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革热·低迷

住院后的第一天,医生告诉我还得在这里呆上好一阵子,我便想着带点什么来,让这段日子舒适一些。我带了一个毛绒鲨鱼、一个小奶牛玩偶、几个枕头和几块毛毯。毛绒鲨鱼还在包里,小奶牛玩偶已经摆到了我的床边。至于枕头和毛毯,还几天前,它们就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住院后的第三天,医生帮我挂上了一个点滴瓶。他说这东西会陪伴我好几周的时间。我惧怕极了;毕竟我经常性靠右侧睡,但医生说这不会太困难的。在这之后很多天,我都没法安然入睡。而现在我学会了怎么仰卧着睡觉。

住院后的的第二周,医生说我应该多多进食,这样就可以让药物更快起效,一个月内就可以出院。我已经许久没吃东西了。大部分我吃下去的东西都会让病情变得愈发严重,那些实际咽下去的食物最终都化作了一片棕色的海洋然后被排泄出来,甚至有时我还能看见一抹鲜艳或暗淡的红色。即便如此,我仍旧点点头,告诉医生我会吃得多一点的。但我并不会真的这么做。我就是没有一丝动力。

有一次我醒来,然后感觉到了……虚无。不再有恼人的痛感。我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来确认自己是否还在梦里——捅戳自己、检查墙上的字等等,然而,仍是虚无。我喊来了护理员,让他扶着我走到卫生间,墙上的天使们歌唱着,主的光辉并臻,赐福于我的生命,我小心翼翼地行走着,仿佛撒旦跪拜在我的脚边。当脚趾不小心撞到桌脚时,趾甲处开始流血,熟悉的疼痛感归来,接着我再次陷入疼痛的折磨。

住院后的第三周,我跻身在病房里,干冷燃烧着我的鼻腔,将冬季最深邃的冷寂印刻在我裸露的骨骼里。当滴落的鼻涕和鼻腔里的黏液被被逐渐冷凝,寒冷包围了我的鼻子。我感受着每一片晶体在我身上的所有孔洞中缓慢生长,最糟的是,我请求他们别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他们告诉我,那是集中空调通风系统,没有办法做这样的操作。相应的,他们只能在空调出风口上盖上一条毯子。寒冷仍然燃烧着我的鼻腔。

询问了医生后,他们说我可以试试一种试验性的养生法,这样我或许在一年内就能康复。我接收了这个建议,但没有任何改变。

有一次我醒来,发现自己的皮肤融化在了被子下,所有的皮肉慢慢地把床染成了一种很深很深的红。布料粗糙的纹理恶化了渗血的状态。我的脸颊在外冻结,覆盖着空调的毯子也无法助我脱离这样的环境。我呼叫护士来帮我降温,但无人应答,而我的新护理员们还醉于梦乡。于是我坐在那里,忍受着内部的火热与外在的冰寒。下一次我申请了一条更薄的毛毯,还有一套连帽卫衣。

住院后的第二年,很多人在我的房间里开万圣前夜派对。我们过得很愉快!可惜的是,他们只能看到……这样子的我,但我打扮得像一副骨架(哈,哈),还有一个人穿的像风骚的罗马角斗士中的一个——我的朋友们跟我说,由于我几乎不出门,他们决定用这段时光来向所有他们遇到的人介绍我;在所有的人里,他是唯一一个和我说话的,说实话,他有些迷人。朋友们告诉我,他的名字叫理查德。

我们过得很愉快。

我们不得不提前结束了派对,因为我吃下去的小熊软糖使我的皮肉炸裂成一大堆碎块与血液,我的体液黏连在每一寸衣服上。我的肌肉萎缩,我在疼痛中尖叫。

有一次我伴随着剧烈的胃疼醒来。痛楚如翻滚的浪潮般袭来,我蜷缩着坐在那里,再一次被冰冻(那个空调坏了)。我喊来了护士,她们给我注射了……一些喊不上名字的东西。翻涌的疼痛停止了片刻,接着复仇似的回归。毛糙的骨头尖锐地、针刺般地穿插摩挲着我的胃。我想要吐出来,但是我全身心都迫使我停止这样做,且试图从强行呕吐的状态下脱离出来。我请求与他们送我去卫生间,我仍旧想吐,但什么都吐不出来。我回到床上,进入梦境。

在阵阵的胃痛后,我无知觉地醒来。我的新护理员和我说,我一直在睡梦里。我害怕自己再次因为别的什么而遭受痛苦,我只能咬住我的嘴唇,直到它们皲裂流血。每一寸细小的唇肉都令我感到安心。

我很恐惧。

要是这种痛苦消失了会怎么样?

