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淋的夕阳在寿疆河上只剩下半个,它在水面上融开,泛起片片殷红。寿疆河旁边的云杉被风压着,簌簌响着。杉树像是一堵墙。在树墙后面的办事楼外,挂着几列“之”字型的钢梯子。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那上面挪动,或停住。黑色人影交头接耳,接着散开,钻进铁门,不见踪影。
墨绿的计程车笨拙地拐弯,冲进闪着红光的柏油路,急匆匆地离开办事楼。方正规矩的办事楼总是死寂,没人愿多停留一会。只要北风穿过办事楼的玻璃窗,就会伴着阵阵尸臭响起那哀嚎。李姜晓的脸浮在窗户上,与窗外,楼边,呆笨的白色矮墙交错,时而明,时而变暗。青色的眼轮冒出一圈圈的白烟。
从计程车里出来的女人裹着厚实的灰色羊毛衫,戴着狗皮帽子。帽外的金色长毛在风中摇晃,她的脸被寒冷刺痛。李姜晓看见她携着一张扭拧的长脸推开铁栏门,接着将脑袋探进身旁门卫室里。她穿过矮墙,直奔楼去,消失在窗沿的塑钢框边缘。
李姜晓摁灭烟头,又点燃另一支。他的脸从窗户上消失了。有几只灰色的黑马勺从杉树里飞出。
李姜晓坐在二楼办事处的实木桌后面,稍有一些动作,就能让那把革皮开裂,爆出碎海绵的转椅嘎吱响。“嘎吱”“嘎吱”里还带着来自空荡的走廊里,几双工人靴踏在瓷砖板上的闷响。忽的一下,闷响紧密起来。“来女人了!”一个干瘪的声音从隔间传出来,穿过灰色的水泥墙,躁动起来,不停地蹦跳,震得在桌上那些泛黄的公事纸、簿子、水性笔晃动。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太阳完全浸在寿疆河里了,被溺死了一般,直到黑暗压下来。
女人用指骨敲了敲铁皮门,铁皮门虚掩着。“请进,”李姜晓从嗓子眼里憋出这么一声。女人进来了,他的眼先是瞥向还未被关上的门外,探头探脑的同事急忙退开,但还是能听见几个浑厚的声音,议论时的几声干咳。女人坐在事先拉在他面前的木椅上。这时他才开始打量起她。
或许是因为屋里的铁管生热,她已经把那顶狗皮帽挂在衣架上了。原先盘在帽里的长发被她简单地拨弄几下后披在肩上——这尤为让他吃惊,毕竟这几年里没留有那种“战斗队”女性短发的人,近乎见不到了——她有着一张长脸,透露出冷峻气息,和这冬日相称。精致的五官,尤是薄唇的左角,竟长着一颗美人痣。
“您好,我是来自中国SCP基金会的王楠。”
“您好。请问…”
“哦,我是代表中国第二十一号分部而来的,不必紧张,从另一层面来说,我们还是同事。但我毕竟不是在‘寿疆’里工作的,所以此次前来的一个目的就是来拍摄图景,收集信息数据以便模型分析之类。”
“需要今晚留宿吗,王楠女士?”
“应该是需要的,但在深夜,大概凌晨两点左右,还得去采集一次数据样本,要去‘效寿域’。我是负责该区域的情报员,”王楠起身,转手从衣钩上拿起翻毛帽,利索地戴上,“姜晓同志,天气实在太冷。有没有多余的衣物?大衣就行。”
“有,当然有。”他点燃一支烟,用手指了指侧面的水泥墙,“隔壁屋,我带你去吧,多出的衣物大多都是从外界批进来的,寿豕…自然是用不上,老实说,他们也并不需要。”
王楠微微一笑,她跟着李姜晓离开此处。她发现,原先那些在长廊里的,死盯着她不放的人,若无其事地跟随着自己上楼的人,或是在背后议论的人猫在拐角处,探头探脑的,甚至有些好笑。“姜晓同志,我能问个有些无聊的问题吗?不作答也可,这个问题不算在书面报告之内。”
“什么问题?”
