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老陈和我换两次班,手动挡的车,这年头没几辆了,老陈开不惯,逼啰个没完。路选得也不好,有几次过弯差点从路上飞出去。车开一宿到广陵,扬州市区路窄,车又密,对外人不太友好。老陈给人按了几次喇叭,终于忍不住,“操”一声,靠边停下,身子探到后座,说,老戴,你来,我不认路。我点点头,起身跟他换了座位。老陈倒在后座上,往车窗外面张,说,我还是第一次来扬州,这是主城区?我说,安,怎么了?他说,不像啊,怎么市中心连个高楼都没有?绿化倒是不错。我说,广陵区限高,历史文化名城嘛,要保留文化气息的。老陈咂咂嘴,城建确实不错,有中式科幻内味儿了,路能宽点就更好了。我笑笑,松开离合,重新上路。
和老刘事先约好,在他们站见面。地方是真难找,外面看也是真磕碜,这也可以理解,什么时候隐于市都挺难的。我把后座打盹的老陈叫醒,他捋捋头发,目光涣散,看向正前方某处,估计是没睡醒。我摇上车窗,说,起了,准备下车了。他眼睛一闭一睁,猛摇几下脑袋,伸展了一下,跟我同时下车。一个眼镜站在站点大门外面等,三七分一丝不苟,上身白大褂下身黑长裤,正是老刘。我喊他一声,他应得挺快,迎上前和我们握手,老戴,可见到你了,让你大老远的过来,真难为你了。这位是?老陈不知何时已经容光焕发,我顿了一下,说,之前跟你说的,我师兄,陈之帆。老陈说声“幸会”,也和老刘握了握手,笑意矜持,气度不凡。
春天时老陈想办法打听到我的住址,也没跟我说一声,开门看到他一副颓样时吓了一跳。刚要迎他进去,猛然想起来屋里兵荒马乱,烟壳酒瓶一地,脏衣服堆成山,又回身站住,尴尬一笑,你稍微等下,我把屋里收拾一下。他也笑,说用不着,我也差不多。我看他一头乱毛,衣衫不整,心里有了底。门一撂,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红南京,一人一支点上。老陈挺稀罕地巡了一圈,又往我脖子后面凑了两眼,故作叹息,不行啊你,要啥没啥,连接口都没整,工作效率这块怎么补上啊?我说,这玩意对奇术有影响,你不也没装。你怎么找到我的?他嘿嘿一笑,跟韩野问的,我这不是不忍心你这么颓下去了,特意来看望你的。我说,咱哥俩谁还不知道谁啊,你是过不下去了想找点事做吧?他往后捋了下头发,是,再这么下去,还没等到复职就发霉了。
事情坏在半年多之前,我和老陈作为站里有数的奇术师,随队捣了个麦宗窝子。当时事先知道这帮家伙挺能藏的,还跟现扭有联系,但自信过了头,连把锚都没带。结果起卦算方位的时候出了点问题,时间浪费不少,给那帮癫子找机会销毁了部分核心数据。这事算在我和老陈头上。我们本来是借调过来的,也没人保,权限职位待遇全降了一遍。本来还要发配,老韩捞了我们一把,帮着安排了岗位,不过不在一个地方。各自浑噩了几个月,这算是头一回见面。
老刘前面领,我们跟后面。进了站点才发现,外头寒酸,里面还挺上相的,该有的设备一个不少。跟到一个办公室门口,老刘对着墙上的触屏比划几下,还验了个虹膜,门才开。我和老陈大步而入,机关门合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老刘去搬椅子,我趁机把屋里扫了一遍,红木办公桌,镶了不少设备,桌上三台显示器,一个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全息投影,墙上画满符文,角落里还有一套接入舱,心说这老小子现在玩得挺花。椅子搬过来,刚坐下,我冲老刘一笑,老刘,混得不丑呗?把我们两个卖了都不够你这接入舱的钱。他也笑,真没有,沾上一任的光,我升主管才多长时间啊,哪外玩得起这种东西。寒暄几句,老陈轻咳一声,问老刘有何见教。老刘倒也爽快,把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情况是这么个情况,他们站有个叫李榆的研究员失踪了。这人就好一口虚拟空间,以前倒也不耽误事,最近一两个月状态越来越差,这几天干脆人影子都没一个,也联系不上。现在查出来这人跟一个地下诊所联系密切,也确定人就在那儿。主要是这人带着一个大项目,都快成了出这档事,无论如何都得把他找回来。我问,怎么不让外勤去,还特意喊我?