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土地本应早已死去。这点你确信无疑,你已亲眼与亲手见证——足深入地掘进巫术的卷须,穿越重重岩层,你便能够,来回往复地,注视世界的终结。你看到火海冲出岩缝,森林倾倒并被晦暗的霉菌吞噬;你看到昆虫从天而降,灰白而浮肿的鱼群将河水也覆满油污,随后腐化,沉淀成地层中恶臭的粘土。贝壳堆积其上,像银片,又像沙——死叠着死叠着死,在尘烟滚滚的天穹下。
然而,现在,丘陵一片青碧,树林大火后也繁茂依旧。曾经的事,放眼望去,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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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话说回来,你同样也本该早已死去了。没人曾直截了当地告诉你过,可是也从未有人试图将其掩饰。你是巢蕨与蓟花辜负了母亲时的产物——她错付于tewekm-reukós-selē,你却依然诞生,有了呼吸,忽然间,活着便已比死去更为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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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做的事都有什么?”
你被猛然拽出思绪,回到闹市的喧嚣与灰尘中。拍卖师循着队列问了过来;你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已几乎排到了前部。那名男人生得冷面无情——他要达成指标,有传言说,而若他不得不再问一遍,那答案便会由他的手掌从你那儿拽出了。
你设法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什么,一系列家庭疗愈者总是遣你看护的植物,他们总是叫你去干的差使。这些事仅能被算作培训,因为除此之外没人要你——不过疗愈师与炼金术士们总是需要人手,不在乎他们门下的都是什么。
谨慎地,你隐去了关于文字的事。那些独处时你小心翼翼地描摹在泥土上的字母,和与之相配的话音。识得言语,对奴隶而言,就是死亡,你还不愿死在今日。
拍卖师轻蔑地皱起鼻子,但他向便笺写了几笔,再没说任何话。按部就班地,他向你身后的女孩走去。被带走时,你借机望了她一眼:她很漂亮,长长的头发,光洁的皮肤,你不禁想为此道歉——不,当然了,并不是说她将面临那些东西完全是你的错,可如果你不的话又能指望谁去——
“下一个。”另一个拍卖师娴熟地从把你的手从她那儿解开,猛推你一把,让你蹒跚着跌向拍卖场。同时,它的链条缠紧你的手臂,栓在场上,以防你觉得此刻尝试逃跑是个明智之举。
就算没有栓,你也并不认为自己能移动分毫。人群的目光仿佛压倒性的力量,根根刺穿你胸膛的矛;闲聊时喋喋不休的话语,步入狂风骤雨般的哀鸣。
所以反之,你未再用双眼去看,任由自己的视野失去焦点。让世界缩小,仅剩你脚下血迹斑斑的砂岩和手上的负重。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布衫下摆的线头;那儿有根断线探出了织物,你则将之捻动,直到它盘卷成一个小而结实的结。接着换个方向。捻动。盘卷。捻动。
你在努力表现得很有价值。
(价格抬升到九道标记,二十库安,你将它记在心中,双手被再度解开。那女人粗暴地抓住你的下巴,检视你的眼与耳以确保你能看和听到,他们没受欺瞒。接着,她熟练地转而打量你的项圈,大概是丈夫的人则开始清点玻璃与铜币,放到商人手里。
就这么简单,你便属于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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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做的都有什么?”
现在,会做的事稍微要多一些了。如今你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能反应得更为及时。
(十道标记,二十五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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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做的事都有什么?”
