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远方有人使用你的手向你问好,那是什么感觉?”
你把这个问题抛给他人,我想,大部分人都不明白你的意思,少数听懂你意思的人中也会有大部分人会觉得你是个疯子,而剩下的——极少的一部分人才会向你若有所思,开诚布公且语气真诚地告诉你: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
雨夜,在那些已经老套到极其无聊的惊悚小说里常见的故事开头,从那个狭长且曲折的隧道钻出来,赤身裸体,又被大雨洗去身上的血迹和泥泞的我,观望着不远处五彩缤纷的城市人造光——它们挡住了天空之上的星辰——可那一刻我却爱极了这些糟糕的东西,其中包括狼狈的自己。
我处在一种仿若新生的喜悦,任由雨水打击脸庞,可身后又传来那个令我从心底震颤且惧怕的声音——含混不清的词语中流露出淡淡的杀意。我跑起来,没命地往前逃,脚下踩到了松动的石块,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然后顺势从山坡上一路翻滚。
恐惧和疼痛使我清醒,不断有凸起物撞在我的脑壳,但我依然没有昏过去。
在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天地翻覆后,我的身体终于停了下来,稍息片刻,我晃悠悠的扶起自己。然后我伸出胳膊,喊叫着,叫停了一辆皮卡。
路上,我一直盯着皮卡的后视镜,在山坡之上,一个身影正驻足,笔直的身形足以使你忘记它原本的佝偻模样。
我不知道他正以什么样的表情看着我的逃跑,但我知道,他一定不为此感到屈辱。
因为在一道闪电降下后,黑暗撕裂,世界亮如白昼的那一瞬,我看见我的双手被举起,左右挥动着就像是在向我问好,他似乎就是古希腊的英雄,在众人欢呼下骄傲地炫耀着他的战利品。
胳膊处被烧焦的断口撕心裂肺地疼起来,我的头开始伴随着心脏跳动一下一下地晕眩,顾不得司机看到我的狼狈后惊异与恐惧的目光,我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了一句“快逃”,然后失去了意识。
三个月前,我还只是个小记者,每天的工作无非是记录这座庞大得宛如肥硕爬虫般城市里那些走兽模样的人们的无聊小事,我一度为此憎恨——憎恨这座城市,城市中的人,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我不明白,为何是他人的琐碎,却要将我的青春于此磨损吞噬,不留渣滓。
为了自己不像报社中的其他人那样沉溺庸俗,我极尽所能,一有空闲就抱着相机猎犬般地游荡在城市街头,试图找出那些藏在琐碎之下最深刻黑暗的故事。为此我受到了报社其他人的排斥,他们都说我认不清自己。但我知道,他们只是想将我同化,同化成为这座城市中毫不起眼没有相异的走兽。
我也曾一度陷入绝望,毕竟这座城市所谓的大新闻,不过是名流的花边。而我却试图追踪的那些耸人听闻大众不愿直视的事件,但常因各种阻力而被迫中断。
直到三个月前,在城市里出现传闻,有一只巨大的蠕虫在深夜爬行在城市的街头,肥硕的身躯碾过被吓到动弹不得的形单影只者。这并不是空穴来风,报社也收到消息,说最近不断有流浪汉横死街头,仿佛是被什么重物碾压而过,躯干扁平,腑脏爆裂,血液四溅,即使是最老道的警察,见到此景也会忍不住趴下呕吐。可同事们只是说,不过是什么飙车党深夜作恶的产物,这些死者,都是被城市抛弃的无人问询之人。
没有人乐意在吃早点时举着一小杯红茶,看到这些令人恶心的消息。
可我想好好查一查,这些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一个流浪汉就死在我家门口,而那一夜,我正失眠,我没有听到什么引擎轰鸣的声音,反而只是外面传进来过低沉的喘息。我当时只以为是什么瘾君子又靠在我的公寓外墙犯病,所以并未注意。
“不要回头。”
坐在我对面的老头说。
他一脸严肃,枯槁的脸上布满皱纹,仿佛和这座城市一样苍老,干瘪的嘴唇颤动。我看见他的喉头上下伸缩,仿佛一条蠕虫。
说到蠕虫,他正是城市里那条碾杀流浪汉们的白色蠕虫的传言的起点。
可他是个瞎子。平日里靠乞讨为生,在那些事件发生后,是他和人们喊着“昨晚蠕虫又出现了!”
