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梦是一种很糟糕的东西或者体验,如果醒来之后还能记得这段经历的话,也该记得这个观点。
醒来时候他的身体正在费劲的把左腿挪到前面一个高一点的小台子上。这个动作花费了前所未有的气力而他暂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左脚重重落在尘土以及尘土下面的奇怪织物之上,扬起的时间在他靴子周围种着低饱和度空气蘑菇,伴随着被线织或毛织物缓冲后的沉闷声音。声音还不够大,太小的话会导致糟糕的后果,在“他”醒来之前的时间点,身体中残存的不知来处的念头还来不及褪去,他不喜欢来路不明的点子,但这个要遵守。
摆动上半身帮助腿部移动是个好方法,还可以借助惯性弄出更大的声响。可惜肩胛骨那里的咔咔声和微妙的不得劲让他还没醒过神的小脑子倍感困惑,仿佛自己本就是没有手的,只是肩胛骨上面吊着一段无用的,腊肠。
这很奇怪。他要求他的腿停下来,于是腿悬停在半空中,结果一个没站稳把半边身体拍到了墙壁上。大概是墙壁发出了气泡纸被戳破一样的,轻微的“噗滋”的一声,白灰刷刷落在头上并打算一直扒在他身上,墙用他的一部分在墙壁上留下一个黑漆漆的狼狈人影。
也许我是一只墨鱼,你瞧,我有墨水。
好吧,但是墨鱼会做梦吗?或者说,既然我在做梦,那我在哪里何时睡觉?
费劲的小脑瓜努力为他构建出一副极富想象力的图景。他没多余的思维把这副图景转换成贴切的文字了,但简单来说是一只竖着的粉色墨鱼悬浮在空气中,喘着尘土——粗气,并且爬楼梯。甚至可以看到背后楼梯拐角的窗户射进来一道不亮不暗的光,打在空气中漂浮的颗粒上形成了类实体的效果。丁达尔效应,非常耗费算力,不建议与场景一起渲染,在后期阶段添加效果会简单许多。太怪了,这不是我的知识,也不是我该有的思想。
视野在上下晃动并且升高,在他沉迷于墨鱼的时候自私并且讨厌墨鱼的腿又在带着他的上半身爬该死的楼梯。这是无尽阶梯吗,他已经爬过一个楼梯拐角了,但仍然没有尽头。他不得不把重心往前靠以节省体力。至于这么累吗?要么是他在开始爬楼梯之前窝了一百年没锻炼,要么是他刚刚爬了一百层楼梯,肯定不会少于这个数。
算了,暂时不管这些,精力本该用于观察环境和检查记忆,比如,我是在哪里入睡的,还有我是不是真的墨鱼?
见鬼,又是墨鱼,太多了,不需要更多墨鱼了。
“咔”,关节与韧带断裂的声音,听起来很有韧性,从右腿的中段传来,并且让他的重心变得扭曲且不自然。为什么我的腿外面是深色而褶皱的皮?摸起来和硬质布料非常像,而且很显然皮的面积比本需要能正好裹紧肌肉的面积要大太多了,呕。
右腿改变的很彻底,从向前弯曲变成了向后弯曲,并且抛弃了他百分之九十的移动能力,很恶心,比墨鱼还恶心,呕。
一个好消息,他还有胃和嘴,并且可以把反上来的酸臭糨糊再咽下去。小时候老师——大人——不对,强壮的同类告诉他进食后再把胃里的东西呕出来,是完完全全对能量的浪费。
“需要克制,并且回收浪费的能量,也就是节约粮食”原话是这么说的,怪话。他用干涸的,被呕吐物摧残过的声音咕噜咕噜的呢喃着。
你瞧,随着海拔上升或者能量活跃,他的大脑醒了过来,可以调取他的或者大脑本身存储的信息了。这是好事,他可以正正经经观察环境而不是单纯的把眼前的东西简单标记为“墙”和“台阶”。但他不喜欢那些黏在楼梯拐角墙壁上的落灰荧光棒,而且,楼梯拐角的窗户呢?