老刘一脸无奈,你当我不想啊,我们站就几个外勤,现在都在外面,又不好为这么点事出动MTF,想来想去,只能麻烦你了。我说,好啊,你个炮子子是坏,要不是我喊了老陈,你是准备让我一个人上咯?老刘连忙摆手,得这话,我本来都准备跟你一块去了。老陈不失时机地插进来,声音冷静,挺能唬人,刘主管,我们这一趟不能白跑,你看……老刘似乎早有准备,推了推眼镜,一笑,听说二位最近过得挺苦闷的,这样,如果事成,我帮你们复职。我说,装逼,你要有这么大本事还喊我们?他一听急了,们两个人什么关系啊?又是同乡又同过事,我说到做到好吧。我知道老刘受不了激,还想贫几句,被老陈抢了先,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刘主管了。有什么要注意的吗?老刘说,嗯,这医生不是普通人,估计跟你们是同行,我让人去过,布置得挺上路子。我说,装备这块什么说法?老刘说,好说,反奇术子弹多的是,随便拿,你们要不要带个以太测量仪?我给老陈使个眼色,他瞬间会意,盯着讪笑的老刘,刘主管,蚀刻弹我们有,以太测量仪也用不着,有没有别的?牛刀杀鸡,再小心也不为过啊。老刘闻言,正色道,站里新进了一批朗式虹吸管,你们要就拿两个走,钱算我头上。我看着他额头上面的汗,乐了,说,老刘,别硬撑了,拿把锚就行,虹吸管你自己留着吧。什么时候?老刘如释重负,今天晚上,八点以后,定位马上发给你。
李榆盯着眼前的雨幕,身后的楼梯口老旧而昏暗。虚拟空间的雨无声无息,他下楼时并没有料到这种情况。
衣服打湿,雨水从淋漓的发梢流下,却感受不到一丝寒意。越过空街,李榆的视线定格在远山重影间。这个出自他手的虚拟空间,并不能完全还原现实。无论是雨滴还是积水,都不过是一段几无实用的代码,聊胜于无罢了,最终仍将消失在静默中。
铅云列阵,河水滚动,重楼霓字四映,天空生铁般灰暗。李榆仰视片刻,又把视线移回身前。无数次接入,他问过自己,为什么如此设计西灏市。而答案是,他不知道。他从来都不喜欢这种色调,阴暗潮湿如嘉陵江上的雨,让他想起在江北区,初来乍到的年岁里,久为江南温婉所滋润的鼻腔,是如何在无寐的冬夜沧海横流的。也正因此,这个问题显得更加难以回答。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最重要的席位,一直都属于那座山城吧。虽然他不愿承认。
街道两旁,错落的屋檐上,招牌湿红流碧。水滴坠落,浮漾湿冷的流光。视线拉伸得更远,李榆目不转睛,凝视着长街的尽头。
然后,街尾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她走得很快,身形随着距离拉近而越发清晰。李榆能看见她轻健如水仙的身姿,看见她乌黑的鸦羽。同他一样,她也早已被雨浸透,刘海散乱,紧紧贴住额头,面容因水痕的反光而更显清澈,潮湿眉睫下隐约有笑意浮动。女孩就那样快步走向李榆,在雨中只能微微扬起的短发,和空濛的水雾一起,更衬得她整个人仿佛淡淡生辉。
女孩更近,转瞬间已至跟前。李榆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伸出手,抱住她,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只是感受着她秀颀的身躯。女孩仰起头,眼眸如水,嘴角勾出一个弧度。李榆明白,那微笑只属于他一人。她嘴唇轻启,吐出几个渺远的音节,李榆无比熟悉,却又无迹可寻。就在李榆向记忆深处找寻那若有若无的印象时,女孩周身忽然白光大作,笑靥一瞬崩解,低保真颗粒乱流般消散。白光更盛,刺穿李榆周身,伴着耳中轰鸣,把他重重击倒在地,而后四周俱暗。
李榆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接入舱已经打开,舱边站着一人,李榆好久才辨出那人是谁。后背被汗水和接口润滑液湿透,李榆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不上力,只好重新躺下,等视野恢复清明。
“真的不用扶你起来?”迟晓仍站在舱边,手里是刚从李榆颈后拔下来的接入物。
“不用了。”李榆挪了挪后背,“现在没力气,这样舒服点。”
迟晓看了李榆一会儿,回到实验桌前坐下。
“你刚才差点死过去了,怎么回事?”