所以,当他的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时,尤其他的脸上浮现出恐惧,我不禁毛骨悚然,即使是白天,一部分阳光漏过屋檐,照在我的肩膀,可我还是打了一个冷战。
他伸出手,要摸向我的脸。
在此之前,我已向他询问是怎么得知白色蠕虫在城市里爬行。
他说,在梦里看到。
哑然失笑,我想着也许他不过只是个疯子罢了,他的手也接触到我的脸庞,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突然尖叫起来,仿佛触碰到了什么被诅咒的禁忌般。周围的路人们纷纷侧目,而眼前的老头双腿不断踢蹬,身体拼命往后靠,蜷成一团,瑟瑟发抖,像是暴雨里即将折断的树枝。我试图将他扶起,在我接触到他的一瞬,他却发出了非人般尖利叫声,随即头偏向一旁,一动不动了。
我试了试他的鼻息,还好,昏了过去,并无大碍。
可能真的是一个疯子吧。
我检讨着自己的错误——将时间浪费在一个不靠谱的疯子身上,在更多无关的人聚集过来前,离开了现场。
我决心亲自蹲守,就像那些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一样,在城市街头,与温暖隔绝的地方露宿一夜。
我的计划并无助手。我不想把我的计划透露给他人——我知道这只能招来他们的嘲笑,我将独自完成此事,将真相昭告这座城市。
为了以防万一,我买了一把砍刀,用一件背心裹好,藏在腰间,我将新胶卷塞进相机,为抵御严寒,我还找出了曾经买的羊毛大衣,披在身上,甚至为防止有混混来挑衅,我在兜里放了些零钱。
我做了一切我能做的准备。
在深夜里,我将是这座城市唯一的守夜人。
我抱着这样的自信与觉悟蹲在了一个因内里发酵而冒着热气的垃圾桶旁。
第二天在街头的垃圾桶叫醒了我,一晚上一无所获。我只能不甘而又无奈地回家,腰上的骨头和肌肉被那把刀硌得生疼,我甚至不知我是何是陷入了梦乡,但此刻已近正午,阳光刺眼,街道热闹。
回家后,还未来得及换衣洗漱,就有警察上门,将我带走。
此时我才得知,之前那个老头已经毙命,横尸街头。
死因是失血过多——他的双手被人用刀活活砍下。
在警察的问询中有人提到了我,而围观的人中恰好其中有我的同事,他们便循着踪迹一路找来。
我想要辩解我不过是对他进行采访,之后就和他再无交集。
可警察却从我的腰间搜出了那把砍刀。他们问我,昨夜在哪里,我说,在街头。
啼笑皆非,这样的答案明显不能让他们信服,我被打入监牢。
再次重获自由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后了。
此期间,警察们没有在那把刀上找出任何血迹残留,也没有找到我其他作案的证据。于是我和我的羊毛大衣、相机以及卷着破背心的砍刀一齐被丢出监狱,就像是被丢掉的垃圾。
兜里的零钱不见了,我只能悻悻地咒骂。
在两个月里,我收到了报社的解雇通知,那是一封信,很贴心的用了我最喜欢的心形封贴,内容言简意赅,除我被解雇的三两言语外别无他事。
再入人群熙攘的街道,我大口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里面充斥着下水道和腐烂水果的味道。我准备好好洗个澡,或许我洗澡的时候,一个警察会敲开门,然后递给我几枚硬币——我的零钱,不过不太可能。
正当我脱掉衣服,敲门声传到我的耳里,我用浴袍裹好下半身,开门。
是我的邻居,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也是在这座城市里少有的我不讨厌的人,她交给我一个木箱,说是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有人托她捎给我的。
我揭开木箱,里面是一块石板,上面是一个浮雕——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以一个双手奉上的姿势跪倒在地,像极了古代祭祀的场景,可男人手中却空无一物。
我翻到石板背面,是一双被砍下来的手的浮雕,削瘦如枯木。
我问老太太是什么人将此物件托付于她,可她接下来的话让我毛骨悚然:
“一个老头,盲人,看打扮穿着像是一个乞丐,哦对了,他的手缠着绷带,光秃秃的,两根胳膊一齐将这个箱子呈给了我,让我一定要交给你。”
人们靠双手砍伐木头,搬运石块,建造这座城市,又在这座城市里凭借双手挣钱,养活自己,现在,这双手不翼而飞。
或许是那个献祭的场景,祭物或许就是双手。这个想法一冒出,我就被自己的天才般的推理所折服。
可接下来我又陷入困惑,那个老头,不是已经死了吗?他为何会出现在我身边?难道他的死和我真的有关吗?所以他阴魂不散,缠绕于我?