(他们拉起一名少年,但同他一起的女孩——他的姐姐,应该吧——扭打着,抗拒着,如此之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以至于你能看清他表情中的疼痛。她哀嚎不止,哭着喊道不和他的名字,告诉他们不要,别这样做他已经是我的唯一了——)
你期望她能停下。难道她不明白么?难道她不明白这样做毫无用处,只会让激怒他们,牵连你们余下的所有人吗?果然,她的双手被扯开,而他离开了,在她的嚎啕中,走向一名高大、身穿绿色短袍的蓄须男子。她终于在看不见他后安分下来,却未停止哭泣。
站起来时,你的口中有些发涩。你不清楚是因为愤怒亦或嫉妒。但没人曾握紧你的手过。
兴许她也同样令在场的所有人有些不快;你仅搏得了八道标记,二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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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道,二十六。
永远别说你不会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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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逃离:
别死。
……可以见得,两者通常是矛盾的。在你们的语言里,解放与杀戮对应着同一个词。你已经看够他人在女主人暴怒前抢先割开自己的咽喉了,激起怒火后,他们在鞭子落下时断断续续地狂笑;也有人盘好头发,洗清面庞,就这样只身步入荒原,就连你试图在沿途呼唤他们时,也出奇地平静和空洞。诸多黑暗的可怖比死亡更甚,如果那些人必须答复,他们也许会这样对你说。Mi laśkema kolam。我任自己死
大概这就是你不如人的地方吧。你依然不想死。数年以来,你一直不愿去死,乃至这种愿望融化了玻璃与粘土,层层围住你全部的话语和力量,将它们束缚,直至你成为无物得以逃脱的密闭容器。直至你对岩层之美视而不见,对儿时心中的血与汁液搏动之声充耳不闻,仅感受他人所感,仅看向他人所看。
但在压力渐长的密闭容器身上,在岩浆环绕的石室身上,只会发生一件事。而当它发生——
世界一闪变为白色,剧痛令你尖叫跪地,所有的本能都在疑惑与惊恐中嘶吼。你同烛冰般化开,融合,而后重组;细胞与分子,冻结于痛苦强到近乎难辨的一瞬,在无法容忍的生与不可接受的死间进退维谷。
你的手掌砸进泥土与铁杉的针叶。可是你的思维,现在已不比一团风中闲田的大火更为可控,并没有就此作罢,无休止地坠落着滑向土、岩床与时间深处。在那之下,你将它们的坟墓尽收于脑海——多腿甲虫、覆羽蛤蜊、带刺鲨鱼,还有繁盛的珊瑚虫,螺旋形的扇贝,巨大的蕨、及用众多脚趾滑行泥中的怪物。你活不过这个的,它们的记忆窃窃私语。屈服吧。拿去你的解放吧,获得满足,获得平静。我们理应明白,我们同为抗拒死亡者,却徒劳无功——你活不下去的,像你这样软皮肤的东西不可能。
死亡是多轻松的一件事啊。诸多黑暗的可怖比它更甚,不是么?
然而,此时此刻,将任何一种那些黑暗带入脑海,却变得无比困难。如果你太过弱小,如果现在的你活不下去——那么我将成为别的东西,你的心做出答复。某种——不论是什么——能够活下去的东西。肌肉剧痛,接着不优美地抽搐起来。你能感受到每束纤维,每处细丝和淋巴的间隙——它颤抖,接着搏动:一而再,再而三。Mi ojma eläm。我自由地生
你睁开眼。
鲜血充斥七窍,你止不住它。血覆满你的喉、双手和前臂,循指尖流下,落回靴子前方的泥土——这是奠酒,你向自己所献。这挺好的,不是吗?未来在你面前延伸,干草原般宽广,而你不会用他人的血液将之开拓。
但是,连结森林和城镇的小径仍在这里。住在那里的也并非仅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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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房屋都建有玄武岩支柱,凭此屹立不倒,虽然还需承载整片萌发新绿、绽放花朵的木屋顶与墙体。然而神殿支柱由石灰石制成,由劳工从平原拖着运往这里,以用于敬奉地神。如今它们不复存在,裂解成一团棕绿色的烂泥,肆意横流于周边小径。些许形态怪异的东西则深嵌其中,将贵盐与鲜活腐肉的气息涌向你,盘旋滑动,同棱镜和角般熠熠生辉,有大有小。
你好奇地捡起一块——是个手掌大小、盘卷起来的甲壳,肢体扭动,自奶油棕色的阴影中探向体外。它们在你的触碰下颤抖,缩回,短暂地露出在陌生空气中收缩膨胀的虹吸管,随后是焕发智慧、瞳色深暗的单眼。它的主人将一排乳白的吸盘附于你的手背,接着,显然是认为你皮肤味道怡人,把余下吸盘也环绕在你的腕部,如同一摞手镯。
你继续前行。铁杉同天仙子,颠茄与毒伞簇拥成片片绿、紫与惨白,从各个缝隙里挤出——卵石间、门窗内,马匹裸露在外的肋骨,与摔倒在街上、被你新得法术的洪流吞没的骑手。
(吞噬整城会造就太多苦难。之前你怎就意识不到呢?)
