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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故事开始,有时并不意味着上一个的结束。

Quercus睁开眼睛,散发着无机质光芒的天花板显示着这个房间的功能。

她试着动了动,抬起小臂,于是看见了上面插着的针管;她微微偏转过头,床头吊着的药瓶已然空了,却没人来换。

于是她自己拔了针管,按压着它曾存在过的那个地方直到满五分钟,同时试着一点一点地坐起来。她环顾四周,再次确认了这里是一个标准医务室。她想要试着下床走走,刚刚把一条腿放下去的时候房门却开了,一个年轻的姑娘轻巧地绕进门内。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有着典型的黄种人的面孔,虹膜却是绿色,应该是戴了美瞳。Quercus认识这张脸,按理说她们俩应该彼此熟悉,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如果手头的资料没错,Quercus想,这姑娘现在应该是认不出她的。

姑娘拿着一个板夹,上面夹了几张纸和一支笔。她看了看空了的吊瓶和被患者私自拔掉的针管,没有作声,只是把一把椅子拖到床边然后坐下。很显然她不是来给Quercus换吊瓶的。

“那个……我觉得你回去躺着会更好一点。”她说,声音轻柔而礼貌,好像人畜无害,“Betula platyphylla Suk。你可以叫我Betula。我有一些问题需要问你……呃,特工……”

“Quercus palustris Münchh。”Quercus挺高兴自己的声带在停工许久后还运作正常,“Quercus。”

Betula在纸上记下些什么。

“这个代号可不好记……橡树?”

“没错。”Quercus点点头,“你是白桦?也没比我这个强到哪儿去。”

“大概是吧。”Betula微微笑了,“那么,我们直入主题吧……Quercus。你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吗?”

Quercus仔细地回想,在片刻之后沉思时的一动不动变为沉重而缓慢地摇头。

“之前发生了什么?我是说……你指的是哪件事?”

“你不记得了?”Betula皱眉,“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什么都想不起来。”

“或许我应该问得直接点,Quercus。”Betula将最上面的一张纸换到最底下,清了清嗓子,似乎是照着那页打印纸上写着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念,“201█年██月██日,四天前。能说说那天你都做了什么吗?”


道德、教义、法律,提到“罪”的概念往往逃不开定义“罪”的标准:逾越即是罪;违背即是罪;侵犯即是罪。

Quercus推开门,年轻的女人坐在地板上,披头散发,看起来狼狈得很。屋里的灯没开,连走廊上白得发亮的灯光都感染不了这一小团黑暗。Quercus一直走到女人的面前,手里的那把枪一触即发。

“特工……Firmiana platanifolia Marsili。”Quercus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你涉嫌……”

此刻的她想不起来自己彼时所罗织的那些罪状,正如一个人走出考场便不会记得自己前一天晚上突击背下的重点。也可能她根本没再说下去,枪声把所有的记忆都掩盖了。

她没有听到一声尖叫,也没有处理现场。她看了那倒在地板上的女人的脸最后一眼,之后匆匆离开了。


小说中如果有双胞胎或长相极为相似的人时,必须提前告诉读者。——推理小说十戒

“第二天早上人们在特工Firmiana的办公室发现一具尸体,其面部特征与特工Firmiana相符。”Betula说,“所以你承认是你枪杀了她,特工Quercus。”

这次Quercus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呃,我想……大概是吧,我不知道……我……”

“在没有得到任何批准的情况下,Quercus。是什么促使你这么做的?”

“我说了我不知道!”Quercus大声说,“能不要再问这个了吗?”

“好吧。”Betula叹了口气,“我们先不说谁杀了谁的事。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点个人问题,Quercus,我能知道你是否是独生子女吗?”

“……我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妹。”Quercus强迫自己做了两个深呼吸,“我们是……四胞胎。听上去难以置信是吧?”

“同卵?”

“同卵。”Quercus说,她现在似乎放松了一些,“我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你能想到吗?在大伙形成自己的打扮风格之前,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谁是谁。那个时候我几乎天天被认错成我妹妹……”

“我理解。”Betula点点头,“毕竟我自己也有,呃,同胞姐姐。”

“说到我的妹妹,她们现在……不……”Quercus突然挺起身来,不顾Betula的劝阻挣扎着下了床。

“抱歉,”她说,“我的家人和这个地方没什么关系……我是说,我现在得去见一个人。”

“你不可以……”

Betula的话还没说完,Quercus的脚步声已经开始在走廊另一头消失了。


特工Quercus是其家族中供职于基金会的唯一一人,特工Quercus的所有直系和旁系亲属均为普通民众,因此有关特工Quercus的所有工作内容都对其严格保密。——特工Quercus palustris Münchh的人事档案

Quercus推开门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年轻女性正坐在办公桌前,处理着这个月的报表。女性带着金丝边的细圆框眼镜,镜框大得有点夸张,她剪了齐肩短发,左半边头发发尾被染成绿色,刘海侧面还有白色的挑染。面对Qiercus这位不速之客,她仅仅抬起头来,挑挑眉毛,再推了一下自己的金丝边眼镜。

“财务主管Davidia involucrata Baill。”她用平静的声音说,“您可以叫我Davidia。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女士?”