“编入书局的那些年轻人…不,那些男人,是不是很少见女人?”她的话很直白。
“哦,那是当然。前段时间我们还在村口拉上条幅,用来反对那‘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李姜晓正弯着腰在储物间里翻找衣物。高而宽的电镀管拼成的货架抵在这有些狭小的屋里,漆成绿色的钢板放在四方形的镀管上,还带着那股刺鼻味。所谓的“杂物”不过都是些机器零件。有的臃肿庞大,覆盖着脏兮兮的机油;有的精巧细致,像是机械钟表里那些复杂的结构;另外一些,或是放在粗纸盒里,黄铜色的子弹,或是不知什么人留下的几根香烟。烟盒就皱巴巴的掖在缝隙里——应该是那些刚入职的年轻人留下的——她想,更深处是黑压压的一片,光线昏暗,她看不清楚,只有起伏的边缘轮廓。
身前的男人佝偻着背仍然费力寻找着,时不时还发出“啧”声,却还是没找到“多余”的衣物。“所以…王楠这样的女同志…他们…”李姜晓的语言变得忸怩了,“思想教育问题,还是思想教育,这里与外界接触太少,你也了解,基金会的管制…书局这边…”而王楠没说话,她看见他将几件包着透明塑料布的军衣扔在更里面。
“李同志,那几件就行。”
“可这个,这个是给男人穿的。中央批给那些身材壮实的办事员穿的。”
“我只需要多余的衣物就行,无论男女。多余的。”她的手指在空中晃动,似乎是着重强调那“多余”的两字,“男装就行。”她又说。直到李姜晓板着步子向她走来,递给她衣物时还有些不情愿。塑料布在昏暗的房间里嚓嚓作响。“王女士,你穿这个…可能还会被别人说闲话的。”他变得更加忸怩了,王楠没理会他。
王楠与李姜晓共乘一辆往返于书局办事楼和乡村的专车。专车是一辆乌黑而扁长的桑塔纳汽车,李姜晓坐在前座,他的身旁是司机。司机戴着一张盾形的面罩,蜿蜒的曲线勾勒出他的眼角褶皱。司机什么话也不说。王楠坐在后座,旁边是空荡的褐色人工革座椅。书局那几栋单调的,被白灰色所包裹的方块楼在车窗后面逐渐变远,直至成为夜里的一块模糊的斑。
王楠所住的地方距结合部的地方很近。尽管只住两天不到,但暖水瓶和被褥已经备好了。
屋子不大,靠着墙沿是一张由钢架焊接的双层床,杂木床板铺着薄薄的一层棉褥。上层堆放着些替换用的生活消耗品,还有些农具随意的摆放着(全都落着灰)。李姜晓站在门框外面,见她走进屋内后便不再跟随了。他看见她把数码相机的吊绳挂在铺对面的墙上,挂在银色的铁钉上,钉子死死地钉在墙里。
案台前有扇圆形的玻璃窗。玻璃窗也被钉子钉死了,却还是有嘶嘶的寒风涌动。她拉开那张案台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摞摞白纸,有不少已经被用过了。用墨水写得东西密密麻麻,字太小,李姜晓没看清楚那写的是什么。
“以前在这住的人是书记,后来书记走了,去了别处。接着就是几个下乡的知识分子。那时候基金会的管制还没来,寿疆地方不大,但是农村很密集,农民多,”他顿了一下,“说错了,不好意思,是寿豕…”窗外就是结合部。同样是单调的建筑群。方方正正的楼房——结合部楼顶,高压钠灯宛若太阳,把作物田的大棚照的通明,眼花缭乱的金色半柱体交错相连——夜太深,光太亮,看不见楼外其他办事员的影子。月亮在遥远的斜角处。
“王楠同志,还有别的事吗?”李姜晓问。
“没有别的事情了,辛苦了,你先回吧,现在是晚九点,凌晨两点左右我会去进行一次数据采集,在此前我先睡一会吧。”她答。
“好,好的。”他扭身离去,绕过小宿舍的外墙。王楠从窗外看见他上了公务车,车驶上柏油路,匆匆离去。
丑时至半,寿纪20/03/2965。
王楠从硬床板上撑起身子。她披着堆放在椅子上的长军衣。钠灯的光已经洒在她的那件大尺码的外衣上了,它们有些被圆窗上木栏截断,留下十字形的阴影在她的背上。墨绿色的军衣,很像她来时的计程车外包着的铁皮。她摘下数码相机,趁着光亮去调试凸起的旋钮。她走到屋外,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许多枯树佝偻着躯干在风里瑟缩着。然后是发动机的爆响声。