“还是……老样子。”李榆凝视着天花板,好似其间有秘密浮动。“功亏一篑。”
迟晓叹了口气:“其实你没必要这么急,风险太大了。刚才是我帮你拔了,要是我没注意到呢?”
“我知道……但是如果这次抓不住,也许就不会再有下次了。”李榆勉强笑了笑,“剂量再大一点,拜托了。”
“不行!你我都很清楚,电子致幻程序跟毒品没什么区别,剂量再大会出事的!”
李榆沉默一阵,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了一丝央求:
“我们是朋友吧?”
迟晓愣了一下,咬牙说道:“不行,就因为是朋友,才不能由着你来。”
李榆苦笑一声,强撑着坐起,转头看向迟晓:“你说,网络空间有神吗?”
迟晓犹疑了一瞬:“这,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你先告诉我。”李榆摇头。
“……当然是有的。你是基金会的人,应该比我知道更多,为什么要问我?”
“如你所见,我在寻找神迹。我急,是因为我能感觉到,只差一点了。”李榆看向自己的双手,脸上是脆弱的笑意。
“就算是这样,这也太……这根本就是求不来的东西啊。”
李榆抬起头,平静地看着迟晓:“朝闻道,夕死可矣。”
“……行吧……我帮你。”迟晓避开那如灼目光,垂下头,握紧右拳。
“谢谢你。”李榆掉过头,不去看迟晓纠结的神情,“行家就应该把活干好。”
老刘说的地方在汊河,以前算是远郊,除了大学城热闹点,别的地方堪称荒凉。这十几年莫名其妙地发展起来了,不过还是没什么文化气息,一到晚上霓虹灯五颜六色,挺俗气的。晚饭吃得早,我和老陈六点钟从站里出发,没着急确定位置,先在周围转了一圈。结果令人沮丧,这里跟以前比变化不大,无非是楼更高,厂子更森严,路上车更多,六处充军的二逼卵子更多了而已。城建一塌糊涂,连扬大扬子津校区附近那个派出所都撤了,大概这十几年来一直是野蛮生长,也难怪黑诊所这种东西会重新猖獗起来。
车位挺难找的,半天才把车停下来。我本来是不想下车的,想着歇一会儿算了。架不住老陈第一次来,看哪都好奇,硬是被拖了下来。路边也没个长椅坐,老陈拽着我上了天桥,问我要了支烟,俯在栏杆上往下看,头发被风吹得往后飘,不时吐出一阵烟雾,表情凝重。我看着挺乐呵,也没说话,就盯着他看。半天,他蹦出来一句,生命悄滋生,生命悄朽坏啊。我没绷住,笑得呛到了,没看出来你还是会装深沉的人啊?他把烟掐灭,也笑了笑,抬头望向更远的地方,没装。我记不得哪本书里看来的了,说光阴似箭,岁月如流,这个世界对生活在其中的男男女女不闻不问……我说,行了,我知道了,《天下骏马》里的,我正牌中文系毕业的,你跟我拽文啊?他说,触景生情啊,你不觉得从高处往下看的感觉很好吗?我往下看了看,说,这个高度还行,再高我就受不了了。他“啧”了一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聊天。我说,不是这意思。我虽然只是扬州下面的县城出来的,多少也算是个扬州人,看到这里跟市区差距这么大,我只会觉得难过。这种难过是说不出来的。老陈一阵默然,我怕他这一忧郁影响晚上办事,又换了张笑脸,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想了,明天咱吃饱喝足去洗浴,我请。他来了精神,又有些忸怩,那怎么好意思,多破费啊。我白他一眼,找个澡堂子洗澡而已,你想什么呢?
