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满月照耀在处女林茂密的树冠之上,暗淡的月光穿透林间洒在地下。夏日温柔的轻风吹过树梢,为湖边空地上聚集的生物们送来暖意。数百只动物排成半圆型,中央是一块于远古时代被爪子雕刻过的巨石。空气中充斥着无数动物喋喋不休的声音,为这片空旷的土地带来了难得一见的喧闹。豺狼熊罴与獐麇马鹿并肩而立,鼪鼬貊鼠则在地上乱窜。树冠上栖立着鹰、隼、鸽、鸥、夜枭、冠鸦等诸般飞禽。那些力所能及的动物带着火把,以帮助那些夜间视力不佳的动物。这时,一只年迈而遍身伤痕却依然威严无比的狼登上了巨石,万物随即被寂静笼罩,唯有狼的长啸。此刻若有人经过树林,他只能听到一声兽嚎而已。然而托在古代将这些动物聚在一处的奇迹的福,这些动物能清楚地听明白从狼口中发出的每一个音节。
“听好了!听好了!听好了!”狼高呼道。“主教们、修道院长们、伯爵们、男爵们、司法官们、林务官们、郡长们、管家们、仆从们,还有领主大人的所有封臣与执政官们!蒙上帝恩宠,森林之王,平原之主,巨冷杉和矮灌木公爵,沼泽伯爵,山丘侯爵、所有小溪与河流的看守者,人类城市的守护神,信仰守护者,以及其他诸般头衔,安德鲁四世国王陛下驾到!”
安德鲁四世信步走到一块巨石顶部,聚集在地上的动物们纷纷下跪叩头、鸟雀们也将头含到胸中。国王是只年轻的狐狸,在其父欧吉尼奥七世于去年被野蛮人所弑时方才一岁。他头戴一顶简朴的王冠,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装饰品,这顶王冠自出埃及记的时代以来并在一代代国王之间相传至今。在一片寂静之中,安德鲁扫视着周围的人群,随即让自己的传令官走近。此时若有人胆敢仰视陛下,便能看到听到安德鲁的轻声低语之后,狼脸上那畏怯惊恐的表情。
“此外,”狼有些犹豫的喊道,“陛下今晚的客人,罗马主教,基督之代表,众门徒之主之后继者,最高祭司,西方之宗主教,意大利首席主教,罗马省大主教及都主教,梵蒂冈城国元首及上帝之众仆人之仆人,教宗英诺森二十七世猊下驾到!”
教宗爬到岩石顶端,与国王并肩而立,二者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头戴简朴王冠的安德鲁不同,英诺森身披由浣熊与猿猴精心缝制的华丽法袍,双角之间戴着一顶饰有金宝的半米高的法冠。安德鲁点头示意,动物们纷纷站起身来,英诺森则三度用鼻子触胸,尽力摆出十字架的姿势。
“朋友们!”安德鲁高声说道以让所有动物都听到它。“骑士们、贵族们、封君们、奴仆们——听我一言,危机已经降临到我们的土地之上,它是对我们的国度的威胁,更是对全体基督教世界的威胁!自出埃及记的时代以来,我们从未面临过此等敌人,而如今他们重新出现在这片土地上,妄图重建他们那古老而堕落的生活——他们正是那邪恶的人类王国。”
最后一个词说出口后,人群中随即爆发出一阵骚动,还有一阵阵质疑与动摇的呼喊。“你们有谁记得孩提时听过的那些故事?”教宗英诺森高喊着让人群安静下来。“正如圣典中字字属实,这些故事自然也是真的——在瘟疫爆发大地挥鞭之前,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人类王国统治。尽管他们妄称自己崇奉基督——只因基督在我们这些林中居民知晓之前就将福音传给了他们,他们依然变得傲慢无耻,忘记了他们的父辈们的教会所宣讲的真理。他们自以为除了目中所见别无他物,将我们的祖先、基督的真正信徒们奴役,将他们囚禁在监牢中,任由罪人与新教徒在林中漫步逍遥。”
“然而汝等的先祖谨守真信,并最终被神嘉奖。神以正义之名为奸邪的大地降下天罚,又饶恕了诺亚。最终他清除了人类的大地,我们又可以再度无拘无束地歌颂真主,享受果实。”
“六百年来,”安德鲁王宣告道,“我们的林中从未出现过人类。可就在不到两周前,西河湾公爵和手下骑士们在巡查河湾东部时全体失踪。西蒙男爵和他的鹰被派去搜寻他们的踪迹——然后他们闻到了烤鹿肉的味道——”安德鲁暂停了一下,底下的动物们则陷入了想象着那位好公爵变成烤肉串的样子的恐惧中——“他看到那些人类抓住了骑士们,将他们大卸八块、活活烤熟然后大快朵颐。他们还砍伐我们从他们手中夺取的树木、在爱德华一世击溃新教部落之处树立起高大的淫祠邪寺!”
