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与矛


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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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公寓的静滞中,Vincent Arians啜着他的饮品。旁边的工作台上放着喝了一半的瓶子和装了弹的手枪。细带的晨光从窗帘缝里钻了进来,照在他面前俯卧着的Aaron Siegel身上。
Arians把眼镜放到一边,长长地抽了一口香烟,他的眼睛在冷光里眯着。一会儿,Aaron动了起来。他撑着地站起,一只手把胡须上的睡意和口水擦去。他用红肿的脸转向Arians。
“出什么事了?”他低沉地说。“我们在哪?”他看着他的手。手还在抖着。“有用了吗?”
Arians又抽了一口烟。烟气慢慢钻出鼻孔,遮住了他前方的光。在模糊中他的身影依稀可见。“他死了。”Arians双眼注视着远处某地。“有用。”
好长一会儿,Aaron没有动。然后,突然地,他一拳砸在地上。
“是的。”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是的。”
Arians的表情漠然。“我们差点死了,你知道。”他把烟灰抖在右边的地毯上。“我们有些人没挺住。”
Aaron慢慢爬起,然后背靠住墙上。他握起手来;Arians把香烟递给他。
“有多少?”Aaron问道。
“你和我。Felix。Conrad。Ingrid。”Arians数着手指头。“总共五个人。Felix已经去其他站点找研究员。他们也有人来找我们。所有人吓的惊慌失措。”他又喝了一口。“以为你可能死了。”
Aaron摸了摸太阳穴。“我不怎么记得。”他看向Arians。“你看着年轻了些。”
“对。我们都是。水有这效果。”他喝完了这杯。“我们有好多工作要做,Aaron。但我们开始之前,你的告诉我们为什么你要怎么做。”
Aaron摇起头。“现在无所谓了。完事了。”
“去你的。有所谓。”有什么变了;他们之间有了隔阂。“我们做了事——我做了事,它会一直纠缠我到我死。但我们还是做了,因为我们是在拯救世界。你有机会消灭地狱王国。而你没有。”
他的声音越发强硬冰冷。“你启动他们——孩子们的时候,是你告诉我跑的。你告诉我不要问为什么。所以我就这么做了。我信任你,因为你从来不给我不做的理由。现在呢?我有好几个理由了。你得要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杀Frederick Williams。”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Aaron继续抽完了烟;Arians给他又倒了一杯。他靠着墙壁,Aaron看到Arians的眼圈隐约红肿着。
“没有什么地狱王国,”Aaron终于开口。“从来就没有。那是诱饵。”
Arians抽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告诉我的,Vince。”
“什么?”
“而当我不相信他,”Aaron继续道,“他给我看了。”他让沉默为自己代言;等他对要说的内容不耐烦了,他继续说。“就是在Congo站点前。我就在那,和他。”Aaron吐了一口烟。烟气从鼻孔钻出,爬上了天花板。
Arians一言不发。Aaron看了看烟。“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他可能是人类,曾经。也许。但不再是了。他可以做些事-不可能的事。当站点倒下…”他闭上了眼。“我看着他夷平整个站点,Vincent。一人之力。就这样。整个地狱王国就是如此。”
“他为什么会—”
Aaron睁开眼。“我认为他觉得我所见略同。”然后,轻声地:“我看到他把混凝土和钢筋像软面团一样挤揉。我看到一个人把自己的骨头化为黄烟吐出。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血凝结成晶——如钻石锐利,如粉笔易碎。他让我看着,因为他知道没人会相信我。他让我看着,因为…我觉得他想看我会做什么。”
Arians挣扎着想说话;他的声音卡住了喉咙。“所以你消灭了他。”
Aaron非常镇定。“是的。我知道我没有那种杀死他所需的力量,而…”他停下来站起身,找起另一瓶来。等他找到,他没看标签。他给自己又倒上了一杯。
“也许他想看看我能不能-我会不会。也许他就是想亲自看看这股力量。在有些信件里,早些时候,他会把异常描述称“辉煌”。他说起它们就像你说起日出。我觉得…我不知道。我不觉得这对他就够了。我觉得任何东西都不够。”Aaron一口喝完了这杯。
“他就是癌,Vince。不是什么地狱王国。就是管理员。他必须被消灭。这整个东西都必须被消灭。它烂到了核心。”他抬起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Arians的呼吸粗重而颤抖。他花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话:这时,他带着努力抑制的抽泣颤抖着。
“如果你知道……一直都是的话—我们可以停下来的,Aaron。我们可以——我们可以饶过他们,我们可以——”
Aaron猛地放下瓶子。“不,Vince。我们需要孩子们。如果我们没有他们,我就不可能——”
Arians的声音满是愤怒。“我们封了他们的口,还他妈切了他们的脑子!”