“我是……特工Quercus palustris Münchh……Davidia女士。”Quercus在办公桌前坐下,“我想问您的是,关于四天前……”

“啊,您说的是四天前,关于特工Quercus涉嫌无故袭击特工Firmiana一事。”Davidia打断她的话说,“我知道。作为一个管财务的似乎我没有立场说这些,但是……这里面有一些疑点。Quercus,你觉得呢?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Quercus现在本就是一头雾水。根据她掌握的情报,Davidia的确有能力帮到她。可她来的时候完全忘了现在的Davidia根本没法发挥那么多能力;也忘了以她们俩现在的状况和彼此的身份,她几乎没法说动对方帮她;最重要的是,她其实连需要Davidia做什么都不知道。而现在,她没点头也没摇头,Davidia已经开始说了。

“首先,使得‘Firmiana’致死的子弹的确与你配枪的子弹相符,再加上你已经承认,我不怀疑你就是凶手这一事实。”Davidia说,她甚至停顿了一下以观察Quercus的反应,“但是为什么,Quercus,你的动机是什么?”

“特工Firmiana涉嫌向外界泄露机密情报。”Quercus说,“多次。可以确定她已经背叛了基金会。根据惯例,对于背叛者应当进行处决。”

“可是我想你并没有处决权,或者说处决Firmiana的能力。”Davidia敲打着键盘,“如果这份公开资料的内容属实,特工Quercus palustris Münchh,原名葛子棋,除对经手情报以外拥有二级安保权限,特殊情报部α组成员,专业是……信息安全。恕我直言,你只是个程序员。”

“我在加入特情部前接受过一些训练。”Quercus解释道。

“但Firmiana可是专业的外勤特工。实打实的练家子。我不觉得你打得过她。”Davidia推了推眼镜,没有再给Quercus说话的机会,“第二点,我刚刚查找了资料,Firmiana背叛基金会的结论属实。可是特殊情报部并不负责处决,而且处决命令并没有下达。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也想知道这个。”Quercus低声说,“或许是……鬼使神差?”

“我们研究和收容异常并不是为了让自己相信鬼神。不过既然如此,我想在动机方面我问不出更多。”Davidia说,对于这个结论没有给出任何一个多余的表情,“最后一个问题……Quercus,我想知道你怎么下得去手?”

“我和Firmiana没有任何关系。”

“或许吧,资料上是这么写的没错。”Davidia挑挑眉,“但是,面对着那样一张脸,你又怎么下得去手?”

Davidia抬起桌面上的一个小镜子(Quercus确定上一秒那里还什么都没有),里面映出Quercus的脸。

“你们俩……我们四个,长得可是几乎一模一样啊。”

有那么几秒钟,Quercus就那么楞在那里,Davidia看着她,空气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

“子琴姐,或者我该叫你特工Firmiana?”过了一会儿,Davidia才轻轻地说,“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当你犯下一个罪,你就需要更多和更大的罪恶来弥补它。

“特工……Firmiana platanifolia Marsili。你涉嫌向外泄露机密情报,系背叛基金会……”Quercus举起枪,对准Firmiana。老实说她知道这样做是违反规则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行动,只是在回过神来时事情已经变成了这样。现在她后悔了——就算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知情,她也是Quercus的亲姐姐。Quercus举着枪的手开始发颤,虽然实际上她懂得怎么使用枪支已经算得上个奇迹。

然而她不曾想起当少了姐妹亲情这一层外皮,Firmiana会是多么凶狠的一个角色。

她看不清那张不速之客的脸,因此那只是个不速之客。Firmiana没有丝毫犹豫地扑上去,在扳机被扣动的那一刻调转了枪口的方向。直到这时她才藉由走廊上的灯光看见了那倒在地上已无生机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她的大脑比做出战斗的应激反应时还要空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无保留地顺从着肌肉记忆做了些什么,再一次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在医务室里醒来。