“那些谦卑的老鼠们侦查了他们的神庙,发现就连神之怒火都不足以动摇这些人类罪恶无比的习性,”教宗高喊道。“他们模仿堕落之前的样子,制造了教堂的复制品,却不去敬奉神明。他们塑造了一个声称死而复生之人的塑像,而据我们的先祖在大囚禁期间所知,那不过是个玩弄便宜把戏的街头骗子,他唯一的本事还是从一件毫无疑问由恶魔本人铸造的破烂当中得到的!他们鹦鹉学舌般从古书中找出偶像,在罩袍外穿着古代掠夺者的印记!这些人类绝非基督或是基督教王国的朋友——与我们更无和平共处的可能!”
“东方已落入异端之手!”安德鲁喊道。“他们残忍地屠杀了好公爵与他的骑士。如果汝等放任他们继续逍遥自在,神的忠实奴仆就将受到进一步侵犯!他们将夺取这片土地,夺取这片我们世代生息耕耘的土地!他们对妇孺毫不留情,等待你们的将只有木犁与唾骂!无论你们之前有何种分歧,现在都是摒弃前嫌,共抗外敌之时!”
教宗英诺森放低声音,劝诫众人。“那些曾经和信徒们爭战不休之人,现在正是敬遵古训、直面异端、夺取胜利之时。那些曾经落草为寇之人,现在正是成为骑士之时。那些曾经手足相残同室操戈之人,现在正是为公义对抗野蛮人之时。那些曾经为蝇头小利沦为佣兵之人,现在正是取得永恒的报酬之时。上古之时,人类中的正义之士曾以十字架之名对彼时的异教徒燃起战火。我,以主之名,在此恳求汝等——磨砺尖牙利爪,静待十字远征!此乃教会之旨意!”
“此乃汝王之旨意!”安德鲁高呼道。
“此乃神之旨意!”英诺森回应道。
“神之旨意!神之旨意!神之旨意!”人群的吼声从树梢之上传来,在密林之中回荡。
加雷斯修士的凉鞋踩在枯草上噼啪作响,他所在之处在几个世纪前还是一条通衢大道,如今却只是一条荒凉的小径。他扫视这林木线,注视着灌木丛中的一举一动。他并不习惯像这样子孤身一人,因为守望者中总是有成千上百的博士、教士与D种姓。不过此处的孤寂既是诅咒也是恩赐,至少在此地可以远远躲开敌人的间谍。加雷斯那被藏在带子的圣护符正在厚重的棕色长袍下晃动敲击着他的胸口。他用手按住胸口,顺着纹路摸到护符,对着护符中的人做短祷。
九天之前,红衣主教安德鲁斯命令他只身离开守望者大教堂,将护符带到东方的西顿以妥善保存。由于无效化主义狂热者破坏了维斯蒙特合约、袭击并收复了73号礼拜堂。神圣基金会与“新罗马王国”——这是那些家园被它们摧毁的“自由”人对它的称呼——之间的紧张局势一触即发。对动物们及它们那不崇奉光明之主还有圣徒与先知们的奇怪宗教的十字军战火重燃,这已经是三十年来的第六次了。在他离开时,动物军队已经登陆,离守望者也只有不到一日路程。他从不怀疑神圣基金会将在这一天内获胜,但那些动物将它与其他蹂躏世界的恶魔们混为一谈,让它离它们这么近实在不安全。
加雷斯坐在一颗木桩上休息片刻,拿出水囊喝水。漫长的旅途让他浑身酸痛,脑袋昏沉。尽管尚无报告称这片森林中有那些恶魔附体的动物出没,可肉眼是无法判断出一只在路上游荡的母牛、雄鹿或是老鼠是在寻找下一餐还是在替上级收集情报的。他最近一直不眠不休,此处距西顿尚有几日路程,到了那里,他和他的货物就能背朝大海面对高墙,安全地放松、休息、还有……
加雷斯惊恐万分,因为有什么东西触到了他的肩膀上,把他从沉睡中唤醒。 他的疏忽让他付出了代价。 当他的眼睛睁开时,他正盯着正午的太阳,他将别在腰带上的刀子拔出,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个和他搭讪的东西。
“原谅我,朋友。”站在他身后的黑衣旅行者说到。“我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抱……抱歉,”加雷斯放低刀子,说道。“我好几天没在路上看到其他人了,我以为自己被攻击了。”
“我明白,”那个人回答到。“世事艰难,没人敢在路上独行,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呢?”
