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汀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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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日

终于来到了第十一天——这一天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发生。克里斯汀依然在这片大地上艰难地行走。看到一处相对干净的电线杆,她下意识想拿一张启事张贴在上面。

她叹了口气,距离向日葵镇的路程已经不远了,她想。

克里斯汀看向前方已经尽显其形的,被黑暗笼罩的城镇。

她迈开脚步,朝着那走去。等到了那里,我应该就能与我的宠物相汇了吧,她这么对自己说。


第0日

有一天,克里斯汀小姐坐在家中,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自己的宠物了。

似乎真的过了很久了,她想,久到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到底有多久。克里斯汀的宠物对于她而言曾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她在这段长久的悠闲时光之前曾有很多艰难的日子,有时是因为她变得一无所有,或者因为众叛亲离。这些困难时期的成因无一相同,但她的宠物总是会伴她左右。

在那时,克里斯汀时常会想,比起她真正的父母,或者那些可能存在的其他家人,她的宠物反而更像她的至爱亲朋,手足兄弟。但,她从没表达过这份心意,她知道就算她说了也不会得到回应。

更晚些时候的某一天里,她的宠物像往常一样抱着她撒娇,把脸蹭在她的身上。就在那时,她突然感到一阵无来由的怒火,她突然觉得这只宠物实在是有些太烦人了——这时候她倒不觉得这是她的至亲家人了——这股心头的无名火一旦升起,就没能再被她压下去。在这股邪火的驱使之下,她就那么抛弃了她忠诚的宠物,离开了它,将它留在原地。

直到现在,克里斯汀对那时的情景还有些许的模糊印象:她的宠物流着无声的眼泪,也许是感受到了她的心意已决,也不跟上来,只是眼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远去。这一走,就是不知道多久,她们一直分离着,直到现在。

也许真的已经很久了,她想,久到她已经忘记了它的名字,忘记了它曾经存在过。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这只宠物只能算是「存在过」。克里斯汀自知不是什么过目不忘之辈,也自觉有些薄情寡义,什么海枯石烂地久天长的深刻回忆,在她这里几乎是没有的;她能记住的是一种感受,这种感情能抵抗时间的消磨,变化的桎梏,但单纯的记忆不行。正因为如此,当她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一些很基础的信息时,她也没有感到十分惊讶。

“过去的记忆还清晰时不懂得珍惜,而只有它们黯淡时才追悔莫及,我们不正是这样一种生物么。”克里斯汀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她经常觉得能有这种想法,说出这种话的自己十分浪漫,可能还带点儿超然脱俗的大哲学家味道,但她周围的邻居总因为她这样而觉得她神经兮兮的。这么长时间下来,她也习惯了;但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后来的确开始后悔。

于是这一天,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后悔积攒得太多,还是单纯的闲得没事做,克里斯汀的头脑中突然冒出来一个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的想法——这是当然的,因为但凡有点理智都会觉得这不可能——她想要找到她那不知道分离多久的宠物,或者说以前的家人,或者可怜的被遗弃者,随你怎么叫。


说是这么说,但克里斯汀的悠闲日子过惯了,突然让她去找一个下落不明的玩意儿,她还真有点头疼。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家这附近活动,先别说要去找什么东西,就是让她出趟远门儿,对她而言都是麻烦事。该做什么,该怎么做,总不能让她就那么满世界地大海捞针地去找吧?这可着实不大现实。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做,这怎么办?于是她把周围的邻居全叫了过来,在她家门口开了个会。

会上的意见七嘴八舌。这些邻居平时和她的关系——之前说过了——不怎么样,但心终究是好的。不少邻居劝她,别去了,这不是白白耽误工夫吗。有些则提出了一些不痛不痒也无法实现的建议。但,克里斯汀感到十分欣慰,在这帮乌合之众里,终归还是有靠谱的。那是两位见多识广的学者,年纪轻轻就曾随着自己的宠物走遍世界,最终来到这个地方安身立命。他们提出的意见,想必是十分有用的。