我不知道。
我将石板举起,在侧照而下的阳光里,我隐约看到了一些轮廓,这让我瞬间紧张起来,仔细调整角度,终于,一座山的轮廓出现在石板上。
好巧不巧,这座山我认识,是城市外未经开发的有着无数恐怖传说的山。
最近发生的怪事,一定和它有关,我在心里暗下结论。
可这次,我并未再次为我的天才所自满,因为我发现,我正在掉进一张巨网,一张由他人精心编织的网,而那个精心编织巨网的人,正在一步步将我引至我从未触及过的黑暗深渊。
可我还是决心一试,已经没了工作,还进过监狱,在这座城市里这就意味着我再无立足之地,唯一的好处是我将无所顾忌,想到这里,我咬紧牙关,我要将这一切查得明明白白,昭告世人。
“现在山林多瘴气。”
山脚下的老猎人说,他刚下山,警告我说:“夜晚的山不属于人类,有更古老神秘的存在将会在瘴气弥散的夜晚进行狂欢。”
现在我已经在山上了,除了地面的瘴气,这里安静得连树叶掉落在地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踩在湿润的泥土上,幸好头顶的月光明亮,我视野内一切都泛着白色的光。为以防万一,我紧握着手里的刀,我还准备了一个煤油灯,目前看来派不上什么用处。
小时候在故乡,镇子外也有一座这样的山,我家离山很近,夜晚的时候我会和童年伙伴们一起去山里探险,偶尔也有走失的情况,但那山静谧,充满自然的韵律,即使一个人,在漫天的未被城市人造光遮蔽的星光下,也会感到无比安心。
而现在,我又一个人走在多年未曾涉足的山林,回想小时的乐趣,我甚至觉得有些惬意,更古老神秘的存在也阻挡不了我的脚步。
正当我陶醉时,一个声音——尖厉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我耳边响起:“不要回头!”
短促而苍老,我的耳朵甚至感觉到了言语发出的气息,痒痒的,还带着点温度。
可我的身体瞬间陷入冰点,呼吸走只能从牙缝中挤压。
我一动不敢动,心脏狂跳,即将离开我的胸膛。
许久,我终于鼓起勇气,挥刀向后转身,可身后,空无一物。我再次转身,身前亦是,这样几个来回后,身心俱疲的我濒临瘫倒,浑身冒汗,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我大骂了几声,用尽我此生最粗鄙之言。
我听见有脚步踩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是谁!”我大声呵斥。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一团漆黑的东西窜到我的身体之下,瞬间腾起,一张脸紧贴着我的脸目光也直勾勾地盯着我,枯槁苍老。我认识这张脸,是那个老乞丐的脸。我俩的笔尖几近接触。
我想低头看看他的手,是否还在,以及是否如邻居老太太所说裹着绷带。
可我的脖子僵直。
他凑到我的耳边,在这个过程里蹭到了我的脸——那绝不是活人的皮肤,过于冰冷和粗糙,汗毛像是倒刺。
我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着:
“你 回 头 啦 !”