Aaron面色诡异。Arians按住柜子稳住自己。“我、我把孩子们捆到那操作台上,Aaron。我把他们捆起来,我帮着你把他们的自我一寸一寸挖出来。他们叫着叫着,我们一直挖。然后叫声变小,变小,直至只剩小小的破碎声,你必须得听着那种细小抽泣,然后,有天他们完全不发声音了,然后…”
Arians的声音化为颤抖喘息。他闭上眼数到十。
“你说Dr. Williams就是想看到能不能成功。但你又如何呢?”他张开眼。“你怎么不阻止?”
“我告诉你了。我们需要它来杀——”
“我不相信你。”
两人无话。
Arians把他从柜子上推开。“基金会一崩溃,我们会有很多工作要做。”他的声音冷静到危险;像是一层薄冰在黑暗的水面上蔓延。
“Felix在召集研究员,给我们找到可运作的空间。他们都认为管理员把自己和地狱王国等同了。他们以为你是某种英雄。他们期望你来领导。而这就是你要做的事。”
“Vince。”Aaron转过身来,他的眼呆滞着大睁,好像是从远方看着什么。“你也看到了,对不对?发生的一瞬间——它消灭他的瞬间。那一瞬间,你看到了。对不对?”
“是。我看到了。”
“它不是…”Aaron想找到个合适的词。“不是…”
“什么都不是,”Arians回答。“只是另一具基金会脚下的尸体。”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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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m吐了一口,擦掉了脸上的蜘蛛网。“你知道我恨Bug,对吧?”
Calvin笑了。“我觉得他们也不会为你兴奋。”
厚重的晨雾在树丛间散开。森林为此披上了琥珀金的光辉。昆虫的细语合唱环绕两人,好像在谴责他们的擅自闯入。枯叶在他们的脚步下碎开。
Adam一直在抹嘴。“还有魔法。如果我要列个表写我讨厌的东西,就是这样的。“Bug和魔法”。你给我一个任务里两样占全。”他停下来又吐掉了另一团蛛网。“为什么是我?怎么不是Anthony,或者Olivia?这看着是他们的事。”
“Olivia忙着对付骗子。”Calvin从口袋里拿出日志。他打开日志,翻过几页。“而Anthony,他要打探局外人。”
“好。行吧。但这位女士,她差不多就是个巫师,对吧?我们怎么对付?你有计划,对不?”
“我是有几个。”Calvin翻过书页,一边走一边读。
“好,是什么?”
“其中大部分是对着她的脸来一枪。”
“这…”Adam怒视。“这不叫计划。”
“目前为止非常有用。”Calvin从日志抬起头,回看了一眼Adam。“而如果情况有点棘手了,我还有些…家伙。一件武器。”
“是什么?”
“不能告诉你。”
“认真的?拜托,这—”
“不,”Calvin打断他。“我是字面意义不能告诉你。”他关上日志,停下脚步。“我们到了。”
Adam的怒视更深重了。他环视这片空地。“我什么都没看到。你怎么看出来的?”
“听。”
Adam停下来。他听着。
寂静。
“你知道基金会收容了些非常猛的异常,对吧?那些,如果放着不管,可能世界末日的?”