其中一位说,“制定一个寻物启事吧。这样,你把它张贴到各处,也许就会有联系你的。在我先前的旅途中,看见过不少通过这种方式找回自己丢失的物件的,我想,这对于宠物这种东西而言应该也有用吧。切记,要把你这只宠物的特征写得越明白越好,不然可能很难起效果。”

克里斯汀微微点头。她想,可以一试,但可惜的是关于这只宠物的细节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能难以奏效。这时,另一位学者开口了。

“如果觉得寻物启事可能不管用——我可以理解,宠物的特征很容易被忘记——可以试试回到你们上次分开的地方。宠物这种生物是很忠诚的,有时候也很傻。他们被我们抛弃之后,有很大的可能会一直在原地等待,等待很久。你可以先制定寻物启事,然后带着启事一路朝那里走,岂不是事半功倍么?”

克里斯汀眼前一亮。这确是个办法。其他的围观者们发出了无聊的叫声。她谢过二位学者后赶紧解散了这群乌合之众,回到屋子里制定启事去了。


可是确实没什么好写的,她想。她从来没接触过这种东西;最主要的一个问题是,就算瞎邻居碰上了死耗子,她的宠物真的——顺着她给的模糊线索——被找到了,那这位幸运的热心肠该怎么联系她呢?

克里斯汀想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真应该让那两位学者当时教教她怎么写这个东西。收到有效意见时确实很开心,也只顾着开心了,现在再去拜托那两位显然不太合乎礼数。

算了,她想,就这么自己尝试着写吧。

寻物启事


我,克里斯汀小姐,想要寻找我的宠物。这是一只雌性的宠物,长得很漂亮,毛发很柔顺,毛色是那种很漂亮的淡淡的棕黄色。对了,她的眼睛很好看,是那种很难见到的琥珀色。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哪里,也不清楚她几岁了。

如果看到特征相似的宠物,请联系克里斯汀小姐。具体如何联系我也不太清楚,但我也会踏上寻找这只宠物的旅程。如果你碰巧遇到了类似的宠物,请带着它往启事延伸的方向走。也许我们会在旅程的终点处相汇;如果我们走的不是一个方向,那么你应该最终会抵达我的居所。那是一处有金黄色光芒在其上流淌的穹顶,里面的环境比外界会舒适很多。你可以——我不太清楚宠物可不可以,但你肯定可以——进来这里,向周围的邻居们打探一下「克里斯汀小姐」这个名字,然后让他们给你指引我居所的方向,他们应当很乐意为你服务。

如果你这样做了,那么你可以随意使用我家里的任何东西,并且在我回来之前想住多久都可以住多久。你也许会喜欢上这里的环境的。一切都可以等我回来之后再商议。

以及,我在这里对所有,看到这张启事,并为寻找这只宠物付出努力的好心肠,道一声感谢。

克里斯汀

她感觉这样应该差不多了。既描述了宠物的特征——说实话,她甚至觉得她写出来的东西比实际上记得的还要多——又详细解释了如果她的宠物真的被找到,怎么和她碰头。她感觉一切可能需要解释的问题应该都已经被涵盖进去了;除了她不记得的那些。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汀看着眼前这足有半个她那么高的一摞启事,暗叫不妙。搞多了,她这么想着,抬起了眼睛,她实在是太过于投入在这件事里了,以至于甚至没有发现窗外透进来的光早已从灰色的日光变成了蓝色的月光——但这也不能怪她。在这里居住那么长时间,她从来不能好好判断白天与黑夜的区别。

与这笼罩整个天空的金黄色流光相比,什么灰色的日光和蓝色的月光,根本不值得一提。这么些年,她都是拉上窗子,靠灯光来获取光源,通过生物钟来得知现在的大致时间与应有的行动轨迹的——这是因为快要离开这里了,才偶尔打开了窗户看了一下。这一看,就混淆了。