我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可眼前,哪有什么人影。山林里风声阵阵,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我手里还紧攥着那把刀,冰冷的刀刃正泛着寒光。
纵他鬼神,总该是肉体凡胎。
我心里如此安慰着自己。
在我走神之际,真正的危险却突然降临——我的头被重重一击,还来不及举刀反击,就觉血液全部涌进大脑,接着我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我再次醒来时,正处在一个狭窄的隧道,周遭漆黑,但能感觉泥土的穴壁摩擦着我裸露在外的那部分皮肤。不断有泥土碎屑掉进我的口中,我想挣扎,却浑身无力,脑壳在一阵一阵地抽痛,我连牙关都无法咬紧。只能任由脚边的什么东西不断将我沿着隧道向前拱。我就像一条在洞穴里蠕行的蛆虫。
我不知这隧道是否有尽头,我也不知道在尽头处将有什么等待着我。
恐惧充满着我的灵魂,但离真相的接近又让我激动。
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静待结局。
终于,在我的耐心即将消失殆尽时,我感到了亮光,还没等那不知名的活物拱至我的脚底,我就扭动身体,向前挣扎,几次后,我终于从那个隧道中脱身。
而让我惊讶不已的是,出现在我眼前的,并非是我预想中的外界,也不是什么原始动物的巢穴。相反,这是一个明显建于地下的大厅,墙壁上还有原始的工具刨凿的痕迹。
大厅不小,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却空空荡荡,两旁挂着几个无规则排列的火把,中间有一个石台,切面平整光滑,仿佛非人所造,有台阶从地面伸延其上。而在其上,似乎有一团白色的什么东西,看起来不是那么坚硬。
我出来的洞口似乎是唯一的出口,而现在,其中正发出悉簌的向东,洞口有泥土掉落,我一直都是瘫坐在地的姿势,仍难以站起,只能无助地等待那将我拱至此地的东西究竟为何物。
终于,一个身影从洞口滑出,赤身裸体,沾满泥泞,手上裹着绷带——正是警察所说死去又在邻居老太太口中复活的那个盲眼乞丐。
他并未站起,而是以一个极其瘆人的姿势,像条虫子般先拱起臀部,又猛地向前搓动上体,这么朝我爬来。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死者般——不,他就是个死人!
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一部分力气,我向后退去。其间我摸到了自己的相机,拿起拍了一张。
他爬的越来越快,快到超越了人类爬行速度的极限,甚至堪比最强的跑步运动员。几此蠕动就到了我的面前,他用鼻子拱着我的双腿,又猛地抬头,空洞的双眼直视着我。
他的双眼已然干瘪。
在被他爬行的追逐中,我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大厅的中央,我的后背已被台阶抵住,我已无路可退。
我想发出点什么声音,可也是在那一瞬间,或许更早——与他的双眼相对那时,我竟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在大脑与颅骨之间,好像是被灌注进了麻药,我的双眼注视着外界,我的灵魂被封闭于内,而我的身体,自顾做出动作。
先前的疼痛并未消失,而现在,我的身体开始翻转过去,肚皮贴地,我居然开始了像蠕虫般爬动,在我内心歇斯底里又无法实际出声的尖叫里,我一点点爬上那个石台。
我跪伏在石台中央,我终于看清了——之前那团在石台上白色物体的本貌——一只肥硕的、巨大的、浑身上下都在抖动的蠕虫。它的巨嘴上的牙齿正在簌簌磨动。
而那个盲眼的乞丐,他却站起身来,念着什么含混不清的词句,接着又撕扯下绷带。
那是我见过最恶心的场面——在绷带下,一团团手指粗细的蠕虫缠绕扭曲,形成人的手掌的模样,有白色的粘稠液体正在其中泵动,上面的黑色牙齿还在指尖位置张合。
他就用这么一双手掌,持起不知从何而来的我曾买下的砍刀。
而我的身体,则做出了那个曾经我端详良久的石板浮雕上的姿势——双手奉上。
他用刀把我的衣服上划开,刀剑抵着我的皮肉,我能感受到皮肉割裂的疼痛。他的目的应该不是如此,随着刀尖的行进,我的衣服很快就从身体上滑落,赤身裸体,还保持着一个诡异至极的姿势。
接着,刀光一闪,我的双手就从其上分离。
虽然我的姿势仍旧未动,可那肢体从躯干上脱离的疼痛以及狂飙的血液让我再次失去意识。在失去意识前,我看到,他正将我的双手恭敬地放在那条巨大又狰狞的白色蠕虫面前。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幼时的自己在无尽的山林中奔跑,没有阻碍,追寻着风的踪迹,自由自在。
可突然我便坠落,重重跌在城市的街头,我的身体已不是幼时大小,衣着也变成了西装。
可我的双腿不能站立,我只能爬行,向那些可憎的蠕虫般爬行。
直至我真的成了一条蠕虫。
街上也尽是蠕虫,它们攀爬在墙壁,肆虐在巷道。
这是蠕虫的城市。
而我,成了它们的一员。
恍惚间,我从梦中醒来。
可我的处境并没有好到哪去,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我仍在爬行。
我的断肢处被火焰灼烧过,变成了一团黑漆漆的焦肉,味道甚至像极了报社门口的烤肉店传出的味道。
好消息是我的身体似乎又重回了我的掌控。
我为什么要爬行——以如此屈辱的姿势,还未着寸缕?