你继续前行。一簇细长的鳞皮树周围,露珠从黑叶亚麻间滴落的闪光吸引了你,接着你看到落在地上的挽具与大抵同它相连的马车残骸。你本以为你会悲哀,如若有人将一切乃至你熟悉的东西尽数毁灭,逼你们离开又一座城。大概罪犯是你自己的话,感觉就会有所不同吧。
回头看去时,捕蝇草的叶片有如鲜血淋漓的眼球,遍布了你走过的足印。
你见到的第一个活人正蜷缩在墙影里,臂展粗细的根将墙半毁。你的外表使他退却。“你是谁?”他大喊。接着,声音里多了几分胆怯,“能帮帮我吗?”
托起他的脸时,你的指节在他的下颌处留下一抹黑印。“嗯,”你用口型说道。“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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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为王:
别死。
不,这是认真的。战火延续,因为它本便不知停止,因为女族长们与联军的同盟关系始终如此繁复与变幻莫测,因为——好吧,如今一切事物你都在为之斗争,为生命、肢体、所有来到你旗下的人民,也为了那些你应当付诸责任的人们。毕竟,你除了战斗还能做什么呢?但——那些狄瓦的领袖也是如此。他们错了,可是——
你还没蠢到相信正义会给你带来先机,因为如果那样,你就完全不必战斗了;狄瓦一开始就永不可能获得力量。无论输赢你都应为正当;这点,战争不能证明。但是,要说战争能证明什么的话,那就是谁才会笑到最后。
(为理想而死的人绝不会成为胜者。胜者是那些抓住机会,日复一日为理想生存的人。)
没有凡人能够直面一名神后。没有凡人能够迫使神性屈服逃亡,再获得光荣。
所以,当你大步走出浸满炽金的大门,赤手空拳,却持有一块金红相间、曾是王座的碎片时(还得让他们见证这个,若非光天化日,众目睽睽,那么无物为真),你并非凡人。不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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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土地。当今你的土地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所控制的范围遍及五湖四海,其中,也远不再只有那片曾是你所知全部的青碧丘陵。你的掌中有了大漠、盐沼、苔原,亦有高峰玻璃碎片般耸入云霄的山峦。土地如此巨大,大到你无法一下便置身其中;又如此渺小,因为你无法用双臂将其完全环绕。你无法将之攥于胸前,带蔑抗之意瞪视诸神的面目,道出不与你得不到它与它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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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再归你独有了,但同样地,你口中还仍然存有着血液。回回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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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为什么,”男人问道,故作高傲地扬起下巴,“我们要信你说的任何话呢?”
(不到一小时前,你杀死了他的女皇,她的宫殿座落在城市之上一处形似渣堆的山丘上,原始的岩石和粗糙的峭壁即为其周围的全部。她显然没想到有谁能攀到顶端而不被发现,因为那儿没有护卫,也没人能大喊警告,任你于一处覆上红豆杉与彩纸的房间稍作驻留,并将刀锋刺入她的腹部。
血液没敢接近你,尽管它在磨光的木板上汩汩成河,尽管她就算命不久矣也朝你尖刻地笑,然后作为最后报复的尝试,在血泊里描画并吟诵那酒红色的符文。
但诅咒开始时,你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被数千个不同的人诅咒过数千次,但他们中仅有零星几个真正起效。仅有寥寥几人强大到能将勾刺凿穿你分泌的外壳,况且现在破除诅咒实在太容易了。拆开法术的丝缕,弃之于风任其消散,也不过举手之劳。
然而,你还是好奇这次什么会施加于你。她会在你身上哭叫疾病,让它在一念间分解再重塑你的每个细胞吗?或是饥荒,让彼时你只能从空气自身撕取给养?