但蓝色代表月光,也代表晚上,她对自己说,这也告诉我该睡觉了。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而我也该踏上旅程,不管怎么想都感觉心跳动得好快。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平时很灵验的生物钟混乱了。但不管怎么说,连续几天的奇思妙想随之产生的行为把她累得够呛,以至于,她的头一沾上枕头,立刻就睡着了。

那么今天我们先祝克里斯汀小姐晚安。


第1日

画面来到克里斯汀小姐寻宠之路的第一天。这时候的她刚刚走出那片金黄穹顶,告别了灰太阳和蓝月亮。周围的邻居都起床很早,而她则一向赖床,因此她还是没有抓住自己一个人偷偷走的机会。眼看着她背着一摞启事走向出口,邻居们也没什么实际的表示。他们一个个站在阳台,目送着她,只有那么一两位走了出来,为她送上一些吃的。她也没拒绝,把这些东西收在了她的包里。

走出这块区域,环境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克里斯汀皱了皱眉头,回头看向这座穹顶。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知道她所居住的是什么地方,只因为她身处其中,而现在她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了。这座穹顶看起来就好像一个扣在大地上的碗,表面显得有些半透明,但流淌着——之前说过了——金黄色的光芒。它的外壳看起来和水构成的一样,随着空气流动,它的表面激起无数层层叠叠的褶皱和波纹,外界的污浊会被这层“水”阻挡在外,但似乎她和她的邻居能自由出入。

这座穹顶很高,比她还高,比他们所有人的房子都高出很多很多,她甚至不知道这篇穹顶的最顶端在哪里。它是什么时候被建造的呢?克里斯汀不清楚,她不清楚的事有很多。她也不知道这座穹顶是被谁建造的,是用来干什么的,连它的工作原理也不是很明白。

也许那些学者会清楚,她想,也许他们也不清楚。但这也并不妨碍她住在里面。

每次来到穹顶外,她都不禁感叹它的奇与妙。外界的环境可谓是相当恶劣,空气燥热,大地龟裂,风中还会飘过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灰尘。而住在穹顶之中时,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不得不承认,穹顶为他们提供了很好的庇护,克里斯汀知道很多邻居们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庇护。他们在那里生老病死——她不禁想,我的死什么时候会到来呢?我有曾生病过吗?似乎是有的,她想,但那似乎是在她和她的宠物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的她还很脆弱,她能感到她会一天天老朽,有时还会出现一些难以言喻的疾病。但似乎这些事情的细节她都已经忘记。而在来到穹顶之后,她变得坚强——她再未老朽,再未受病痛困扰,如同穹顶给了她一人特别的庇护。她看着一批批邻居们出生,再看着他们死。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久。

总而言之,这是她踏上旅途的第一天。风中吹来的细碎灰尘搞得她睁不开眼睛,燥热的空气也灼烧着她的肺。但她不想回去,一来她真的想试着找到她的宠物,二来如果就这样回去岂不是会被邻居们当成笑柄?

她走出几个街区,贴了几张启事,找了个合适的地方便躺下睡觉了。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第4日

克里斯汀在寻宠之路的第四天黄昏时的一个桥洞中醒来。

白天与黑夜的变化让她感到烦躁、恶心与不适应。在穹顶外游荡了三天,她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她先前所一直保持的生物钟,相比外界的实际情况,可谓完全货不对板,或者说是大相径庭——这件事首先应当从外界那亮得离谱的日光说起。这日光比穹顶的金色光芒要亮上几倍不止,在这样的日光下行动实在是有些为难克里斯汀,她感觉哪怕只是在这种光芒下待一会儿,她的灵魂都要被蒸馏提取出来,飞向广袤的天界了。不,认真地说,哪怕她并不注视天空,灰白色的大地所反射的光芒也足以烧毁她的眼睛。