一些东西或许会迟到,但它们从不缺席。

“所以是你袭击了特工Quercus,”Davidia宣读判决的声音冷酷得像块冰,“并杀了她。”

“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正当防卫!”Firmiana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正当防卫?”Davidia笑了,“那让我们回到我之前提出的问题,Firmiana。你没有否认我的任何一条推断,那么我宁愿相信,特工Quercus发现了你的背叛行为——作为特情部的员工,她知道这些并不困难。她是我们的姐妹,尽管我们都不应该知道这点。”

“那么你为什么……”

“这也是你会来找我的原因。你应该看过Quercus电脑里保存的所有档案了,不是吗?为了不被人发现破绽。我不能让太多人知道那些事,但子棋——Quercus那里,的确是有这样一条情报的。”Davidia叹了口气,“我可以继续吗?”

Quercus点了头。

“虽然知道这样做是协助犯罪,她却不忍心看着自己的最敬爱的姐姐被处决。于是她找到你,尽管是以陌生人的身份,希望和你谈谈,并期待着能争取到更好的结果。她很可能是赤手空拳地来的,为了表现诚意。”Davidia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而你明白被发现背叛意味着什么。你在害怕,于是你先发制人。毕竟任何一位特工的办公桌抽屉里都会有至少一把手枪,不是吗……不,但愿我猜错了,你真的是正当防卫。”

“这是句反话吗?”Firmiana微微皱眉。

“是真心的希望,我当然也不想我的亲人犯错……”Davidia摇了摇头,说,“所以我的猜测成立吗?”

“……是。”在漫长的沉默后Firmiana说,“这是我做的,但是你要相信我真的是……”

“嗯,子琴姐,我相信你。”Davidia轻声说。

然而她的视线却看向门口。

Fiamiana也回过头,Betula正站在那里,扶着门框,手里握着一支录音笔。

“找到了。”她得意地笑着说,“外勤特工还真是……跑得真快啊,可让我好找。还好赶上了。”

“子画,”Davidia将十指交扣放在桌上,“你还真的忍心抓你姐啊?”

“我得秉公执法,Davidia主任。谢谢您之前的配合。”Betula站直身体,“那么,特工Firmiana platanifolia Marsili,涉及泄露机密信息、背叛以及无故袭击基金会员工并致其死亡。情节属实,证据确凿。在此我代表基金会法政部,对你进行逮捕。”

Firmiana沉默着。她站起来,缓慢地转过身,等着Betula上前来。Davidia也没有再说话,她打开之前被隐藏的页面,继续处理自己的报表,直到两人离开。


有些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Quercus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熟悉的属于自己的宿舍的天花板。身边一个声音很轻地说“你醒了”,用的是肯定句。

她偏过头,发现自己的上司坐在床边。她不知道自己是发生了什么。Davidia或许有能力让一切像这样回归正轨。可是Davidia……不,她的确是财务主管,却根本不在这个站点。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Quercus感觉到错位带来的混乱——直到上司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

“既然醒了就汇报工作,Quercus,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什么?”Quercus问,语气中充满惊讶,“头儿,我还想问问你我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说你要自己进去那个……什么系统?”

“它自称黄粱。”

“那就黄粱吧。你说你要试试把意识连接到数据层来突破它的防火墙,你忘了?”

Quercus想起来了,她尽全力支持着坐起来:“那之后呢?输出结果怎么样?”

特殊情报部α组的组长指北星敲了敲床头桌子上放着的红色笔记本电脑:“你的电脑我放这儿了,里面有保存下来的记录,待会你自己看。”

Quercus点点头,“我好像是做了个梦,”她说,“梦的内容……挺奇怪的,等会我整理一下发给你。说不定有线索什么的呢。”

“当时要不是白展冲上去拔了数据线,你现在恐怕就完了。”指北星摇了摇头说,“你躺了四天,先休息一下吧。工作先不着急了。”

“……我觉得我还得再去一次。”Quercus只是说。

“这不是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指北星的语气坚定,“而且就算有下次,你也要多带两个人和你一起。那玩意……我看它不是个善茬。”

“头儿,”Quercus摸过床头的眼镜戴上,“我们是不是……做错了。能有这样的防御等级,只能说明里面的东西不是我们可以知道的。我们这样下去是在……”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们是在犯罪,头儿。”

“就算这样,我们现在也回不了头了。”指北星叹了口气,“就这样吧,这个不需要你操心,我会想办法的。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指北星没等Quercus回应便离开了房间。而在她身后,Quercus拿过床头的笔记本电脑,按下了开机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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