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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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我醒来。前方是黑色的隧道,尽头映着茫茫的光。

一如既往,我没有对此的记忆,回想不起任何事情。我把住手上的操纵杆,凭着本能驾驶着这架双翼机。

我拉高机身,穿过一道三角形的隘口。破碎的记忆从不知何处涌上脑海。

今天是给爱玛写信的第74天。也是我离开她身边的第74天。

我回忆着她身上的芳香,在桌面上摊开信纸。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必须得分开。我问父亲什么叫“战斗血统”,他不肯告诉我。

致爱玛:

展信佳。

今天村头的花开了,很漂亮,如果你能看到多好。

进入春天了,虽然还很冷,但是大家都开始工作了。父亲也是。他每天都起的很早,我醒来的时候总是看不到他。

邻居们说新的总统上任了,大家好像很爱戴他。不知道总统是不是也要早起工作呢?肯定也很辛苦吧。

村头的花很香。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爱你的
隆尼

音乐声。

我听见了那悄然出现的音乐声。旋律悠扬,缓慢。像是钢琴曲。

眼前的颜色无声变化着。远方尽头亮起丁香般的淡紫色。

我降低空速,把机头下沉,扭开一个浮在空中的多面体。

搬到这里有多久了?好像有好几年了。单调的日子没能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什么痕迹。

父亲还是每天都很劳累。我能做的也只有替他捶捶背,揉揉腰。他说以后我也会过上像他一样的生活。我不理解。

我在桌面上摊开纸,给亲爱的爱玛写信。

致爱玛:

展信佳。

镇头的花田开花了。很香。一整天都氤氲着美妙的气味。如果你能一起来看就好了。

父亲还是那样早出晚归。他每天都很累,但还是会抽出时间陪我。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辛苦,这街上的每个大人似乎都有很忙的工作。

我在学习做饭。这样父亲就可以轻松一点。

总统在今天的报纸上讲话了。他号召全体国民团结起来,抵抗共同的敌人。他很有魄力,我喜欢看他的讲话。但是父亲不喜欢,我不明白为什么。

花很香。干了也一样香。我夹了几片花瓣在信里,希望你喜欢。

爱你的
隆尼

我坠机了。扭避不及,我直愣愣地撞上了墙壁。

但是我没有事。我被不知名的力量轻轻托回航线,重新向前飞行。

丁香紫。然后是水蓝。

以前我和爱玛一起去舞会的时候,我十分别扭。爱玛是镇上的“公主”,而我只是个孤独的可怜虫。

当时镇上的大人很生气,说我不配和她在一起。但是爱玛和岳父一直护着我。

现在?我不知道。起码我十分怀念以前的那些日子。

致爱玛:

展信悦。

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交织在一起,像是一片海。我想画下来,这样就能给你看了。

父亲最近好像情绪一直有点紧张。我问他,他也只是说我以后就会懂。

总统先生最近的演讲越来越频繁了。城里好像也一直在发生很多事情,有机会我一定要知道是什么。

总统先生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国家的一份子,都可以为国家发光发热。英国的首相也发表了演讲。苏联很强大,但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

父亲说我不懂,但我也是国家的一份子,我也想为国家发光发热。

我把画夹在信里了,不知道你觉得我画的怎么样。

爱你的
隆尼

水蓝色。渲染着整个隧道。

在涌入的记忆碎片的涓涓溪流里,我逐渐会想起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是很难回忆,就像是透过磨砂玻璃看东西。我只能辨认出模糊不清的枫叶色,和耳畔飞机的呼啸声。

还有……枪和爆炸声。

雪化了。我想起以前爱玛邀请我去滑冰的日子。

她滑的很棒,体力也很好。她滑冰的样子真的很美,就像在湖面上准备起飞的白天鹅。

岳父大人就给我们望风,看到穿绿色衣服的大人就赶紧跑。

但是那段时间真的很开心。

致爱玛:

展信快乐。

征兵的人伴着开花的时节来了。

父亲走之前叮嘱我不要参军,说只要参战了没有人会干净。我虽然答应了他,但是我不理解,捍卫自己的国家有错吗?

