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8年 5月4日
Temporal Site-01,A1扇区
“在我看来,必须灭掉迦太基。”
“迦太基?”老人呵呵笑着,“什么迦太基?”
“GOI-0872,‘悖论科技;您肯定知道的。’”青年说。
“我知道,”老人的眼皮闭着,“但罗马和迦太基几乎势均力敌。我们和他们,就像罗马和雅典。他们不会超过三千人的。”
在火炉的暖光映照下,白发白须的老人打了个哈欠。他看上去很像圣诞老人。“要薄荷糖吗?”老人倒出两颗,把其中一粒含到嘴里。
“谢谢。”青年拿过剩下一颗,“时间异常部的后勤从来不错。”
Temporal Site-01已经入夜。三块巨型透明钢眼睛闭上它们的铝眼皮,扇区亮起电路板似的无数细小光带。它们和戴面具的离心力、技师们精心呵护的人造生态一起合力把虚无放逐到站点之外。
月球轨道第五拉格朗日点上的这个圆筒装着十五万人,其中包括五千五百八十六名数学家。
这些数学家分析永恒。
“计算师会议投了票。”老人看着窗外,“三分之一赞成,三分之一反对,剩下三分之一弃权。争论非常激烈,可惜你没来。我帮你录了像,整整七个小时,老天啊。”
“那我必须看概要了。首席他怎么说?”
“老大说三天后再召开一次会议,由两名高阶计算师作为代表,互相辩论。其中一名,”老人转回来,“是我。”
一切从两天前开始。
五月二日,Temporal Site-06的Mansfield阵列捕捉到三道1.3级时震。其他站点稍晚时确认了这一信息,然后把数据上行到Temporal Site-01。通常情况下,这意味着一个小规模时间异常,问题不大;同样的时间异常平均每月有八到十五起,连档案都没有必要留。蝴蝶效应?时间会用看上去像命运的东西自己解决。
数据被代入Mansfield方程后得出的四个解全是实数。引起时震的事件不在过去。“虚态层叠共振”,RCT-Δt的技术命脉,通常会产生小规模时震。从时间连续槽到准点怀表,每项技术都需要虚元素。相比之下,这些以希腊字母命名的“元素”更像是被实体化的稳定时空异常;离了这些产量以微克记的小颗粒,连一枚能正常运行的通量电阻都造不出来。
此时,这组数据仍然没有引起警觉。
……直到计算师验算后提出质询,询问计算机为什么没有把虚态层叠共振产生的时震自动滤过,却发现地面站点在过去三个月里根本没有生产过哪怕半纳克的虚元素。
数据编译成坐标。“全视之眼”系统被调用,一无所获。Upsilon-15全队失踪,没有人回来。
两小时后,由三名高级计算师组成的小组紧急接手此事。继时间异常部成立后Δ‘级权限首次被分配,赋予调查组调用所有时空中任意基金会资产的权力。305名观察员被分配到1901年到2015年间,其中32人受到似乎是人工合成的类Y-909化合物影响,失去相当长一段记忆,并且对此毫无察觉。30人接种模因概念引向符后恢复。
计算师会议召开时,距离时震恰好二十四物理小时。
“所以呢,老师?我需要做什么?”
“年轻人,别急。先和我谈谈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很简单。”青年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灭掉他们,从头到尾,干干净净。”
“好。现在,假设你要说服我。”
“悖论科技今天造出錒,明天就能以克为单位制造鎄,后天就能弄出快子时间舱,再过一天基金会就会从历史上消失,不够明确吗?”青年激动起来,“基金会舰队能遮住整个天空,能把每一寸地表全部夷为废土,所以呢?最大规格的XACTS能因果隔离整个北美大陆,然后呢?如果他们愿意,我们就从未存在过!啊?”
“但是,七个Temporal Site能从变革中存活下来,计算师。也可以大规模部署时间槽。”老人懒洋洋地反驳。
“那又怎样啊?”青年劈下手刀,“接手基金会工作的无论什么组织——大概率是他们自己——会视我们为异常!没有统合数学指导,根本不可能……亵渎!绝对亵渎!”
“好。我理解,请继续。如何处理,计算师?”
“回去。必须让他们从未存在过。”
“有意思,小伙子。你是不是把那个蓝色的五角星都纹在胸口了,还是怎么?”