住院后的第三年,几个人在我的房间里开万圣前夜派对。我们过得很愉快!可惜的是,有些骨头裸露在外边,但我穿了之前穿的同一件骷髅外套,而理查德则穿得像风骚护士中的一个——他真的很沉浸于角色扮演,还要求我喊他迪克。

我们过得很愉快,那是一个美好的时光,只有我每次在碰到静脉注射管的时候痛苦才会侵袭而来。迪克贴近我,我们两个讨论了关于我还得在这个医院里呆多久的话题。他真的是个很棒的家伙,也是个热衷于游戏,运动和酒的人。我在和他的聊天里度过了派对中的大部分时光,每一个从他口中吐露的字节都令我感受到希望与温暖。我说或许过了今年,我就可以出院了。他向我眨眨眼,说那我们俩可以去购物。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接受了他的提议,将话题继续了下去。

尽管如此,我们最终还是不得不提前结束了派对——谁能想到湿漉漉的血肉顺着静脉管流淌下来时,会让所有接触到的物体沾染上一层与电子设备格格不入的红色光泽?

我有没有说过现在我的耳边充盈环绕着一千颗太阳的暴怒?这还不算什么。它来自于甲壳动物?还是尖叫声?抑或是痼疾?谁知道呢,对我来说这就是另一件要处理的事儿。噢,医生还说在下一组药物治疗之后,我就自由了。

住院后的第五年,护士和医生们仍旧找不到任何方法来阻止血肉的生长,我每年都能看到一个新的护理员(很奇怪,没有人能一直留下来),医生也正在尝试去找一种新的方法来停滞这种生长。我又想吃牛肉了。

有一次我刷牙时的力道太大了,导致它们流血了。医生为了快速清理我的牙龈,只能先切掉它们,接着再重新植入。这再一次延长了我的住院时间。诡异的是,我在听说了这个消息后甚至有些高兴。

住院后的第六年,我和迪克计划把这当成了我们在医院里组织的最后一次万圣夜派对;我虽然对万圣节前夜不甚感兴趣,但毕竟我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了。当没有护士和护理人员看管的时候,迪克——穿着同样的那件风骚的古罗马角斗士服——和只披着长袍的我,一边滴答地掉落着血块、污垢和粪便,一边偷偷溜出了医院,在外面东奔西跑。我穿刺出来的、触感冰冷的、在我触碰东西时不停刺戳着我的那些骨头,如今正北他温暖而舒适的大手握着。

我们在楼梯间上下反复地跑,在每一个我们发现的医生、护士和门房间迂回、躲藏、偷溜,直到跑到了坟场才停下来。惨白的月色下,那些阴郁不定的树摇摆着,带来最强烈的寒风,在我的骨骼都被冻僵后,我开始不住颤抖。迪克勾引我,我不断掉落血肉的躯体沾污了他白色的衬衣(在我都一年时对此好评后之后他就一直穿着它们),他温热的身体让我的情绪平复了下来,温热着那七年来在住院期的血腥时段,他暖和的腹部消灭了医院里肃杀冰冷的气质,在他的裤兜里逐渐膨胀的东西填满了我的饥渴。有好一会儿,我抗拒着,坚称自己是不洁的,也是不值得的。但他仍诱惑着我,他的熊抱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所拥有的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枯瘦如骨的手臂环抱着迪克,把我自身向他推进,直到一声爆裂,尽管草率、尽管危险、尽管那腥红的鎏金的珍珠似的体液流淌下来裹住了我们的全身,尽管那是悚惧的。那是我的第一次,他引导着我,让我感受到了自身的完整,我们纠缠交合了许久,草从里混合着体液,墓碑们亦留下我们的印记,当我遇见他时,潮水般的喜悦吞没了轻微的刺痛——那是于我而言最好的事情。

第二天清晨,我试图溜回自己的房间,但我们被逮到了,而他被隔离了数日。

在此之后,迪克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但有时他会送来些玫瑰。

我明白的,他也有工作要去忙。

住院后的第七年,万圣夜如期而至。医生说,或许再过一年我就可以走了——我还需要进行一场手术,但这个节骨眼?我要尝试所有不会让我再痛苦的东西……或说我真的喜欢这个带来更多痛苦的手术提议吗?

住院后的第八年,我开始环顾这个医院病房。我看见了缤纷的花卉、祝福贺卡、爱与倾慕、免费的食物和水、无私的爱意、痛苦和折磨、在我离去时会发生的变化、我不得不重新调整的生活、去做所有这些事儿的时间、去所有的精力、尝试适应的努力、在回去后需要重新学起来的社交活动,在踏出这病房后会降临的变化。

我看见了靠在床边的一个晦暗人影。

哦抱歉,我指的是那个我由镜中所见的,隐秘在房间昏暗灯光下的自己。我看着那个正常的自己,那个没有痛苦,没有承历磨难,没有什么致我如现在般模样的镜中人。

我恐惧万分。

我抓攫起离我最近的重物。

我看着我那条没有折断的腿。

我痛苦地呲着牙,随后纯粹的喜悦炸裂而至,我不禁跪倒下来,膝盖下渗出的红色血池以滞缓的速度扩散,粗糙的骨骼摩擦着我的皮肤,我正赐予自己极致的欣喜,骨骼皲裂破碎,血流满全身,在我弄碎更多骨头之前,我开始大声哭喊求救,每一次骨裂都令我跪下一分,每一次破碎都使我在愉悦中尖叫,在苦痛里呻吟。

我恐惧万分。

我惊慌失措。

我欣然自喜。

我一切皆好。

对我来说这就是另一件要处理的事儿罢了。

只需无事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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