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我们要去海滩咯。”
听到上司的声音,研究员Riven Mercer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眼睛里带着几根红血丝。“……这是任务吗?”他嗓音沙哑地问,发现自己刚才差点趴在桌上昏死过去了。毕竟现在是例行的月末疯狂填文书时间。
异常项目处理机制虽然已经为达到最高效率而常规化、精简化了,但还是难免涉及让人头昏脑胀的大量文书工作。作为Site-19 Kiryu实验室的二把手和基金会实习生的常驻保姆,Riven Mercer发现自己每个月都要贡献出好几个小时到管理文件上去。他要确保每个在实验室打过几个钟头卡的人都被记录妥当,实验过程中所有火灾造成的损害都得到修复,还有每月一批、异常但实际上无害的东西在合适的无骨架橱柜里存放好。
Mark Kiryu博士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助理/得力研究员/茶友。“Rivs,你处理这些文件多久了?”
Riven沉默了一会儿。他望向右手边那一摞文件,然后拿起左手边的咖啡杯。这是那个蠢蠢的的恐龙形状马克杯,他迷迷糊糊地注意到。一旦他用那个煽情的垃圾纪念品喝水,那这个月实验室肯定真的忙透了。“三,四……几杯绿茶……的时间?反正我是上午什么时候开始的,”Riven含糊地回答。“这堆我已经处理掉不少了,但这个月这批异常物品我们确实牵扯到了很多其他部门的二级员工,每个人都做了不同的笔记,我们还得处理工时……”
“好啦,我们要去海滩了。带上你的太阳镜。 找个人帮你喂蜥蜴……”
“我从今早就一直在实验室。我已经通知了三个人要给Crellan碗里装满——”
“那就海滩。现在。班车十五分钟后出发。”
“你决定穿牛仔裤?”从基金会班车上下来的时候,Riven遮了一下直射进眼睛的阳光。一个员工在附近放下一箱“协议规定的必需品”,然后等Kiryu博士一下车,班车就迅速开走了。
“海风吹起来就凉了。你穿了工装裤啊。”Mark回道。他开心地扛着巨大的沙滩阳伞环顾他们眼前的景色。
Riven也跟着往前看。这片沙滩,好吧,他推断,就是片沙滩。天空是一片沉静的蔚蓝,散落着如画般的蓬松白云,印在明信片上一定完美。几只海鸥点缀空中。脚下,浅色的细沙沿着海岸线延伸,礁石峭壁和紫色的锡金榕花给沙滩镶了边,大海平静地拍打着海岸。这是一片私人海滩,(Riven记得Mark只说了海滩,想来也不是随便哪一片)沙与石与水都免于垃圾和人类产生的杂物侵袭。除了干净,这地方还散发出一股绝对的正常气息,反而让人有点不安,Riven心想。
“工装裤实用啊。我可能需要跟一只狂暴的蜥蜴斗嘴呢。有备无患。”Riven检查了那个箱子,看出它带着轮子和一个折叠拉杆,然后对便携行李包裹的奇妙之处表示了赞许。根据他的猜测,如果真要吸引狂暴蜥蜴的注意,他也许可以把这箱子在空中扔个好几米。
“我衷心希望你是在开玩笑,因为如果不是,你就完全没理解到你所需要的‘放松’这个概念——”Mark在沙滩上选了个点,正在把阳伞戳进地里,不是很成功。
“开玩笑的啦。我就是喜欢工装裤而已。你确定我没在站点落东西吧?”阳光透过云层晃进他的眼睛,Riven的脸皱了起来。他抬手捋了一把蓬乱的头发(平常还有点扎手,据Mark说,但今天好像连他的头发都累了)。Riven活动两下肩膀,开始在沙滩上拖箱子。这轮子一点用也没有。
“确定。”Mark在伞脚周围凿来凿去,把沙子踢成一座小山,伞支在上面。“现在维护组正趁你不在,把你那些文件什么的搬到新办公室去。”他又堆了几把沙子,捡起一块不规则的石子丢进海浪里。“既然你已经在基金会完成了兽医学博士学位,你就有权享有自己的办公室,自己的零食贮藏间,还有一套自己的文件柜啦。记得上周我让你把你的镇纸打包好吗?”