“没有,老师。抱歉但我……我只是老习惯犯了。武力是无能者……”
“最后的手段。”老人帮他续上,“阿西莫夫的书不错,对吧?我可是看着他的《基地》长大的,读了整整七遍。”
“不加处理,他们会成为下一个永恒时空。”青年稍压低声音,“说实话要不是基金会几近病态的收容欲,我们早就成为永恒时空了……”他突然住口。
“好,年轻人,非常好……我们已经承认自己的无能……”老人沉吟中猛地睁开眼睛,“delenda est Carthago。我同意。去写稿吧,这是你的第一次发言。”
青年拼命瞪着黑眼睛,“高阶计算师Claydeman,您一定搞错了……我只是助理计算师。新人的第一次发言很重要,但……您更有威望……”
“你可以把‘助理’两字去掉了。”
好好准备,老人用天蓝的眼睛说。
Epsilon走出办公室,确认周围没人,才长叹一声,一边在渐渐模糊的视野里摸向宿舍。悖论科技……“ We do what we must because we can”……本不需要别人为他介绍这一切……
……但是,为什么要流泪?这么多年之后,终于有机会能把过去和那些名字一同埋葬……永远……
中枢
评估法则不适用
意识形态
评估法则不适用
其他特征
评估法则不适用“旅行者”
中枢!
请注意“找到”二字。门径早就存在,人们只是找到门而已。
严格来说,中枢并不是图书馆的一部分,它甚至不依托于任何世界。而由其他所有世界共同支起的图书馆恰好是中枢的反面。
对立的两者间架着唯一通向中枢的门径。
走过这条单行路,旅行者会去找到回图书馆的门径,然后再次从图书馆到中枢,在像彭罗斯三角一样的阶梯内一直兜圈,只带着经历和笔记回到原点,然后再次被中枢的景象震撼。
他们或是死在路上,或是永久定居。
而中枢的繁星继续闪烁,每颗星继续和每个世界一一对应,门径继续坚持着自己的法则,并且继续和多元宇宙里最杰出的学者玩捉迷藏。
时间从来没有意义。
旅行者看向脚下一颗金色的恒星,伸出右手把它握在手心……
……然后,和门径的涡流一起……
来到另一个世界。
2041年 10月5日
GOC训练设施ESO3,代号“稀土丘”
黑暗,永恒的黑暗。漫长。
“请醒来,行动员们。”
然后时间开始了。
“确认意识存续。同志们,现在可以睁开双眼了;要是你们愿意,可以站起来走走。”
他这才认出黑暗中的是个女声。花了大约一秒,睁开双眼。
眼前有一排轮椅和中年男人。有些模糊的光在眼前闪烁,像是海上的月光。
模糊的光聚集成圈,排成三排整齐的弧形,弧心和外侧还各有一个光圈,都是不甚清楚的蓝色。外侧的光明显明亮很多。
这些影像在脑后而非眼前。
“你们的灵能网络已重构完毕,并且和认知植入体整合。泛Alpha构型被彻底重编织为Aleph Prime族构型,从属于联盟奇术工程代号T-3。记住你们现在的感觉。感到头晕或是暂时失忆是正常的。副作用最多持续三十分钟。”他猜想女声是一名奇术工程员。
“理论上来说,闭上眼睛会让图像更加清楚。可以试试更换视角。起来走走吧,各位。我赌你们腿开始麻了。”是稀土丘教员的声音。
他渐渐看到蛛网似的灰色结构在四周构成正方形,扇形光区中有十四个点似乎凝视着他。向前看——光层叠加在视觉信号上——看到轮椅上的人们连同男教员周边都漾起淡蓝的光,依旧模糊。作为预被特工的记忆仿佛一下子全涌出来,他记起了一切。
“你们现在可以借助自身灵能网络直接感知形态辐射,和类Beta-Aleph族蓝型的能力有相似之处。你们还可以操控联盟奇术无人机,引导有源蓝型能量或是抵御部分认知危害,不能主动施法。”女声解释道,“亢奋刺激消退后,你们会暂时失去这种感官。若要再次激活,稍加引导,然后植入式反射会自动进行其他步骤。有些特工把这个叫做‘第三只眼’。”
光芒淡去,此时完全消失。
许久,身后有人说:“据说Aleph型指癔症或是精神分裂之类的精神疾病。搞什么……”
Nemo嘿嘿笑了,“得了吧,您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应该全部都在吧?”
然后他背上挨了不轻不重一巴掌。
2048年 5月5日
Temporal Site-01,A1扇区
“不错,确实不错,我录了像。”老人说,在立方体上轻拂,“现在知道菲尔兹奖为什么不颁给四十岁以上的人了?”
Epsilon只是默默看着立场折射出的蓝光逐渐汇聚。
Claydeman继续,“军火库,去过了?挑几样顺手的?”