“对。”Adam靠着一棵树,扫视着空地。安静——静止感——太强了。要打破它都略有点粗野。“对。”
“你知不知道基金会是怎么存在了大概,呃,我也不知道——差不多一两百年的?”Calvin把日志塞进兜里。
Adam点头。“对。”
“那给你来个历史小测试:如果基金会收容了这么多的世界末日异常,而基金会只存在了一个世纪,他们之前是谁在收容这些异常呢?”
Adam很努力不去翻白眼。“没人。异常在基金会之前不存在。监督者为了得到不朽把它们搞出来的。拜托,你认真的?小孩常识啊这是。”
“但并不完全是这样。因为有异常早于基金会。而且此外,如果一开始异常就不存在,你要怎么‘创造’出它们来?”
Adam把胳膊叉在胸前,皱起眉头思索着。
“真正的情况是,”Calvin继续说着走到空地的一边。“异常的数量开始实质性增长。基金会没有创造出问题;它们只是让问题更加、更加的恶化。”
“怎么会?”
Calvin走到了目的地。这里有两棵树苗并排立着。他闭上眼,深呼吸,把手伸到树中间。
他的手从手腕处消失了。
Adam眼睛瞪得像茶杯大。Calvin把手抽回,他的手再次出现,并无伤痕。他转过来把手给Adam看,扭了扭手指头。“他们拉动了不应拉动的弦。它们试图加以利用——甚至控制。”
“这到底是——”
“一条密径。连通诸界的通道;一片磨损拆散的弦。”Calvin面对树苗,再次伸出手去。“要穿过去,你需要有正确的门把手。”
Adam走向Calvin,盯着他胳膊消失的空间。“一个——啥?”
“能开启密径的东西。有时候就是时辰问题,或者是你带着的什么东西;其他时候是一场仪式,一个词,一个想法。这里,是一片知识。对你很重要的知识。”Calvin回头看向Adam,“你挤过去的时候就会把它忘掉。”
“呃…”
“想着些碎片信息,你喜欢知道但不需要知道的。然后穿过这两棵树苗间。还有,提前提醒下:这是趟刺激的旅程。”Calvin转身迈步。他消失了。
Adam盯着Calvin刚刚在的空间看了好久。然后,他呼了一口气,闭上眼也迈出步去。他真的需要知道THAC0是什么意思吗?
所有这一切同时将他击中:空间与物质变得如太妃糖般有弹性。树林被拉扯开来;空气袭来向他问好。如同他以断颈急速加速穿越一条隧道——一条声与光的隧道,延伸直到永恒。
世界在他周围咆哮。他试图开口,试图大喊,试图叫出来;但他发出的每一道声响都从唇间被擦去,回旋着给送进了身后的虚空之中。冰冷遥远的群星在上下注视着。
再然后——好像宇宙如橡皮筋被松开——一切被弹回到空间中。
Adam向前一倒,双手和胸口着地。
“还好吧?我告诉你了,非常刺激。”Calvin伸手帮Adam起身。
他们在里面了。空气非常的冷;地板光滑平坦,是橙色。Adam一边起身,一边探查这周围的空间。
“这是…”Adam努力想找出个正确的词来。
他们在一间巨大的办公室空间内,被几十个长而窄的灯泡照亮。几十个冰箱大的主机安静地在房间墙壁上嗡嗡着。Adam没认出这是什么型号,但非要他下注猜一个的话,他会押这是80年代中期的东西。那种用唱片大磁碟当硬盘的东西。
周围有几个带巨大单色屏幕的桌子布置在他们周围。Adam甚至看到了像是老胶片机的东西——他上一次看到是在老爸的阁楼上。
“……不是我指望的东西。”
大厅从房间四方延伸开去,通往其他房间:一眼望去,它们的配置都很类似。走廊一直延伸,伸到他们视线所能及处,或者直到某个设备把视线遮住。
“你好?”Calvin小心沿大厅前进,但没有离开进入的房间。“有人在家吗?”没有回应;只有无数主机的嗡鸣。“应该有人在的。”
“这地方是,呃…这地方是啥?”Adam走向其中一台主机仔细检查。每台机器上都有一个光滑的标志:一条长着宝绿眼睛和银色王冠的蛇。“这些机器看着比我还老。”
“可能真是如此。”Calvin皱起眉回头看着Adam。“这里是图书馆的一部分。基金会用它归档此前诸界的一切作品。艺术,文学,音乐——写作作品,印刷作品——一切信息。”
“在微缩胶片上。”Adam听起来并不吃惊。“等下,“此前”?”