还是黑夜适合我,她想。虽然夜晚里,挂在天边的那枚白色灯泡提供的亮度比穹顶里的蓝月亮要差上许多,但她惊喜地发现天赋异禀的自己还是有些夜间视物的技巧的。

于是从第三天起,克里斯汀开始学着违背自己固有的生物钟,在日出时寻找一个无人打扰的角落入睡,而在黄昏苏醒,继续赶路。这样的作息会让她干呕,感到头昏脑涨,但为了不让自己哪天倒毙在那毒辣的日光下,她也只能这么做。这种反应,她想,倒像是穹顶里那几位学者曾说过的,他们与他们的宠物一起周游世界时,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时可能会起的反应。但那些学者的话语此刻也开始在脑中模糊,她记不太清了。

这样的白天和黑夜似乎有些熟悉,她想,但这也是必然的,她和她的宠物还在一起的时候,也只能是生活在这种天空之下。那时候的她似乎还没有这样对阳光过敏,是在穹顶之中的生活改变了她吗,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她问自己。她没有得到答复。

克里斯汀继续朝着某个方向走着,沿路张贴着启事。这几天她背上的启事消失得很快——显然她并不懂什么是均衡分配——但她有自己的一套理由。如果说离自己的目的地越近,自己找到宠物的可能性就越大,那么很容易推理出,在离那里远的地方要多贴启事,留给后面的启事少点也没关系。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了很骄傲的神色,看得人不好意思指出她理论中的漏洞。不过,这是不是说,她自己是明白这趟旅程要走多远的呢?

当然知道了,她对自己说。说起具体距离,她对此是没有任何概念的,但如果说那个地方叫什么,要走多长时间——正想到这,克里斯汀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路牌。

前方前往 向日葵镇

路程:步行约12天

啊对,她想。她的终点站就是这个向日葵镇,距离这里大概12天的路程。她刚刚要想起来,这块路牌就很合时宜地出现在了她眼前。真是巧啊,但没有这块路牌她最终也是可以想起来的。

向日葵镇,那里曾经是一个繁华的地方,是各个地方往来的旅人的交流枢纽。那里据说是个风水宝地,好像还出土过什么很神秘的东西,似乎具有什么令大家魂牵梦萦的功能,吸引过不少科研者到访,貌似也的确研究出过什么惊奇的发现。但那是什么呢?

算了,到那里就都能想起来了。克里斯汀在粗糙的白色沙石地上抹了抹脚,伸了个懒腰。

长夜漫漫,她还要继续赶路。


第8日

第八天的夜里,她在一片废墟中看到了一座保存相对比较完好的房屋结构。挂在夜幕里那个白色灯泡的光芒洒在这座小屋的墙壁上,反射出深蓝色的光华。黏糊糊的地面让她迈不开腿,这太奇怪了,她这样想着,环顾着四周,这样的废墟在她来的路上已经见到过了很多。越靠近她的终点向日葵镇,这样的废墟就越多——倒不如说,他现在已经看不到什么完好的建筑结构了。每天白天,她只能选一个看起来还算牢靠的残垣断壁来休息,以往的桥洞什么的根本找不到了。

地面也是。事实上,在克里斯汀的眼里,构成地面的东西应该和那些已经毁灭的建筑差不多,都是某种灰白的粗糙岩土,但现在她脚下的显然不是这种东西。那更像一种偏黑色的粘稠溶液。

原来的地面就像是一块大奶油蛋糕,她想,现在这个在大地上流淌的东西就像是巧克力糖浆。

向日葵镇,恐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的话怎么会越靠近那里越不对劲呢?她结合现状进行了严谨推理——她并没意识到把摆在眼前的事实稍作整合并不能算推理——然后一边这么对自己说着,一边走向了那座蓝色的小屋。小屋确实不大,但比克里斯汀要高很多;对她而言,可能和那座金黄的穹顶一样高——事实上,当然并非如此,只是她缺少分辨比她高很多的事物的实际高度的能力。这又不能怪我,她想着,把手搭在了那座墙壁上。它很光滑,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它很冰凉。克里斯汀很意外,在外闲逛那么多天,她甚至已经快要忘记了冰凉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她围着这间屋子转了一圈,发现了另外一件让她意外的事:它的门是开着的。