火光在老人穿着大号夹克、圣诞老人似的身影上闪过,恰好和蓝色的小Epsilon影像形成对比。
“我用自己的。够了。”Epsilon戴着五枚戒指的右手抽出一把剑轻放在桌面上,“希望不会用到这个。”
老人拿过剑端详,青年从实木桌面上拿起他的转轮手枪,插进风衣内袋。
伴着全息Epsilon的演讲,老人轻轻挥剑,“实话说,我开始喜欢上你的风格了。”
“但时间异常部的第一原则是捍卫历史。”
“去他的,没有时间异常部就没有什么第一原则。非常时刻,非常手段……算子特工,呵呵……”“圣诞老人”带着笑向助理计算师解释。
“谢谢。”他苦笑一下。
青年把手提箱放在桌面上,打开。
盒盖后渐渐显现出黄铜雕花把手,再是扳机。把手优雅地渐渐弯曲为小臂长的黄铜管,一侧伸出一个扁平轮。枪管稍粗,侧面刻着三条螺旋凹槽。到枪口时,每条都已转过一百二十度。
它令人想起骑士风度仍未被火药烧尽的那个年代。
“老古董了,嗯?”
“库仑铳,审判者一型。”Epsilon轻轻笑了,“先进技术。特殊渠道。就是能耗和重装填速度比较离谱。”他反射性遏制了自己的回忆。
“审判者……审判他人,为了他们将来出于求知而犯的错误?”
“早习惯了。”
老人轻轻舞动剑,蓝色的影像继续演说。
“确实。” Claydeman叹气,“‘一条直线和一个至少二维的欧氏空间,两个点集……’”他轻轻附和着影像演讲。
影像幽灵似地续下去:“……能够对应……时空……数量……维度……意义……”
老人把剑递回去,背上包:“来吧,追猎者。趁着时间在我们这边。”
他随老人出办公室。蓝色影像举起一只拳头,继续它那极具煽动性的演讲;自动门在两人身后无声合拢,很快被内置的场发生器涂上薄薄一层。在青年的眼中,计算师泛出淡淡的、明亮的蓝光,平和地流动着。第三只眼睁开,但他早就不是联盟追猎者了。
四年前就不是了。
世界209
中魔世界
意识形态
三政治实体互相制衡
其他特征
无“旅行者”
旅行者从“中枢”二十五层看着地面。一辆引力车掠过天空,射入左侧的某个开口。
中枢,共和国的首都,一切照常。引力车不时从空中掠过,导轨在地下川流不息,电路版似的地面仍不时闪光,而每道光都标记着通路数亿亿分之一的能量损失。
一切照常。照常得像是暴风中心那样。
在世界209,共和国、帝国和联合体相互依靠、制衡,共同控制着Alpha轨道向外,广域之内的每一立方厘米。而中枢……他想起故乡……是旅行者祖国首都的诸投影之一,也是最美丽、最壮观的一个。凭着虚晶、心象矩阵和涡旋仪三项技术,海洋、大地甚至Theta本身都变得渺小了。
正因如此,他不想先开口。
“教授,都过去了。没来得及完成你的任务。我……很抱歉。”
他抬起头来,和教授一起望着天花板——似乎这样他们就能看见行星轨道间无数的迎击单元。多于五十万枚虚弹蜷缩在各自的迎击巢内,悉数苏醒,锁定最高效率轨道,待发。广域内的每一立方厘米都将被一再折叠;近爆点的真空内蕴藏的每一焦耳虚能都将被完全释放;诸行星上的每一毫克质量都将被彻底抹去。世界209逐渐步向群星,但人们依旧有能力相互保证完全毁灭。
“没有关系。”教授面无表情。
教授一向如此。旅行者甚至有几次怀疑过她是否会笑。某些传闻声称教授是一名机器人,另一些则认为她生来没有情感,还有一些说她的父母——都是共和国的高级指战员——把女儿奉献给了某个绝密计划;但教授从来没有对这些传闻发表过任何评论。
盒子和水晶立方被拿了出来,在几乎没有摩擦力的桌面上滑向旅行者。他伸出手把两样东西在面前停住。
“那把剑确实不错。”他摊了摊手,“但我没有交换物了。”
“带我走。离开这里。”
“你要成为旅行者?”他把水晶立方放进背包,“不至于吧。你关于这行了解多少?”
旅行者凭借中枢和图书馆往来于各个世界以及世界间的世界,唯一的目的是收集知识。旅行者们是图书馆自己积累知识的唯一途径。他们(它们?)是图书管理员中的异类:唯一不受图书馆约束但效命于图书馆、受图书馆的庇护的群体。每一个被旅行者们带回的书名,都将创建一份完整的书籍副本,成为图书馆的一部分。作为回报,只有他们能任意使唤所有门径。
所以,其他世界——特别是对图书馆有敌意的世界——自然就会排斥旅行者。即使世界本身对你没有敌意或是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在不熟悉(且对陌生人来说危机四伏)的世界收集知识也是项难题。同一样事物在不同世界存在不同形式的投影,被习惯的常识、规律等等会被完全颠覆。非常有趣。
“不过值得你拿生命去冒险,无论如何。”片刻沉默后他下结论。
“怎么做?”
