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相恋了。我们秘密的在一起了,又或者说我们在梦里在一起了。
其实说来也奇怪,进入基金会这样乏味的文职岗位上这么久,自以为早已摆脱凡夫俗子之心的我竟然在短短的一个月内无数次打破自己的底线,当然内心的防线也被逐步击破。
他很是个放浪不羁的人,这是我见到他后脑中蹦出的第一个印象。头顶着显而易见没有认真打理的头发,浓密的眉毛叛逆的稍稍向上扬起,眸子里却闪着些清冷的幽光。
“各位前辈们好,初来乍到,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简短的开场词,我却不知觉的因为上扬的语气而转头看向他,却不巧对上了他四处乱飘的眼神。
“前辈这么看着我是有什么话要说吗?”突如其来的提问让本是自认为畅谈的我语塞。
“还是说前辈有什么其他想法呢?嗯?”声音一点点靠近,最终在安全距离的极限距离处停下,眼前的少年在映入的阳光下显得神采奕奕,而原本清冷的眸子中终于染上了些与他外貌相似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我清了清嗓子故作镇静的扭过头去,冷冷说道“你不必多想,以后好好努力配合工作便是了。”或许是他也感受到了我的自命清高,自讨没趣的转头离开,转眼间却又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逍遥自在的走向工位。看着他的步伐,我也只能在心中默默吐槽“又来了个大爷,组织何必把各种人都往我这小小的宣传部门塞。”
新加入的成员并没有给我这小小的部门提升什么效率,反倒是徒增了不少麻烦,初来乍到的他对系统的操作可谓是全然不知,但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完美的阻碍工作的进程。资料编写完成前一刻总会听见电闸的爆鸣声,文件打印成册时总能听见刚刚完好无损的打印机发出急需修复的哀嚎。更有甚者,在集体休假结束后办公室的地面变成水上乐园的混乱时刻。而这些狼藉遍野的状况全部出自新来的小孩之手,其实叫他小孩并不合适,论年龄实际上他却比我大了一些,但还算得上是同辈人,自然也没那么多辈分之类的在意的了。
每每看到这“满地疮痍”,胸腔中的无名之火便跃跃欲试,然而他诡辩的陈词与精湛的演技总会把自己放在初来乍到全然不知是非对错的新人位置,我只能自认倒霉的纵容个这般胡作非为的新人这样下去。
终于在一次文档内容错乱中,我抓住了他诡辩中的逻辑漏洞,也顺理成章的要求他原样复原,但让我未曾设想的是,他真的对于系统一窍不通,飘忽不定的光标在简约的网站中乱晃一气,在寂静的十分钟对峙后,我忍不住还是先开口:
“让开,我来处理吧,你这一个周来这不会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捣乱了吧?”他没有作出任何的回应,我自信的以为他在安静忏悔,当然,是我对他抱有过多希望了,或者说是太多幻想,他早已给自己找了处安稳地进入了梦乡,我气不打一出来,终于积蓄已久的怨念在一处爆发。或许是我的无能狂怒起了点什么作用,他终于爬起来眼神迷茫的看向我,我也把视线交汇在他的眸中,突然不知何处而起的风声冲击着我,混乱中我闭上眼睛,待到周围回复恢复安宁后才缓缓睁眼。
眼前不再是昏暗的办公室,而是一片银白色簇拥的群山,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自觉地后退,直到重心不稳狠狠的摔在白雪皑皑中,感受到彻骨的寒凉才回过神来,我来到了雪山的深处,我被困在这白雪皑皑的世界中了。见过不少收容案例的我却不自觉地恐惧起来,我翻滚着起身,而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这就害怕啦?陈组长也不过如此嘛,不如这样你叫我一声大哥……”
我打断了他嬉皮笑脸的玩笑,理了理思路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而出,而他却好没听见似的一把抓住了我,手掌温热的温度让刚刚在雪地里翻滚到浑身冰冷的我不自觉的一抖,强大的力量让我没有什么挣脱的机会。
“真没想到你也能进来,陈组长?或者说瑾瑜小姐?怎么没来过雪山啊,还漏出这么一副惊讶的表情,不过真不好意思我被召回……真不好意思把你也带到这了,那就四处转转好了。”