她打量了下周围,然后钻进了屋子——她很块就发现这屋子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房间里没有明显的灯光,但也不能说和外边一样黑暗。房间尽头的方形屏幕在尽力的发出不算强烈的白光,照着房间中仅剩的一切,昭示着它是这间房子里唯一还活着的东西。在屏幕挣扎着发出的光中,克里斯汀看到了房间正中央的亮银色金属盆。盆里堆着小山一样高的灰烬——看着旁边空空如也的书架,克里斯汀大概猜到了这些灰烬曾经都是些什么。盆子的周围一样是满地的灰烬;灰烬之中躺着一具尸体。在这片灰烬的雪中移动有些为难她,但她还是尽力挪到了那具尸体旁边,打量了一下它。

死很久了,她想。久到几乎只剩下一具白骨。

从大概的轮廓来看,这可能是一具宠物的尸体,她想着,环视着四周地上的矿泉水瓶和方便面杯——总不可能是一具猴子的尸体吧。从穹顶内出来几天,她见到的死并不多——外界的环境相对更为混乱,这种情况似乎并不符合逻辑——但这可能是因为外界的生物本就不多。这几天里,她所见到的活物除了下水道里肮脏的老鼠,就是生命力顽强的虫子们,倒是从来没见到过和她那些可爱的邻居们类似的身影,或是宠物。有时她在街上走着,感觉万籁俱寂,仿佛她行走在世界的尽头,整个时空中只剩下她自己形单影只。

这可能是她这段时间以来见到的第一只宠物了——虽然不是活着的。她绕着这具尸体看了一圈,脚上沾了不少它生前的黑色毛发。这不是我的宠物,她这样对自己说。原本她还是有些担心的,毕竟她的宠物和她分别了那么久,出现在哪里都有可能。但她现在放下心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注意到这具尸体的手上死死抓着一个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张纸。一张看起来本应该和其他灰烬具有相同命运的文件纸。

死的蛮突然的啊,都没来得及烧完最后一张纸。她这样想着,摊开了它。

二月四日。

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信使们通知我们的天灾的到来日期也越来越近了。天灾就仿佛一道悬在我们所有人头上的死亡镰刀,我可以看到刀刃上反射出死神的笑脸,他想看我们奋力挣扎,逃离他的掌握,最终发现自己徒劳无功时,再由他来品尝我们的绝望与悲伤。但我不想认输,我们都不想。也许我们之前还有擅自撤离的机会,但从现在的剩余时间来看,我们已经避无可避,只能与之一战。

“金钟罩”还是维持着128天前的突破成果,截止今日,我们并没有获得什么新的质变性发现。现在这一研究依然只能维持在一个相当低能耗的状态才能稳定运行,最大规模只能覆盖三个街道,高度也只能达到两人高的水准。虽然它现在的功能已经齐备,不管是应对天灾过后的环境还是抵抗天灾本身都已经被测试过可行,但这种规模只能用来保全一些小型生物,不足以从天灾的手中庇护我们。研究团队中的一些人认为实际上,“金钟罩”的研究已经完善,我们目前无法寸进是因为问题不在金钟罩本身,而在于我们除了遍地都是的普通电缆以外,没有没有稳定的更高输出能源。

是的,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事实上我同意他们的看法,但大限在此,我们容不得没有根据的假设。为了证明这个说法,总部必须给我们高输出能源的补给,但我们联系总部那么长时间都无果,甚至连撤退指令都不曾给过我们,很难说到底是总部那边也遭遇了不测,还是我们已经被彻底放弃了。

这一技术已经彻底陷入瓶颈了,再无研究价值。现有的模型被放置在了离这里不远的一处集中供电场所。在那里,保守估计它能运转百年,起码保住一些小动物是没问题的。至于我们,我已经能看到死神在对我微笑了。

但还有希望。前段时间的一次检测中发现过,距离这里不远处曾经开采出的那具尸体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死亡。它的生命体征在完美运作,只是把自己的意识藏了起来。待到时机成熟,它会再度苏醒。