“我……”加雷斯搜肠刮肚,想要掩藏自己的任务。“我只是个卑微的雕刻家,要去海峡城找工作和赞助人。都怪这场战争,西边已经不再需要我这种人了。”
“是吗?”旅行者说道。“正是战争让我去西方的。你在前线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一无所知,”加雷斯试着结束这段令人不适的对话。“我对教会与王国之间的纷争没什么兴趣。”
“你肯定会有些想法的,”男子说道。“你是信奉圣典绝对正确的传统主义者吗?亦或是,认为神圣收容程序(Holy Containment Procedures)当被重写,教会应当摧毁而非监禁恶魔的无效化主义者?或者说,你支持那些动物与它们的神?”
“我对教会内部的神学纠纷一无所知,朋友。”加雷斯说。
“我倒是对他们再熟悉不过了,雕刻家先生。”旅行者说道,“许多年前,我将全部时间用于观察与记录这些小小的纠纷。但如今我……从责任中解放了。”加雷斯突然发现了男子左耳上的刻痕——那表明他是个被卖给基金会的奴隶、或是因犯罪被骑士逮捕并被归为D种姓。“如今我从事完全不同的职业。”
“那是什么?”
“我在在找一个沿着这条路旅行的人,”男子的话让加雷斯的担忧成真了。“一个带着一件特殊物品去西顿的神职人员。”
“我从圣拉蒙特出发之后一个活人都没见着,”加雷斯撒谎了。“也不会有牧师去那座声名狼藉的城市的。你从哪里听到这种荒诞不经的话的?”
“有人告诉我的,”男子露齿笑道。
“那祝你好运吧,”加雷斯说,“我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是时候出发了。”
加雷斯心头一沉:那个人挡住了他,把手搭到他肩上。“我必须问个问题,朋友。我听说我要找的人脖子上带着个特殊的玩意儿。能让我看看你戴着的那个锁链吗?”
“只是个简单的纪念品,好先生,而且你无权问我有关它的事情。现在,放开我吧。”
“讲道理,”逃奴说道,“如果你不是我正在找的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但我必须确认一下。”男子把手伸向加雷斯的项链,抓住了锁链。转瞬之间,加雷斯拔刀出鞘刺中男子的胃部。男子发出哀嚎松开了手,加雷斯又拔出刀刃连刺数刀。
“原谅我,猎人,”加雷斯对跪着的男子说道,“但我绝不允许有人阻挡主的事业。”
“那也原谅我吧,博士,”猎人一边挣扎着喘气一边说,“但没人可以阻挡唯一正确的神。赞美我主1!”
一只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加雷斯背后,把他像破布玩偶一样按倒在地。他尝试转过身来用刀子反击,但那野兽咬住了他的手腕,武器也掉到了地上。另一只狼瞬间出现在了他背上,空气中也充满了各种小动物的声音。他失去意识之前感到的最后一件事,是一只狗将他脖子上的链子从他身上拽了出去。
“这是你的错,二号,”七号说道。“我们应该派个骑士或者一整只军团去的。”
“我们都同意这会吸引太多注意力的!一个独身的旅行者更不容易被它们的间谍发现。”
在前厅,一个D种姓从袍子中抽出一把手制小刀,刺穿了守卫的心脏。
“但他还是被找到了,二号。他被杀了,神圣护符也失踪了。证据确凿——光明之主如今落入了异教徒地区2。现在不再是辩论与犹豫的时候了。依据1845号神圣收容协议,我要求议会立即对所有被动物控制的地区发起再收容委员会,然后一劳永逸地将它们无效化。”
“你还想进一步扩大这次十字军?”三号问到。“正是你们这些无效化主义者的愚行让我们陷入如此窘境的!”