听着他一句一句有头无尾的念叨,我越发迷茫,我究竟身处何方?我又如何回到我的世界呢,理不清混乱的思绪……我漫无目的的循着他的步伐走,终于在一处温暖的小屋稍作喘息。
而这一休,就是半个月,我似乎慢慢适应了这样奇怪却又安逸的生活,每天不定时出现的蔬菜水果各类食品,没有任何供暖设备却毫无寒冷之意的小屋,明媚的阳光与毫无融化迹象的积雪,似乎一切说得通却又冥冥之中透露着奇异,而在我多次炮击式的询问中,终于获得了些许皮毛线索。
这是他的梦,也可以说是我们两个人的梦,我们可以一直安逸的生活下去,他是这个小世界的主宰者,他却不能主宰自己梦境的结束与开始。这是一个童话般的乌托邦,也更像是心灵存弱者内心最后一块自留地,真真假假虚幻共存,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一切又不在掌握之中。
但是显而易见我的内心世界,我固守的城池在短暂的不到一个月之中慢慢的崩塌了,我困守了二十多年的感情终究是在他这般猛烈而特别的追捧下倾斜而出,似乎压抑了许久的感情在此刻终于得到了释放,我也无需隐藏内心这份本能的冲动与热烈,似乎这一切都来的太突然,割裂。
后面的记忆我都或多或少的有所遗忘,我们又安逸的住在小小的茅草屋里,似乎这一生都要倾尽于此,我们在这欢笑,嬉戏,我们在这高谈畅想与希望,我们尽情的仰望天空。
我还能记得在漫天星空下他熠熠的眸子,我还能记得山间的清风,我还能记得积雪的绵软与清凉,我还能记得他怀中的温暖,似乎时间静止在那一刻了。
“瑾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声音突然打破了这片宁静,我点了点头,凑近了他。
“在不知道多年以前,这是一片神山,有无数的人前来虔诚的祭拜,祈求风调雨顺,祈求安康,当然也不乏有祈求山神降世保护一方太平,守卫一方宁静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神山的力量似乎在长年累月的祈求中不断衰退,人们的愿望越来越难以实现了,早已被神山养的利欲熏心的人们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让神山恢复原来的魔力,人们不再努力的生活,而是各处寻方问药,而神山的神力却没有恢复,反而衰减的越发脆弱,山下的人越发的疯狂,甚至想出了活人祭祀这样荒谬的方法,可是这些人从没有想过,让他们幸运而又不幸的从来都不是神山,也不是神,只是他们在自己命运中自己立下的枷锁,而神山只是助推着这样枷锁的形成,助推着他们走向命运多舛的未来,至于被祭祀的孩子啊,他们的命运早已不能为他们所主宰,他们的生命已经被套上了全新的枷锁,他们再也离不开这里了,他们只有找到最终的归宿才能安然存在于世。”
伴随着故事结束,我只听到耳边浅浅的叹息。我一时不知应该说什么或者安慰什么,只能把头埋在他胸前,紧紧的抱住他。湿热的气息在我耳边回荡,让我不住的颤栗。
“瑾瑜,我们能不能永远不分开。”
“好啊。”
当然这般安逸的生活不可能一成不变,我们的故事也走上俗套小说的流程,坎坷波澜的发展。
明媚的阳光一如既往地倾泻在这片绵延的山脉上,内心压抑许久的话语终究是耐不住整日整夜的畅聊,我们探索的区域也从小屋延伸向雪山更深处。他带我走向山神祭台,说要带我感受藏区文化的色彩冲击力,他说要和我一起向山神许愿,许愿我们岁岁年年,许愿我们能走出这片大山,许愿我们回到现实中。
阳光依旧,但似乎,变天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挤满了消毒水气味的病房中,一片寂静。
我努力的回想在梦中的种种,但只剩下残留着无数恐惧的记忆碎片。
我记得我们一起挂上艳丽的经幡,我们在向山神许愿。
我记得他以开玩笑而宠溺的语气告诉我:
“瑾瑜,我不会偷偷跑走的,如果我们分开的话,那就用我的生命给你换99支格桑花,收不齐那就说明我们还不能分开哦,那我们还会再遇见的。”
我记得我们一起在经幡面前各自许愿。
我记得他郑重其事的告诉我让我来这片雪山上看他。
我记得他不断的重复他不会离开,谁都不离开,哪都不离开。
我记得他告诉我他想和我一起走出这片山,走出这片荒无人烟的绝境。
我记得那天许愿过后,明朗的天气在恍然之间变得阴沉而压抑,哀嚎的寒风似乎要把我们撕裂,地面绵软的积雪被阵阵狂风扬起,一遍又一遍的在面颊边摩擦,地动山摇,脚下的大地与远处的山峦都在不停息的抖动,似乎只有把这世间的一切生灵都碾碎才肯罢休。
我记得在瑟瑟的风雪中,在狂风不断冲击我的耳膜时,我听到了他最后一句叫喊,似乎是在哭诉命运,又似乎是心有不甘。