快八点的时候我们找到地方,在一条巷子里,车子停不进去。下车之前我跟老陈点了一下东西,确认没有差错之后给老刘发了条信息,问他还有没有别的要求。他说只要别闹出人命就行,缺条胳膊少条腿问题不大,大不了给他弄个记忆删除。
巷子狭长,附近的建筑都不算高,抬头能看到不远处林立的巨筑,霜灯霓影在其间沉沉浮浮。我和老陈一人背一个包走向目的地。锚被老陈拿了,92A揣我怀里。出来之前试了一下,从衣服外面看不出来,但冷硬的重量还是让我有些兴奋且紧张,毕竟外勤的活还是第一次干。我们穿过面目模糊的人群,不时能见到醉汉席地而睡,街溜子四处游荡。也有美人候于路边,神态穿着两皆浮夸。起先我们一直保持沉默,走到半路,老陈忽然开口,老戴,我感觉这个李榆还挺惨的。说不定人家真是在寻找什么网络空间的秘密,我们这一去又要给人拽回来。我说,你刚才就在想这个?他说,是啊,老刘信息发过来之后我就在想这事。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有追求,我们也有,拿我们的换他的,我不干。而且这事我们不做也会有人做。老陈听后笑了笑,说,也是啊,只能对不住这兄弟了。你呢,刚才在想什么?我抬眼把四周扫了一遍,说,我在想,我小时候从来没想过,连扬州也会他妈的变成这幅吊样。
走到一个不起眼的窄门前,老陈朝我使个眼色,意思是就这儿了。我抬头一看,坏了一半的招牌上,亮着“游戈厅”三个字。推门进去,里面挺寒酸的,装修陈旧衰败,散发出一点腐朽的气息。人不多,机子基本都空着。我和老陈径直走向最后一排,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混子正对着显示器打盹。老陈摸出一包没开封的蓝楼扔在桌上,一言不发,指节敲密码似的敲了几下。小混混的眼皮这才睁开,先把烟揣进口袋,扫了我们一眼,说,有事?我说,打扰了,找迟医生。混混又从头到脚打量我们一番,刚起身扭头要往后面走,一个壮汉把他叫住,机械义手按上老陈肩头,迟医生今天不在,请回吧。老陈笑笑,说,这兄弟刚才都准备带我们去了,什么意思啊?壮汉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你是来砸场子的不是?我说了不在,滚。老陈收起笑容,直视壮汉,下巴微微扬起,你说不在就不在?我还非要过去看看。壮汉嘲讽地笑了一下,义手猛一发力,要掰老陈肩膀,老陈却纹丝不动,一记低扫正中壮汉小腿。壮汉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起先有点惊讶,旋即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哟呵,还是个练家子?身体不错,今天老子又能赚一笔。说着就往老陈猛扑过来。我趁他耍嘴皮子的当儿打开保险,瞄准大腿,抬手就是一枪。一声钝响,血肉飞溅,壮汉腿一软,摔在老陈跟前。年轻混混见状,掏出一把匕首,冲过来往我肚子上捅,被我闪过,扣住腕子夺下匕首,一肘打翻在地。壮汉嚎叫一声,抓住老陈的腿。老陈火气上来,随手捡了个酒瓶,照他脑袋一下,瓶子都砸碎了,壮汉应声扑倒,在地上抽动。老陈甩开那两只义手,一抬头,周围脚步声又响,估计有四五个人。打头那个离我们五步之遥,刚上好膛,老陈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强光手电,比他抬手更快,五十万光强打在他脸上。我和老陈提前闭了眼,那人惨叫一声向后倒去,手枪掉到地上,被老陈一脚踩住。我照上腹补了两拳,那人一手捂眼睛一手捂肚子在地上滚。我刚要起身,被老陈往后拽住,脑门上一声风响,一根实心铁棍从我眼前几厘米处挥过。偷袭者全力一击挥空,重心不稳,被老陈一电筒砸在头上,当即倒地,老陈抄起棍子又补了几下。我们刚要往后面冲,剩下三个混混截住去路,外形千奇百怪,淡妆浓抹,手上各持匕首刺刀,从架势看都不是善茬。我手指刚碰上保险,老陈低声说,别动枪,蚀刻弹就一弹夹。我剜他一眼,没说话。三人步步逼近,老陈持棍相对。电筒掉在地上,已经来不及再拿。见情况凶险,老陈把我往后一推,低声吼道,老戴,抄家伙!我抛下一句“帮我顶半分钟”,急往后退两步,持剑诀,踏罡步斗,口中急诵咒言,音节因语速过快而失真。空间狭窄,铁棍施展不开,三个混混却如鱼得水,身形如泥鳅般穿梭。老陈眼看招架不住,我一声断喝,甩出三道符箓,老陈瞬间向前扑倒,飞影“呼”一声穿过三个混混的身体,三人应声倒地,我提起铁棍,一人补了一下,确定昏过去之后才扔开。
