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院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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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从工具台上抽出卡钳,将产道扩大。助产士顺势伸出一双戴着橡胶手套的大手,将我小小的肩膀从狭窄通道的内部拉扯出来,随后是我的胳膊和大腿。

无影灯隔着我的眼皮投下模糊的暖红色,我闻到羊水、血腥与消毒液的气味。

助产士一气呵成将脐带剪断,动作轻柔地把刚诞生的我搂抱起来,擦净体表的粘稠体液,随即迅速转移到相邻的一张空产床。她的左手隔着橡胶手套置于我的头顶和前额,右手温柔地反复抚摸着我极速膨胀的肚皮,直到它被撑薄至呈半透明状,里面的胎儿头颅隐约可见。此刻她微微俯下身,在我的耳边轻声细语下达指令:“拉玛泽减痛呼吸法,吸,吸,吸,呼。”

我从混乱不安的睡眠中清醒过来,以上只是层层叠叠的涣散梦境中的一则碎片。

眼下的这堂课似乎漫长无比,好在我的数学老师苏珊娜小姐并没有发现我片刻的偷懒瞌睡。我机械地盯视着苏珊娜小姐的嘴唇不断变换形状,很快我的眼皮无药可救地再一次开始粘合。不幸的是,苏珊娜小姐终于注意到了我,她快步走到我的身前,伸手轻叩了一下我的课桌,张开涂满艳色口红的嘴巴,开始呕吐出肉馅。

惨白如蛆的碎肉馅被抖落到桌面上,立刻便开始扭曲蠕动,伴随着一阵怪异恶心的温热触感,在眨眼之间同化了我的钢笔、笔记本、单肩背包、课桌椅,我的球鞋、黑长裤、衬衫、校服领带,我的数学教师、所有的同窗、置身的教室、整个校园。堆积如山的肉屑拥挤扭动,将周围的每寸空间无情占据,只剩下我一个人赤身裸体、浑身血污,孤独地跌坐在铺天盖地的腥膻软烂中央。

我从混乱不安的睡眠中清醒过来,以上只是层层叠叠的涣散梦境中的一则碎片。

床头上方的阅读挂灯在我入睡前忘记被关闭,此刻正散发出异常幽暗的红光。其亮度之微弱,几乎等同于太阳光线隔着眼皮直射进视网膜。

我记得我曾经做过这个梦,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我直接翻身下床,探头望进充满灰尘气息的床底。

很快那个畸形婴儿从床体内部蹒跚而出,它身上原本该长肚脐的位置只有一个丑陋肉瘤,而脐带却从口腔内部伸出来。更准确地说,它正像一条被钓上钩的食人鱼,贪婪地吞食着自己的脐带,拖动整个身体不断摇摆前进。它的脐带持续抽搐律动,一端深入它的咽喉深处,而另一端连接着……我的掌心。

在快要咬到我的手指尖的那一刻,它向我抬起脑袋。我看见那张犬类口腔形状的畸形尖嘴,露出锋牙利齿朝我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它以犬吠般的音色呼唤我:“爸爸,爸爸。”

我从混乱不安的睡眠中清醒过来,以上只是层层叠叠的涣散梦境中的一则碎片。

此刻屋外的天色已坠入黄昏,天空中缀满了橙色羽毛状的大块云团。连绵冗长而又无力脱出的梦境残片带来溺水般的窒息感,令我心神不宁、倍感疲倦。然而墙上挂钟的荧光数字告诉我,到点该准备工作了。我摇摇头试图甩掉前几个梦境的狰狞图景,平息自己过速的心跳。在稍加梳洗、胡乱潦草地塞进一碗鲜奶麦片之后,我动身驱车前往肉院。一路上我前后四次违反速度限制,一直到打着方向盘绕过肉院门口的交通环岛,我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落日余晖为环岛中央的铝合金雕像顶端笼罩了一层稀薄的金纱。那是一只飞行中的白鹳,双翼摆出流畅弧线,鸟喙有力地衔着装有单枚孵化舱的包袱。这座银色金属雕塑明显地致敬了鹳鸟科技集团令人家喻户晓的商标,是商标上简洁鸟类图案的三维具象化版本。