谢谢你寄来的配方。熬出的土豆浓汤味道很好,就和以前一样。

爱你的
隆尼

爱玛做的土豆浓汤和母亲做的味道好像。虽然她像个小姑娘一样活泼,但是一定会成为贤妻良母。

父亲,如果您在天有灵的话,请原谅我不守诺言参军吧,毕竟我现在又有了想要保护的人。不过您放心,我会尽力尊重每一个生命,哪怕是敌人。

记忆碎片的小溪汇合,变成河流。

我压低机头,又猛地拉高,来规避不断飞来的三角锥体。

我喜欢这架米黄色的双翼机。我有对此的记忆。但我却想不起来为什么我有驾驶它的技术。

我凭借着本能驾驶着它。耳边却不断传来呼啸声。

我想起爱玛来车站送我的时候。

她偷偷乔装打扮好,给我带了烤好的面包和果酱,在送我的时候也一直兴奋地给我加油。但是我回忆中站台上渐渐缩小的她的身影,就像一片在风中飘摇的落叶。

她还好吗?

致爱玛:

展信悦。

今天我被第三飞机大队的人选中了。我的编号是F-0139。

队长看上去很冷峻,但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飞在空中是什么感觉呢?应该会很自由吧。

有机会的话,我想带你飞一次。

爱你的
隆尼

隧道出现了一大段干净的区域。没有隘口,没有飞来飞去的障碍物。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直到钢琴曲重新奏响。

什么东西破碎了,涌入脑海,变为海蓝色。

今天是第一次实战。我从未想过战斗还可以以如此安静的方法进行。

我们趁着夜色升空,找到了几架警戒的苏联战机,把他们击落了。

自始至终,苏联战机都没有发现我们。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愣愣地看着那几架战机冒着火光坠落,没有引起任何地面人员的注意。

然后我们就撤退了。

我不明白。这就是战争进行的方式吗?

致爱玛:

展信佳。

今天我参加了第一次实战。任务很成功,我们大获全胜。那些苏联的战斗机甚至都没发现我们就被击落了。

那里面的飞行员也和飞机一起坠落了。我知道他们是敌人,如果不击杀也许会再驾驶别的战斗机来攻击我的战友们。但我心里还是不舒服。队长说我只是需要时间适应而已,但我想我可能永远都适应不了。

我会珍惜自己的。请你放心。

爱你的
隆尼

队长说也许也有我们发现不了的战机入境。希望岳父能带着爱玛躲得远远的。

颠簸,恐惧,暴风雨。我能听出钢琴旋律的其中韵味。

虽然我能听懂,但我却不理解个中意思。

我的某一部分被剥夺了,而我正在找它回来。

我在发抖,绝对不是因为恐惧。

形势开始变得有些奇怪起来了。

在苏联东海岸,我飞经那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很诡异的东西。

与其说他们是重伤的士兵,不如说那是会动的尸体。

那些尸体扛着重火力突破了苏联的第一道防线,扑在那些士兵身上,撕咬他们。

我对上帝发誓,我没看错。

我俯冲下去,丢下一枚炸弹拉高。听见地面上传来一阵爆响。

回去以后,我跟队长报告了我见到的情况,他叫我不要跟其他人说,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报纸上也没报道,只是用一些含糊其辞掩盖过去了。

我感觉很不好。

致爱玛:

展信快乐。

战斗一直在持续。我们几乎每天都有飞行任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报纸上从来没有报道过。我听说有人称这次战争为“冷战”,我不懂为什么。每天都有人牺牲。谁都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己。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上一封信被截了,说是不能泄露信息。

一切都好吗?

希望战火不会波及到你们那边。希望你们一切安好。

还有,我想你了。

爱你的
隆尼

感情。我失去的是此物。

记忆所代表的是感情吗?我在逐渐回忆的同时,感情会一并回到我的身上?

赭红色映照在永远到达不了的彼方。身边掠过椭圆的飞行物。我调转机身,从夹缝中穿过。

监视。实验。A到F。

我们损伤惨重。

不知道华约使用了什么武器。我只看到一道耀眼的白光划过天际,我们三分之一的战机就凭空消失了。

我们紧急撤退。战后统计,我们这次行动损失了超过100架飞机。

100个战友就这么永远地离去了。

长官说,他们的牺牲是为了更好的胜利。他们也不知道苏军会有这样的武器,希望我们化悲愤为力量。

他们撒谎。为什么第2军遭受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为什么第5军没有出战?

大人们在隐瞒着什么。绝对。

致爱玛:

展信悦。

我一直在来信里克制着不想传达我不好的情绪。你肯定能理解我。

我只希望这场战争能快些结束。然后能和你两个人一起,去看花海。

我一定会回去的。你要等我。

爱你。

爱你的
隆尼

冰冷,黑暗,微光。

情绪陡然起伏,虽然不是我的情绪。我在恐惧。我在恐惧什么?