“我还有事要办……去找本书……”他叹了口气,拉出一个小羊皮袋。
“拿着,你今天赚大了。有这个可以去找任何懂行的旅行者任意开价。”他刻意压低声音,“ 一个自蕴门径。”
“我不明白。”
“随便找块空地,把硬币转三圈贴在额头上。然后你就到了图书馆。”教授付给旅行者的小盒已经被他打开,五枚戒指中的两枚现在在右手上泛着蓝光,“和硬币一起到图书馆。而且那个袋子是偷不走的。说实话这东西救了我很多次。”
“我可能不愿把它归还给你。你不能信任陌生人。”
“两点错误,教授。”旅行者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第一,它归你了,不用还我;第二,你不是陌生人。“
“第二句,我不明白。”
“你以后会明白的。”旅行者加一句。他向来信任自己的直觉。
“所以,我要去了,你呢?还是要收拾一下?行李也可以被门径送过去,但到那边估计没多少用。”
五枚戒指在皮肤上辐射出深蓝的六边形金属条纹,然后立刻褪去,留下一道道整齐的、伤疤似的泛光痕迹。所有的线条到手肘处被突然截断。旅行者笑着看向自己的手,在空中慢不经心地一拉、一插,如此往复。能看到虚金制的深蓝色剑柄在手心出现又消失。
“我……”教授的目光投向左手腕,能看到纤细修长的黑色线条组成了一个名字。
“我也有事要做……”
“……去扫墓……”
2042年 5月19日
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 [节段销毁]
绿光刺激着Nemo紧闭的第三只眼,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在传送结束后,明亮的绿光就从没有消失过,尽管第三只眼一般最多只能看到七十五米开外。话说回来,即使普通人(或是泛Alpha族构型,那帮书呆子一般会这么说)在足够强的形态辐射场里也会有种感觉。
此时,他坐在长椅上看报纸。绿色恒星像是在它额前不停翻滚、凝结、融化,再翻滚,有时喷出小小的日珥。偶尔,它也会凝固一段时间,再汹涌起来;那是差不多刚学会走路的两岁光源睡着了。
它只有两岁,但像学会走路那样学会了像玩弄食物一样玩弄现实。这个孩子在能听懂“国王”一词前就成为了独裁者,并且开始运用它几乎无所不能的权力。小东西的一个噩梦——甚至一个念头——就能引发英格兰的一场大地震。
婴儿第一次伸出双手玩弄现实时,九座住宅在凌晨瞬间化为泡影。所有追猎者,包括那些睡着的,都看到了那道霹雳似的绿光,清清楚楚。一瞬间内,万物暗淡无光。
——绿光慢慢靠近,在他面前翻涌。Nemo轻轻放下报纸。
他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年轻妇人和孩子就在大约四步外,长椅的左边。孩子正在学习走路,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孩子的哭声伴随绿光喷发出来,电光似的跳动。稀疏的帐篷架在更远处的广场上。
小小的难民营,仅需容纳九幢住宅的居民。
换作平时,他肯定会换个地方,最好离开公园,哪没孩子哪清净去。Nemo厌恶孩子。说到底,如果人和动物的唯一区别在于智慧,那么婴儿——甚至低龄少儿——和动物有什么区别?什么地方体现了它们的智慧,是嚎啕大哭还是呀呀乱叫?自己曾经也是婴儿,这是最令他厌恶的事实之一……这是他被选中的原因吗?
他的意识掩盖住敌意和厌恶,用善意和绅士风度加盖上一层。此时,特工努力让对方找不到不信赖自己的理由。
放下报纸。站起。显出绅士气质。横跨一步。收紧袖口。一系列动作在一秒内完成。Nemo转身扶起大哭的孩子,为它轻柔地拍去衣服上的灰尘,向母亲一笑。
“应该没事吧,小家伙……”他调出一束意识植入,用它赋予的纯正伦敦腔说。
“谢谢你,先生。”妇人从Nemo手中接过孩子,报之以紧张的一笑。
“夫人,你看上去很紧张。这里怎么了?”
“[节段销毁]最近发生过小规模地震……起码他们说是地震。但当时我躺在二楼的床上……感觉背后疼痛,然后发现自己摔在地上,房子……”妇人避开他的目光,“整个像蒸发了一样消失了。”她勉强笑了笑,“瓦砾也没有。你能相信吗?”