老陈起身,拍拍身上的灰,笑了笑,说,还是你嘴快,要换我,一分钟都念不完这段。我把那包蓝楼从匕首混混身上搜出来,点上一支,靠墙瘫下,必须快啊,要不快我们两个都得栽在这。老陈也靠过来,倚墙而坐,老戴,你那符剑是怎么弄的?挺帅啊,跟我说一下呗?我说,绝活,不告诉你。他推我一下,说,奶奶个熊的,我是你师兄,长兄如父知道吗?我有气无力,别动,让我歇一会儿,累死了。老陈坐了一会儿,又起身往回走。我抬眼,回顾作案现场去了?他说,帮这几个比回点血,死了就不好弄了。顺便让他们多睡会儿。我闭上眼睛,说,你小声点,我也睡一会儿。
对迟晓来讲,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几年前,他在一个名为“安乐乡”的虚拟空间漫游时,偶然认识了初入此门的李榆。彼时李榆尚且懵懂,对虚拟空间只有模糊的认知,经常请教他问题。走到哪里,也总是跟着他。他们走过许多地方,在那些或死板或绚烂的虚拟空间漫无目的地闲逛,天南海北地闲聊。有时,他们会到一家很有古意的餐馆,叫刺秦阁的,去大嚼烧烤和海鲜,豪饮啤酒。烧烤和海鲜,他并不特别喜欢,但饮起啤酒来,他不醉不休。笨重而有柄的扎啤杯,满得欲溢的醇醪,浮起一层滃滃的白沫,一口芳冽,顿时有一股豪气自胃中冲起,饮者欲哭欲笑,欲拔剑击节而歌。音响上喷薄着电吉他的嘶吼。往往,他们两个会醉得七荤八素,出了店门,不出几步,便撞在行道树上,于是干脆倚树而睡。虚拟空间的痛饮狂歌并不足以让人饱腹,醒来时,仍要面对无欢的现实。但对他来说,这些经历并不是虚度光阴,而确确实实是一种弥足珍贵的安慰。
李榆开始构建自己的世界,是在两年之后。在此之前,他的天赋早已被迟晓尽收眼底。迟晓敏锐地察觉到,李榆或许能够触及那个境界,那个自己苦苦求索而又始终逐而不得的境界。因此,当李榆用一种空旷而充满诗情画意的语气向他描述西灏市的蓝图时,他的心胸也不禁随之起伏搏动。兴奋,而且展望。
那时迟晓已经不再有权限接入麦宗网络,但为了帮助李榆,他还是从苦思冥想中,挖掘出一些久远如青苔的记忆。譬如说,麦宗的底层代码区,那些如巨瀑般垂直落下的调控模组和权限保护模组,究竟是如何构建的。他原本以为,久未回首,过往种种,已如隔岸的风景,倒映在水中,可望而不可即。此刻在脑中,竟又鲜活如初。对于李榆的求助,他知无不言。但在李榆完工前,他一次也没有去过那里。李榆说,西灏市的原型是重庆。那是一个他从未涉足的城市,所有了解都仅限于视频和文字。浮光掠影终究带不来感同身受,当他终于来到西灏市,在错落的重楼间晕头转向时,他才久违地感到了震撼。惊叹于李榆的才能之余,他也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无比庆幸。
也就是那个夏天,李榆提出相见的请求。李榆说起这件事时,是在那条穿西灏市而过的江边。迟晓当时并没有一丝犹豫,但当他风尘仆仆地来到扬州时,却不禁有些自惭形秽。眼前的年轻人与他年纪相仿,却意气风发得多,举手投足,都落落大方,俨然有青云之志。相比之下,自己无疑是局促到处处显出落魄。为了不让友人失望,交流中,他并未透露自己的窘境,李榆的敏锐和温良却让他吃了一惊。李榆委婉地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并表示自己可以尽绵薄之力,以报年来之恩。尽管他极力推辞,却始终说服不了李榆,只得感激地接受。更令他惊讶的是,当他询问李榆是不是基金会员工时,李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李榆帮迟晓找到的工作,是在当地某个基金会附属医院里做义体医生。自从数年前被麦宗逐出,他空有一身技术,却既无学历,也无人脉,只能揽些上不了台面的活计,连暂时的稳定都是奢望。往往是东躲西藏,挣来的几文钱却只够勉强度日。如今得到这份体面的工作,他久悬的心,才终于久违地安宁了下来。