“我咒你成为你注定成为的东西,”她说。“你认为用将死的双眼,我看不见么?力量早在啮咬你的心灵,你的随从们在密谋低语。比起你已施于己身的东西,我做不出任何更为恶劣的事。”
“生命之主啊,你还不清楚你的肩上担了什么,”她用你的母语嘲笑起来,Käsekelä生命之主。“而到了那一日,当你渴望死亡而不得,你将忆起此事。”)
但尽管并非本意,你还是不太讨喜。与那些自奉为神的东西相比,也没理由能叫任何人更相信你的话。还好,证据并非没有。
在东部这儿,他们建得并没那么高。与之相比,西部地区的建筑则有着平顶,阶梯、阳台、层楼同山的隆起般堆叠,因此便有数不胜数的演讲台供你选择;而这座城由木头制成,浅得像片冲积平原。无处能让你上前演讲,无处可以将大片人群尽收眼底。不论你回答什么都只能被他和周边的人听见,而非全部的民众。
好吧。别无他处,但有一处。
视野中聚集的群众渐长,大部分商人都逃了,拍卖师们也一样——这是他们保护货物的方式,以在随后的暴动中保全性命,再择日卷土重来。现在,他们的摊位空无一物,同样空荡的还有拍卖场。而你阔步向那儿走去,登上了它。环环铁链掩住它破损的边缘;你将其捡起,缠绕你的右拳。
自你左手处,撒恩猛地投来半是惊惶的目光。你几乎能听见她内心所想你在干什么?怎么能——不,快下来吧,你会因此受挫,这样他们不可能会给你威信的,如果叫他们看到——
然而威信本就不存在于高台、宫殿、王座处;亦不存在于在武器或铠甲内,于或符文或咒语或巫术的定式中,于狄瓦以莫大敬意继承的血脉里。它并非由任何人给予,却被每一个当权者在内心暗界反复攫取和巩固。
这块巨石可能离你而去?
笑容偷偷爬上你的面庞。“撒恩,”你说,向她伸手,“你相信我吗?”
她暗如沼池的眼圆睁着,可是你的脸一定显出了什么,因为恐惧又再度退回那双眼睛的深处。“你知道我相信的,主,”她回应道,你则握住她的手掌,把她拉起,站在你的身旁。只有凑近些,一手搂着她的背,空间才足够,你便这样做了——她的温暖浸润你的胸膛。
这理所当然:你的副手伴你左右,像对永不分离的兄妹,任何事都不必恐惧,所有人或物都不具超越你们的力量——你梦中未来的掠影,回身闯入了现在。而且,它填满你的视野,你举目望向无数期待的面庞,想象片刻他们眼中的画面——明亮如火的造物,头戴角与象牙之冠,前来——
好吧,告诉他们,你暗自思忖。你能为他们做的事都有什么?
文字永远不难谈吐,它们擅自在你喉中编织成形,再同火焰般涌出——足以让世界都不堪重负。你谈起那些暴行,呈上肉与蜜的佳肴时仍在挨饿的孩子,金银排成的圣殿后仍未被赎回的囚犯。
没错,你说,蒙上这等阴霾,人们的确会对死亡心生期冀,如果没有其他出路。如果这种生存状态固化下来,无法改变。可是它并非如此:自世界伊始,山脉便拔地而起,又再度化作齑粉;江河恣意奔流,海岸线亦未形成。尽管我们无法看见,一切都在我们脚下漫无止境地形成与重塑,穿越亘古并走向将来的岁月。没有东西能永世长存——你忽然间,对这件事感到一阵狂喜。
那么狄瓦比群山更加强大,比海岸更加古老么?苦痛会是此事的唯一例外么?它们会改变的,不然便会灰飞烟灭。过去,现在,未来,你们都在见证此事。
(你站在这里,也许在同一块血染的石头上,却已不再受束缚。)
仿佛道道涟漪。头颅此起彼伏,人们则发出低语。你看见人们转身离去,低垂着头的样子。不愿倾听,不愿揭开耳中的谎言。也许有的人会要求他们留下,充其量把那些除立刻顺从者外的人称作叛徒——但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你知道你是谁,是什么,怎样自尊,这可不是诅咒。你不过是你必将成为的东西罢了——救主,由传说所塑成的血肉。剑与矛从你的藏匿他们的地方脱离开来,锁链则在你的掌心回转,铁环纷纷脱落——
如若他们无法会见价值,这之于你又意味着什么?
可是所有这些认知都顺从于一物,那提供燃料,支持整个循环与你信念的发散网的,明亮燃烧着的核心:
尽管宇宙如此,但你仍存在着。你的土地青碧依然,尽管它曾熊熊燃烧。连汪洋般的烈火都无法将它溺死,强酸也无法使其枯萎,尘霾也无法使其窒息。你源自翻覆升起的土地,而这,位于一切之首,即是那件你能做的事。
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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