“是。我们得找到一位图书管理员。这地方等于是无限的;迷失在这你就得挨饿到找到另外一个灵魂。”
“图书管理员?”Adam现在更仔细地检查起一台电脑。“嘿,这东西没在工作。”
“是的,一个图书管理员。它们是图书馆的一部分,他们知道所有的东西在哪——”Calvin停下转身面向Adam。“等下,什么?”
“电脑。没开。”Adam已经抽出了一个展开的工具包,正在给前板送螺丝。“是插了电的,开关是开了,但没有任何声响。”
Calvin走近。“别搞乱了。”
“为什么不?该死,干嘛不直接毁了它们?”Adam回答道。Calvin走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抽出了第四根螺丝,把外壳板抬了起来。
“那就会非常糟糕,Adam。他们不只是用来归档失落世界的;他们用这备份收容异常的信息。如果他们失去这些主机,他们可能丢失收容异常所需的关键信息——”
外壳板滑开。里面基本是空的;电线被扯走了,只留下硬盘的磁碟。一团稠密盘曲的符印被刻在表面上。正当他们看着时,磁碟慢慢转动起来,虽然并无电源。
“这他妈是啥?”Adam问道。
Calvin连忙扯住Adam的肩膀把他拉回。“别碰。”他低声说。
“是什么?”
“它来自狄瓦族。”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他们回头——Calvin的手已经摸向了屁股上的枪,而Adam则把螺丝刀像刀一样抓起。
那个生物站着比他们都高;狭长瘦削,穿着闪亮银袍。它的兜帽被扯到盖住脸部遮挡住面容。不过Adam还是能认出它的一块皮肤:苍白,有淡淡的宝绿光泽。粗糙带鳞的质地。
Calvin把手枪对准它胸口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放了下来。“一位图书管理员。”
Adam也放下螺丝刀。“我们在找档案员The Archivist。”
“她已不在此,”图书管理员告诉他们。
“她在哪里?”Calvin皱起眉头。“以及为什么狄瓦技术会跑到基金会的服务器里?”
“还有,狄瓦他妈的是啥?”Adam添了一句。
“她打破了和巨蛇的契约,染指了禁忌的知识。她把自己写入了她不属于的故事。至于她身处何处,如果你们找她,”图书管理员说,“我会带你们去找她:在下面。”
然后他们开始下楼。长长的阶梯通向无尽书架的位面,满是恐怖奇诡作品的画廊,叮当乐声四处飘扬的狭窄走廊。他们经过的每一道门都是知识的世界,而他们还在往下。Adam发现这里的时间流动很奇怪;他说不清前进了多久,或者在这里停留了多久。当他想着往上看,他发现已经看不到图书馆的顶了,然而他们还在往下。
好似过了一生后,楼梯到了尽头。他们的脚步再次踏上石头,身后的阶梯消失在阴影中。这里黑暗万分浓稠;即便是图书管理员的火炬也好像黯淡了些,放出的光更少了。他们在这片黑暗空间中行走了一阵,穿过一座巨大洞窟,一排排庞然石柱向上伸入了头顶的黑暗中。
“这里是图书馆的基底,”他们听到图书管理员如是说道,这是数十年来他们听到的第一个词。“这些支柱早在时间之前的永恒便被巨蛇自己所遗忘。一切知识栖于它们之上。”
Adam咳了一声。“这是一条蛇建的?”
图书管理员奇怪的看着他。“巨蛇在你们的世界被叫做巨蛇,因为它在这些大厅之外便是如此现形。在此,还有这之下的黑暗无尽中,巨蛇还有许多形态。”
“黑暗无尽?那是啥?”