这栋建筑的全称是鹳鸟科技人类发展与繁衍研究中心。然而我认识的所有人无一例外,包括内部职工自己,都管它叫肉院。这一个粗野的名字或许是来自旋转大门背后的俗丽大厅以及楼上成排的粉红色播种间,又或许是来自播种间里每个夜晚必定反复发生的事。根据宪法第二十九修正案,每一名年满二十岁的成年合法公民都必须参与责任繁育,成为名义和生物学上的责任父母。肉院即是本镇的居民们定期履行此项义务的所在。

此刻还没有迎来肉院正式开张的时点,年轻男女们带着懵懂的期待围站在门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即将发生的人生首次欢爱体验。神情麻木的老单身汉们则在外墙边拥有各自固定的位置,他们多半已经过了责任繁育的法定年龄,却不乏掏钱买春的兴致。更有甚者还会长期租用同一套私人专属的提取器,自欺欺人地享受一种虚假的稳定情爱幻觉。

我在肉院门口聚集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刷卡进入员工通道。当我途经前台时,甜美的多莉丝小姐叫出了我的名字。顶替汉克的新职员已经在楼上等我了,她略一垂眸,向我告知。我察觉到她的声线在提及老汉克时不自然地顿了一顿,但我假装没有听出这一瞬失态,仅仅是点头谢过她的提醒。

我在汉克曾经与我共用的办公室里见到了新来的操作手。那是一个五官俊俏却面容紧绷的小伙子,我在他眼神里看出一抹无所适从的恓惶。他被分配到肉院工作,然而此前他从没到这里开过荤,我在心中作出如此推断。在短暂的目光接触之后,我同他握手并互相自报家门。

“杰克·瓦伦坦。”

“波比·慈恩堂。”

眼前这位年轻人的名字标志着他是出生于肉院、成长于育儿堂的新世代的一员。慈恩堂这个姓氏的主人都是从本地最大的那一所育儿堂走出来的,因此可以合理推断,新职工多半就诞生在我们脚下的这栋建筑。而今凭借着魔般的巧合,命运转了个圈,又把他送回此处。

作为前辈,我负责带领着他熟悉各层的业务。在等待电梯期间,年轻人试探着向我发问:“您瞧,它是一座四层建筑,但是有流言说肉院的地下部分才是本体……”

“你听到的流言都是真的,肉院的实际规模比看起来要庞大得多。可以这么说,整座城镇的母巢就埋藏在肉院的地下,而我们的小镇只是盘踞在它身体表面的寄生虫家族。”我半真半假地回答,“据我所知,肉院的地上和地下是完全分割开的两个世界,到达负一层后还需换乘另一部升降梯继续深入地底。那里有另一批专职的操作手,还有成群结队的助产士和无处不在的研究员。你在平时是看不到这么多职工进出肉院的,因为地底结构的出入口不止一处,其中距离最夸张的远在城镇边缘的火车站。”

随着年轻人的眼睛越瞪越大,我不禁笑出了声:“忘掉这些传说吧,我们的工作卡权限等级止步于地面之上的四层小楼,地底世界与我们无关。”

走出电梯后,我专注于操纵垒满提取器的自走推车,新人跟在我的身后来到肉院的二层走廊。这里与其说走廊,更准确的说法是一扇连着一扇的隔音门,在打开的电梯两边成排对峙。相邻的房门两两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拥挤得堪比养鸡场的鸡笼。若非每一扇门上方的编号各不相同,初见这个场景的人多半要将此地错认成光线的反射造就的不断重复的镜子迷宫。

我随手推开一扇空置播种间的房间门,门后是被肉粉色吸音棉四面包裹的促狭空间,面积比公厕隔间大
宽敞不了太多,只能堪堪塞得进一张双人床,房间门便只能朝外打开。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部开展的活动很难称得上舒适,但这就是免费提供的公共服务。尽管最长可以待到第二天正午,但客人们通常会在完事后立即走出房门各回各家。一层之隔的楼上便有汽车旅馆尺寸的正常房间,在那里过夜需要恩客支付一笔额外的费用。

我提醒波比注意分辨单双号的粉红色播种间。将男人外形的提取器放到左边的门后,女人外形的提取器则放到右边。搬动这些成年人高度的器械不仅仅是体力活,一个走神带来的失误就有可能造成混杂着尖叫与怒吼的尴尬场面。我们工作内容还包括动手将提取器摆放好,让它们大大方方地分开双腿,以最佳状态接待客人们光临。这套流程被称为提取器的礼节。

盯着真人大小的人型工具,年轻人语带警惕:“这些提取器……它们拥有智能吗?”