“平衡杆。最近怪事特别多,据说有人在地铁里目击到狼人……”他一本正经说。
此区的平衡杆早在2035年就已建成,此后就一直平衡着地壳运动的影响。全球的三千枚平衡杆鲜有出错,但还是面纱的好题材。
“群星在上……”,他继续,“如果有需要,我的兄弟在[节段销毁]的[节段销毁]工作,离这里不远,也是一个人道救援单元。有需要可以用营地里的公用终端呼叫他。他的名字是……”Nemo顿了顿,背出那个联盟代号,“Richard West。”
对象紧张情绪已缓解。
“请问你是……”
“Edmund。Edmund West。”他随口把姓氏接上。
没有人会注意到联盟特工Nemo左手腕的微弱抽动;当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那枚袖口射出的、长五毫米的给药针。数十万个联盟纳米奇术单元随着幼嫩的血管流经全身,然后开启各自的倒计时。给药针氧化分解完成时,第一个纳米单元正好爬上婴儿的神经中枢。
婴儿成为人的所有潜力和可能都将在它下次入睡时被纳米单元不可逆地摧毁,而身体将会进入假死状态。而GOC当然和此事“无关”。如果妇人真的去了“West医生”——潜伏特工之一——那里,婴儿的“尸体”将会被联盟回收、复苏,在培养缸、计算机和电极之间度过半有机现实核心的十年服役期限。
绿光将会凝固,在电极的命令下温和地涌动,最终一闪消失。
而地球照样在转。
1941年 12月31日
世界各地……
时间在我们这边。
Epsilon能感觉到贴在他手臂上的微温铳管。宽大的袍服完全遮住库仑铳,一份报纸平铺在腿上。他盯紧面前的别墅。
蓝光,明亮而深邃,有一个稳定的多边形边界,在兜帽遮住的上半片视野里分外清晰。它几乎不跳动,而是在水平面上慢慢转动着。喷发出的不是微型日珥,而是密密麻麻的细小文字(符文?),但他看不清内容。无数文字绕光规律转动,一圈又一圈,就像那些环日的人造卫星。
蓝光中,他看到了老妇人的眼睛。Epsilon似乎能看到那双眼睛眨了几下——
困惑。
——反侦测符文。对方得到的反馈结果应该会很有意思。
Epsilon把他一贯的狂热笑容扯到脸上。轻轻撩起袖口,露出铳管末端。右手紧紧把着铳口,同时左手隔着袍服靠近扳机。
然后铳口只是微微闪光。一声巨响,别墅一角瞬间爆炸。他把报纸卷进右口袋,虎口仍旧牢牢抓住铳管,从长椅上慢慢站起来。
他知道,那名准备部署十五枚念动爆炸的修黎社特工夹在人群之中。Epsilon把这人被逮捕、审讯、终生监禁并名垂青史的命运判给了另外某个纳粹间谍;时间会帮他断后。
又成功把ICSUT的超自然史教材毁掉一页。
审判者I的储能回路进行一次等级V的充能需要大约三十秒。一个能源匣最多供给两次等级V的射击。三十秒后还剩下一次。
一个饱经沧桑的奇术师会使用个人铁甲术,但没有人能,也不会有人想给整个房子统统运行上这种玩意。起码1941年是不会有的。反侦测应该是极限了。
据他所知,联盟有几艘运行常态铁甲术的反重力舰,但那是在共振器问世后。况且这个年代也不会有什么现代半自动施术单元。
黄金黎明的学者普遍自我意识过剩,Hedwig Apsita导师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年过六十的导师会亲自从地堡上来,甚至不愿逃跑或呼叫支援。况且Apsita根本挺不到黄金黎明盾卫传送完毕。
第一,有的蓝型比绿型还自大;第二,要永远保持对未知的恐惧。会把这个写进教材的。
他能读懂蓝型辐射。一件VI级圣遗物,编织巧妙的铁甲,还有暂延的Beta-Aleph族构型转换。即使是在联盟特殊反应小组0071’Uomo Universale‘里,Epsilon也从未见到过如此恢弘壮观的景象。很难相信这是一人的杰作。
Apsita博士配得上导师的称号。不过无所谓,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
古朴木门的把手突然跳下——
来了,还挺正式。
激发回路涌动。铳口微微一闪。Hedwig Apsita在数皮秒内被电磁力斥成无数飞灰。一纳秒外,电子从牢笼里挣脱,但为时已晚。
Epsilon抽出便签,然后告别了1941年的那个12月31日。
在同一天,Peter Hutchinson博士几乎同时被五发子弹击中要害。呼啸而过的汽车拉上车窗,也掩上了轿厢里的那把斯捷奇金自动手枪。
在同一天,Crow Cadra倒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咖啡杯里的纳米程式单元已自动分解大半。没有人会去追查他心肌梗塞的起因。
在同一天,Isaac Reichenbach和何遥在客船舱室里被纳米模块化高爆定向炸药的烈焰吞没。望着几乎完好的客船和客船上的一束烈焰,只有手掌大的无人机在颂歌里取出一滴血液。它用两对半固定翼扰动时空,然后……跃回了高阶计算师Claydeman的掌心。
在同一天……
……
三百七十二名超科学专家在这一天内被暗杀,其中十二人的一生本不应如此结束。盟军超自然倡议很快开始了对Obskura军团的复仇;而时震的涟漪向后延伸,直到无穷远处,荡平了悖论科技和它留下的一切痕迹。
被放逐者之图书馆,残页19:尾声和自白
被放逐者。我们确实是被放逐者。
我们有些是自我放逐。比如我。
这世道……
[笔记部分被反复涂画]
[笔记部分被撕去]
为什么?我还以为我为追寻知识而来。说实话我可能是这帮人里面经历最丰富的几个之一了。
[此处绘有一蓝色五角星]
GOC就是全超联,全球超自然联盟,或者“焚书人”。它们立志消灭一切(不被它们控制的)异常。还有焚书。就是对抗图书馆。说实话其实它们在多元时空里数量甚至多于基金会。真的。不信你去数数看啊!
