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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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等强烈的既视感袭来之时,我扶住了一位险些摔倒的少年。今日明亮的西晒落在他色浅微卷的过肩长发上,反射出的光芒一时晃了我的眼睛。

“感谢。”他口气冷淡地道了谢,接着用近似耳语的声音恼怒地念了句“wo bist du你谁啊”。我惊异地、骇然地分辨出那声音中的熟悉之处。

Ich bin ein Freund.我是一位朋友。”我唱出来。

“您是死神1吗?”他稍有尴尬又带着笑意转过头来,随即敬畏而厌恶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是Mott Hery何默,你是何默Mott Hery。现在是2065年,再过些日子我就要死去,死在大雨里。”

“不可能。”他用我的声音回复我,那刀锋一般的声音经历近七十年竟然从未变化过,“若您当真是我,那绝不可能会如此刻意模仿Yuria的样貌。”他怀着怨毒的恨意细细打量我随意披散的白色长发,越是看得清楚便越难堪。

“那你呢?”我将手轻轻搭上他的头顶,头发和长毛猫不相上下地顺滑,“为什么不把头发剪短?你难道不曾向往过母亲的强大,然后在无人看到的时候悄悄将自己扮作她的样子试图变得比她更厉害、将她踩进泥地里?”

他于是不做声了,过了很久才说:“您看上去太年轻了。为了证明这不是梦,您能给我一点什么东西留作信物吗?”

“异常能力者总是喜欢让自己停留在二十多岁的状态,不过这里不是柯尔律治幻想的天国,我没有花可以给你。”我试着回忆我的早年。由于许久没有做类似于此的事情,我已开始感到生疏。一点灵光闪过我的脑海,我便敲了一下他的后颈,他的五官当即扭曲起来。

“您想要早点死吗?”

周边环境并无明显变化,但是第六种知觉告诉我EVE粒子形成的刀刃已然贴近了我的颈动脉。

“饶命。”我笑着举起双手,“我知道了,你十五岁,不久前后颈刚刚植入了一个复合型微缩斯克兰顿现实稳定锚,站点心理咨询中心的医师给你新加了一种药物——富马酸喹硫平2,每日两粒,副作用会让你每天头晕得要死。走路小心点啊,默。”

来自自身的嘲弄让他显得无所适从,但他仍然坚持说道:“您只是我梦中的一个投影,理所当然拥有我的记忆。嘲讽可以被理解为我对自己当前状态的不满。什么都说得通。”

我的梦已持续了七十年。3”我想象着博尔赫斯将会如何念出这一句话,“我知道你也常做些不可名状的噩梦,每一次都知道自己只要醒来一切就会安然无恙,但你还太幸福,不知道我们把醒不来的梦称作现实。你啊,想听一听你注定迎来的未来吗?”

他没有说话,只递了个眼神示意我继续。倨傲得很,是个现实扭曲者兼高资质奇术师的样子。

“你加入了内部安保部门成为审讯官,把以前的洗脑教育中遭受过的残酷刑罚都施加在被审讯者身上。接着是母亲的内安部直属特遣队癸巳-1,你学习的模因学和指挥课程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后来父亲叛变跑去了图书馆居住,母亲死在事故里,你接了她的任做指挥官,队长是秦绍礼——我有点记不得了,你现在开始追求他了吗?”

“嗯?”他有些猝不及防,含含糊糊想混过去,耳朵倒很诚实地红了起来。

“没什么好紧张的。走走?”这里是条人少的步行道,正适合聊些私人的东西。

我继续说:“绍礼一直身体不错,获得了不少功勋,但是精神状况越来越糟糕,最后由你来终结了他的痛苦。他哥昭理为此一直感谢你,并且取代了他做你的队长,直到现在仍然坚守岗位一副到死都要为基金会献出一切的样子,母亲肯定喜欢看到他这样。不过我仍然觉得曾经的那位异常艺术家才是他该有的姿态。

“父亲不断地有在关注我,近些年来可是没怎么见着,如果没死的话那就是去了异界旅行吧。他其实也没怎么给基金会搞破坏,透露信息给混沌分裂者之后总还能搞出另一套方案解决问题,现在我也终于能做到和他一样聪明了。”

“不错,”他见我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就开了口,“要我说可真是能写成一部文学作品阐释宿命的好材料。《小径分岔的花园》,或者之类的。”

“宿命吗?”

