短。
Hans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拔出自己的手枪。他拿着它的枪管。一次短暂、迅速的打击会省去很多麻烦。那些长凳似乎都在朝他涌过来,对着他的腰和腿布道,但Hans一心扑在手头的任务上,没有让它打扰到自己。
但也许他不必这样想。也许他可以成为一个英雄。也许他还是可以得到救赎。也许他不必说谎——
圣餐台前的人侧身一滑,倒在地上。Hans跑过去,看到了睁大的、瞪视着的眼睛,和胸口的枪伤。他环视四周,看到那个穿白衣的人从一张长凳后面升起来,手里拿着一把猎枪。
Hans僵住了。他慢慢地举起双手。白衣人的笑容很悲伤,几乎带着沉痛。
“你知道吗,Hans,每当人们被他的花言巧语骗到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很失望。还是那老套的英雄说辞,是吗?在我认识他的时间里,他已经这样操纵了上百个人来为他做这种事情。在很多方面,他都没有他的前任那么糟,但底线仍然控制了他的想法。”
Hans舔了舔嘴唇。他看不到Nobody,但这是一间狭小昏暗的教堂。有很多藏身的地方。他能让那个人分心吗?和他理论?他只需要一点时间,随便什么时间,抓住手枪的枪把然后开火。
“他不能看到你和我看到的东西,Hans。我听说你是你军营里唯一一个没有屠杀平民的人。你能看到生命,Hans。你能看到像这样的地方,不仅仅是树林和火,还是人的生命结束的地方,身份被锻造和制造的地方。我不想杀死那个孩子,但我别无选择。你看,Nobody也没有阻止。或迟或早,他就会拥有他。”
“听起来像个不错的借口。”只要动摇他,不管怎样,让他动摇——
“哦?那你有什么借口?”这句话带着低沉的怒意,那人握紧了猎枪。“你有什么借口?你从来没杀过人?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战争吗?我做的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死总比做nobo——”
Hans用力把手枪朝那人的脸一掷,随后飞快地冲向边门。他记得那个牧师,他低着苍老的头,慢慢地、几乎是虔诚地走到了门边。但Hans跳过去,抓住了门把手——
枪响划破静夜。Hans重重地倒在地板上,柔弱无力、毫无用处。他的头散得满石头都是。
男人叹了口气,合上了Hans的双眼。他讨厌这么做。他想结束一切。那才是重要的事。就像——就像一个锚,牢牢地固定着他。Nobody希望继续,但他想结束。他们完全不一样。
他慢慢地向前走,捡起了手枪。奇怪。里面只有一颗子弹,而且没有上膛。
在木梁砸到他头上的时候他还在看着它。
黑暗。不,不完全是黑暗——有月亮。铁锹锄地的声音。
白衣人呻吟着,努力想坐起来。他的手和脚都紧紧地绑住了。他环视四周,昏昏沉沉,除了树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他无声地咒骂着。
锄地声持续着。几乎令人安心。是谁打了他?他在——不,不,他现在不想回答那个问题。他盯住月亮。上面有那么多环形山。
声音停下了。一个人影朝他走来,盯着他看。它笑了。
“真有意思,不是吗,你能算成是自我防卫的东西。”
白衣人啐了一口。“我操。”
Nobody大笑,一阵刺耳的、哽塞的冷笑。“一切都那么完美,你看。你以为你设了一个陷阱。你要学的还有很多。你比Hans还差。”
“我……阻止了你……”
“我听说他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旅行了那么远,就是为了在树林中间找一间破烂的教堂——什么人才会干这种事?不适合我的目的。我会找到别的人。总会有更多的。我知道你会做些蠢事,但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完美的一场灾难。”
Nobody拿出了烟盒。里面只剩没几根了——他得在去莫斯科前多弄几根。俄国的烟可不一样。他看着白衣人想坐起来,又失败了。
“我杀了Hans。你失去了你的小助手。”
“那又如何?我会再找一个。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吧?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和他的部队在白俄罗斯屠杀了十二个村民。他说服了他的联络人,和他自己,说他只是个旁观者。在去纳粹化的过程中经历了某种精神崩溃。是罪恶感控制了他。我是不会为他掉眼泪的。在死人的尸体上寻求安宁是地狱里才有的生活方式。”
白衣人呻吟着,向边上看。那里有一座坟墓,又深又厚。开始下雪了。
Nobody点燃香烟。“这就是重点。你们这些人,你们都一样。你们都编造着自己的小故事,改写着自己的生活,好让自己能在晚上睡着。你们那么多次想阻止我,带着自以为是的低廉的道德四处游荡。你们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但你们不是。你什么都不是。一堆神经和灰尘,以为自己比其他人伟大多少。你根本就不知道从军是什么样的。”
他开始把白衣人拖进坟墓里。“当然了,这东西不能关你很久,就算是我射穿你膝盖骨之后也一样。我知道没有那么简单。但我希望这一回和Hans一起待在土里能让你离我的事远更久一点。这回你想再找到我就要花很长时间了,老朋友。”
男人扑打着、咒骂着。他的衣服已经很脏了。“你在谋杀他们!你在夺走他们的一切!你会看到的。Nobody会继续前行,而你就是剩下的东西,你连个名字都没有——”
“我不在乎。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一切都会正常运作。你知道没有Nobody的话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吗?”
他把那个人扔进了坟墓。在他下方,Hans已经开始发臭了。“你知道吗,小老鼠在来这里的路上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几年前,他来过这小教堂一次。那里有个牧师。那是多么特殊的一个故事,是那种你在几年后还能背出,想象它意味深远的故事。他好像从中得出了什么意义。它使得他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但之后他冷血地谋杀了十二个人。你以为我会黏在一个——一个身份上?我早在战壕里的时候就把它扔掉了。重要的是手头的任务,而不是手。”
两声枪响,然后是尖叫。那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最后只剩铁锹的声音。在某个时刻,可以看到一个穿着长外套的人走出森林。然后是白天,然后是夜晚,然后是飞机的轰鸣声。然后天气再度转变。
雾浓得就像永远不会消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