好啊没错我坦白。我是前全球超自然联盟的追猎者,脑子里装了一堆被灌进去的东西,被切掉了什么东西还被装了个遥控的毒素炸弹。但炸弹被解码了。
好吧我不记得杀过蛇手成员。或者我不知道他们是蛇手成员。说实话图书馆能让我进去已经很好了。
反正我都快溃了再说点胡话没关系。但我要回家了。没有理由但我就要回家了。笔记会被在书堆里埋起来的。
不过你们看到了也没关系。
[此处绘有一彭罗斯三角形]
图书馆应该用这个标志。
[笔记部分被撕去]
基金会 基金会 基金会 基金会 基金会 基金会
控制收容保护 (?)我……
GOC
开啥玩笑我不会回去的。他们会剥了我的皮。
蛇手
不。[模糊不清]
PL
科学不错。但我讨厌[模糊不清]特别是在[无法辨识的符号]那里逃出来之后。
GRU-P
他们没有残留。可惜[大段经反复涂画]
ST BMRB AS MF
我知道我疯了。
日生创
日本的生物技术[大段经反复涂画]
其他的组织简直
[被划掉的大量侮辱性评价]
[笔记部分被撕去]
这些世界的数学都是一样的。全部都是。一条直线可以无限延伸但其总长度有限。任何直线必相交。没有平行。
去他的阿列夫零。去他的“平行”世界。去他的不确定性。
我知道我疯了。无论如何永别了,图书馆……Edmund H[姓氏后半部分被划去]
[笔记结束]
2043年 1月15日
美利坚合众国 联盟安全屋PA19
“所以说Nemo,联盟不会追上我们了?”
“起码目前如此。”Nemo的第三只眼扫视一百米外,和“前追猎者”一起,“有的话,我会叫醒你的。还有记得白天为我放哨好吗?”
没问题。她眨了眨第三只眼。这不废话吗。
Lorelet一直是个好追猎者。你认识她之后才会认识到忠于联盟、技艺高超、冷血无情这些刻板印象就像电影里特工的西装那样,有时有用但绝不是全部。她无论战术规划(“Uomo Universale”五人击溃一百六十人的事迹无人不晓)或是领导能力(脱身后和队员还有其他小队畅饮十二小时)都堪称典范,且附有不少艺术情趣(公认全联盟中标志最美观的小组,而标志是她设计的)。有人还专门为他们画了一张海报:“联盟特殊反应小组0071”的印刷体后是“Uomo Universale”小字,被翻译成了五种语言。她骄傲地单手持枪站在正中,,两个细长的水滴形横向交错,中间竖立着一把长剑,他们就站在标志前。
瞄准。格斗。开枪。训练。扯淡。冥想。听讲座。听简报。将近三年共同的军旅生涯。
直到她成为绿型的那一天。
招募?Lorelet等级够高,来假惺惺的都没用。不错,确实有些绿型会接受“招募”,但副秘书长D.C. al Fine不是那种会容忍自己权威受到挑战的人。她和联盟的盟约中,第一条就明确要求联盟确保消灭所有其他绿型。
附有激活命令的解雇通知简短得就像任务例行简报。不过不会再有酒馆、点得着的酒精饮料和同志们的热情欢迎了。
然后GOC迎来了它犯错误的那一天。
一个追猎者自然知道如何成为最难对付的绿型。
当埋入脖颈的注射器激活时,她早已把药罐握在手里。绿光闪烁。
但现在……
“晚安,Nemo……”她打了个哈欠。
环顾四周,他们身处GOC的废弃安全屋。郊外,离线,法拉第笼式的屏蔽设备还是在“物联网化”潮流之前出现的;但传统意义上的设备从子弹到火箭筒一应俱全。甚至有几本杂志。
而且这里的老式自动防御情况堪称完美。当然也没有敌我识别系统。唯一的手动终端离他只有三步。
“……在想事情?”她半闭的天蓝眼睛看着Nemo,“看得出来,就像这样。我就知道。”
“的确。”他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于是嚼起一片含咖啡因的口香糖。
“明天可是关键。完事后可有你睡的。”他感到肩上被重拍了几下。
突袭基金会运输队。取得门径。然后图书馆会为任何被放逐者打开大门。完全欢迎,不带任何功利。
但愿如此吧。
“好。我建议你早点睡吧。明天你开车。”
“……我说Edmund啊,”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为什么你会当叛徒呢?一个对婴儿开枪都不眨一下眼睛的人?”