安逸并未持续太久。即使是前台设施,基金会也对使用虚拟空间有着严格的规定。以迟晓当时的权限,虚拟空间除了娱乐再无他用。唯独这一点他无法接受。于是,在有了足够积蓄后,他毅然辞了职,在远郊盘下一间店面,周旋于各路牛鬼蛇神之余,继续寻找神迹。离职那天他起得很迟。坐在参天的桐荫下,任南风拂动鬓发,宿酲中,听了一下午细细碎碎琐琐层层的鸟声。他从没听过那么好听的鸣禽,也从未像那天那么想家。后来他才知道,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被一个假设的理想世界诱导着的,只不过有人先觉,有人不觉罢了。如果不是这样,他想,如果不是这样,也许他的生活本该轻松且平静许多的。
后来迟晓和李榆还经常见面,虽然李榆职位渐高,已不能再像往日般频繁,但每每相聚时,他还是兴高采烈,一醉方休。有一次,李榆的醉眼透过酒杯,羞涩而又得意地说,自己最近创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少女。当时他虽然为老友的精进而高兴,却并没有多放在心上。直到不久之前,李榆找到他在地下的据点,慌张而又急切地告诉他,那个少女的行为是如何莫测,如何莫名其妙地消失后,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不是漏洞,也无法理解。当他看到李榆眼中闪着与他一样的异样光芒时,他知道彼此都已有了结论。
那是神迹。
半个小时之后老陈喊我起来,我应了两声,眼皮没睁。老陈没辙,一阵猛摇把我摇醒。我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问,你那边完事了?老陈说,完事了,那几个比明天晚上之前醒不过来,门也锁了。我说,挺利索,拉我起来。老陈骂骂咧咧地把我拽起来,都睡他妈半个小时了还困,我到现在没休息呢。东西收拾一下,准备下楼。
我们在满地狼藉里搜了一阵,没搜到什么好东西。老陈还拿他的手电筒,那玩意两公斤重,有棱有角,比棍子好使。我捡了把刺刀,简单附了一下魔,枪还是我拿。从电梯出来,面前是一块空地,挺宽敞,停了辆电动车,另一头有扇机关门。不用说,里面就是迟晓的窝子。老陈从包里掏出罗盘,边看边往前蹭,生怕有什么陷阱。走到近前也没发生什么,我有点松懈,刚要凑近了看。被老陈拽住,别急,不对劲。我顺着老陈的目光看去,门前用极不显眼的颜色画了个阵。老陈笑笑,这家伙还真舍得,炼金术材料都用上了。我跟老陈细看了几遍,发现这陷阱还是非触发式的,条件估计是EVE能量变化,而且供能和能量利用效率都大得离谱。也就是说,一般点的现扭和奇术师,踩上去基本就是个死。老陈眉头紧锁,手在半空里比划个不停,嘴里念念有词。我阵法学得没他好,在一边看着。老陈比划半天,骂一声,擦把汗说,老戴,这比不按套路出牌,没见过这么复杂的阵。起个卦。我应一声,从包里取出准备好的蓍草,拈出一根,剩下四十九根随手分成两组,手指翻飞。老陈在一边盯着陷阱,目不转睛地看。好不容易把卦取出来,解卦却驴唇不对马嘴。我有些慌,刚准备再算一次,老陈突然叫一声,有了。从包里翻出铭刻剂和毛笔,趴在地上,在原有的陷阱旁边加了几个结构。然后起身,说,行了。老戴,算得准啊。我说,我还没看明白呢,这就完了?老陈一脸得意,一开始找不出来传导路径,现在我给他改了一下,改成向里的了。你往这边放个波,能把这门炸开。我们都往后退了几步,老陈把锚放在地上,门一开就启动。那锚是反粒子型的,对现扭和奇术师是通杀,开了就用不了奇术了。我刚抬起手,想了想,又把手放下。老陈有点奇怪,想什么呢?波啊,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我笑了笑,说,无垢称言,夫日何故行瞻部洲。答曰,为之除冥。我们现在,也是为自己除冥啊。