“你们将巨蛇如此称呼乃是因为你们如此感知了它,但这并非它所是。巨蛇是现实普世侧面之一的化身:信息。‘理念存在’这种理念,或者一切事物均有其固有的真相。”它顿了顿。“在此之下是生与死之外的空虚,无物。巨蛇沉默的弟兄是那寂静湮没的主。落入那里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图书管理员停下来转身看向他们。“这片基底是一道边境,隔开所是与所非。在这些门后,”它伸出一只手,在他们可以认出面前黑暗中有两道巨大的青铜门。“是一切知识的源头,巨蛇建起图书馆基底之中心。在这房内有不得触动的三册书卷。它们是我们宇宙,以至是所有宇宙的基础。你们看到它们后自然会认出。”
Calvin点点头。“我们进去前,我要进行一项取回。”
图书管理员慢慢点头,向它的袍里拉去。一根遍布符文的金属短管从袍中出现。“当你数年前将此物带给我们,我们还不确定你是否会回来取回。但你与那时的你已大不一样,我想。”图书管理员小心地看着这根圆柱体。“少有东西存在而图书馆对其一无所知。这容器内的便是此等异常之一。愿它为你们带来好运。”
Adam接过管子握在手中。他抬头正欲言,然而图书管理员已经不见了。火炬还挂在她1刚刚在的地方。门就在他们面前立着。
“好了”,Calvin拿出他的枪检查了下弹夹,“我们走。”
他们推门进去。一越过门槛,Adam感到了和第一次迈入密径时一样的恶心冲击。一瞬间后这种感觉过去了,他张开眼。
他们正站在一座遍布青草的起伏山丘上。头上是点缀着白云的蓝天。他们下方有一条山谷,山谷之中心有两棵树。一棵树下有个叉腿而坐的女人,身着简朴白裙。她的脚边放着两本书。第三本在她手中,她一边看着书,一边安静地嚼着一块红色的果实。
女人在他们走进时没有理会他们。她有着棕发,戴着眼镜。Adam猜着她大概是三十多。走近过后他还能看到她发根上的灰点。她手中的书包着皮革和金饰,看起来挺古老。封面上写着细小的金字,Adam和Calvin都认不出来。他们走近过去,Calvin对她开口了。
“你是档案员吗?”他说。
女人点点头。
Calvin点头回敬。他拔出枪对准女人的脑门,开了三枪。档案员全无退缩之意。当回响消失于周边的空间中,她才慢慢抬起头看向他。她的脸上没有弹孔。
“你读书么,Calvin?”她说。
Calvin把弹夹从枪里拉出塞回口袋,又从腰带上的夹子上抽出了一个。“不,”他回答。“最近我没什么时间读。”他举起枪对准档案员。“所以这是什么,某种虚化吗?我是不是要用神圣子弹来完事,要银的?”他又来了三枪。档案员没有移开视线。
“我读书,”她说着合上了手里的书,放在吃了一半的果实边。“其实,我经常读书。我是个作家,你看到了,作家要完善写作技艺的唯一办法,就是读书。”
她把头靠在树上,这次直直地看着他的脸。“你知道能从读书里学到多少吗?我知道。是很多。其实,你可以从读书里学到这么多东西,基本上也没理由去做别的事啦。你可以在书里过上百亿次人生。你可以学到能学的一切,都在书里。比如,你知道图书馆有本书教读者怎样让子弹穿身而过如同不存在吗?我就知道。我读过那本书。我读过所有的书。”
她闭上眼,开始对着身边的厚书敲起手指。“当我听说你杀了可怜的Felix,我要承认,我害怕。死亡的概念对我们如此异质,我要为它担心的时日已经过去好久了。我的使命在面对死亡时会变得困难许多。我是个作家,你看到了,而我必须记录一切发生在基金会里的事,还有地球上的事。如果我死了就没法做这两件事。”
“我到这里是想着也许能从哪本书里学到不朽的奥秘。结果,我并不需要读书,一开始就不用。感觉到这边的时间不一样了吗?这是巨蛇的赐礼;当你在图书馆里,你有全部的时间去学习你需要学习的一切。”
她微笑起来。“我来这有些时候了。”
Calvin叹了口气。“所以你就一直读书直到你发现如何不朽为止?”