看守军械库的两名守望者完全不是那一打袭击他们的D种姓的对手。他们摸着黑武装好了自己。
“光明之主从没说过神圣收容协议不可被修改,”七号说。“众所周知,古人们就经常订正它们。他也没说过恶魔不能被摧毁——否则他就不会给我们留下这么做的道具了。我们袭击七十三号礼拜堂并摧毁雪之世界是完全正确的,不然它们就会学会如何用它对我们造成更大的毁灭了。”
“你所说的所有‘恶魔’,”三号反驳道,“都是独一无二的造物,也是古老世界的回忆!他们无法被复制,你每摧毁一件,都是让我们离重现失去的事物更远了一步!”
卫兵小屋沦陷了,睡梦中的士兵被轻轻松松地锁在了营房内,再也没法制造麻烦了。D种姓们关上了大门,封住了大教堂的前门,开始向地下墓穴进军。
“如果光明之主真的在异教徒中间,”十三号说道,“或许他可以让它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们应该给他时间,让他帮它们皈依正信。”
“我们能冒这个风险吗?”七号问道。“我们派去的每一个传教士都以死亡告终。它们每从我们手中夺走一座城市,都会拆毁礼拜堂,将我们的神圣博士们活活烧死。它们只要一听到他的话就会立马毁掉神圣护符——同时否定我主一直以来给予我们的建议与忠告。”
“异端邪说!如果我们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们就等同于自己把护符毁掉,或是让它永远遗失在混乱之中!我很确信你们无效化主义者无比期盼摆脱我们的主,但——”
“先生们!”一号喊道。“此时此地不是用来争吵无效化主义的功过是非的!七号提出了一个提案——让我们按照习惯投票吧。”
“反对!”三号说道。“我绝不隐瞒自己在此事上的立场——也希望这间房间里的其他人不要误入歧途。”
在会议室外,Omega卫队手持利剑强弩,注视着那两打手持武器身穿橙袍的D种姓。中士对队员们点了点头,卫队随即放下了武器。D种姓的领头人露出了微笑。
“问题有结果了,七号,”一号说道。“投票结果九比四。议会暂时不会为了无效化动物们采取行动。”
“那我和我的同胞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七号开口的同时,他和九号、四号还有十二号站起身来。“我们这就离开。卫兵,开门。”
门卫刚要像往常一样敲门,大门就被推开了。四人走向大门,几打全副武装的D种姓随即冲了进来,在他们周围围成一圈。门卫还没来得及拔出剑就被叛乱的奴隶们刺倒在地。他们俯视着仍坐在桌边的其他议会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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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意思?”一号大喊。“异端!叛徒!”
“这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的领头人七号说道。“把这些胆小鬼关进地牢,然后宣告说古老的火焰将在西方点燃,将森林、牧场与村庄化为灰烬。将所有动物和投奔他们的人类全部驱逐一个不留,然后将它们全部处决——光明之主心中有数。”
风慵懒地吹过荒凉的山丘,这里一周之前还碧草连天、生机勃勃,如今却只剩几缕枯草生长在死气沉沉的大地上,地面上空无一物,只剩下焦黑的树桩与散落在风中的成堆灰烬,它们是被骑士收集起来、一齐焚毁的动物残骸。这样的惨状蔓延数百公里,它们正是自大突破以来最大规模的火灾的杰作。
一只孤鸦在空中滑翔、搜寻着食物。它已离家很远,对降临此地的灾难毫不知情——它只知道自己饥肠辘辘、一无所获。它的眼睛看到几百英尺外的洞里有什么在闪光。作为食物而言它太过闪亮,但或许别的动物将自己能找到的都堆到了一起,把这个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和坚果橡实放在了一处?确定了将那个闪光物品藏起来的动物既不在视野内也不会带来麻烦之后。它俯冲下来打算一探究竟。
乌鸦挖开了半埋在地面的金属片的周围。它不是食物,也不是人类用来储存食物的东西,只是那种他们喜欢戴着的亮闪闪小玩意儿。失望的乌鸦将它推到一边,看看底下是不是还藏着什么。
好吧,它自言自语,这可完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