我记得我最后看到了他那双曾经带着清冷幽光的眸子,里面饱含了泪水,饱含了无奈。
我似乎记不起来什么了……
病房的门嘎吱的响起来,我强忍着不适挣扎着爬起来,眼前的人是基金会文职部门的骨干。
“小陈啊,你操劳过度了,好好休息吧,新来的实习生应该是自认惭愧就无声无息的走了,你好好休息”
我一怔,脑中的想法脱口而出“他怎么能走了呢,他会去哪啊”,想了想,我又自讨没趣的摇了摇头,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我又何必当真。只不过床位的一抹鲜红吸引了我的视线。
“格桑花?”梦中的记忆又如潮水一般涌入我的脑海,不知不觉中,或是忏悔或是遗憾又或是思念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喷薄而出的情绪,我似乎情绪崩溃了,我脑中最后只剩下一句话“我踏遍高原雪峰,寻到了那一支八瓣格桑花,代表着幸福,我会一直寻找的,等到九十九朵集满,你就忘了我吧”。
格桑花,怜取眼前人,珍惜时光,幸福快乐。
在后面的几个月里,我再也没有勇气去探寻内心深处的那一片洼地,我也再也没有勇气去怀念过去的梦中生活,但不知何时悄然出现的格桑花却总能再次击垮我脆弱的心理防线,或许是时间长了,又或许是被击垮的次数太多,我逐渐放下了,大概吧,只有在收到不知何人不知何处寄来的格桑花时内心才会开始兴风作浪。
第一支是在病床上,第二支是在办工位上……第十五支出现在许久未归的单身公寓门口,第三十七支出现在档案室,第五十二支出现在杂物间。
我再也不能隐瞒内心的的想法,我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思念,我开始在梦中或者是在现实生活里不断的寻寻觅觅,我想回到我们曾经的居所,我想找到那个神话一般的地方,我想试着去找到他,我想,也可能只是我想了。我一次又一次的闯入档案室寻找着蛛丝马迹,我好无头绪的在网上探索雪山的踪迹,我一次又一次的打听前辈们的经历,我试图找到一些他存在过或者说我的梦存在过的证据。
终于我在尘封了十几年的新闻报道中找到了些证据,又或许是一些悲剧
“据报道某宗教性质活人祭祀团伙在██████被抓获,解救了5名未成年儿童,据悉已有一名儿童遭遇了活人祭祀,本社对此表示默哀,希望此类犯罪行为在未来能得到有效控制。”
“据报道,当地人称██████为神山,调查显示此种行为属于异常的宗教性质,当地警方已经控制了犯罪团伙的领导者,据采访,其称活人祭祀的儿童被困于山中一茅草屋内,当地救援队已经开展搜寻,工作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救援队表示山中积雪过多,天气变化莫测们无法展开救援工作,本社将不会继续展开报道。”
抱着侥幸的心理,又或是抱着心底最后一丝希望,又或是为了证明我的梦,更是为了找到那个在我梦中的他,我出发了,我坐在进藏的绿皮火车上,向着那希望渺茫的目的地进发。
我亲身终于来到了他的故乡,来到了他常常提起过的神都,我走过布达拉宫的巍峨,越过青藏高原上重重险峰,我听闻可可西里刮过的是情人的低喃,我似乎听见他在对我说些什么。
我循着雪域上的传说,寻着流传千年的诗歌,终于在一片荒芜中寻找到了他的住所。茫茫雪峰笼罩了所有的光,绵延千里的积雪阻隔了外界的一切,我与他一同挂上的经幡也在风雪的洗礼中褪色。这是他人生宿命的最终归处,这是他再也逃不出的枷锁。
雪下的更大了,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冰凌在我脸上略过,我已不知道什么是我的泪水,什么是皑皑白雪。我狼狈的向前走着,或是在积雪中翻滚着,一步步靠近那个曾经积攒了无限的爱的住所。
我终于看清楚了,我终于知道哪是他的归宿了。
熟悉的一抹鲜红抓住了我的视线,一支鲜红的格桑花与背后悲寂的墓碑形成了鲜明对比,它在风雪中挣扎。我爬上前去,努力的在风雪侵袭下睁开双眼,我终于看清楚墓碑上的字了。
“??? 1997-2021 山之子”
我可能知道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了。
“我不能离开神山,你带支格桑花回去吧”
……
我醒了,醒在开往藏区的列车上,一枝红的刺眼的格桑花静静的摆在我面前,裹杂着风霜雨雪,裹杂着我们最后的爱。
“第九十八支”我不自觉地数道
我们还会遇到的吧,一定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