她的眼睛睁大起来。“哦不,当然不是的。我已经知道了。其实,我已经完成了。”
她指了指身后的树。“这些树啊是特别的。这一棵是善恶知识之树。那一棵,是生命树。知识树赋予知识,生命树赋予生命。但巨蛇是狡猾的。巨蛇造出了树,又诅咒了它们。只能吃了一棵树的果才能吃另一棵的果。这就产生悖论了不是么?如果你不吃了第一棵的果实就不能吃另一棵,你就需要先吃另一棵的果才行,那你要怎么才能吃的到呢?”
她伸开腿站起身。“我在这边已经很长时间。我知道某处就有答案,某种我错过的秘密。当我发现根本没有秘密,我已经读完了图书馆里的所有书。这里所有的知识都已被我掌握。”
她懒散地指向知识树。“我之前还奇怪为何这棵树不结果。因为图书馆就是果。我已将它吃下。”
她活动了下脖子,转了转肩膀。“我知道巨蛇迟早会来。巨蛇知道我尚未吃掉的果实只剩这三个:生与死之书,已然之书,还有将来之书。我想它会很想要我不去读这些。”她的背拱了起来,脊柱一路啪啪作响。“这都无所谓了。巨蛇是图书馆的守护者。巨蛇知道图书馆中的一切。我知道图书馆中的一切。我就是巨蛇。”
他们惊恐地看着档案员的皮肤开始往外爆开,从脊柱开始蔓延到后背。她的眼从眼窝里爆出,鲜血如海绵出水渗出她的身体。她的嘴张大如同在尖嚎,但出现的却是一条分叉的长舌,接着是长牙的巨口。湿润厚重的一道撕裂中,她的身体沿中心四分五裂,一条巨大的盘旋巨蛇原地钻出。它的眼是黑色的切口,翠绿的背脊上闪烁着青草的天光。在它的头顶悬浮着银色的尖冠,纹着黑色的衔尾之蛇。
巨蛇盘卷起来面对他们,嘴角略略扬成可怕一笑。它眼一眨,一瞬间好像让他们看到了档案员的碧眼。
“有一件事在烦着我,”它说着向上抬起全身而立,“那就是你手中管子里的内容,Adam Ivanov。何等古怪之物,竟不为知识之创者所知。我必得亲自探明。”
巨蛇大开蛇口,长牙闪着光冲向Adam。这位年轻人一瞬之间闪身,巨蛇转过身再次向他冲来,差点碰到脚时又被他一个打滚躲了开。Adam听到了熟悉的枪响,看到Calvin对着蛇的脑后开枪。蛇转过身,眼睛又黑了,尾巴垂下来,几乎将Calvin压扁。
“我觉得开枪打她脸的时机已经过了!”Adam对装弹的Calvin说道。Adam跌撞着站起来拿出了自己的家伙,对着怪物的身体徒劳无用地开了几枪。这时候他发现周围平静的山谷已开始支离破碎。地上开始出现巨大的裂缝,有几处地方已经完全掉落。在漏出的洞里,Adam只能看到黑暗往他们脚下无限延伸。在他们头上,天空开始失去蓝色,变成宏伟的灰影。世上唯一的色彩就是巨蛇脊背的宝绿,还有它闪烁的银冠。
Calvin又开了枪,然后再开了一枪。巨蛇向他扑来,他灵巧地一步避开。他抓住王冠的边沿,王冠像大钟般嗡鸣,让周围的空气随之振动。他停下来稳住脚,巨蛇的尾巴一回身向他砸来,他在灰色的草地上滑走。Adam开枪,子弹都从巨蛇的背上弹飞了。
巨蛇转过来朝着他,舌头从和他人一般高的长牙间喷出。Adam站立不动,他的身体被定住了,枪掉在地上。巨蛇开始在他面前盘旋,好像就要进攻,而他可以感觉到身体的动物性冲动,要跑,要逃,要做一切事保护自己。但他什么都没做。
然后他听到了Clvin的大喊。
“Adam!管子!打开那个管!”