“是啊,虽然厌恶Yuria,但还是变成她那样了嘛。”

“哎呀,怎么老是Yuria Yuria的,好好叫一句‘母亲’啊。她确实是一个幽灵来着的,不过也终究只是过去的幽灵啦。”我朝他眨眨眼睛——和外貌相符的年轻做派,我曾无数次借此快速和别人拉近了距离,但愿这对我自己也有效,“说到底我和她确实一样,但是我是出于自由的意志才选择了如此。”

“您经历了那么多我没有见过的事情,结果却仍然相信自由意志吗?”他毫不掩饰地露出诮讽的神情,似乎因为我并非外人而格外不讲礼数分寸,“操纵别人思想的方法,您比我知道的多多了。”

我心里有个答案,可一时组织不起语言回答。我慢慢地想起在很久以前,我也如此向着未来的我执着己见地提出质疑。年少的我,只要看到他浅浅金发上流动的灰色阴影,我就知道超越所有世界所有时间,他是唯一一个会和我争论刀锋如生命和生命如刀锋的譬喻哪个更好的人。

他认定自己已在这次短暂交锋中取胜,便很快地移开话题,继续试图从我口中挖出埋藏于深处的未来之事,对此的好奇很像是重见天日的盲人,看见一片色彩纷呈的广阔忽然失去方向。我将话题引到些更富于文学色彩的方面,意图用语言的含蓄和变幻模糊那些事情。

我们谈日落。我给他念了一段昭理写在他的代表作里的文字:“粘稠的光被河流冲散成细碎的光点,流淌回天边时一并把野百合映成橙黄。”他很快皱起眉来反驳我,说:“美则美矣,光华炫目,但是无法令人感同身受。”

“那该怎样呢?”

“要说——那像一种断续的抽噎,哭泣之时把泪滴坠下大地,便成为黑夜。”他几乎是在朗诵,走在我的前面单脚点地旋转一圈,如一片白色的虚影,看不真切。

阳光退出院子里,退得那么慢,其间还有多次停顿,如同一种哽咽。4

风卷起少年的头发。他大踏步地走,也不知听没听到我的回应,但那种轻盈的身姿此刻便极不像个满身创伤的孩子,让我也不觉高兴起来。我是没有子嗣的人,对他我怀有迟到了大半生的亲切和眷恋。

“你又是怎么向绍礼告白的呢?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5”四下无人,我便朝他大喊,也不顾要将诗文念得温柔婉转,“只要世上有看书的人在呼吸,这诗就存活并把生命给予你。

“夏天是橘子汽水、桃子、黏糊糊的肘臂,昏沉的睡意、胃痉挛,黎明和烧死乌鸦的麦地。我是热潮袭压着的城镇、缴械的士兵、无状的梦境,”他回过头笑起来,阳光照透他玻璃蓝的眼睛,眼里怀有无尽的真诚,“而你是盛夏里那朵最低的云。”

“干得漂亮!”我为他鼓起掌。他新鲜的头脑中沸腾着思想的汤药,时时蒸起奇妙的隐喻,而我则习于借他人之口说出自身心意。他还足够幼小,能从每一道伤口里生长出新的枝桠,等到以后成为分形般的繁树。

我继续望着他,好像在灰色的时间里回溯,迷宫一环一环通往原路。

迷宫。

闪耀的光直直扎进眼底,闭上眼的时候泪水溢出来挂在睫毛上,透过那点水光看过去,他的身影仿佛来自无限广阔无限广阔的星辰之海。

巨浪带来了你。言语,任何言语,你的笑声;还有懒洋洋而美得耐看的你。我们谈着话,而你已忘掉了言语。6”我没头没脑地念出诗句,他则像舞剧演员一样高高跃起又着地,转身回嘴说“你才忘了言语只会讲别人的话”。

“默默!”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那么我就可以成为你的一生中唯一一个用如此的亲昵称呼你的人。

他在原地等我追上来,有点不耐烦地缠着头发玩。

“你想不想学一学,怎么在身体里还有个SRA的情况下使用你的现实扭曲能力?”我稍稍俯下身贴着他的额头。

“什么?”

“我呢,相信我永远是自由的,因为我的能力、我的才华永远不会背叛我。”我看着他,用着宣誓的语气说,“我是为了每一个我能够获得自由,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自由。”

“你是怎么学到这种方法的呢?也有一个快要死去的Mott Hery教给了你?”即使面临重大抉择,他还是会对一切的源头更感兴趣。

“是的。这是一个循环,身为何默所承担的迷宫,如同小径分岔的花园,我们都身在这个迷宫中。”我短暂地思考了一下,“但是它广阔,比任何一个人所能见到的全部世界都要更加广阔。”

“那么,”他推开我,“放弃这种自由的权利也是我的自由,对吗?”

我静默地等待他的下文。

“花园那条分岔的小径会通向何处呢?如果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何默知道,那我会替你们去看看的。”

他仰起头,背对着阳光,脸上高傲自信的神气我也无数次在镜子里看见过。

“好一个狂妄的想法。”我并无贬损之意地笑道,“那我该走了。”

“作为临别宣言,说点什么?我很喜欢你。”他又补充道,“就算还要引用别人的话也没关系。”

“我想想……”一时要做出这种中二漫画主角似的宣言,我还真有些头疼,“——我是徐徐清风,我是朗朗群星。

“我未曾消逝,我绝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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