电光飞跃,随后一声爆响,机关门被轰开。我和老陈顶着热浪冲进去。先看到角落里一套挺高档的接入舱,是运转状态。实验桌旁边坐着一个白大褂,正惊疑地望向我们。我抬起枪,瞄准白大褂,老陈笑了笑,说,不好意思,迟医生,我们是来带李研究员走的。迟晓垂着头没答话。老陈上前,我跟在后面,边瞄准边靠近。老陈走到他跟前,让他把接入舱关了,仍没有回答。老陈有点火,刚要上手拉他起来,我看到他嘴里念念有词,双手在桌下暗暗结印,心说不好。急叫老陈时,为时已晚,老陈被一印震飞,落到我身后两三米处,挣扎着爬不起来,我给他搭了把手。老陈擦去嘴角的血,妈的,让这比阴了,那边有个反制装置,把锚给顶了。迟晓一语不发,缓缓走向我们。几乎是与他迈出第一步同时,我连开两枪,却只击中一个虚影。下一瞬他已经在我面前,一拳挥向我的下巴。我伸肘来接,却不防这一拳力沉,枪被打掉。我后退一步,闪开第二拳,掏出刺刀往他腰上猛力一捅,刃尖却在离腰分毫处停下,好似磕在一堵无形之墙上。刺刀震落,迟晓提膝猛力撞向我的肚子。我向后倒去,老陈趁机一腿扫在迟晓的支撑腿上,直接把他扫倒。老陈摁住迟晓,举起电筒朝他头上狠命砸去,被迟晓将将避开,顺势踹开老陈,攻守异势。我不顾腹中剧痛,冲上前把他顶翻在地,刚要举刀再刺,他已经起身,把我甩开。老陈捡起电筒,怒吼一声,五十万光强直直打在迟晓脸上。就在他惨叫着向后倒去时,我捡起枪,对着他连开三枪。
街道上空无一人,却焕然如新,李榆点起一根烟,深吸一口,继续向前走。他能听到自己孤独的足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整个西灏市除了他便再无一人。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与初遇女孩那天别无二致。
一只手从身后握住了他。李榆回过头,刚好与女孩四目相对。女孩走起路来像是在跃动,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她微笑着,对他说了很多,他从未如此听清过女孩的声音和话语。如石上清泉,淙淙流入他耳中。他带着女孩跑了起来,一张臂成一尾潇洒的燕子,剪四月的云于风中。一阵风吹过,他的发扬了起来,转头看时,女孩的发比他扬得更高。于是他笑,无比快活地笑。
倏然间,一阵轰鸣,惊疑之余,女孩的手已经滑落。李榆蓦然回首,看见的,却是女孩牵着一个与自己无比相似的身影,张开双臂向反方向飞奔。李榆想要去追,却迈不开腿。再睁眼时,眼前却是迟晓,站在离他一臂的距离,温和地笑着。他不知何时流出了泪水,伸手去触迟晓时,那温和笑容却又一霎消逝。他再也承受不住,跌倒在地,孩子般哭泣了起来。
迟晓向后倒去,义眼因过载而暂时失明。身上传来数处剧痛,已经无法站起。黑暗中,他感受不到时间的嬗变,只听到两个不速之客低声讨论了几句,然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能感觉到额头被贴了什么东西,意识随即坠入黑暗。他昏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对不住了,迟医生,好好睡一觉吧。”
我和老陈把李榆抬上车,放在后座上,给他念了几段咒,应该没多久就能醒过来。我联系老刘,告诉他事情结了,锚带回来了,李榆完好无损。老刘挺高兴,说,好啊,老戴,我就知道找你没错。我说,少来,现在到你兑现承诺了。老刘爽朗一笑,必须的,明天就找人。我说,还没说完呢,这几天我带老陈在扬州玩一圈,费用你报销。老刘说,屁大点事,瞧不起人呢?
回站点是老陈开车,我手软,握不住方向盘,坐副座。我们都很累,路上没说几句话,只听到导航的声音。快到站点时,我们远远看见一个眼镜站在站点大门外面等,三七分一丝不苟,上身白大褂下身黑长裤。看到车来,立刻激动地朝我们招手,一如今天早上。
李榆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一辆轿车的后座上,沿着一条熟悉的路行驶。天色已经黑透,人流灯影在窗外变幻。见他醒来,坐副驾驶的青年转过头向他一笑,那笑容里透着疲惫,愧疚,和欢欣:
“李研究员,你没事吧?我们很快就到站点。”
李榆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泪水夺眶而出。他孤身坐在黑暗里,掩面而泣,好似大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