他的惊讶只一瞬间炸开。迅捷的一拉,全心的一喊,Adam拿掉了容器的盖子,对着地面把它打开。他感觉管上突然有一股重量,一个长、厚、重的物件从里面滑了出来。
那是个黑色的光滑木柄,遍布标记和入木三分的符文。柄头是厚金属带,最前是凶狠威猛的矛尖。Adam快速扫上一眼,可以看到矛上有文字“——是不信者,对抗那些神性不动摇——”,而后他必须再次躲开朝他袭来的巨蛇。他把长矛拖在身后,惊慌地对着Calvin大喊。
“嘿,我不知道这是啥,但我觉得帮不上忙的!”他说道,“我都不能——操!我都抬不起来!”
一句话之间,他丢在地上的管盖已经开始旋转抖动。几个内锁开始展开,更多的罐子开始无中生有地钻出。Adam还在躲开进攻的巨蛇时,他身后的罐子开始变形,叠成一个巨大的金属架。Calvin先发现了,大喊出声吸引Adam的注意。
“那边,看!”他指着支架给手枪装起弹。“是个叉枪!放上叉枪去!”
Adam的不信任差点要了他的命,巨蛇斜到一边向他冲来,把他撞倒在地。巨蛇向他咬下,但长牙只插到了泥土里,Adam拖着长矛穿过草地。他一次一次地听到Calvin的武器咔咔的响,但一直埋着头奋力在崩塌的地面间前行。一摸到叉枪,那团齿轮、滑轮和钢材,他举起长矛摆上支架,把它往后拉动。长矛就位、叉枪装弹,他转身向巨蛇,却在恐慌中愣住了。
巨蛇已经把Calvin用尾巴紧紧缠住,他正凶险万分地悬在开裂的地面上。巨蛇对Adam嘶嘶微笑,稍微有点吓到Calvin。
“好了,好了,”巨蛇说道,“不要这么着急。你不会觉得我预见不到下一步的展开,对吧?我已学到了这里可学的一切,Adam。我看过的能让你的心变为冰霜。我听过的恐怖故事恐怖到这想法都能瞬间杀了你。”它的眼稍微聚焦了点。“我要承认,你在这武器里施的魔法确实巧妙。我以前没法看到,但现在我看到了…好了,你知道这无所谓了,对吧?”
“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Adam咆哮着把长矛对准巨蛇的脸。“用不了一秒。”
“就算你曾经能,”巨蛇说着,它的声音如丝绒如毒烟,“现在也不能了,为何想要这样呢?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试图达成什么?”
“杀掉基金会十三监督者,”Adam咬着牙挤出话,手指在扳机上颤抖。
“为何?”
“你们歪曲宇宙来配合你们的渺小欲望,”Adam呸了一口。“你们愚弄了自然秩序。你们的影响就是癌症。”
巨蛇好像叹了口气。“妄想症。即便有了世上所有知识,我还是不能理解你们。”猛的一拉,它压碎了Calvin,把他扔进了虚空中。
Adam一动不动站立着,他的手紧握武器的把手。巨蛇开始向他靠近。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梦想消灭邪恶恐怖SCP基金会的人?现实一点吧,Adam。我已活过一千遍又梦过一千遍。我看到世界一次又一次颠覆,忠实记录一切。你以为有什么事你能做而我无法预视?你以为有什么能阻隔我和我的职责?”它用尾巴扫过叉枪。“把这傻玩意儿丢掉吧,我已吃下生命树之果。我不会死,更别说我已——”
- 咔 -
迅疾之间,长矛咆哮着穿透空气冲向巨蛇,已经近到无法及时避开。长矛在一声恶心的嘎吱中埋进了巨蛇的头颅,怪兽开始翻滚惨叫。烟气在它翻滚时从头上的伤口钻出。而Adam还得躺下身,免得被巨蛇的扫尾粉碎,叉枪已经被拍平了。