Riven暂停了拖箱子的动作。“其实,不记得。”
“这就是为什么你得来海滩待一天了,Rivs。”
“瞧这只威武的海鸥。我要授予它海鸥之王的称号。看它这宝相庄严的羽冠。”Mark对海鸥指指点点道。与此同时,他正在展开三把草坪躺椅:一把自己坐,一把拿来垫脚,一把搁盘零食。
“我觉得它只是有点炸毛。”Riven不得不选择坐在沙滩上。
“你是不太擅长搞什么‘海滩假日’的,对吧,Rivs。”
“你办公室里还囤着一件霸王龙衣服和一套忍者装束呢。能怪我怀疑你有何居心吗?”Riven从草坪躺椅上抓过Mark那盘薯片,在“海鸥之王”走近到能偷食物的距离时挥了一挥。
“我要去沙滩上走走。请对海鸥之王以礼相待。”Mark丢下了他的三把躺椅,甩掉运动鞋和袜子,信步向海岸线上颜色更深的沙滩去了。
Riven目送他的上司离开,回话在嘴边转了三转,终究没喊出来。于是他安心坐进一张空躺椅,在阳光晒着的沙滩上伸开双腿,感受着颊边拂过的咸腥海风。真好啊,他想。也许这不过是例行公事,是协议规定,抑或人力资源相关的什么要求,但此时此刻,远离堆积成山的文书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未可知亦不可信的异常,这总是好的。还记得“正常”是什么感觉……或者至少,应该是什么感觉,这也是好的。研究员任思想跑着火车,阖上了眼睛。真安逸啊。
插在沙里的阳伞被风吹得晃了两晃,倒下砸中了Riven的膝盖,连带着盘子和薯片全洒到地上,挡了那海鸥之王及其皇家随从的路。
“海滩假日。行吧。”Riven手忙脚乱地从食物残骸中爬起来,一边变着法儿咒骂重力和风。
Mark在岸边偷笑。他刚刚在潮水洗刷过的细软的沙滩上踩过一串脚印,然后看着海浪涌来,把它们冲走了。
“有没有什么时候,异常不出现比出现还可怕?当我们花了这么多时间去研究超自然之后,自然对我们来说反而变得不寻常了么?”Riven又一次四仰八叉躺在沙滩上(这回在Mark的坚持下盖了条浴巾),阳伞被重新调好,撑在草坪躺椅、行李箱和超大包薯片(大概能起到一点点支撑作用吧)之间。
“所有基金会员工都会遭遇这种风险,”Mark平静地回答,他在一本摊开的书页上摆弄着几片碎贝壳,然后拿出手机给这布局拍了张照。“那是我们有这么大一个心理部门的原因之一。”他把书倾斜过来,让贝壳滑进手里。碎片被托在掌心,愉快地叮当作响。
Mark站起来,走了几步,将贝壳抛回到涌过来的潮水中。然后他转过身走回阳伞下。Riven挑起了眉。
“‘带走的只有照片,留下的只有脚印’。”Mark耸耸肩,盘腿坐到他的助手身旁。“如果这地方真是异常的,我没说它是啊,你希望它有什么效果?”
“良性的,肯定。”Riven把一边手肘插在沙里撑起身子,方便看海景。
“五个字以上请。”
“和美学有关吧。”Riven扑通一声躺下去。“悬崖边的花儿,被浪头打进海里的那些贝壳……”Riven从阳伞的阴影里伸出一只手,拾起一枚扁平的石块,那石块边缘磨得颇光滑,握在手心里正合适。“或者,见鬼,如果效果是我扔进海里的每块石头都会精准地跳三下,我会很开心的。”
“你以前不常打水漂吗,在英国的时候?”