“B-1363,出来。”

冰冷的药水气味。男人的声音。

F-0124死了。

我们的营地被袭击了。在我们每个人都在熟睡的时候。没有人听到任何动静,哨兵也没有任何发现。

F-0124就躺在自己的睡袋里,身体断成两截。

我记得,他有一个妹妹。他时常跟我们说,战争结束后,想带她去看海。

他死了。哨兵因此被处死。长官说,这就是没有恪守职责的惩罚。

为什么?这不是他的错。

我想哭。

致爱玛:

展信快乐。

今天军方的科研人员来我们营地了。

他们说,需要200名无畏的战士,来参与他们的改造实验。他们把内容都告诉了我们。他们说,虽然有风险,如果能改造成功,就有十足的把握能打败华约。

我报名了。但是别为我担心,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不是吗?

等我。如果你愿意的话。

爱你的
隆尼

我骗了她。我并非自愿。

也许这些人里本就没有自愿的人。我们都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的人。这是封口。

不能再去想。鬼知道他们有没有探索记忆的手段。

想想爱玛。想她。想想爱玛。

我会活下去。

洗脑,尖叫,恐惧,发抖。

我在颤抖。四支僵劲不能动。理所当然地,我又坠机了。

那力量一次又一次温柔地托我回到航道。我感受到那上面传来的纸页气味。

熟悉的味道。像是枫叶林。

我活下来了。也许。

我不是很明白……我觉得我的一部分不属于我了。不,那确实不属于我。

我身体的很大一部分被改造了。但是没关系,我只要知道我的头脑里还想着爱玛,我的心里还流淌着炽热的爱,我就是我。

见鬼的东西。我还活着。

致爱玛:

展信佳。

改造很成功。有一部分人死了。你在来信里提到了对我的担心,但是你看,我活下来了。

我想是你给我了力量,不是吗?

细节我不能多说,否则这封信就寄不出去了。但是接下来,可能很快,也可能很久。我没办法再给你寄信了。

你别哭。我知道你肯定会哭。你是个爱哭的女孩子,一直都是。

但是别担心。永远别为我担心。只要我对你的思念还在,我就一定会活着回来。

等我。

永远的
隆尼

泪水。男人温暖的怀抱和声音。

颜色变为枫叶红。三个尖对尖的三角形在前方形成障碍。我小心地穿过去,想着这像是什么。

想起来了。像是……核。

我一定要回去见爱玛。

我一定要回去见爱玛。

我一定要回去见爱玛。

我一定要回去见爱玛。

我一定要回去见爱玛。

我一定要回去见爱玛。

我一定要回去见爱玛。

我一定要回去见爱玛。

我一定要回去见爱玛。

我一定要回去见爱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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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余的信息井喷。无数的障碍接踵而至。

我做着微小的调整,每一次都从边上掠过而不伤到机身。

一颗金色五角星。底下是镰刀和锤子的图案,衬以赤红底色。我思索着这个图案的代表意义。

苏联国旗。

我回来了。而且还活着。

我们成功了。苏联,这个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家伙,解体了。

华约已经不复存在。战争胜利了。

我可以回去见爱玛了。

致爱玛:

展信悦!

任务成功了。我回来了!

我简直迫不及待要见到你。

41年,4个月,又13天。每天我都在想你。

我来见你了。

爱你的
隆尼

“计划失败。”

某个绝对与“温柔”二字沾不上边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我头痛欲裂。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

一排排,一列列。销毁,火。袭击,奔跑和尖叫声。

然后是药水的气息。机器的滴答声。

爱玛失踪了。

他们说,爱玛是在我出任务后的第二年被失踪的。

一开始是华沙的偷袭。爱玛作为俘虏之一被带走了。后来就不知了去向。

我打听了很多地方。但是都没有她的消息。最后是一个退伍的老兵告诉我的她的消息。他说有一艘载着俘虏的船在穿过太平洋的时候,遇上了暴风雨,沉没了。

我知道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因为我这副破败的躯体还能活动,我的大脑还能思考。一直是她支撑着我。我还在这里,还在正常的活动。

那么,她就一定还活着。

那么,我就一定要找到她。

致爱玛:

展信悦。

他们说你死了,但我知道你一定没有。

我在写信。是给你的信。我每天都会写。只是寄不出去。

但是,你看,我这颗心还在跳动。我还记得你。

我会找到你。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等我。

爱你的
隆尼

“生育母体”“保存”“优良基因”“完美的载体”。

我听不懂的名词。回荡在隧道里。

刺骨的寒冷,睡意。在机械气味中,我又一次坠机了。

那力量不厌其烦地托我回原位,我闻到上面传来的熟悉气息。

眼泪。我感觉到我在哭。

在找寻中,一些令我迷惑的事情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战争是我们策动的!