响声是来自货车,是元利粮事的运输车。狭长的银色车厢下,有左右并排着的六个桶状喷气驱动装置,在桶沿附着晶蓝色的焰火。驾驶员应该就是上次同事所述的算法了。它的名字是效寿〇〇叁,很笨拙地攀上万维网络系统。效寿〇〇叁在作物棚的上方盘旋,寻找着目的地。接着又来了一辆模样相同的。她看见有几个人影在灯光下移动,渐渐接近货车。
王楠的双手捧起相机,站在凛风中,留下第一张资料相片。衣角在风里抖动。她小跑着前往那去。
几张让她记忆犹新的面孔映入眼帘。眍䁖的老人,冷眼斜视她的男孩,有着畸形背部的女人脸已是模糊不清,说不清楚是黄色还是黑色,在“太阳”下缭乱膨胀起的枯竭发丝。他们就包着几件短小的棉衣,棉絮裸露在被刮破棉服外,垂下几截,摇晃着。他们的脚踝是那么细,那么小,而宽大的劳动鞋让他们踩在脚底仿佛一艘艘巨船。他们的脖子似乎也与枯树一样瑟缩着,深深嵌在他们脸皮上的皱纹里传来着运输车的轰鸣,响笛声惊吓着他们。
这是她所摄下的第二张相片,不过这张照片,在之后垫在抽屉里那些堆放着的文件最底下。相片里的老人和孩子都捂着脸,手指微微分叉,露出一双双惊恐不安的眼睛。
“来干什么?”男孩的颤音,他身前的老人护着他,见到王楠就如见到野狼般,“你拿杀人器照我,你拿着杀人器!”他的瞳孔在崩裂,孩子转身就跑,他钻进棚里,“我要忘记了!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他还是尖叫。尸臭涌上来。
“我们在等粮食车来,”女人说,“来交粮。”她的脸上写满恐惧。“我们没吃神元草…我们没吃…不要…”
“来办事,照相的,我不杀人,”王楠好像是在回答那个已跑走的孩子,“我从基金会来的。基,金,会。”她一板一眼地说。
“那你手里拿着的那个是杀人器不?咱是不是快死了?”老人问。“不是,”她答,多余的一字也未说。“你是个俊姑娘。”老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缝弯曲着,他还是害怕,声音颤抖,“箭头人我听说过,这是第一次见,箭头人都是好人。”他吃力地补充着,呆笨的赞美。
那个男孩就躲在棚里,耳朵贴着塑胶壳,使劲地听着王楠的每句话。时而冒头,盯着前面的两个老人——确认没像他伙伴嘴里说的那样瘫倒在地后——他跑上前去,抬眼死盯着王楠,“收粮食的来了,”他扯了扯身旁妇人的手,指着走来的机器人,已经无视掉王楠了,“铁皮人,铁皮人变了,又变多了。奶奶,粮食还够吗?”
“不知道,”奶奶轻拍他的头,紧接着对王楠说,“往里面走走吧,你想拍什么?这里没什么好拍的,城里有。别来这儿。”
第三张照片在冲洗之后,被曲别针夹在信息汇报的纸面材料首页。
相片色调昏暗,环境颓败不堪,人形机器正在搬运地上的粮草。已经过工业处理的包谷和棉花正被它们放在几个木头板条箱中,在快门键按下的瞬间,捕捉到寿豕不甘的神情,已近暮年的寿豕撇着嘴,他们蓬头垢面,穿着着残破的棉裤,臃肿肥大,却短小,遮不住寿豕的脚踝、手腕。脚踝处被冻成紫红色,人形机器的头部是单个长筒摄像头,脖子的部位,连着被塑料管道包裹着的数据线,红色烤漆质的金属外壳上有被石头砸过的凹凸痕迹。它们的背部,背着两桶形似壶胆的柱体,应该是柴油。在它们的身后是另一间作物棚,装配着扁长的数位板和金属环状的嫁接秆。棚顶是两辆喷气式粮食运输车。一个男孩死死地站在运输车那车厢敞开的铁门旁,满面眼泪,小小的手掌死攥住金属管框架,他望向地面的老人老年寿豕。
王楠所负责地区是“效寿域”的三处农村。不知为何,在第二天她并未拍摄更多的照片。取之,是简短的文字概括。
我们在王楠曾居住过一晚的宿舍抽屉里找到一张当时拍摄的,以寿豕为主体的摄像照片。这张相片是王楠本人用自己携带的个人设备秘密冲洗完成,并未经过上层部门的审查,与寿疆书局及其行事部门无关。时至今日,照片已经泛黄,在它的背面,有一行由王楠博士亲笔写下的汉字:我厌烦这将要升起的青色天空,河畔弥漫的尸臭。对此,本分局与SCP基金会中国步调一致,同意王楠是SCP基金会内部支持“清道夫”程序废除成员之一,但关于王楠是否与李然为友之事,并未发现任何有关信息,故自愿提供关于王楠在寿疆内的科研路线。
— 寿疆书局效寿域分局外界接待主任,李姜晓注。20/04/2015(寿纪20/04/2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