“住在城里。没地方打水漂。”Riven喃喃,并不很想重温童年回忆。他那会儿可真是个呆子。
“好吧。我们验证一下你的假设。”Mark捡起一块石头。
二十七块石头打了总计五次水漂,没有得到决定性的结果,Kiryu和Mercer二位博士开始寻找下一项异常。
“小提琴会不会有点过时了?”Riven收起阳伞,那伞在根据风向冲着不同方位指过之后,被宣称没有受到潜在的海滩异常影响。夕阳沉到了地平线上,投下一小时之前还见不到的影子。
“哦,永远不会。每一部票房大片都需要高端配乐。音乐剧需要管弦乐队。人们喜欢敏感的有血有肉的音乐家。你可以让电脑学人哭,但要是没有一个知道怎么哭的人来打样,它根本就不知道要干什么。”Mark趴在那箱海滩必需品上面,双臂在身侧垂着,肚子底下垫了几条毛巾。
Riven打了个哈欠。
“……是啊,这我可以发誓。”
Riven打住了。Mark继续喋喋不休。
“你试过和别人二重奏吗?或者有没有看到过两个音乐家一起唱歌一起演奏,完全合拍?那种时候会有种超然的感觉。”Mark从他趴着的箱子上溜下来,在沙滩上快速地翻了个身(看上去更像杂技动作),然后展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浪花里吹来的海风。“那就和两个老友私下的握手,或是一对恋人共舞华尔兹一样有意义。我吹过笛子。笛子有好多好听的二重奏曲目。”夕阳晕染出炽烈的橘黄与玫红,映着Mark的剪影;涛声冲刷过他的话音。夜幕迫临,将天空涂上一层柔柔的彩虹色调,最终融化进远方的深蓝与深黑。
Riven嗤了一声。Mark回过头来。“嘿,有男子气概的人都吹笛子。Shen和我可以搞出莫扎特的二重奏,我会让你知道的。”Riven叹了口气,举手作投降状。
“我又没说你。我学过几年钢琴,在英国。”他承认道。
Mark咧开嘴笑了。“那我一定得让你学点室内乐。今年我们就要横扫Site-19才艺演出。”
Riven耸耸肩默认了,太阳也落了山。班车到的时候,他们正好打包完薯片。
实验室主管和助理回到Site-19时天已全黑。这个设施的实验翼区里没人会知道外面的天色;这层楼的厅里总是亮着同样标准的、临床用的白光。
“所以那个地方到底有异常没有?”Riven把那个恐龙马克杯放进Kiryu实验室休息室的水槽,跟他那一大堆备用茶缸一道。他明天一起刷。
“没啦,除非有什么东西第一巡查小组、第二勘探小组和后来的测试小组都没有发现。你可不是唯一一个有妄想症的,Rivs。”Mark把剩下的薯片塞到零食柜里。
“哦。”
“站点附近有海滩挺好的吧?”
“是啊,看起来像是Site-19员工会好好利用的东西。”
“偶尔出站点看看也不错。要记得还有个‘外面’。”
“Mark,如果Crellan开始在实验室里到处乱闹,你会怎么办?”
“马上给你打电话。你的肥蜥蜴,你的责任。你回办公室之后要做什么?”
“看看今天什么时候有人喂过Crellan。他不胖。”
Mark给他的助手摆了张教科书级的生无可恋脸。
“开玩笑的。我要把海滩上拍的照片导到电脑里。可能会洗一张出来贴在办公室门上,来提醒我在眼皮打架的时候休息一下。”
一周后,Mark路过Riven的新办公室。他一眼望见助手新办公桌后边的墙上有什么东西,然后笑了。
墙上,Mercer博士的官方兽医学项目结业证书和一小批装裱好的基金会奖状旁边,贴着一张海鸥之王的精美小照。
Kiryu博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回复了一下早上收到的便签。它带着一份附件,是他助手的季度心理评估报告:“直观上一切正常”,“研究工作产生压力的迹象”,“对象心态调整良好”,“祝新工作顺利,需要时申请休假”。
Kiryu签字确认文件已阅的时候长出了一口气。再过一年,再签四份心理评估,他有的就不再是一个助理,而是副主管了。
记得照顾好自己啊,他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