军方在苏联内部安插了间谍,利用部分真实的情报让他们认为胜券在握并发动了战争。

然后,他们就用“贱民”去消耗和发现苏联的超自然武器。然后逐一击破。

他们用那些懵懂无知的男孩做饵。

我浑身发抖。明明我已经不会再感觉到冷。

致爱玛:

展信佳。

一切都是骗局。

但是没关系,我很快回去到你的身边。

到时候,我会一点一点跟你说。

你会听的,对吗?

爱你的
隆尼

隧道里下起了冰冷的雨。

情绪。干冰雾气一样升腾的悲伤。

依托着对一人的思念,执着地苟活着。

或许每个人本就如蚂蚁一般被管制着。

同时也如蚂蚁一般顽强不死。

他们说,爱玛的身体被冷冻起来了。

但是他们不肯告诉我,其实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

但是我还是很感谢他们。为了他们长官口中“最后的反攻”,包括他们在内的几百个士兵在地下工事里生活了整整半年。终年不见阳光,缺少补给,被美军发现的时候甚至不如集中营里的战俘。

但他们都活下来了。这就足够了不起了。我们都是被骗的人,没有谁比谁可怜的道理。我为他们悲哀,也为自己。

现在我知道,她还活着。这就够了。

那么我就一定会找到她。不论多久。

致爱玛:

展信快乐。

我还在写信。虽然不知道要寄给哪里。

我听说你被冷冻起来了。他们说,冷冻会让人的容颜保持不变。那么当你醒来的时候,你一定还是一如以往的年青漂亮,像个天使。而我,因为肉体的改造,也没有改变容貌。

那么我们就都没有变。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不是吗?

我来了。我这就来。

我可能要降低一些数据处理了。这副身躯的老化比我想象的快。

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

等我。

爱你的
隆尼

微光。明亮。温暖。

“你刚醒,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身体机能。别着急,慢慢来。你的身体很宝贵,请务必小心使用。”

男声。机械扭转的声音。迷茫。隧道映着暖白色的光。

“还有,在你入职之前,某个人托我把这东西交给你。”

我一定要见爱玛。

我一定要见爱玛。

我一定要见爱玛。

我一定要见爱玛。

我一定要见爱玛。

我一定要见爱玛。

我一定要见爱玛。

我一定要见爱玛。

我一定要见爱玛。

我一定要见爱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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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么问有些迟了,但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B-1363,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记得。

我叫爱玛。

白色的光在眼前扩大。不可见的彼方转瞬已至面前。

光芒扩大,温暖包裹了我。

我的这幅身躯的使用极限来的比我想象中的早。

其实也不然。41年,102岁。对于这副风中残烛的身躯来讲,也算寿终正寝了。

我暂时骗过了自然规律,终究是敌不过时间。

我还没有找到爱玛。我还没有见到爱玛。我还没有亲口告诉她,我有多想她。

但是没关系。

致爱玛:

展信悦。

抱歉,我可能要食言了。

我这副身躯的极限可能止步于此了。41年,102岁。的确是个不短的时间了。

但是别担心,我还是会去到你的身边。

我在麦克斯韦宗有个朋友,他说可以把我的记忆做成信息卡储存起来。他会帮我把这东西给你。这样,我就回到了你身边。

别哭。我知道你又要哭。你一直都是那么多愁善感。我没有离去,只是换了种存在方式而已。我的记忆会一直在你身边。

那里面储存了我的全部:我的经历,我的一生,我的驾驶技术,我对你的所有的思念和爱。

我把载体做成了你最喜欢的米黄色双翼机的样子。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那是我的赔礼。

虽然迟到了41年,还要更久,但当你醒来时,希望你能笑着原谅我。

那么……

我回来了。

永远爱你的
隆尼


黑。

我醒来,面前是黑色的天花板。刚从冷冻中回复没几天的肢体还不太灵活,我把右手伸到脖子后面,拔去上面的植入物。

每周两个小时的个人时间。我用了10周来跑完这段旅程。

我摊开手,信息卡上的字符印着幽幽的冷光。

《隆尼·优利特的一生》
致:爱玛

“欢迎回来。”

一阵风吹进室内,将桌面上一叠老旧泛黄的信纸吹起。在晨曦的微光中,我抱着膝盖,呜呜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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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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