在此之前我们一直觉得这具尸体仅有的性质是不可摧毁。但现在来看,这可能意味着真正意义上、完美的永生不死。如果这个性质得以被复现,或者至少被复现一部分,那或许的确能帮助我们躲过这场天灾。

希望我们的时间足够。

愿你保佑我们。

像篇日记,克里斯汀想。里面的内容她看不太明白,看起来像是什么抱怨。可能他们的研究最终还是失败了,她盯着纸上的文字想,不然她无法理解这些灰烬。想到灰烬——克里斯汀扭了扭脖子,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满是那些东西,它们一层层相互交错着黏在她的身上,就像一层厚厚的乌龟壳。得赶紧离开这里,她想。

话虽这么说,她的目光被那个发着微光的屏幕吸引。远处看它只是一片白,近看才发现它确实是显示着些内容的——可能和那张纸一样,这只宠物还没来得及处理就死了,她想。

那屏幕上显示的只有一张照片。一张与她自己和她的宠物十分相似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完全的纯白色,可以看到左上角有什么标志的一角,但过于模糊了,她没办法辨认它——即使只是那一角——的样子。照片的左边站着一只宠物,它有着漂亮的容貌和亮棕色的毛发——正如同她在寻宠启示上所说的那样。照片上只有它的半身——很合理——而右边是如同克里斯汀本人倒影一般的角色。那只宠物正在双手抱着那个倒影,把它的脸整个贴在她的亮黑色毛发上,鼻子贴着她的耳朵——就好像在一开始说过的,克里斯汀离开她宠物的原因一样。

画面中的那个倒影直勾勾盯着镜头,仿佛看透了屏幕前的克里斯汀——她立刻炸了毛。她的头皮开始发麻,然后是呲啦啦地发炸,再然后是宛如脑袋要裂开的疼痛。照片上那只宠物的动作勾起了她太多有的没的回忆,她心中五谷杂陈,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一瞬间开始翻腾,搅动她的五脏六腑。她不知道这张照片到底是谁拍的,在哪里拍的,为什么拍的,以及两位主角到底是谁。她只知道这绝不可能是她自己和她的宠物。

她就像见到鬼一样失魂落魄地朝这间小屋的大门处逃去。那些情绪的确难以消化,以至于她的脚步都被那些无谓的东西拖累。在她到达那扇门前时,天刚破晓。

她看了看身后昏暗小屋中的灰烬之海和始终竭力散发着微光的屏幕,抬起身感受了一下背上沉甸甸的壳,再看着眼前缓慢升起的太阳。

她扭头关上了门。


第10日

第十天,克里斯汀正与她脚下粘稠的大地斗智斗勇,忽而刮来一股妖风。两天的旅程里,克里斯汀发觉这地面上的黏液是真的有些——可能不只是有些——烦人,她的急脾气又上来了,但又没处去发这个火,只能自己和自己生闷气。两天前,她觉得这些黏液就好像流淌在大地上的巧克力糖浆,但现在她知道她错了,这完全是披萨里的热起司——尽管颜色不对。她踩在这溶液中后迈出的每一步,都能带起极长极坚韧的拉丝。如果现在可以从空中一睹她一路走来的痕迹,会发现那好像一滩即将凝固的糖浆中间被快速切了一刀。

就好像这大地本身在阻止她继续前进,她看着自己脚底厚厚的一层黏液,这样想着。这好在这东西没有什么异味,不然的话——她都不敢继续想下去。

当一位旅者在和大地本身斗智斗勇时,她最不期待发生的事情是什么呢?应该是来自天空的威胁,克里斯汀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她现在正好面对着一个——那股妖风。

风本身并不是问题,在她踏上旅程的这些天里,她没少经历过风。她很享受有时徐徐吹来的微风,那种风中只有焦热的气味,不包含任何其他的东西。每到那时,她都会暂时停下来,找一个地方享受这阵风带来的些许凉爽;当然,是相对的。在这个炎热的外界,凉爽这个词是个奢侈品。这种风出现的次数并不多——更多时候,风以一种裹挟着灰尘与灰烬的形式出现。