他周围的世界开始振动,一开始很慢,接着是建筑开始猛摇,直到连空气也开始抖动。天空变黑了,光带开始从缝间倾泻而下。他身下的地面起伏狂搅,终于掉落而去。Adam被拖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巨蛇在陨落天空中的轮廓,闪耀的银色长矛从它的脸上威武刺出,好像一头蛇形的独角兽。
Adam醒了过来,感觉头枕着冷冷的草地。他的脖子挺痒,四肢强烈反对着他动弹一下坐起身的尝试。他按了按太阳穴,试图集中注意:他掉下去多久了?——但接着旁边传来一声嘶哑的咳嗽,他猛地睁开眼几步外躺着的就是Calvin,衣服上遍布汗水鲜血,看起来被好好修理了一番,但还能穿。Adam向他走去,Calvin转过头看向年轻人笑了起来。
“嘿,”他说着从流血的牙间笑了出来。“我们还没死。”
Adam也笑了。花了一会儿时间侦查周围,他发现自己还是在之前的草地山丘上,但天空又是蓝色的了,草地也变回了绿色。他的眼睛跟着血迹看向山顶的两棵树之一,穿着朴素裙子的女人被一根巨矛透了脑袋,正钉在一棵树上。她的脸面目全非,她的白裙已被自己的鲜血沾染。
一个身影站在她一旁。它身形高而痩,像是图书管理员但要更单薄些。它也穿着盖住脸的长袍,遮住了面容,但这件长袍是远更有生机的绿色。身影略弯了下腰,从他的占位中Adam发现它并不是在看那个被矛刺穿的女人,而是那根矛。
Adam帮着Calvin站起,两人一起慢慢走着,小心向丘上的身影走去。他们走近之后才猛然发现还有另一个身影,他们没法清楚分辨,正站在绿袍者身后。不管那个身影是什么,他们一看就发疼,也免去了本就他们本就想回避的几眼。等他们走上山丘,那个身影转身看向他们。他们看不到它的脸,但却总觉得有哪里怪熟悉的。
“啊,你们醒了,”身影用柔软顺滑的声音说道。“我还担心有最坏的结果。这座图书馆藏有无数真理。但少有提及跨越是与非间的位面。其实,如果我没弄错这是第一次有人穿过这道边界后归来。这可绝对不算是壮举。”
绿衣身影对着身后的黑色身影示意。“你们走运,力量好像决定这不是你们滑脱纽带之时。反正现在还不是。”它用戴着手套的长手指敲了敲它的脑袋。“是的,非常少见。”
Calvin咳嗽下找回声音。“你谁?”
绿袍好像没听到他。“你们有的这个东西,是个奇物。”它伸出手放在了嵌进树的长矛上。“它有些奇怪之处。图书馆决定替你保管它,但图书馆却不知道它是何物。这真的非常少见。”
身影停了一顿。“知道它是什么吗?”
他们摇摇头。身影点点头。“这个唤作不信者之矛。这是件古老的武器,也许甚至老过图书馆。传说是在第一个思考者决定拒斥全能时铸造。为对抗不可逾越的力量。它确实非常非常奇异。”身影发出一道可能是笑声的噪音。“其实,我都看不到它。太奇特了。”
身影看向Calvin。“你怎么弄到的——有人给了你,对吗?”
Calvin点头。
身影直起身。“那这可就太特别了。”
身影伸出手,灵巧地把长矛从树上拔下,又用另一只手把监督者破碎的尸首顺了下来。它把矛头对着自己的脸,仔细研究起来。“非常,非常奇异。我感觉这东西完全不关心我。”
身影伸出手拿起地上的金属罐,长矛很快被整根塞进其中,无视两者悬殊的长短消失不见。身影转过来把罐子交给Adam,Adam伸手接过。
“你们知道,”身影说,这回看的是脚下躺在血泊里的女人。“我认识她有段时间。当她第一次进到大厅,她和你们没多大差别。但是,她的意图——可能曾经是纯粹的,让她落到这个地步。你们的坚信确实可以缔造卓越,能生出无尽的奇迹与恐惧。”
它再一次看向两人,Calvin发现他被注视着。“我想知道你们的信念会指引你们向何处?”
一阵炫目闪光和炙热,下一瞬他们又站在了森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