“问得好,这是一个常见的大众误区。事实上它们的动作反馈来自使用者自身意识的映射,完全是数字机械与奇术工程的产物。”我咀嚼着刚学到不久的新词汇为他作答。

在负责的片区内安置完提取器之后,我们需要等待夜晚降临,躲进走廊尽头的监控室内,双眼紧盯着各扇门口传感器的运行情况。在客人离去的一刻钟之内,我们必须进入播种间把里面的一切恢复原样,关掉总有一部分客人会忘记关上的助兴节目,将电视折叠回天花板。随后我们给房门挂上“需清洁”的木牌,会有女仆走进来更换床单和枕头。

“我们还应该把客人使用过的旧提取器送去自动清洁。在此之前,千万记得打开漏斗形状的收集装置,取出客人的劳动成果。看到这边这台机器吐出的识别码标签了吗?把它贴到试管外壁,放入冷藏柜里成排的试管架上,一场责任繁育就完成了。”

“总而言之,这里有九分脏乱与一分奇迹。欢迎加入肉院,小子。”

我支使波比把空推车送回四楼库房,自己则打算利用客人们上来之前的短暂空隙下楼抽支烟。一人独处的时刻,来自几个小时前混乱梦境的诸多画面再次翻涌上来。我心烦意乱地走进电梯,伸手按向底层。

面板上的数字1没有亮起。

这时电梯门在我的面前闭合。我再次按1,面板仍然没有反应。

我按下开门键,面板仍然没有反应。

我刷工牌卡,按3楼、4楼。面板全无任何动静。

电梯一动不动地悬停在肉院的二层。

鬼使神差地,我按下了前往负一层的按钮。这一个平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我的权限等级点亮的数字按钮,此刻却兀然亮起了红光。电梯随之缓缓下行。

当我进入肉院禁区,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另一条幽长走廊。只是走廊两侧的墙壁没有一扇门,只有向远处不断延伸的粉白色条纹墙纸。我身后的电梯旁边紧挨着另一架传说中的升降梯,通往深不见底的地下。当我注意到来自那架电梯内部的异常吱嘎声时,已经为时已晚。与内部的巨大压力相比,电梯门板薄如纸片,须臾之间就扭曲撑破揉作纸团。成堆肉馅从里面无声地翻涌出来,扑向我的瞳孔。

我在肾上腺素的驱动下撒腿就跑。

涌现的肉馅吞噬了电梯门,即刻便又开始吞噬墙壁。鲜肉滋生,鲜肉颤抖,鲜肉挤压。我脚下的地面越跑越窄,两侧肉馅组成的厚障壁朝我疯狂地涌来,重重合拢于我的身后。在追赶过程中,身后的肉山不断传来类似心跳的持续律动,直到某一个瞬间,我用余光看见从碎肉堆里伸出一只手,那段肢体同样由细碎的无数肉屑构成。所有的碎肉堆叠为一只巨型的血肉婴儿,在狭窄的通道内以爬行的姿态继续向前追击。哭声渐起,肉屑不断从它的头顶被天花板剥离蹭落,又在手掌拍打到地板时被重新吸收。

我无比绝望地发现,它每挪出一步都能抵得上我的三步疾跑。更为骇人的地方在于,那混合着啼哭与犬吠的声音并非是来自它的喉咙,而是由我的小腹深处传来。随着我与血肉巨婴之间的距离急剧缩短,体内的啼哭声也从幽咽低鸣逐渐放大,叠加成为持续的轰然巨响。在肉馅接触到皮肤的那一瞬,高分贝的震颤最终将我击倒在地,一如惊雷撕裂雨幕,骇浪啃噬礁石。

我从混乱不安的睡眠中清醒过来,以上只是层层叠叠的涣散梦境中的一则碎片。

学校是什么时候纷纷消失的?育儿堂又是从何时开始遍地开花?我还记得当孵化舱这项科技方兴未艾时,它仅仅是作为一项生育辅助技术。有一部分夫妇会将孵化舱带回家中,持续照顾它九个月,充满仪式感地每晚为孵化舱充电,一日数次地挤入营养膏、清洗废料槽,待胎儿足月后再将孵化舱送往产科医院,兑换成呱呱坠地的新生儿。

随着时间的推移,孵化舱又有了新的用途。一些想要享受育儿乐趣,却不愿承担父母责任的人士会将它用于培育带有特定基因缺陷的婴儿。这些孩子的面容可爱,鲜少哭闹,拥有普通婴儿的一切需求,却注定无法活过三周岁的生日。没错,这些缺陷婴儿在法律上被定义为宠物。