他有点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就像是他的大脑不是他的大脑一样。
荧光棒那经年累月而逐渐微弱的光亮提供不了什么视野,但周围并不暗。虽然没有窗户,但仿佛这里本身就发着光,并且长久不灭。
但该死的楼梯总该有个终点吧,他大概已经拖着背叛了他的腿走过四五个荧光灯拐角了,什么都没有,只有不可名状的光和不可名状的灰尘,而且越来越多。在他又一次重重的脸着地并且在地上留下一些墨水之后,与回升不同的声音跟着响起,砰,更尖利,更有力量感,从前上方传来。
总算有一些墙、台阶、荧光管和他自己以外的东西了,改变总是好的,也许有其他东西,其他活物,乃至一个,同类?那个声音——是枪声,大概是步兵使用的中型枪械——再次响起。他转过一个拐角,看到上方的一束光。
与周身令人厌恶的荧光不同,一束温暖的,神圣的,令人想要落泪,拥抱,并献身光明的光,浓厚的仿佛有实体一般,从缝隙中打在他头部正面,让他不敢直视。
他缓慢凑近,试图透过那条缝隙看看光芒背后的东西,但光什么都没给他,只有光明,和更多的光明。缝隙夹在墙边,另一边是冰冷的硬物,配有铰链。他又往上挪了几个台阶,用身体顶开这个——金属门,随即沐浴在浓稠的光中。光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身躯,就像是重新活了一遍,可以抛去所有赘物,就连自己是谁也不重要了。
楼梯与楼梯中的事迅速淡去,光芒中远处走来几个影子。他这才看清周身的样貌。一条废弃的室内走廊,因为建筑物全然坍塌而不得不经受露天的风吹雨淋,周围的废弃石砾层层叠叠,更远处是宁静的,光秃秃的树林。只剩白色枝干的笔挺树木安静的站着,俯视着他。而从废墟另一端走来的三个人——天哪,这简直,他们真的是同类吗,有着滑腻曲线的皮肤,皮肤外面套着灰溜溜脏兮兮的布料,毛茸茸看起来显然是寄生了真菌的头顶,四肢嵌入不知用途的坚硬物件。他审视着他们,他们也审视着他。
中间的那个人——看起来是领头的,皮肤上有些褶皱,虽然到不了他的审美最低线,但比另外两个好些了——中间那个人眯着两只眼睛盯着他,盯着他皱皱巴巴下垂的皮肤,盯着黏在他身上的深色布料,盯着他支棱在温暖阳光下的从体内戳出的钙质硬物,仿佛可以透过这些东西知道他是什么,他曾经是什么,他们曾见过吗?
那两道目光勾起了他的罪恶感,令他局促不安。正当他思索着沟通一下的时候,目光又愈加凌厉起来,附带着憎恶、恐惧,如同刀子一样剜在他身上,是那个人是真的认识他,还是真的觉得他长相奇怪?
也许他曾经属于温暖的世界,也许他可以成为那个契机,告诉他他是谁。
正想开口表示友好和无害并询问情况,充满力量感与攻击性的声音再度响起,但这次是响在自己面前,响在自己身上。他能细致的听到自己上半身左侧的噗叽声,他试着呼吸,许久未曾收缩扩张的器官没有应答,抬头看向前方,前方只有惊怒与仇恨。
他还在思考,但他的身体动弹不得。冰冷,干燥且陈旧,但意识仍存。墨鱼和呕吐,我是谁?
他从光明跌回朦朦胧胧的黑暗之中,被地下空气麻痹的本能姗姗来迟且毫无作用的试图救他一命。视野中的残存光斑逐渐模糊,睡梦之前的记忆逐渐清晰。晴天,下午,林中的二层小楼,窗边,没来得及摘下来的斯大林画像与爬墙虎,留声机里的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交响曲1与大喇叭中的核警报,混乱的部门,地下掩体与扭伤,与从楼梯摔下去,与不起作用的隔离门。他记得,空气在发光。
“我还没死,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