一阵紧张。
“我猜……”她天蓝的眼睛垂下,“是因为我吧。”
Nemo长叹出一口气。
“行啦Eddy,死。傲。娇。晚安,实在不行就睡会吧。”
“这么大了还像孩子似的……”
望着眼前的绿光渐渐凝固,Nemo长舒了一口气。手渐渐摸向口袋里铝封的镇静剂,连续按出两粒。
……而后直接嚼碎。
她击毙了五名特工,直接瞬移到稀土丘的一辆直升机上,然后逃脱。她能凭借绿型的天赋监视所有看向她的人。
Lorelet“说”,如果放过她,她也会放过联盟。
十五分钟后,副秘书长直接定向接触了Nemo的心灵。
联盟有且只有过一次妥协。
为什么?意识植入束和镇静剂不都能遏制杂念吗?
她还不能感应其他人的心灵。也许是她来不及适应,也许是现实把她拘禁太久,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无论如何,这都是联盟的幸运。
一些片段接连闪过。有些在Nemo认识到它们之前就已暗淡,而另一些随时间推移而越发明亮。
吉普车和西部戈壁,摇晃中他紧握闪着青光的转轮手枪。一遍遍连续射出六发子弹,等待它们跳回弹巢。再把它们全部对窗外射出。一遍又一遍。
就不能直接传送过去吗?他问Lorelet。
一旦基金会发现,他们就会把锚拿出来了,Lorelet如此回答。确实,锚甚至能够阻断追猎者的心灵之眼。
Nemo右手抽枪。闭上眼睛。碎片缩减成断断续续的对话。
……联盟安全屋……代号PA19……安全,离线……
……不能感应心灵……调整也不行……为什么?
……心灵……简单……极复杂……
……图书馆……做什么?
……漫游……[节段销毁]……那些人……
仍旧闭着眼。瞄准无需视力。
Nemo紧紧扣下扳机。守望者VII的六发弹巢转过一圈,然后扳机咔哒一声把他的手指弹开。
寂静中六发弹丸几乎同时命中Lorelet的前额。
“我很抱歉……”
千言万语仅余此一句。
恍惚中,Lorelet站在他面前,及肩的鬓发飘向空中。她幽幽地看着Nemo手中的枪,然后缓缓抬起头,目光最后一次和联盟特工Nemo——Edmund——对上——
“去吧。”
有什么东西永远离开了,缝隙越开越大;不受控制的许多念头杂乱涌出,最后填满脑海。
手心一阵温热,猛地睁开眼,Nemo发现自己正握着一根短而纤细的给药管。
那是一支神经毒素。
他放开手,默默看着颈内的保险措施咔拉一声撞到地上,碎开。蚀刻的回路轻轻取出Lorelet体内的子弹,放回弹巢。
第二天,联盟特工们发现安全屋的地堡入口被完全锁死,自动防御没有任何反应。等离子束终于破开上世纪的地堡大门时,前联盟特工Nemo恰好迈过一名特遣队员的尸体,在长叹中叩开被放逐者之图书馆的大门。
被放逐者之图书馆
评估法则不适用
意识形态
知识
其他特征
无尽,一一对应“旅行者”
当旅行者找到Oa时,它正身处孩子们的中央,闪烁着柔和的绿色。
这些孩子围绕Oa形成一个半圆,它们挪动着空出一条缝供旅行者通行。
他不知道Oa刚刚“说”了些什么——理论上如果不被选中,“接触”就无从窃听——但当孩子们站起来渐渐离去时,他还是感到一丝愧疚。
“很抱歉打扰你……把[它/他]们叫回来吧,我的事情可以往后放放。除非你遣散[它/他]们是因为其他原因。”某些图书馆成员一向重视称呼,而他不希望引起麻烦。
“除非你又想和我交流你们的所谓’数学‘。”一个老人的声音响起。
“你的幽默感还是丝毫不减。”他听到一阵温和的轻笑。自己也笑起来。
Geist,智术之师,“[鉴赏/艺术]”……它们没有数学;但说到底数学又不是智慧的唯一形式。事实上,Geist热爱智慧。知识撑起了它们的物理形态。