新型宠物的热潮来了又去,越来越多的人对婚姻这项古老契约兴趣寥寥,更有一些人天生就抵触那些持续哭叫的肉粉色小生物。当高层终于开始采取措施时却发现为时已晚,生育率的塌陷已然不可逆转。到最后,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时代已经不再流行任何一种亲密关系。人类曾经试图自我安慰,声称世界上不需要太多人口。但是当人类着手转型做新时代的奴隶主,在欧洲暴发的智械革命进一步为未来蒙上了一层阴影。那些自诩为“神祈零件”的恐怖组织成员至今满世界逃窜,其教徒众多,流毒甚广。

宪法第二十九修正案经过数轮激烈讨论,最终在吵闹不休的外界争议中得以修订,肉院与育儿堂紧跟其颁发应运而生。地面之上的肉院隔间负责欢愉与播种,地下的机密实验室则负责孕育生命,二者分工明确。每隔一旬,助产士们会打开一组孵化舱,剖开内部的人造子宫,摘取当期成熟的胎儿。成批的新生儿被带回地面,伴着柔和的音乐装进宝宝巴士,打包送入育儿堂——这一机构和肉院一样有着一个复杂难记的官方名字,其职能涵盖了从孩子出生到成年之前的所有社会化抚养和集体教育需求。

我也有一个儿子,至少在官方档案中是这样记录的。

但我不认识他。虽然只消翻翻家庭档案就能得到他的姓名和住址,但是我对此毫无兴趣。我所知晓的育儿堂一代,他们每一个人都能熟背前总统大人在1981年发表的演讲《联邦的伟大之处恰恰在于它不伟大》,却无人读过《瓦尔登湖》。那些面部特征迥然不同的年轻脸庞上经常露出完全一致的神态和表情。他们总是重复地彼此随声附和:“成人之后尽管我们搬离了育儿堂,但我们的心灵一直住在那里。”

也许会有人批评我的想法是对新生一代的歧视,但是公平地讲,如今的我几乎不愿结识任何人。曾经我也有过亲近无间的朋友,我和提夫结伴打高尔夫球,与格里芬夫妇一道出入剧院,但不知从何时起,我不再敢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位推心置腹。这些来自过去的朋友们对此也没有表达出任何意见,因为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名为往昔的巨轮早已在靡靡夜色中倾斜沉没,不复回升。

宪法第二十九修正案是一个预兆,往后的一切只有愈演愈烈。起初,他们给最高法院一次性打包塞入十多名新任大法官,以确保他们出台的任何出格法令都不会有违宪之虞。整个法律体系就像撒过除雪剂的路边积雪,迅速地融化为黑灰色的污水四处横流。接下来,新麦卡锡主义和绿型排查法案给他们赋予了深夜敲开家门的权力。后来他们又不加掩饰地把罗织的各项罪名在刑法典里翻来覆去、加加减减,直到任谁也搞不清楚随便一个举动是否会犯下重罪。据我所知,在当前的这一版体系里,就连叛国都不再是一项罪名,他们宣布它是一种恶性精神疾病——症状极端疯狂,但可以被治愈。官方给出的治疗手段包括前额叶切除术和彻底的记忆删除疗法。

而真实的做法是,他们让犯事的那个人原地消失,然后我们余下的人则默默将与之相关的记忆埋进心底。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如此迷恋肉院。只有在这里的播种间内,在用来尽繁育义务的一张张双人床上,他们才可以找到那么一丁点的欢愉。这点欢愉在我们身处的时代已经弥足珍贵。

我的欢愉却不在此处,而是位于肉院的两个街区之外,名为灾厄麦酒的酒吧后门口,那一间隐秘的小包厢里。酒吧的招牌来自前一任老板的独家配方,也是店里面卖得最好的一款酒的名字。这种酒的前身是禁酒令时期的私酿,其浓烈的柑橘香气令人印象深刻,口感激烈而粘稠,液体倒在杯中几乎难以流动。但比麦酒更美妙的是,我可以在这里收获真正的朋友。在这间酒吧的私人小包厢组建着一个小小的俱乐部,成员们在此讨论时局变化,分享违禁的艺术藏品。