我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但我很快就停止了思考,腿部整个无力,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可却无法有力控制其行动。我曾听人说过,有的人在经历极度的恐惧后会暂时瘫痪,这是动物进化中保求同类得以延续的策略。但求生本能让我坚持逃离,哪怕是不知目的的前进,也比停在原地不动得好。
可很快,我察觉到了异样,我所沿之前进的路,正是我生活了数年的这座城市!
不过并不是原模原样的那座城市,眼前的这些高楼街道桥梁,更像是模型——原本几十米宽的马路现在仅容我一个人通过。
我怀疑这是梦,可手臂断口处的疼痛仍快要将我扯碎。
我继续爬,路上有一些徘徊的细小蠕虫,它们在看到我后一动不动,我不假思索地碾过它们。
中间我看到了盲眼老头,他衣着正常——乞丐的打扮,惊恐地望向我。
我不知道他在耍什么花招,我只想逃离开他。
可当我终于爬完了一整个城市后,我又回到了起点。
我的人生彻底毁了。
没有双手,我将更加难以在这座城市里维持生计。虽然我厌恶它,但我深知,我无法脱离这座城市,它就像一座沼泽,或者说像是一条蠕虫,无情又冷漠地吞噬着来到这里的人们——比如我。
想到这里,我更加用力地蠕动,哪怕断肢刮在地上,焦肉和血滴坠落。
这是我已经数不清具体多少次重新蠕动身躯在这座微缩的城市里了。
我再一次看见了那个盲眼乞丐:但这次,他在街道中央,挡着我的去路,还做出双手奉上的姿势。
我的愤怒瞬间燃烧起来。
“他在嘲笑我。”
我爬过去,可他一动不动,我看到他的双手仍是那些令人作呕的虫子。
我愈加愤怒,不顾恶心,一口咬在那些虫子上,还将他撞倒,压在身下,疯狂地将那些虫子啃食殆尽。
等我清醒时,我已不在那座微缩的城市中,我回到了那个石台,四周空无一人,巨大肥硕的蠕虫也不见踪影,只有地上的血迹昭告着这里曾发生的惨状。
让我欣慰的是,我的腿又重回了我的控制,尽管它仍在发抖。
我爬下石台,捡起我的相机,他已经在之前的挣扎里摔坏了,不过我知道,在它尚且能够工作时,我拍到了那个原本该死去的乞丐的照片。我足以用它来像世人证明这一事件的黑暗。
我钻进那个隧道。
也许是习惯了蠕动,我在狭窄隧道中的爬行如鱼得水。
我爬出那个隧道。
接下来的故事想必你已经听过。
看着眼前的男人闭上嘴,期冀着他的肯定,这所精神病院的主治医生没有回复,而是搓了搓眉心,准备离开病房。
一个同事正在门口等着他,问道:“病人怎么样,有进展吗?”
主治医生摇头,他已经在这所医院工作很多年,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但还是觉着奇怪。
据警察说,病房里的那位是一个自残的妄想症患者,也是一个无法确定身份的流浪汉。他也询问过患者,患者口中的自己的住所在这座城市里并不存在。
可最近,这座城市里的确发生了一些怪事,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在深夜里相继死去。他还专门去了一趟报社,想打听是否有过一个执拗又不近人情的记者,他们说的确有过,可当他拿出患者的照片时,他们都说不是这个人。他们曾经的同事脸上有一道疤,从眉头直至下巴,也许正是这道让他毁容的疤痕,也让他陷入根由于自卑的难以与他人进行交流的古怪。
他看到过警察在那座山上找到的那把砍掉患者双手的刀的照片,也问过送这位奇怪病人入院的警察,患者是怎么用一把明显没经过特制的普通的刀齐刷刷砍掉自己的双手。
警察们也表达了疑惑,但难以求解。
他思考时,又一位同事走来,说患者相机胶卷里的那张照片冲洗了出来,他接过来,照片本身有些模糊,可他一眼就认出:在那个爬行的身躯上,一道从眉头直至下颚的疤痕,正微微抬起,仿佛即将要和自己打个照面。
夜深,失去双手的男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他的四肢都被拘束着。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侧头看去,越过插在桌子上花瓶里的花,那里正是窗户的方向。
窗外是城市里的那些高楼,一排排耸入云天。
一切本该静谧而安详。
可是,那些齐刷刷的高楼,仿佛蠕虫的脊背,开始上下起伏。
男人害怕到发抖,他想挣扎,可被拘束的身体只能上下拱动,像极了一条蠕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