它们唯一的货币是知识,唯一的交易是交流。你可以向Geist们询问任何问题,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约有三人高的绿球渐渐变形为两个并列圆柱。“有什么事情,雇佣兵?还是说你’又一次‘证明了黎曼猜想?”不知为何总觉得是柏拉图在和他说话。
“最近倒是搞了点其他小东西。”他右手凭空抽出剑,蹲下身子把剑轻放在地上。下一秒,剑身连同它闪着青光的四叶线护手悬浮在圆柱内。
它们对现实和心智的了解超过任何智能形式,甚至超过图书馆本身。它们了解宇宙的奥秘,但无法向其他智能形式表述。
旅行者也曾试图教它几何;但它只是把《几何原本》看作一篇乐章。旅行者也曾试图请教生命、宇宙及一切;它只说宇宙是一首长度无穷的合奏。
“能不能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这事关重大。真的。”
说吧。别人听不见。
我要回去了。他在心中默念,回家了。
转念间他把后一句在心中猛力划去,加上一句注释,我没有家。曾经有过,不再有了。
理解……
转眼间他们被一圈有三人高的书架环绕,窄窄的只有一个开口。Oa愉快地变成一个方块,一部分又从顶上开口向下凹陷,形成圆柱形的凹口。
看着Oa内的繁复变化,旅行者从地上拾起剑插回虚空。“我观察了所有组织。做了笔记……”
“……排除了除基金会外所有。如果我要回去,只能加入基金会。”他忍不住开个玩笑,“或者你告诉我哪去寻Nobody也行,我确定[他/她/它/们]缺个旅伴。”
“你开了个玩笑但你很紧张。为什么?”Oa闪成一枚有六条突出楞的细长圆柱,缓缓转动。
“众所周知你们与他们敌对吧?不是应该很在乎旅行者的叛逃吗?也许我会通过门径带他们回来?也许我会带他们识别那些被放逐者然后关押他们?”
“我很抱歉,但这是最优方案。”
“所以你们不同意,说服我,或者杀死我。如果有必要。”他铁下心来,“下手轻点。不要太疼。”
转眼间,满是皱纹的灰发老人站在旅行者前。
“没那个必要,孩子……”老人——Oa——笑着说,“知道吗,你让我想起某人……”
“我后来没见过她。她怎么样了?”
老人笑而不语。门径打开。
“记得写本自传,旅行者。这年头真正的故事可不多喽…”
“你可以叫我Epsilon。”他笑了笑,最后一次回头凝望巨石阵般的书架,挥手告别老人……
……然后,和门径的涡流一起……
……回到了另一个世界。
2049年 6月4日
基金会运输舰 猛犸级E00172
心智快于眼。
太空包裹着Epsilon,延伸到无穷远处。无论是钛舱版或是立场护盾均不能改变这个既定的事实;唯一真正能驱散太空的是重力。
“抱歉……”用刚刚好能让计算师听见的声音这么说。
那是个蓝型,年纪不大,很镇定。
睁开眼,然后看见那个小孩子般的身影顺着扶手飘进舱室。她扶横杆的左手戴着技师手套,右手夹书抱在胸前,食指夹在书页里。及肩的棕色短发像翅膀一样向后展开,眼镜被耳朵稳稳夹住,擦得很干净。
她的眼睛是明亮的金色,只有瞳孔处较为暗淡而似琥珀。像是高度集中的宁静。
“线程重编译单元Wyrd-5,‘狂妄之人’?”
“是的……”她有些紧张,“Olivia Camlot,是基金会应用科学分部见习技师……您,是特工?”小声地,带着谨慎问出最后一句。
“时间异常部新进计算师,可以称呼我为Epsilon He。”
“本来还以为,计算师都是那种年纪很大,白胡子白发的……”
“计算师也有年轻的时候。”他伸手扣上固定带,抽出计算器激活,看着光影被场生成器塑造成两圆内接三角的熟悉标志,从模糊逐渐清晰。
隐隐约约想起那飘过的件件白大褂和一排排……培养罐?那时他拉着——几乎是抱着——一件白大褂的下摆……
当时间正以荒诞的速率染白须发时,面对年轻的自己,高阶计算师Epsilon He的回忆将从这一刻开始——
——当他最终化为尘土时,浮现在眼前的是那双金色的眼睛。
椭圆几何|自画像