谎言重复一万遍也不会成为真相,却会逐步演变为潜规则、政治正确、公理和信仰,最终将现实改写。当大部分人被真相的尸体内爬出的扭曲怪物遮蔽住思维,总需要有人记住被掩埋起来的真相。如果说我们身处的时代是一座废墟,我们就是在废墟间拾取幻景的拾荒人,我们聚在一起反复怀念那些每个人都能拥有隐私、尊严、爱与美好的真实的日子。这是一场隐秘的召集仪式,一场对于正常生活的暗中缅怀,一场破碎的黄金之梦。

我想我是有点儿疯了。但是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点儿疯。

那是一个昏暗的周六下午。暴雨将至,稠密的云层宛如白蚁洞穴内丛生的扭曲菌菇。

我又一次推开灾厄麦酒的前门,从吧台旁边的音响里传来英伦女歌手的舒情小调《融心成石》。自从老汉克被捕之后,我们的动作越发小心,这一首歌是我们本次约定的集会暗号。我的同事多莉丝小姐弄来了一盘违禁录像带,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 “鹳鸟牌体外胎儿孵化舱:被垄断的疯狂”。纪录片回顾了在孵化舱技术成熟之前,在兆吉拉山谷州立女子监狱发生的事情,那些与肉馅相关的秘密实验。我们心惊胆战地围在屏幕前,观看着纪录片中的研究人员是如何用囚犯的身体作为容器,批量生产人造子宫。

当纪录片快要播放到结尾的时候,包厢外的音乐声突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啤酒瓶和腌鸡蛋的玻璃罐被敲碎的脆声,夹杂着头盖骨被枪托砸中的闷响。波比·慈恩堂在小包厢的门口现身,此刻他笑得像一个等待了一整年,终于等到狩猎季节的猎人。

“作为警方的线人,我很荣幸地通知你——杰克·瓦伦坦,我的父亲大人,你被捕了。” 在后来的审判中我才得知,他曾经多次暗中尾随我,来到酒吧附近徘徊取证。

在特勤警察蜂拥而入的同时,波比·慈恩堂对着我扯起一边嘴角,露出整齐的三颗牙齿。这是一个标准的狡黠一笑,我曾在他的同一代人的脸上见过多次。慈恩堂的育儿师教导孩子们用这样的面部神情来表现俏皮与得意,他们把他教得很好。

我从混乱不安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以上只是层层叠叠的涣散回忆中的一则碎片。

近在耳旁的尖厉哭叫把我的灵魂拉扯回来,回到囚禁着我的身躯的这间斗室。大脑的失重感令我恶心欲吐,我知道,肉饿了。紧贴着我的躯体,在铁链的缝隙之间,碎肉颤抖哭泣。昏暗中还有不止一个初生婴儿的轮廓,在肉堆里翻滚扭动,扯着稚嫩的嗓门大声哭嚎。不,我告诫自己,它们不是婴儿,它们同样是鲜肉馅。很快声控装置开始作出响应,从头顶降下成排的奶嘴,一个个插进肉堆。哭声即刻止歇,促狭空间又重回彻底的寂静。

此刻我身在肉院深不见底的地下。在我失去自由的那一天,法警押送着我和我的同伴来到负一层,在换乘传说中的另一部升降梯时,我看见整整三列楼层按钮。被押出电梯后,我双眼蒙上黑布被牵行着向前无尽地迈步,直到大腿因为惊惧和疲劳开始抽搐打战。那时我才真正领悟,为何要说肉院是一头将大部分身躯潜伏于地下的巨兽,我们的小镇只是生活在它身体表面的寄生虫家族。

眼下与我共处一室的是我的扭曲后代,是在我的腹中孕育了三个月的牛肉馅、猪肉馅和人肉馅。这些自我增殖的肉屑还有另一个恶毒的副产物——在我体内不断增生的异常子宫。事到如今,我终于知晓那些失踪的人都去往何处,他们与我一样被关押在地底,受困于蜂窝般的小小隔间,被驯养作肉院的家畜。我们是孵化舱的原材料,很快我的肚子上又会多一条刀疤,一台新的孵化舱将被组装完毕,然后开启新一轮的孕育。我此生已无力逃离这间斗室,只能在无尽的绝望中等待回忆与噩梦将我活活啃噬殆尽。

黑暗是一条看不见首尾的河,我睁眼瞪着安保摄像头的红灯在其中浮沉,如同风暴中的浮标。

如果上苍垂怜,整个过程也许用不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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