那依然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那通常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对于克里斯汀而言,那种风即使再猖獗,也不过是裹挟着无害的灰烬而已,只会稍微迷了她的眼。此种风起时,她会找一个稍微背风的墙壁或者什么,躲一阵,也就过去了。或者她可以干脆把眼睛闭上,继续前进——但能休息一会,为什么要强迫自己赶路呢。

但这阵风不一样——它前所未有得猛烈。与其说是一阵风,倒不如说是一个小型风暴了。克里斯汀甚至能听到远处翻滚的雷声在嗡嗡作响,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因为她并没有看到任何颜色的云彩。但不管怎样,强烈的风暴确实是存在的,那其中卷积着石砾与不知道是什么的锋利碎片,如同要摧毁周围一切事物一般缓慢向她的方向挪动着。那些碎块打在她的身上,虽然不至于扎进肉里,但也不是一般的疼痛。

更严重的是,她不能再找一个避风的地方躲起来了。

四周的建筑废墟就好像豆腐块一样,被那些碎片一打就碎,而且是大规模的连锁崩塌——简单说就是一倒倒一片。还没来得及克里斯汀看明白,那些墙壁就一个个自己着急地化为粉末了——它们死的速度让她瞠目结舌。但也不能坐以待毙啊,她想,这时候她开始想念前几天的蓝色小屋,也许在那里面多待几天才是明智的选择。

她甩了甩头,这时候想这种东西没有意义。环顾四周,她发现有一块地方的地面明显高于其他。那里也许有什么东西,她想,死马当活马治吧。

尽最大努力走到那里,站在那快高地上,她发现那里的地面似乎是一个类似井口的东西,但被锁住了。风中的碎块打在她的身上,刺骨地疼。

天要亡我,她想。

然后她听到咔啦一声响,随后是一阵天旋地转,她眼前一黑。


克里斯汀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明亮的房间之中。这似乎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它的墙壁一样反射着深蓝色光芒,就像前几天她遇到的小屋一样。不会那么巧吧,她想,这两间屋子大概是同一批人的。她想要站起来,但没什么力气;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一丝丝的甜味。这难道是我的幻觉吗,她想,或者说这是我自己鼻子里出血的味道?

克里斯汀一阵恍惚。她有很多年没有流过血了——事实上,她甚至没怎么见过血。即使是目睹着其他生物的生老病死,她见到的血也屈指可数,至少——她对自己说,我好像从没遇到过能在空气中闻到浓厚血腥味的场景。仔细闻了闻,她觉得这味道和血似乎不太一样,但她……她摇了摇头。她,就像之前很多次提到的一样,记不清很多事情。

克里斯汀环顾四周。这间屋子很大,里面的东西也比那间小屋要多很多。最显眼的就是房屋中间高耸入云——没那么夸张,但真的很高——的两组大玻璃罐。似乎是为了配合它们,这间房子也高得离谱,至少——她想,应该要比那座小屋高上两倍有余。房间里面看着亮堂,但她却没发现有什么明显的可见光源。看起来倒像是那种科幻的东西,她想。

说回那两组玻璃罐,看着它们,克里斯汀觉得自己的头昏昏沉沉的。她对它们实在是没什么兴趣。主要原因之一可能是它们的下方连接着一组看起来十分复杂的机械,上面各种花花绿绿的按钮看得她眼花缭乱。有个瞬间,她产生了试着按按其中的一些的念头,但她站不起来,玻璃罐内飘浮着的东西也让她不敢轻举妄动——玻璃罐内充满了淡绿色的液体,大大小小的气泡在其中无规律地出现又消失。液体之中又沉睡着不少生物,它们的胸口不断起伏,显然都还活着。仔细看看它们的眼睑,她感觉那地方也在不停跳动,似乎他们的眼睛随时可能睁开,用她无法预测的眼神盯着她。她可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

其他的东西……似乎还有几组桌子和一个大黑板比较显眼。但它们都被正中央的罐子挡住了,想要去看那些东西,必须要站起身了。克里斯汀挣扎着站起身,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些事情——她站不起来不只是因为没力气,还因为身上沾着不少那种黑色的黏液。

不是,为什么?克里斯汀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昏沉了。她扑腾着挪了挪地方,突然听到了头顶传来的呼啸——那是风的声音,是石块碰撞演奏出来的哭嚎。一些黏液从头顶的破洞处滴落,落在房间的地面上。想了想之前的遭遇,她苦笑了下。

慢慢挪到之前说到的桌子和黑板前,她失望地发现并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至少不太对得起她费那么大力气挪到它旁边来,她想。桌子上倒是散落着不少纸张,看起来是什么文件,但上面的内容已经全都被涂黑了。克里斯汀闻了闻那些涂改的油墨,味道稍显刺鼻。应该是刚刚被涂掉的,想到这里,她几乎无法再保持自己意识的清醒。我这是怎么了?她问自己。但没谁能答复她。

意识弥留之际,她看向那块黑板。黑板上最惹眼的东西是一张纸制的地图——她不清楚这到底是哪里的地图,也没有余力去思考了。她只看到一条近乎于笔直的红线横跨整张地图。

黑板的角落上歪歪扭扭地贴着几张纸条。与其说是正式的通知,那更像是随意的备忘。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们并没被涂改掉。

距离天灾到来:3日。

成功案例:0.5例。

还是太短了。时间……只缺时间。进一步的研究没机会进行了。需要测试半成品在天灾环境下的表现结果。

通知Phantom,准备放生实验体C。

已观测2038天。

目标始终居住于金钟罩内。从未受天灾损害,但这只能证明金钟罩的研究是有效的。

已观测4397天。

目标的寿命已经达到物种理论上限。

已观测5156天。

目标的行为发生了偏移。观察时机。追踪。

5166

准备撤离

克里斯汀再没什么想法了。她感觉背上的黏液团仿佛有千钧重。她眼前一黑。


第11日

终于来到了第十一天——这一天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发生。克里斯汀从那个奇怪的地窖中爬了上来——当她醒来时,包裹在身上的奇怪黏液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她对此并没有多想。

她呼吸着地面上的空气,是熟悉的焦热气味。天空一片晴朗,轻抚她面颊的风中不再裹挟着石子或者碎片。显然那阵激烈的夺命风暴已经过去,但她依然需要在这片粘稠的大地上艰难行走。看到一处相对干净的电线杆,她下意识想拿一张启事张贴在上面,但摸了个空。她这才想起来那一摞启事早在几天前就发完了。

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她启程时,好心邻居送给她的吃的,慢慢嚼了起来。距离向日葵镇的路程已经不远了,她想。启事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克里斯汀看向前方已经尽显其形的,被黑暗笼罩的城镇。它看起来就像一块剪影,像没有加载完成的背景贴图;它看起来就是一大片模糊的像素,如同现实中的缺失。

她咽下嘴里的吃食,收好包袱,发现里面多了一张字条。那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口袋里的?克里斯汀不清楚。她将之展开,发现字迹娟秀,仿佛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什么其他的可说。真的对不起,把你抛进这样一个环境之中,任由你自生自灭。但这是必须的,我们必须知道你……是不是成功之作。

忘了我吧。在那针药剂之后,你应该忘记了很多东西。你应该已经记不起我了。我,还有你和我曾经一起的岁月。

对不起。我的宠物,我的家人,被我遗弃的可怜的孩子。

祝你幸福。

克里斯汀盯着这张便条看了半天——从月明星稀一直盯到天光破晓。过了很久,她撕碎了这张便条。

她迈开脚步,朝着远处那片她记忆中的阴影走去。等到了那里,我应该就能与我的宠物相汇了吧,她这么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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